尹学芸
我没想到王永利买了赵顺德的房子,与郭文礼家成了东西邻居。我哥买房子当然不关我的事,所以人家问也不问我。我嫂子张圣文问赵顺德房子要多少钱,赵顺德说少于七万八不卖。张圣文张口就说:“我给你八万!”
王永利回家指点着张圣文说:“你这个二百五,就你这个二百五……让我说你啥好,两千块钱是大风刮来的?”
王永利盖了两层大房,都在前街,给了两个儿子。他原本跟小儿子一起住,小儿子的宅院阔大,还特意盖了厢房和倒房。可晚辈人长起来,再大的房子也显得窄憋,何况还要带着老妈。我妈原本有自己的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宅院,改革开放后翻修过,柁木檩架也软,逐渐成了危房。王永利觉得,翻修翻盖都不值得,就把宅基置换了出去。他那时当着书记,也算以身作则不多贪多占——虽然后悔了很多年。置换出来的宅院给小儿子在村南开了电气焊,还引得大儿子觊觎,大儿媳总拿这事敲打公婆,说没端平一碗水。这一波是神操作,各方都不满意。他自己没了退路不说,还连累了老妈。我妈初始跟着他死心塌地,还给我唱山音:“我就一个儿子,不跟着他跟谁?”但时过境迁,娘俩都悔青了肠子。王永利没想到他很快就不当书记了,意味着他高不成低不就,很快就成了跟我妈一样的老人。
“这年头,就是人老得快。”我妈说。
那时候年轻人喜欢往村外搬。村南是条省道,在道路两侧盖上二层小楼,楼上住人,楼下经营买卖,梦想这里能成为商业一条街,逐渐灯红酒绿,吸引五乡八村的人来消费,不用再在土里刨食。当时上级政府也这样宣传,给两边的建筑做了规划,给那些想做生意的人家提供了贷款。有一段时间,家家都是财大气粗的模样,道路两侧灯火辉煌,家里霓虹闪烁,楼下停着各种汽车,罕村成了全县发展的楷模。但直到那些外墙的瓷砖都失了颜色,那条街也没繁荣起来,光剩下日渐黯淡的牌匾,被那些年的风雨都吹变了形。能经营下去的除了小卖店、早点铺,大概就数小侄子的电气焊了。其余卖家具、服装、烟酒、鞋袜,开网吧、按摩店、饭店、咖啡店的,无一例外都倒掉了。很显然,外乡人不受吸引,村里还是那些人,过往的还是那些车辆,也许增加了些,但没有谁愿意在罕村停下來,那些投资就都成了笑话。
那些笑话与王永利有直接关联。他当了几十年的大队书记,赶上了两拨发展机遇,但最终都走进了死胡同。我妈没了家,只得跟着儿子走。王永利给自己买房子肯定不在计划内,算迫不得已,所以张圣文一直没有好声气,她买房子的那番操作就是证明。她是个情绪化的人,善于赌气。我妈也唉声叹气说自己成了累赘,说人没死,房先没了,当初咋就鬼迷心窍听了王永利的宣传呢?王永利盖的那两幢房子俗称万年牢,他那时正值壮年,八面威风。房子都是面阔七间,厕所留在室内,装修的材料、家具都是名牌。他不止一次说,房子是给儿子盖的,但哪个宅院都有他住的地方,本质上房子还是他的。事实证明“本质”也就那么回事,关键时刻发挥不了丁点作用。他盖房时给自己留的地方,等儿子结了婚,孙子长大了,他的地方就都被挤占了。很多想法就只能跟着变,他给自己买房子,也是变化之一。
说这一大坨话,并不是我的本意,我不喜欢说这些。说到底,家里家外的事并不与我怎样相干。当初我劝妈留下自己的房子,我妈说,她就一个儿子,早晚也得跟着他。我一个出嫁的人,就不要管娘家的事了。王永利也信誓旦旦,说他就一个妈,有他住的地方就有妈住的地方,我有啥可不放心的?
我确实没啥不放心。我有啥不放心的呢?那时张圣文跟我妈还蜜里调油,经常端着砂锅穿过整个村庄来送汤。乡村用砂锅的人原本就少,端着砂锅给婆婆送汤的人就她一个。我闭着眼都能想象当时的情景,因为热,砂锅两边垫了抹布,张圣文小心地端在胸前,都不敢迈开步子,得鸟悄鸟悄地走才行。这情景既上过广播又上过报纸。小报记者的文字好生了得,写得生动详细。张圣文端着砂锅的大照片登在我们县报纸头版,她激动得一宿睡不着觉,转天揣着报纸回了娘家。只是我妈有时咕哝,那样大的砂锅还以为装了啥好东西,原来就是几块煮烂了的胡萝卜。
“那是鸡汤。鸡汤,你懂不懂?不懂就别乱说。”王永利叉着腰跟我妈说话,肚子撅出来足有半尺。
“大老远的就别让她送了,我又不爱喝。”
“她这人想干啥干啥,你以为她送是因为你爱喝?”
王永利打小说话嘴就臭,都是我爷爷惯的。爷爷的下酒菜是一碟咸菜,上面点了两滴香油。王永利闻着了味,就把咸菜碟顶在了脑袋上,不让别人吃。我爷爷拈着胡子笑。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早些年我妈当笑话说。我则记着王永利从大海碗里夹了咸菜去爷爷的碟子里蘸汤,放到嘴里以后幸福地说:“真香。”那时候我都记事了,他已经很大了。
我比王永利小十二岁,我八岁那年爷爷就去世了。这样算起来我家吃咸菜的日子可真够长久,从王永利小的时候,吃到我记事的时候,还不算完。咸菜分装一个碟子和一个海碗里,碟子放香油,海碗里不放香油。我从打会拿筷子就被告知不能去碟子里夹咸菜,那是给爷爷下酒的。
我就自觉从不往那里伸筷子。王永利偷着摸空也得往那里伸一下。有时候,就是筷子头朝那里蘸一下放到嘴里嗍滋味。后来我问我妈,瓶子里有香油,干啥不往海碗里也滴两下呢?我妈说,半斤香油吃一年,这是你奶奶定的规矩。如果提前把香油吃完了,这日子就过漏了。过漏了的日子在家里遭骂,在外遭人笑话。
唉。
张圣文说:“不多给那两千,房子就被别人买走了,有几家盯着呢!”
她经常这样自说自话,我猜,多花的两千块钱她也心疼。毕竟时过境迁,她家的日子不同以往。我不知道她手里有多少钱,但花一个少一个是真的。
我妈随着他们搬入了赵顺德家的宅院,这是五年前春天的事,院门口的一棵榆树长了很多榆钱。那是一个浅胡同,这边三家,对面三家,离主路很近。也许,这就是张圣文说的有几家盯着的主要原因,村里人越来越看重交通便利。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她跟儿媳妇互不待见,很难在一个屋檐下看彼此的脸色,到了多住一天都难容忍的地步。我一向觉得,中国的婆媳问题是世界上最复杂的问题,比巴以冲突复杂。我不知道这样打比方对不对。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去联合国上班,专门化解巴以冲突。然后,我就被吓醒了。我是一个见着问题绕着走的人,这样大的事情我可弄不了。王永利的房子居中,他家养鸡,左右邻居都跟着闻味。我回家看妈,郭文礼的老婆正在门口坐着。北风呼呼地吹,雪花纷纷地下,路的上空并行着一掐子电线,上落几只缩头小麻雀,叫声特别凄凉。她把四方脑袋缩在棉服的帽子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仰脸对我说:“二姑娘回来了?你妈越来越不行了。”
说得我心里咯噔一下。但一看见她那张灶灰样的小脸,我就把心宽了宽。“六婶子,您还好吧?”我声音很高,但像西北风一样缺少温度。
“好着呢。”她说,“早晨吃了两碗面条、两个火烧夹肉。你妈可吃不了这些。”
我想象她在翻着眼皮说这话。她的眼睑鲜红,像在眼睛下边割了一条血口子。她的声音和表达都让人心里不舒服。“雪越下越大了,您快回家吧。”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在想,能吃上火烧夹肉才怪。
“没有多大的雪。”她努力地仰脸朝天上看,小脸在帽子里若隐若现,雪花想落上去也不容易。眼睛估计也老花得厉害,她使劲蹙起眉心打量。“净说没边儿的事。”她咕哝,“这天儿会下大雪?”
我已经拐进了胡同,从后视镜里看她扶着石头站起身。棉服的帽子挡眼,她把帽子朝后一推,露出里面浅驼色的绒线帽,像小帽盔一样扣在头上。她腰已经弯到了九十度,可仍习惯两只手背到身后,叠起来,顶在屁股上。她就那样一撅一撅地走进了自家水蓝色的铁门,然后传来了铁门关闭的“吱呀”声。我又朝后视镜里看了眼,那块石面被蹭出了光亮,边缘由浅往深里走,中间部位就像一块湛蓝的玻璃,泛着毛茸茸的光。那是一块青石,从它与地面所处的关系看,已经在这里很久了。王永利家的大门是酱红色,院子中间是条红砖砌的甬路,两边都是鸡舍。那鸡舍也像住家一样顶上有瓦。听见外边有动静,鸡们都从铁丝拧成的窗子里探出脑袋观瞧。有一只鸡扯起脖子跟我打招呼,吓了我一跳。
“养的都是下蛋鸡,怎么还有会打鸣的?”我高声问。
王永利从屋里出来了。棉袄披着,里面穿了件鸡心领的灰毛衣,光头是新剃的,头皮白生生地刺眼。六十几岁的人,他居然一根黑头发也没有。
“大冬天咋还剃头发?”我表示纳闷。
他过来接我手里的东西,顺便训斥那鸡:“叫什么叫,过年杀了你吃肉!”那鸡脸一暗,“嗖”地就把脑袋缩了回去。它长了鲜红的鸡冠子,低着头,小圆眼不住往上挑,一副不服不忿的样儿。
王永利这才回答我为啥剃头发。他说做梦脑袋掉了,血从腔子里朝外冒。他找老五叔去解梦,老五叔拿放大镜翻《易经》,建议他剃个光头,就把梦破了。
我笑了下。想我做梦梦见自己是联合国大员,专门调解巴以冲突。“《易经》里是这样说的?”我忍住笑问。
“都是闹着玩的。”王永利有点不好意思,“纯粹是为了解心疑——老五叔不糊弄人。”
“许是理解并发展了《易经》理论。”我并不想多谈,“他身体还好吧?”
鸡舍到窗下有三四米宽的水泥板,显见得是当初的水泥标号不够,毛楂楂的。西墙根下有棵柿子树,被几块砖砌出了个方形围子,那树已经很老了。黢黑的枝杈伸到了灰色的瓦垄里,但还有几只柿子在枝头挂着,红得打眼。地上污渍斑斑,都是柿子摔下来留下来的痕迹。雪花还在飘,落到地上就化了,那水泥地就更显污浊。见我看那树,王永利说:“开春我就砍了它,太脏了,春天还长树虱子。”
“千万别。”我说,“你打些药呀。”
“这院里养着鸡,哪敢轻易打药。”他撑开塑料袋看,“这都买的啥?”
“超市抄来的,乱七八糟。”我有点心神不宁,看了眼窗玻璃,奇怪屋里咋还没动静。我妈八十多了,眼好使,耳朵还尖,老远就能听见我的声音。若是过去,她会早早倚门框等我,把门打开。
“妈跟张圣文又吵了一早晨,大概累了,现在睡着了。”
又!
我注意到了王永利说话的语气,以及他的表达方式。我没说话,急忙挑门帘进了屋里。我妈虾一样弓着身子,朝里躺着。雪白的头枕在胳膊上,嘴里是一串消薄的呼噜声,嘴角淌着涎水。她脸上的褶皱已入化境,一点也不像自然生成的。横向纵向深入纹理,但极有规律。只有鼻梁骨那一段是光滑的。还有耳垂,她有一副大耳垂,是有福相的人。
她跟张圣文总吵架。用王永利的话说,张圣文自打进入更年期脾气就越来越差,眼下已经十多年了。“你不理她就是了,你跟她吵,你吵得过她?”王永利越来越能犯方向性错误。事实是,我妈自打得了老年病,就吵得毫无顾忌。隔着时空,我都能看见王永利的大眼珠子,像弹球一样滚动。他有次打电话告诉我,说张圣文越来越见不得妈了,一看见她就要犯心脏病。“这可咋好,连我都要犯心脏病。”他不知道,我赶紧翻包,找了几颗速效救心丸塞进嘴里。这种压力给谁谁也受不了。他受不了,张圣文受不了,我也受不了。他受不了可以说,我能跟谁说呢?王永利自打不当书记,就把自己封到了一个坛子里。想法和见识越来越让人不敢恭维。他不当书记不是因为犯错误,是因为到了年纪,业绩平平。过去村书记可以当几十年,现在情况变了,来了大学生村干部,都有股子闯劲。他也是个能上不能下的人,虚荣心强,觉得没脸见人。他一下子养了两千多只鸡,死伤大半,就像不养白不养,养了也白养。好歹活了几百只,他对它们也没好声气。看哪个不爽,就一刀宰了。“早知道这样,这个书记不如不当。”这是我妈当悄悄话说的,唯恐让王永利听见,“当书记工资低,净瞎出力。表面人模狗样,脱了马褂啥也不是。一辈子的好时光搭上去,真是没啥好图许的。”她那时还住在小孙子家,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小孙子开电气焊,回家吃饭时手和脸都是黑的。我妈追着人家问:“你是谁?咋来我家吃饭?”一家人都说她是装的。后来终于搞清楚了,这也是一种病,而且越来越厉害。王永利年轻的时候做过买卖,搞过土方工程,也做过包工头,最多的时候带领两百多人的队伍,在城里盖高楼。他是被当时的乡长当作能人请回来的。那时罕村乱,分成几个帮派。他理顺关系,平稳开展工作也费了不少气力。那时他是乡政府的红人,又当代表,又当委员。后来就不行了。人的时运总是一段一段的。过了那个时段,他就往下坡走了。关键是,他没认识到事物的发展规律,觉得是被谁抛弃了。他像旧时的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一点跟张圣文正好相反,张圣文是在家里一刻也待不住,得工夫就往外跑。他过去摆得平罕村几千号人,现在连张圣文和老媽也摆不平了。
“老娘们家家总往外跑啥?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外边咋着了呢。”我妈总把这话挂嘴边上,她不知道这话有多得罪人。“你就不管管她,由着她在外疯跑?”她越来越不耐烦王永利,觉得张圣文出去疯跑都是王永利惯的。
“云丫来了,云丫来了。”老妈慢慢睁開眼,缓慢绽开的笑脸那真是如花朵般明艳啊。但转瞬就消失了,像石子落在水面上,麻雀飞过屋檐下,月亮躲进云层里。只是倏忽一瞬,都不容我把笑脸提起来,配合好。她爬起身,眉头早锁成了一道沟壑,那里黑洞洞,进深能有一厘米。我的心一直往上提,往上提,半天也没放下。她捉住我的一只手,拉我在炕沿坐。她先朝窗外看了眼,又注意地看了眼门口,确信门帘没动,才虚着声音说:“张圣文把我的东西都偷走了,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发现,她还是个小贼儿。”
“她都偷啥了?”我问。
老妈想了想,想不出。她拍打自己的棉袄口袋,又把手插了进去,抓一把出来又张开,那手心里除了掌纹什么也没有。她说:“我也想不起来她都偷了啥。我这口袋过去都是满的,现在啥也没有了,都空了。你说她都把啥偷走了?”
我把那只手掌朝回拢,手便成了一只拳头。“咱啥都没有,”我说,“您没啥东西可丢。张圣文不是小贼儿,她是您儿媳妇。”
“我这口袋原本是满的。”她不耐烦地又拍了拍,“你说得不对,我过去这里装满了顶针儿、戒指、手镯,现在啥也没有了。”
我把她的衣袖往上捋,老金镯子窝在粉色秋衣袖子里,明晃晃的。手上除了大拇指都戴了戒指,有金有银,有铜有铁。老金镯子是我姥姥陪送的。金戒指是我买的,白铁圈是她自己捡的,戴长久了居然也磨得圆润光滑。有段时间,凡是圈的东西她都能戴手上,不知怎么那么喜欢首饰。“您啥也没丢。镯子在这儿,戒指在这儿。多年不做活,顶针儿早就没了。”我拍拍她的手背。
“你说得不对,昨天我还缝扣子了。”她打断了我,抻了下自己的衣服,那上边是拉锁。她在上面找扣子,找扣眼,用指头从上往下戳,没找到。她颓然晃了晃满头白发,无助地说:“不戴顶针儿干不了活,打小就是这习惯……这脑子里老过火车,咣当,咣当,咣当……你别听张圣文的,她一句实话也没有。”
“瞧瞧,又来了,又来了!”王永利在外头嚷,“她一天到晚这样说人家,搁谁谁也受不了。”
“她给您熬过鸡汤。”我理了理妈脸上落下来的头发,耐心说,“您还记得么?那时您住老宅,她端砂锅要走遍全庄来给您送鸡汤……”
“鸡肉呢?”她说,“我从没见过鸡肉长啥样。我倒是见过煮烂的胡萝卜,烂得像屎一样。她吃肉让我喝汤,你以为她有多好心。”妈从鼻子里哼了声。
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难为她还记得这么清晰。
王永利在外又要嚷,我赶忙大声说:“汤才是最好的,汤营养价值高,肉不好消化!”
我知道这话等于白说。别说十几二十几年前,就是现在,村里也没人觉得汤比肉重要。况且乡下煮汤不容易,烧柴就像烧大腿。我妈是明眼人,凡事瞒不了她。“就是焯了鸡肉的水,放两块胡萝卜煮烂了冒充鸡汤,冲那股腥气我就知道咋回事。”
我拍了拍她的脑瓜门儿,奇怪那里都记了些什么。
院子里哐当一声响,啥东西落在了水泥地上。我出屋到了堂屋门口,推开塑料布糊的风门子,见王永利把一口袋鸡饲料从里间扔了出来,一同被扔出来的还有把桃木铣。他说买来的饲料要兑麦麸和鱼骨粉。我说,就在这地上兑?他说就在这地上兑。我说,地上应该铺块塑料布。他说鸡不知道好歹,不懂干净。我抬脸看了看天,还阴着,但雪已经停了。我朝屋里指了指,说她病了,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倒没啥。”王永利搬起口袋往地上倒鸡饲料,说,“她说啥我听啥,但儿媳妇不行。儿媳妇又不是她养的,哪能天天听她骂。”
“她病了。”我无奈地说。
“她原先也那样。”王永利用那把桃木铣来回搅拌鸡饲料,空气里是一股死鱼的腥臭味,“她从不管别人的感受,一早起来又去敲郭文礼家的门。她总去敲郭文礼家的门,张圣文就硌硬她这样。”
“不敲别人家的门?”
“不敲别人家的门。”
“然后呢?”
“人家开门一看是她,就又把门关上了……你知道张圣文那个人,她要脸。”
世界上没有比张圣文再要面子的人。她从打年轻的时候就想干一番事业,那时的事业是当官太太。别笑,村书记也是官。王永利当书记不久,张圣文突然失踪了。原来是去北京割双眼皮,她说要给王永利一个惊喜。那时还没跨世纪,割眼皮还是新生事物。一家人的注意力都在王永利身上,若干年以后回味,才知道她的思维有多超前。结婚时我妈给我做两床被子,让我夹在后车座上驮走拉倒,连桌喜酒都没办。张圣文的双眼皮吓了我一跳。那时别说在我们村、我们乡,在我们县她都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她的单眼皮过去也不难看,拉了双眼皮,就更好看了。只是我妈看不入眼,说那双眼皮就像肚脐眼。但我妈那时也是两面人,当着张圣文的面从不把不好听的话说出口。她那时经营老宅的两个院子,后院种菜,前院种庄稼,地里连一根草刺也不让长。王永利馋了会让我妈烧火烤玉米。大锅添上水,我妈用铝盆坐上米饭,嫩玉米连同皮子一起埋进灶里。王永利坐炕沿上抽烟,抽上三根烟,灶里埋着的玉米就冒出香气了。
同样的方法我妈还给他埋花生,埋土豆,埋白薯,埋青豆角,埋萝卜。总之,他想吃啥我妈埋啥。天底下大概也没有王永利这样的,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贪小时候的一口吃食。他对我说那也是解压。村里的烂事堆积如山,他年轻没经验,在这里吃口东西就像到深山里访道参禅,别有一番滋味。我觉得,那时王永利的觉悟和境界都达到了一定层次,再上一个台阶,他就与众不同了。这也影响到了我,我甚至觉得我妈这个宅院有点像禅房,她和王永利都是修行之人。当然,这些想法都是一闪念,是我在城市想起家乡的时候,这些场景会对我形成吸引。我心急火燎盼下班,匆忙收拾一下骑车就往家赶,几十里地风驰电掣。气喘吁吁跑回家,正撞见我妈探头从灶坑里往外扒东西,花生、白薯都扑鼻香。
我咽了口唾沫,做梦都梦见过她要让我尝鲜我不尝,这些东西不是给我预备的。
“我给你重新烧。”我妈是铁杆保皇党,我从小就知道,王永利在我们家的地位相当于太子,有时候我甚至想喊他一声“殿下”。
“不用。”我说,“我不喜欢灶灰味。”
这是假的。
庄稼地儿出生的孩子没人不喜欢灶灰味。
我妈不管真假,把白薯放嘴边上用力吹,把花生放簸箕里使劲簸,那个认真劲,就像准备开国大典一样。我妈总说王永利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我,就会死读书。她将吹干净和簸干净的白薯和花生用小瓷盆装好,上边盖上干净屉布,专心等王永利来吃。
“王永利就是贱。”我妈说,“整天鸡鸭鱼肉吃腻了,就靠我这园子打牙祭。”
那时王永利正在火候上,别说我们村我们乡,在埙城都是名人。村里今天上个企业,明天搞个捐款,媒体记者就爱往这里跑,有好吃喝,还有东西拿。厂里做残的衣服、生日蜡烛、一箱鸡蛋或鸭蛋,都是好东西。村里也办了张报纸,是周报,王永利每周都在头版占显著位置,不是在村东视察,就是在村西指导。报纸是八开对折的铜版纸,显见得比国家大报高级,照片印上去,堪比国家领导人。村里还培养了两个小记者,每天骑着摩托,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到处跑。那时村里有个风尚,谁家做了好事会主动联系记者。比如,哪家媳妇给婆婆洗脚,会叫记者上门拍张照片。后来洗脚的人多了,就没人给拍照了,也就渐渐没人再洗了。当然,这些新闻只能登在二版或三版,头版永远是王永利,除了《罕村周报》的套红报头,就是王永利深入群众的大照片。我妈为这个儿子骄傲:你哥干啥了,你哥又干啥了。见到我,我妈三句话离不开她儿子,抬头纹里都要开出花来了。
这样的光景有十几年。我女儿从一岁多,到小升初,大约就是这样一段长短。王永利风生水起的日子,我超省心,把自己吃成了一尊胖佛爷,裙子的袖口撑得紧绷绷,没有一条裤子能放进柱子样的两条腿。那时我很少回家,王永利和张圣文都忙,我妈比他俩还忙,连说句话的工夫也没有。我也乐得逍遥自在,打牌,跳舞,旅游,经常很久都想不起回罕村。有时过年都不回去,跟同事一起去海南逍遥。村里大大小小的企业有十几个,养猪、养鱼、养鸭形成了良性循环,市长要带队来参观,书记县长走马灯样来村里检查。进村的路新铺了柏油,路两边栽了木槿和海棠。两边的墙和房山刷得粉白。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实在破烂,村里出钱把墙给加高,把破烂房子遮上了。再回家来,这村子都快不认识了,连我妈都喜气洋洋,像是要办喜事把村庄嫁出去一样。张圣文没在村里任职,但哪个场合都少不得她。在会议室,她突破重围挤到近前给市长倒水;在企业,她在县委书记身后接话说,抢着给市长介绍情况。村里这家那家企业她常溜达,没有啥事她不知道。市长果然对她说的感兴趣,来到羽绒服厂,市长就跟她一个人说话。问她往哪里出口、产量多少、工人工资多少,张圣文张口就来,有些情况是真的,有些情况是她现场编的。她就有这本事,啥场合都不怵。没人在乎真假,只在乎她说不说得上来,能不能恰如其分。比如,工人工资她就给抬高了。市长脸上笑出花来,说罕村人比城市的人生活水平高。张圣文每说一句,她都要先夸一声政策好,没有好的政策,就不会有人民群众的幸福生活。市长对她很感兴趣,问她是做啥的,她没敢说她是王永利的老婆,而说是村里的普通社员。市长说:“社员的称呼早已过时了,你应该说自己是村民。大姐,你是个好村民。”
后来,大姐就成了官称,村里村外的人都这样叫。小报上发表通讯,题目就是《大姐张圣文》。
原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这才是客观规律。王永利获得的荣誉贴满了一面墙,后来他搬走,奖状就被小侄媳妇扯下烧了。人这一生你不知道会遇见哪些坡坎。几年后企业开始走下坡路,一家接一家地倒掉了。村办企业干了这么多年,除了债务没啥积累,村里总有人告状,说王永利贪腐。那段时间我非常担心,他万一有事,那才真是塌天了。罕村从车水马龙,到门可罗雀,有人说,是因为张二百死了。他是罕村人,在外贸局当局长。当年他跟王永利一拍即合,企业都是他支持发展起来的。他经常从企业拿钱给上边送礼,这都是公开的秘密。有一年,流行立体喇叭录音机,村里的采购员一下就买了十个,用手推车给他送家去。他死之前,已经跟王永利分道扬镳了。也有人说是经营不善,罕村风气不好,大队的办公室长年支着酒桌,隔壁的储藏间里各类酒水堆得小山一样。王永利的肚子像气吹似的往外鼓。他还喜好赌博,有时连续两三天战斗在牌桌上。
王永利从心里头崇拜张圣文,他心思活,但嘴笨。张圣文见啥人说啥话,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而且富于联想,像小说家一样。村上也有人对媳妇好,但像王永利那样的不多。我妈把他挂嘴边上,他把张圣文挂嘴边上。
张圣文总说自己多半辈子活在了王永利的阴影里,如果给她片天地,她会比王永利成功。如今,她早走出了王永利的阴影,一天到晚不着家。
“又去敲人家的门干啥?”
我把扑克牌从褥子边底下摸出来,一张一张地数。她的褥子边底下总压着副撲克牌,几十年如一日。夜里睡不着觉,她自己跟自己玩十三点。左手是一家,右手是一家。脑子好时还让王永利给我打电话,就因为她想跟我玩牌了。
她自打搬过来,就剩一件事可干,偷着摸空去敲邻居家的门。不管早晚,也不管白天黑夜,有时上完厕所也能拐过去,一边敲门,一边喊黄美丽。王永利听见了,会把她捉回来。没人知道郭文礼老婆的名字,偏是她记得,也不知是如何在记忆里留存的,最起码,我、王永利、张圣文我们三个人都不知道。或者年轻时曾知道过,也早忘了。关键是,黄美丽从没给过她好脸色,更别说请她进去坐一会儿。
因为她去敲门的事,王永利和张圣文伤透了脑筋。好言好语劝过,高门大嗓嚷过,王永利甚至随手锁大门,把钥匙放在一个隐秘的角落。任何方法都难完全阻止她,我妈总有办法溜出去,把那两扇水蓝色的门拍得山响。
我跟王永利探讨过这是因为什么,她为啥敲门,黄美丽为啥不开门。原因不外乎两点:历史过节和现实处境。王永利全无用心的样子眨巴眨巴眼,几句话就把过去的事交代清楚了。生产队的年月两家交好,我家是一队,他家是二队。郭文礼经常来我家喝酒,喝多了就回去打老婆,有一回打断了三根肋骨。两家交恶是因为一棵树,我家盖房子少根檩条,郭文礼踊跃献出了园子里的一棵榆树。当时也没说价钱,我爸觉得那棵小腿粗的榆树顶多值十五块钱,他不想白用人家的木材。房子支起来了,屋里还没亮白,我爸正在给房顶上瓦,郭文礼找上门来要六十块钱,把我爸气得差点从房上跳下来。这样久远的事,当年确实鸡飞狗跳,半辈子过去了,难道还被黄美丽记挂着?王永利非常狐疑。我的记忆跟王永利不在一个点位。昏暗的油灯下,郭文礼坐在靠墙的小躺柜上,一心跟我爸探讨咋样才能不挨欺负。他在二队挨欺负,主要是因为穷,废物,干啥啥不行,养一堆儿子都衣不蔽体。我爸也挨欺负,因为成分高,肚子里还有点墨水,说的跟想的都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俩同病相怜。我爸在精神层面略高于他,所以从来都是他到我家来。我清晰地记得他的两个大鼻孔又薄又圆,像两根小烟囱,吹出的气让油灯的火苗乱窜。那时已经有电灯了,但经常停电,每晚盼着来电就像小孩子盼过年一样。我爸坐在灯影里,滔滔不绝给他讲革命道理,甚至从延安开始讲起。当时的信息非常有限,那些道理都是车轱辘话,我爸来回说。
他俩还想造反,觉得造反能占便宜。我哥串联去了北京城,能受大人物接见。还有宣传画上的新疆人骑着毛驴也能进京,让他们很受鼓舞。既然造反有理,为啥不造呢!他们想在村里拉起一支队伍,向特权阶层宣战。他们掰着指头算能招募谁,最终一个人员也没招到,村里人不听他们的。或者,他们的纲领只停留在口头上。
“我家为啥老管他酒喝?”我问王永利。
“交好么。”他答,“爸在村里没朋友。”
想一想,这可真是件荒凉的事。
“黄美丽是谁?”我把54张扑克牌戳整齐,两只手配合着插均匀。其实原本不用这样插,已经很均匀了,这都是下意识的动作。牌已经很旧了,边缘处都是黑的。
她朝东指了指:“郭文礼家的,你六婶子。”她两手垫在脑后,眼睛直望屋顶,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牵动了一下。“美丽个屁。”她突然冒出来一句。
我险些笑出声。“我们玩拉驴车吧。”我拍了拍她的膝盖,把一句玩笑咽下肚去,我没心情说笑话。
她咕哝着爬起来,把叠好的铺盖往前抻了抻,让身子斜靠了上去。过去她能玩捉娘娘或吹大话,赢了牌高兴得像个孩子,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雀跃。现在她只会玩拉驴车,两人朝一个方向码牌,遇到相同数字的就收走。我特别感谢扑克牌,它解除了多少人的寂寞啊!刚玩两把,烦恼却上了眉梢,她把牌朝前一推。“不玩了。”她气鼓鼓地说,“我敲谁家的门了?”
“六婶子家。”我看着她,一点也不想隐晦,“一早又因为这个跟张圣文吵架了?”
“我没吵。我跟她吵干啥,她又没碍着我。”她垂下眼帘,睫毛像一排小刷子,又浓又密。我心想,她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还会说谎呢。
可如果没有说谎,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您吵了。”我说,“以后别去敲六婶子家的门,张圣文不喜欢您这样做。”
“我爱干啥干啥,用她管?”她立起眉毛豪横地说。
“别敲六婶子家的门。”我提高声音重复,“敲人家的门不好!”
“她不让我进。”我妈说,“我又不偷不抢,她凭啥不让我进?”她直视着我,皱着眉心,神情中都是执拗。
“那是人家的家,人家有权利不让您进!”
“我偏进!”她说。
“您不能进。”
情绪在我心里冲撞,我降低了声音,几乎是在哀求。
“谁说我进了?请我我都不去!”
我叹了口气看着她,就像看一件残破了的珍宝。几年前她还会做活计,给花生剥皮,把辣椒穿成串,剥玉米,摘豆荚,一干就是半天。她的眼睛也好,纫得上绣花针,孙子的衣服、鞋袜破了,她都用绣花的方式缝补。只是这样的机会太少,衣服鞋袜要么穿不坏,要么穿坏了人家就扔了。
小侄子家出门就是大街,右拐不远处就是桥头,像赶大集一样热闹。她每天到那里坐,是为看人。为此她特别愁下雨天。虽然在孙子家她也是住最小的一间房,只能放一张单人床,她还是不愿意搬到这里来。“人都是越走越往上走,哪能越走越往回走呢?”她看着屋顶上裸露的房柁嘀咕。这都是老架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产物。她有她的逻辑,所以忧心忡忡。搬到这个宅子来,就像跟着王永利和张圣文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一样。或者,她觉得这种被流放是源于自己,自己成了儿子的累赘。
她确实残破了,兜不住任何外来的气,我不忍再雪上加霜。
“一次都没进去过?”我小心地问。
“一次都没进去过。”她仍很愤懑。
这也许就是个结,我想,结结在那儿就永远是个疙瘩,就不能解开?
我把目光转到了门上。这房间就像一间暗室,是两个大间隔出来的,床靠后山墙,房门伸手就能摸到。那是三合板拼成的,上边是一个正方形小窗,贴着不知名字的一位女影星,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王永利和张圣文搬过来很匆忙,只扫了浮尘,很多家什都是人家遗留的。这若在过去,怎么可能。张圣文是讲究人,穿件内衣都要去王府井买,一盒擦脸霜一百多,顶我半个月的工资,我记得真真的。村里很多人家的日子是水涨船高,唯有她家像黄河之水。这里面的落差,真像从天上落到地下。倒退些年,罕村人都不相信他们会过这种日子。后来也有人说,企业如果再支撑两年,王永利也会转正,到乡里当乡长,到县里当企经委主任之类。因为很快就有了相应的政策,但王永利啥都没赶上。罕村在时代大潮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就像河流在拐弯处,把一尾鱼丢在了岸上,它没能再找到合适的水域。我第一次来,很惊讶这房子的破旧,却能让王永利和张圣文住得心甘情愿。与这里比,小侄子的房子就像宫殿一样。也正好说明,他们住在宫殿里有多不舒坦,张圣文一刻也不想留在那里。
为了配得上这破旧,王永利不知降下了多少身段。衣服都是儿子穿剩下的,冲呢面的布鞋上都是鸡食嘎巴儿,鞋帮上蹭着鸡屎。他住在小儿子那里时就想养鸡,不光为挣几个钱那么简单,我猜,他是实在腻歪得厉害。前边的桥头就是村里闲人的聚集地,打牌、下棋、闲聊,有时能聚三五十口人,像赶大集一样热闹。王永利却永远不出门,除非迫不得已,他从不往人跟前凑。他就想跟哑巴牲畜打交道。只是,小儿媳妇啥都不让养,养狗不行,养猫不行,养鸡就更不行了。那是个厉害角色,嘴和手都厉害,把小侄子管得就会一门心思挣钱。她掐腰站在门口说:“您想养鸡也行,先让王东胜跟我离婚。等我走了,你们爱养啥养啥。”
王东胜是我哥的小儿子,我妈的小孙子。从小捧手心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他和媳妇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小侄媳妇最善于一剑封喉。
人这种动物有长久的记忆,有时那些记忆属于潜意识,不触动的时候就隐身在烟尘里。你能记住什么或不能记住什么,很多时候不取决于记忆本身,而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么?聽说王永利买了赵顺德的房子,我总有些不安,心里常常会泛起一种哗啦啦的声响,就像月光下的海水,无风无浪,但就是能起波澜,却想不出因为什么。真的想不起么?那种不安会在茶余饭后浮上来,就像水波纹一圈圈扩大,却转瞬遁迹于无形。既构不成事件,也构不成谈资。可它就那样偶尔浮现一下,就像云遮月一样。现在明白了么?似乎仍是不明白;又似乎,没有什么可明白的。有一次,我在城里遇见了张圣文,她背了一个蛇皮样的皮包,一蹿一蹿地往一幢建筑里走。我喊住了她,问她去那里干啥,她说听课。我在外墙体上瞥了一眼,没往下问。“妈没事吧?”我问。“傻了。”她说,“因为坐块石头跟隔壁的六婶子吵架,不是傻是啥?”她匆忙看了眼手机,说快要迟到了。我围着那楼转了转,没看见有任何标志,但隐隐看见二楼的阳台上有很多人,还有人不断往上走。我拦住一个人问上边是干啥的,那也是一个年龄大的女人,腰像水缸那样粗。“听课。”她说,“到这里都是来听课的。”
后来我弄明白了我妈跟黄美丽吵架的事。胡同口的那块石头向阳,我妈一早就去那里坐着。春天的八九点钟,太阳从东河堤那边升起来,阳光带着光华沉落在那块石头上,连我都能感觉到暖洋洋。可黄美丽出来说:“这是你家的石头么?你起来,该我坐了。”
我妈说:“这石头也不是你家的。”
黄美丽说:“你咋知道不是我家的?这石头就是我家的。”
我妈眯起眼,把拐杖抱在胸前,顺主路朝远处看。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条通天路,能看到村前一线向上跑的车,那是条国道。我妈就是一个能打远儿的人,几十米外就能看清我的车牌号。至于黄美丽说的那些话,根本连西北风都不如。那时候的我妈,神情中一定有几分傲岸和蔑视,我想象得出。她是有这种毛病的,对看不惯的人和事,脸上轻易就会露出傲岸和蔑视,打多少年前就这样。只不过,这种傲岸和蔑视保持不了几秒钟,像鱼一样转脸就忘了,我甚至怀疑她能不能记起七秒之前的事。“你喊一声,”我妈充分显出了一个病人的智慧,得意地说,“你看它答应么?它答应你,我就承认这石头是你家的。”
黄美丽受辱般大叫起来。她找王永利告状,说:“你妈傻了还欺负我,她打年轻时就欺负我。有她这样欺负人的么?”
王永利逼着我妈回家。这也是我想象出来的,一定是这样。他不愿意跟人打交道,哪怕是黄美丽这样的女人。他只会管我妈,而且从来没有好声气。“冰凉怪冷的,一块石头有啥好坐的,她居然跟人家抢。”王永利事后奚落般对我说。
“她病了。”我试图解释,“她不病会主动把石头让出来,这才是她的做派。”我妈确实是一个凡事替别人着想的人,天底下的妈似乎都这样。这与她的傲岸和蔑视不在一个基调上,但确实是她一个人的做派。我从来不敢抱怨王永利,连我妈也从不抱怨他。
“病了也不能抢人家石头。”王永利振振有词,话从嘴里说出来,就像板上钉钉。
我是一点一点看着我妈丢失记忆的。从丢三落四,到半天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谁。我不敢往深处想,那种感觉会让人崩溃,因为我姥姥就有这样的病。王永利总说她事儿多。别人扫地她嫌人家扫不干净,别人洗衣她嫌人家洗不干净。“瞧,水里还都是沫儿!”她突然出现在人家背后,能把人吓一跳。洗碗的时候水溜开大了。别人开灯,她跟在后边关灯。她连看电视都嫌费电,人家上会儿厕所,她也把电视给关上。“谁受得了这样的人,除非是神仙!”王永利气得手抚胸口,我疑心他也犯更年期了,跟张圣文一样。此刻他们都不像一把年纪的人,而像未经世事的毛头小青年。“你跟她着啥急,她一个有病的人。”我嘴里焦苦着劝说,但心里缭乱,我也不是神仙哪!可王永利说:“不是我跟她着急,是家里人都跟她着不起急。你知道她一早起来干啥了么?端了尿盆直接倒在了韭菜上,把张圣文气得一畦韭菜都翻了。”
我听着,拿着电话的手有些抖。他专门晚上打电话,打我家的座机。座机一响,我就心惊肉跳。这年头,连骗子都不打座机了。我知道,张圣文情緒化,非常情绪化。而这种情绪化也传染给了王永利,他俩真是越来越像了。真不知那些年他是怎样当的书记,他也是当了几十年干部的人哪!也许是生活越发不如意,他对世界和自己都难以把握,除了向我倒苦水,似乎没有其他路可走。再早些时候,张圣文还有口头禅:“咱村里有厂子那会儿……”那是他们一生的高光时刻,成了荣耀和资本,深深烙在张圣文的脑子里,她讲起的时候脸上会出现迷幻和沉醉。而现在,怕是连回忆都没了,尘霾太厚,他们担不起来了。
尿浇到韭菜畦里固然不好,但我想说,她当年就是这样的浇法啊,你们少吃韭菜了么?你们觉得肥料比尿就干净么?但这话不能说,会让人发疯。我只能说你们想想办法,把韭菜割掉,让它重新长。买的韭菜还打农药呢!可她非要翻菜畦,张圣文愿意上演极端戏码。“你给云丫打电话,让她管管妈!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她一定是这样说了,她说啥王永利做啥,王永利连脑子都不过。这时候的张圣文是真实的张圣文,一点都不掺假、一点也不虚饰的张圣文。早年端砂锅的张圣文,早成了张电影胶片。
窗外是王永利搅拌鸡饲料的声音。哐哐哐,哐哐哐,能感觉他特别用力。我妈这个时候神情安详,就像以往正常的时候一样。我把脑袋伸过去,用最小的声音问:“张圣文对你好不好?”
“好个屁。”她话接得非常快。
我抓牌放她手里,赶紧哄她玩。这个话题危险,不该随便挑起。其实我是想测试下她的记忆力和感受能力,看她的脑子里都能储存什么。当然,也想知道她是不是受委屈。
她一张一张投入地抓牌,像佛爷那样安静。我看着她,心里也逐渐安宁。她用食指蘸了吐沫再去拈牌,头也不抬地说:“我是去敲黄美丽家的门了。”
“为啥?”她主动提起,我有些吃惊,也看着牌,做出不是刻意打听的样子。
“我就是想串个门子。就是普普通通串门子,过去他老上咱家串门子。”
“黄美丽来咱家?”
“郭文礼,他经常来。”
“他早死了。”我说,“骨头渣子都该烂没了。您别去他家,现在那里是黄美丽当家。”
“我知道,这点事我能不知道?”
“那就别去敲她家的门,黄美丽不喜欢。”
“她凭啥不喜欢?”我妈说,“我又不偷又不抢。”
“那也不行。”我说,“咱就在自己家待着,不挺好么?”
“憋得慌。”我妈说,“一家人谁都不理我。王永利不理我,张圣文也不理我。走对面都不理我,我咋待?”
“黄美丽也不理您。”我狠了狠心说道,“您去人家里到底想干啥?”
她大概也很难回答,身子朝后一仰,躺在了被子上。我趁势说:“以后别去敲人家的门,敲门人家也不让进,还去干啥?黄美丽经常在门口坐着,您让我哥搬把椅子,也去门口坐着,跟她说说话。不要去人家家里,现在不时兴串门子了。”
“啥时兴不时兴,”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愠怒又在脸上浮现,“我就是想去她家串个门子,她凭啥不开门?”
“不开门就对了。”我说,“人家咋不上咱家来串门子?”
“她来我热烈欢迎。”我妈说,“她啥时来我啥时欢迎,不信你让她来试试。”
不用试我也知道,我妈说的是真话。她见谁都是亲人,从打很多年前就这样。街上来个收废品的,她也恨不得把人让到家里,给人家倒杯热水喝,骨子里她是个热情的人。我把她的手握到掌心,她的手冰凉。手背上的青筋是黑紫色,都要蹦到皮肤外边了。这可真是一双劳动的手,掌心都是厚厚的老茧,一辈子干人家两辈子的活。其实她出生在大户人家,小时候穿绸着缎。一生的命运将这样终结,也让人不知怎样唏嘘才好。我知道说啥也不管用,索性啥也不说了。我把牌码整齐,重新给她放到褥子底下。我问:“您一个人还摸十三点吗?”
她看着屋顶,嘴咕哝了一下,却没有回答我。
暖气片是热的,屋子里是一种暖乎乎、臭烘烘的气味。夏天会更臭,如果是阴雨天,那些吃了鱼骨粉的鸡都特别能拉,顺便就在鸡舍里发酵了。那种鸡粪直接施到秧苗上,会把秧苗烧死。一家人都反对王永利养鸡,“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这道理你不懂?我妈首先反对。她觉得我哥有钱,完全可以当“大少”。他年轻的时候也这样称呼自己,说下半辈子啥都不用干,钱也够花了,可以像少爷那样活着。那时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钱金贵。后来每五年十年一个档,一档比一档毛,我妈哪知道这些。我的两个侄子也反对,他们一个开电气焊,一个养大车,都觉得老爹犯不着养鸡挣钱。有两个儿子在,能让老爹缺钱花?话说,王永利哪会花儿子的钱,脸面上也下不去。更何况,儿子还不一定能当得了媳妇的家,都是明摆着的。张圣文尤其反对。她希望王永利能跟她出去干“事业”,那种干“事业”的感觉体面而又有成就感。王永利嘴上支持她,心里却是明白的。张圣文的“事业”不怎么靠谱,他们卧室窗台上摆着一溜瓶瓶罐罐,张圣文的“事业”是吃出来的。她说如果不吃那些产品,她就尿不出尿,就犯心脏病。她一再动员我们买给我妈吃,也为此结了很深的怨。
你别觉得这是过去的事,就是眼下、当前。到处喊取缔、打击,可这也是野火与春风的关系,只有角落烧不到,没有角落吹不到。隔着窗玻璃就能看见那些瓶瓶罐罐是深绿色的,看着很高档。几十年间,不知换了几拨,它们也在与时俱进。王永利当书记那会儿,她心思不在这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搞。王永利下台了,这就成了她的事业和追求。我从没见过有谁像她那样执着,就像一台永动机,有生死与共的架势。过去我见过她用过的白色玻璃瓶和茶色玻璃瓶,看上去很简陋。我从没支持过她,但总在留心观察。
天就像睁开了一只眼,神情黯淡地打量着王永利的世界。这样一个院落,宽有十二丈,长有二十几丈。高处黑色的瓦垄,长树虱子的柿子树,彼此在屋檐底下勾搭。盖着石棉瓦的鸡舍,以及那些咕咕叫的母鸡,有的在生蛋,有的在长久孕育。然后便是潮湿的水泥地上堆着小山似的鸡饲料,王永利那颗光头白晃晃的,像天上太阳投落下的光影。我又看了一眼窗,上边的缝隙被塑料布糊着,窗里悄无声息。我知道我妈没睡,她在想事情。她的脑子混沌一片,也不知还能想起啥?
“我来撑口袋。”我走到了屋外。
王永利说不用。我还是把他手里的口袋抢了过来。一人撑,一人用铁锨往里装,省事多了。这原本就该是两个人干的活。很难想象那些鸡能吃掉这样多的东西,架不住嘴多日子长啊!“还剩多少?”“数不过来,”他说,“总有千八百只。”“一天能捡多少蛋?”“更没数,天气冷了那东西光吃不下蛋。”我心想,不下蛋还没数,分明是不想说。“糊了窗户也不行?”我又问。“糊了窗户也不行。”他嘟噜着脸回答。
我朝鸡舍看了一眼,铁丝窗外都糊了塑料薄膜,不远处留出一个通风口,我进来时,一只母鸡就是在通风口里跟我打招呼。王永利心思通透,这些活计都干得精巧。我虽然加了十分小心,那些拌了鱼骨粉的鸡饲料还是落到手上和胸前的衣服上。王永利说,你在城里闻不着这个味。我说,小时候没少闻,掏鸡粪、看鸡蛋,都要把头伸到鸡窝里。王永利说,有鸡蛋吃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我默默把口袋撑到最大,没接他的话茬。家里年年养鸡,吃鸡蛋的记忆屈指可数。那些鸡蛋都要拿到小卖部或大马路边上去卖,好换几个油盐钱。有一次我问我妈:“生日为啥只给我煮一个鸡蛋?”
我妈说:“你别跟你哥比,他多大你多大?”
我俩的生日都在八月份,只隔一天。我心想,这样说我哥应该多吃几个,他都像门框那样高了。
“為啥做那样一个梦?”我看着他的光脑袋,眼下有细小的汗气和浮尘,特别显眼。他梦见脑袋掉了,从腔子里往外冒血,这似乎不是好玩的,即使是在梦里。
“谁知道。”他说,“总不做好梦。有一天梦见了老宅子里有一院子死尸,我一个一个扒拉看,都不认识。”
我不说话了。
王永利赋闲的这些年,练出了做饭的本事。蒸出的雪花大馒头暄腾腾、软和和,这些我都见识过。他说张圣文的牙齿不好,也爱吃软和的,所以他们就爱蒸馒头、包饺子,也适合我妈的胃口。“我干点啥?”我站在厨房门口问。那厨房小得两个人根本装不下。到处油腻腻、脏乎乎,似乎他从来也不清扫。“不用你,这点活不够我一个人干的。”他在案板上揉面,煤气灶上的大铝锅已经冒热气了。“平台上铺的是屉布?”“用的嫩白菜叶子,家里有的是白菜。”“我就爱闻白菜味,浸到馒头里有股清香气。天晴了,我跟妈到外边溜达一圈。”“去吧。”他说,“别走远了。”
我回到屋里,我妈正在翻我的包,从包里抻出个塑料袋,里面有条花花绿绿的丝巾。“这是啥?”我妈问。“手绢。”我灵机一动扯了个谎。拿过“手绢”快速卷起来放到了大衣的口袋里。她巴巴看着我:“咋藏起来了?我不要。”我说:“知道您不要,所以得藏起来。”这是朋友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拿来是想送给张圣文,但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把妈的一对儿棉乌拉从墙根下拿过来:“我哥蒸馒头呢,咱出去溜达一圈,回来吃饭也香。”
出了大门,我妈自动就往黄美丽家门口走,我在后头跟着,离两步远。她的棉服是酱红色,领圈落了一层头皮屑,头发雪样地白。大耳垂上挂着金耳环,每年都让我拿到金店去清洗,她可是干净人,甭看生活在乡下。可养的儿子不干净,她总跟我抱怨王永利两口子都邋遢。她微微躬着腰身,手里牢牢抓着拐杖,每一步走得都有根。我摸了摸那条丝巾,光滑冰凉。那是条好丝巾,送出去多少有些舍不得。如果倒退几年,肯定给我妈围在脖子上,她喜欢漂亮的衣饰。脑子没病的时候她不愿意拄拐,嫌不好看。可她现在已经忘了还有漂亮这回事。“咱们去你六婶子家串个门儿。”我妈头也不抬,就像在说我的心里话,还是吓了我一跳。她把话说得平实,就像原先的那些过节根本不存在。这么快,难道她全忘了?这样想,我身上就汗毛直立。
“人家开门么?”我诱着问。
“开。”她说,“你爸跟你六叔有交情,他老来咱家。”
“他来咱家干啥?”我问。
“聊天,喝酒。他酒量不行,一喝就多。”
“喝多了回家打人。”我说。
“她也该打。干啥啥不行,还又馋又懒。做女人不能那样。”
我不禁驻了下足,说:“我也那样。”
我妈不屑,说:“你比她强,你识字。是个女人都比她强,她连双鞋都不会绱。”
我心想,我也不会绱。但我不想再引她往下说。没想到她对六婶子的评价是这样,过去从没听她说起过。此刻她脑子停在了很多年前,看来也是选择性记忆。她徐徐地走,脚步很笃定。她是个自信的女人,眼下也是。这一点我不随她。我忐忑地跟在后边,眼前不时出现幻觉。这是我妈。这不是我妈。这是我根本不认识的人,多好。我妈还在家里坐着,等我玩牌。她能玩吹大话、拉驴车。赢了牌身上的细胞都雀跃。我真想永远陪她玩下去,天不遂人愿哪!我边走边有点犯迷糊。天空越发亮了,太阳突然划出云层,让我有点不适应。我每次来几乎都能遇见六婶子,除了她说的话我不爱听,我也从没用心对待过她。关于我妈的话,她说的其实是实话,我只是不愿意接受。想起这一点,我很是内疚,对自己说,你咋会跟老人一般见识,未免太小气了。门口前边是一个小慢坡,我妈已经攀上去站到了门边上,手举了起来,刚要拍门,大门突然开了。我紧走两步站到了我妈的身后,她显然受了惊,朝后趔趄了一下。六婶子的一张小脸从门后探出来,警惕地问:“你要干啥?”
我一下蒙住了。关键时刻我真没我妈的脑子好使,她说:“云丫回来了,她说想来看看你。”
“她来时就看见了。”黄美丽丝毫不放松警惕,俩小眼瞪圆了盯着我。
“您該做饭了吧?”我赶紧搭话,竟有些惶恐,仿佛面对的是个大人物,“我哥搬过来好几年了……我一直都想过来看看您……”当面说谎话不容易,一句话磕磕绊绊,我觉得耳根子都红了。我的手在口袋里抓着丝巾使劲搓揉,但也告诉自己这不是送礼物的时候。
“做饭倒不急,”她说,身形明显放松了下,门缝开大了些。我妈拄拐就要往里走,被她用身子挡了。“家里没盐了,我正要去买盐。”她出来后转身拽门拉闩,把两扇大门关得严丝合缝。
“您快去买盐吧。”我半边脸孔堆出笑,左腮连同眼睑都在突突跳,自己都能觉出假得不行。这样被人拒之门外的事,还真没遇到过。本质上,我也是个脸皮薄的人。我不动声色朝外用劲拉我妈,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那丝巾像冰一样冷。
六婶子急匆匆走了。两手叠在屁股上,一撅一撅地往前拱,像头拉犁的牛。
“她儿媳妇应该在家,我们进去看看。”看她拐过街角,我把手放在大门上,轻轻一推,那双扇门板就错开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我妈意外地说:“六婶子不在家,我们进去干啥?”遂从慢坡上缓缓朝下走,我急忙跟了上去。
馒头锅揭开了盖子,蒸汽把王永利都快淹没了,厨房像是放了个烟幕弹,我怀疑锅里的水放得太多了。他快速一个转身,把铝锅放到身后的菜墩上。他的脸被熏得红扑扑,在幽暗的光线里,一边一朵带血丝的红,他原本也有些赤红脸。感觉他应该有个双下巴,肚子能撅出半尺开外,稳稳托住那铝锅。那影像一闪就过去了。他走出厨房,还原成了标准体形,六十大几的人了,身材还健硕挺拔,原先那些虚浮的肉都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这些年他经过了怎样的煎熬。我用张圣文的眼光看他,他的确是罕村男人中的翘楚,虽然整天跟臭烘烘的鸡打交道,身上邋里邋遢,骨子里却有一种坚硬的东西抵御俗世或世俗,让张圣文在他面前能活成一个小姑娘,要多任性有多任性。这就是书里的人物啊!我感叹。因为用白菜叶做屉布,所以不用担心粘连,我说:“把锅盖盖上吧,等大嫂回来再吃饭。”
王永利说:“馒头出锅她就回来,准着呢。”
果然,我刚放好碗筷,把馒头端上桌子,张圣文就回来了。她穿得像个棉花包,一蹿一蹿地进来,像踩着节拍一样。圆桌有些倾斜,我妈坐到了低的那一边。盛熬白菜的盘子太满,菜汤溢出来,曲曲弯弯朝我妈那里流。谁都没注意,张圣文进来就看到了,赶紧拿抹布来擦。她进屋脱了棉衣服,里面是一件莎兰的毛衣,胸前是一排晶亮的假纽扣,配着曾经流行过的小翻领。“王永利,你知道我今天多有收获么?”她高兴的样子不像装的,是真遇见好事了。肥胖的身子在那里扭,腹部的肉颤颠颠地弹抖,像在跳迪斯科。“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有成就感——赵顺德被我拿下了!”
“不气人的时候也可爱着呢。”王永利扭过头来对我说。此刻,王永利不像一个丈夫,倒像一个自得的父亲,对女儿忙不迭地褒奖。
我们一起看着张圣文扭,她像一朵烂漫的花,让这间简陋的充满水蒸气的堂屋顿时有了色彩和灵动。炉子里的火正旺,水壶吱吱响,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潮湿的煤焦子味,像都在配合她演出。她的插灰短发像猪鬃一样厚实,脸上有神性的光,曾经割过的双眼皮底下波光潋滟,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人老珠黄。这让我恍惚,仿佛这不是张圣文,而是一尊走下圣坛的菩萨。我妈看了一眼,就把脸扭了过来,不耐烦地说:“该吃饭吃饭,不想吃就别吃。”说着伸手去抓馒头,我赶紧抢先一步,把馒头掰了一块给她。
“您吃您的。”王永利歪扭着身子朝向张圣文,不知怎样表达一个观众的热忱才好。
他忘了吃饭,就那样忘情地看着他老婆,脸上都是笑。那笑容温暖而又慈祥,我敢说,我和我妈从没享受过这待遇,他就像盘大朵向日葵,从没让我们做过一回太阳!我看一眼张圣文,又看一眼我哥;看一眼我哥,又看一眼张圣文。感叹人家这才是恩爱啊!严先生从没这样看过我。严先生是我丈夫,来之前还在跟我怄气,说我从不把他的家人当家人。“婆婆都没来你这里住过,是不是你当儿媳的失职?”当时在讨论要不要接婆婆来家里住。我觉得,婆婆不来住是不想来住,没必要死乞白赖。可严先生却觉得源于我不曾深让。这些年都不曾深让,所以婆婆一直没来。
“老人的想法很诡异,她嘴上说的不一定是心里想的。”
“要猜谜你猜,我嫌累。”
“女人哪有心口如一的?除非到了你妈那个时候。”
这简直是戳心窝子啊。我大吼了一声:“严森林!我妈到了哪个时候?”
开车到半路上,我还在想这句话。要说没多大毛病,我妈是到了那个时候,可就是听不得。尤其是,他不能说。
这让我想起了赵顺德的媳妇和婆婆,好得滚一个被窝,因为她婆婆跟她婆婆的婆婆就好得滚一个被窝。这些我打小就听说过,就像传奇一样,在街巷流传。当然,这情景我没见到过,但人家关系好总是实情,否则也不会成为街谈巷议的对象,罕村人的口味也刁着呢。赵顺德就是这房子的主人,跟我哥年纪差不多大,经营过木材生意。他没盖过宫殿样的大房子,但眼下的日子该比我哥殷实,因为他还在做买卖。过去做大买卖,现在做小买卖。据说,他娶的两房儿媳也跟婆婆好,比着赛地孝敬。这在村里都成稀罕了,大家都说,他家门风好。
我关心眼下的赵顺德,被张圣文拿下了什么,以及怎样拿下。我说:“快坐下先吃饭吧,菜都凉了。”“我不怕凉。”张圣文说着收了神通,在我妈身边坐下,先给我妈夹菜,一夹就停不下来。同时她的嘴停不下来,滔滔不绝地说她这几天的经历。我妈一再说,别夹了,她吃不了。张圣文还是夹,我看得出,她其实还在亢奋,动作都是下意识的,源于旁边有台摄像机。我想,这台摄像机就是我。
当年我妈不让她送鸡汤,王永利说:“她这人想干啥干啥,你以为她送是因为你爱喝?”
有些话真能让人记一辈子。关键是,不是想记一辈子就能记一辈子。
“你看看,妈的碗都满了。”王永利貌似责备,其实有几分炫耀。他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我一笑,取过碗来往自己的碗里拨了大部分。
张圣文缩了一下脖儿,这才把菜往自己嘴里送。
赵顺德原本不相信青蒿丸这款产品。可架不住张圣文天天往他家跑,进家就给他干活,还给他妈洗脚。王永利插话说,他自己都不舍得使。他的意思是,不舍得让张圣文干活。张圣文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做家务,从打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她是个外场人。“青蒿丸是一款最新产品,你知道屠呦呦么?”张圣文问我,我惶惑地点了下头。张圣文说:“赵顺德不知道屠呦呦是谁,我说你整天走南闯北,连屠呦呦都不知道,她获了诺贝尔奖啊。哈哈,他连诺贝尔奖都不知道。”张圣文笑得咕咕的。
我说:“她发明的好像叫青蒿素。”
“青蒿素是提取液,提取完了的材料制成了青蒿丸,这都有分子式。”张圣文话说得非常溜,如果站在讲台上,她能有教授的范儿。“你不接触就不了解情况。书里都有,我拿给你看看。”说完就要站起身。王永利说:“先吃饭。”张圣文又一缩脖,乖乖地坐下了。她这一缩脖的动作非常孩子气,难怪王永利觉得她可爱。“开始我也不信。”这是她说话的技巧,每次接触新产品她都是这个路数,“但经过一段时间的验证,我不但信了,而且服了。”
我过去也看过她提供的所谓的“书”,其实就是一些宣传资料,把国家领导人印上去,就变成了国家推荐产品,她对这一切都深信不疑。起初我还想说服她,后来我发现不可能说服,因为她一直企图说服我,把我和我背后的人际关系变成她的客户。这样的较量中,不是比谁更有理,而是比谁腮腺发达。张圣文只念了小学三年级,但她好学,年轻时囫囵着读了许多书,记了很多读书笔记。她结婚时带的嫁妆除了一面四方镜子,就是十几个日记本,那里面写满了蜘蛛爬样的好词好句。那年是1976年,她结婚不久就住抗震棚,夜里因为受惊吓大叫,能把邻居吵醒。
那时的张圣文是个高鼻梁、小眼睛、瘦溜身材的小媳妇,害羞而又腼腆。跟王永利出门总是一前一后走,从不并肩,她说流氓才并肩。转眼日子过去了那么久,我都有些不敢相信,眼下这个张圣文会是那个张圣文,她们毫无共同之处。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信那些产品。每一次,她都能豁出命去给人家推销,也豁出命去找我做推销,甚至去我的单位,从一楼到六楼见门就进。我能有啥办法?说服不了她,我只能赌气猫在家里。单位领导被缠不过给我打电话:“王云丫,赶紧把你嫂子领走,再不领走我们要报警了!”她这样努力也没挡住那些产品在市场上完蛋。王永利总说她傻实在,干啥事都太认真了。
“她是太想成功了。”我说,“你信那些产品么?”
王永利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我没给你大嫂带来好日子,她自己奔,我只能支持她。”
“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只要她开心。”
我怀疑,王永利总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开始他是有辨别能力的,毕竟当了一辈子干部,他还是有见识的。后来,他拿了一张宣传单给我看,是梅里美总部大楼,是张圣文正在宣传的产品。王永利说:“骗子能有这样大的楼?”他觉得,骗子就该啥也没有。有这样大的楼就没有必要行骗了。他根本想不到这楼也是骗子骗来的,或者只是骗子行骗的一个道具。他年轻的时候,人们喜欢说大话,还不兴这样骗人。眼下的他已经跟时代脱节了。
我就知道完了。与张圣文比,王永利更不会听我的。
张圣文持续不断进攻赵顺德,就是因为他有软肋,他过去吃过梅里美,只不过,那种保健品在市场上还没流行开,就倒闭了。“这跟做生意能挣到钱是一个道理,你得跟对人,选对产品。青蒿丸专门预防和治疗神经疾病,获诺贝尔奖的人不会骗人。”张圣文肯定把她推销梅里美的事忘了,她从不向后看,这是她一直能够朝前走的理由,“起初赵顺德不信,看见我进门就躲,说快跟你们家王永利养鸡去,整天弄这些糊弄人的玩意干啥。我说,这是糊弄人么?大领导都吃这个,书里都有,視频里也有,我不给你送上门来你都没处买去。是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我养鸡只是我们家挣钱,推销产品却是为了你们大家不得病。你别以为我是在传销,为了挣钱。我是产品推销员,是在造福社会和人类。”
王永利用不安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不知是对我不放心,还是对张圣文的理论不放心。
“开始时赵顺德吃了一点点,从三天前开始吃。我回家没告诉你,是想等他真正认识了、真正买了产品再告诉你。这不,结果出来了,他说过去腿上总没劲,觉睡不沉,吃了青蒿丸,这些症状消失了,眼睛都变亮了,脑子特别清楚,明显增加了记忆力。我说:‘这药专门抗衰老,促进身体微循环,立竿见影了吧?你挣多少钱有啥用,不如有个好身体。他说:‘你婆婆咋没吃?她过去是多精明的人啊。我说,凡事都讲个因缘,她就是吃了没吃的亏,否则哪会变成那样,再说……”她看了我一眼。王永利到底是我妈生的,说了句:“吃饭。”张圣文就改了话题。
“上午又去敲人家门了么?”她问我妈。
我妈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我没敲。”
张圣文说:“是闺女看着才没敲吧?”
我的一口馒头在嘴里,半天嚼不烂咽不下。我妈突然朝桌子上啐了一口,原来她吃到了一块姜,有手指肚大。“辣的。”她说。
“不能往桌子上吐。”我赶忙拿了餐巾纸给她擦嘴,然后把那块姜包起来丢进了垃圾箱,“要吐到纸上,丢到垃圾箱里。记住了么?”
王永利说:“你白说,她记不住。”
“真的记不住?”我无奈地看着她,怀疑她有些故意。
“啥记不住?”我妈抬起眼眉无辜地问,两只毛毛眼里都是疑问。
“我说让她吃点产品你们硬是不信。要是早吃些何至于到这个地步?赵顺德的妈比妈还大两岁呢,人家就开始吃了。啥叫孝顺?买吃的喝的不算,让她活得健康才算。”
这些话,张圣文一口气说完,像是唯恐说到哪里被掐断。王永利沉浸到饭菜里,假装听不见。她这话就是说给我听的,觉得买保健品就是我的责任。其实我很想问一句,赵顺德的妈吃产品也不是闺女买的吧?但这话不能说,除非以后我不想登娘家门。
“六婶子为啥不开门?”我把这话扔出来,是因为早想扔出来。说真的,我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潜意识里,我觉得这里的缘由深不可测,听说王永利买了赵顺德的房子,我就隐隐不安。我心里有想法,却不适合讲出来。哪里有讲出来的必要呢?所以我只能装作闲聊抛出这个话题,想听听哥嫂怎么说。话题抛出来了,却没人应答,仿佛那根本不是个问题,或者是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王永利和张圣文都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里,他们当然希望我支持张圣文“干事业”,十几年前就这样。那时张圣文希望我帮她开店,只需投资几十万块钱,说人家开店都成了百万富翁。她只知道我不支持她,不知道我根本没那个能力。
我妈站起了身,摇晃着往外走。张圣文赶紧起来给她拿拐棍。“您又干啥去?”
上厕所回来,我妈乖乖脱鞋上床。上床之前先抻床单,用两只手反复拍打,她要一个褶皱也没有。从厕所出来,她并没有朝大门方向走,这让暗中偷窥的我觉得奇怪。张圣文探着头一直朝外看,开玩笑说:“瞧,她没去敲门,知道让闺女省心。”我妈刚好进了那道风门,回了句:“你咋不省心了?”
这话怼得干脆而又有力量,把我们都逗笑了。张圣文说:“您都把六婶子吓着了,一敲门她就犯心口疼。她儿媳妇说,傻病也会传染,不许婆婆开门。”
我紧张地偷偷攥妈的手,被她用力甩开了。“你才傻。”我妈咕哝着进了自己的屋,拍打完床单,扑通一声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您慢点!”我小声说。
“早死早省心。”她赌气。
“这话不是我说的。”张圣文大概听见了,大声解释,“是六婶子亲口告诉我的,她说不是她不让咱妈进门,是儿媳妇不让进。”
“她就因为这个不开门?”隔着一道门帘,我支棱起耳朵问。
“还能因为啥?”张圣文说,“小鲜亮就是这样的人,完全有可能这样说;六婶子完全有可能这样信:她们都是愚昧的人。”
我莫名舒了一口气。有关她们愚昧的话,我不止一次听张圣文说起过。头疼脑热了不买药,而是猜撞客,或是拿了红纸让老五叔画符,在墙角烧了。这些事情我妈也干过,是在二三十年前,没想到现在还有人信。
转念想,祖祖辈辈的人都这样干……总得有人信吧?否则,就没办法流传了。
小鲜亮是她家儿媳妇的名字,就听张圣文这么叫,我从没搞清楚这是她的小名、大名还是外号。我回家来有时能看见她的身影,大多数的时候看不着。她只有一米四几的身高,一张扁平的脸,就像长不大的娃娃。身上不是穿红就是着绿,总是很跳的颜色。她是六婶子的第三房媳妇,前边两个儿子都被招了出去,媳妇我都没见过。小鲜亮生的两个儿子都很周正,有一个特别会下象棋,据说在罕村没有对手。有一次王永利说,这要是出生在好人家培养一下,说不定能为国家贡献人才。
我们家的人就是这么奇怪,脑子里都有张大棋盘。
“你去她家推销过产品么?”与其说想弄明白张圣文能不能进她家的门,还不如说换个角色,比如我。
不过我已经不想把丝巾送给她了。看到张圣文,我就知道不送出去是对的。要是让她知道,会有扯不清的官司。邻居住着,她咋会不知道?
“请我都不去。”张圣文说,“你别看她家有个好门楼,那是驴粪球子外面光。她家哪吃得起保健品,过年都恨不得咬手指头。”
意思就是不买肉。
张圣文又开始叨咕别的,显见是在跟王永利说话。这个你吃,那个她打扫,是寻常夫妻饭桌上常说的话,但明显显得话多。我留神看我妈,她望着屋顶冥想,就像个哲人。
“还玩牌么?”我拍了下她的肩膀。
“不玩。”她很烦躁,翻了一下身,面朝墙躺着。过去她可不是这样,玩牌比吃饭要紧。中午连午觉都不睡,唯恐我走了。现在是真顾不上了。
我也脫了鞋,在里面躺下,枕着自己叠起来的两只手。过去她会给我找枕头,找盖的,现在把这一切都忘了。我们脸对着脸,膝盖对着膝盖,四只眼睛对准了看,看谁先眨眼。她一会儿就厌倦了,躲开了我的目光,闭了会儿眼睛,突然又睁开了。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她的毛毛眼注视我,目光无限温柔。
我的心都要化了,她居然还会找话说,这让我觉得意外。我在她的眼前竖起了一根指头。
“一千?”她说。
“一万。”我说。
“这么多!”她很惊讶,“花不了给妈点花。”
我差点飙出眼泪。她会花钱的时候从不要钱,虽然手头不宽裕,我也得死乞白赖给才肯收。她的钱就一个用项——给两个孙子家的重孙子买好吃的。只要口袋里有钱,她就巴巴地去赶大集或去小超市,从不放过讨好晚辈人的机会。这回张嘴要钱,是破了天荒了。我卷起身,翻包。现在包里很少有现金,但总还能翻出几个。除了几枚硬币,我翻出了两百四十元。她接过去叠起来,小心地放到棉服里面的口袋,满意地拍了拍。
她的嘴角嵌出迷人的笑,就像成了百万富翁。
“要钱干啥用?”我问。
“买好吃的。”她叹息说,“我吃不饱饭哪。”
“瞎说。”我假装生气,“那樣多的馒头哪能吃不饱。”
“有一天我就吃了六个饺子。”
“为啥只吃六个?”
“张圣文说,你不干活,吃六个就已经不少了。”
“我哥咋说?”
“他也说不少了。”
我又拍了拍她的肩,她现在就等同于小孩子,想象力天马行空。“喏,还有点心呢。”我指了指门后的小酒柜,“饿了就垫补一下。”她朝那里看了一眼,不言声了。
“还记得郭文礼是咋死的么?”这话我憋了半天了,一直都在等机会。我想知道她到底记住了多少过去的事。
“得疯病了。”
“然后呢?”
“跳河了。”
“再然后呢?”
她的嘴咕哝了句啥,我没听清。我小心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个褶皱,那里藏着数不清的日子。她为啥不往下说了?
“他为啥疯?”我改了方向。
“谁知道。他就是疯了,不穿衣服,满大街跑。”
“然后呢?”
“跳河了。”
我看着她。
“他在水里漂着,不沉底。”
我看着她。这一段逻辑是对的。早上有人去遛河边,经常能捡到被人下了药的鱼。小鱼会及时浮上来,大鱼要等一宿,才能让人有意外发现。这个早上水面上漂着的不像鱼,那人胆子小,在堤上大呼小叫,把一条街上的人都喊醒了。下去几个人,把那人七手八脚拽上来,郭文礼已经翻白眼了。奇怪的是,他肚子里并没有多少水,他在岸上躺了会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比兔子还快地蹿上了河堤。湿衣服被他随手扒了下来,挂在了树枝上,他就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时令已是深秋,老人小孩都穿上了厚衣服,他却一点不知道冷。他在前边跑,后边追着许多毛孩子。“大疯子,大疯子!”砖头瓦块朝他身后扔。他从我家老宅过,我也想去看热闹,被我妈一把抓住了脖领子,给扽了回来。
她还记得那一“扽”么?我可是记得真真的。情不自禁摸了摸后脖颈,她的指甲划着了我。
她眉头微微蹙起来,把毛毛眼闭上了。就像一扇天窗,关上就关住了所有的往事。如果再沉入梦里,那些往事就根本不存在了。当然,这是我的想象,此刻她脑子里活跃着什么,估计神仙也搞不清楚。
朝左拐一个弯,再朝右拐一个弯,就是张二百家的宅院。他家外边有块空场,堆着一些木头,正准备翻盖新房。郭文礼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棒,高高举了起来。后边追着的孩子停下了脚步。怎么那么巧,黄美丽在拐弯处迎面走来,郭文礼闪身看见了,举着木棒掉转过头,劈头盖脸朝她砸。后来有人说,郭文礼打黄美丽就是习惯,家里日子不好过,郭文礼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他觉得是黄美丽废物,做不出好吃的,也做不出好穿的。
她突然抽噎了一下,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眼睛闭紧了,但我知道她没睡着。嘴巴张开了,吐出了一串气泡泡,就像小孩子在故意淘气。
白天的梦也叫白日梦,当然,这是我下的定义,与教科书上的解释无关。白日梦从来都是梦的一种,似乎又与真正的梦毫无关联。我喜欢这种毫无关联的状态,就像小葱与豆腐的关系,即便搅拌在一起,谁青谁白也一目了然。水波上坐着一个人,由远及近朝岸上漂。我在岸上苦苦地等,猜想这人是谁。这梦我小时候就做过,那人是从冰窟窿里升起来的,晶莹得像冰雕一样。有那样晶莹么?有的。当一个白皮肤的人,不穿衣服,身上挂着水,而那水眨眼间就结成了冰,是有点类似晶莹的感觉。成长中有些东西过目不忘,就指的是这样的瞬间。眼下那人被烟雾缭绕,是黑黝黝的影像。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眉眼,却知道他是谁。争吵声从梦的深处碎裂,迸溅出烫人的火星。张圣文尖声说:“连个午觉都睡不消停,您咋就不长记性呢……六婶子,对不起,是我们没看好老太太。往天这个时候都锁门,今天因为云丫来,大意了……您继续去睡吧,保证不让她再打搅您……还不回家,您还让不让人活!”就听黄美丽说:“我忍着,忍着,忍了半天,谁想她没完没了呢!不是我事儿多,搁谁身上也受不了。就听这门咣当,咣当……她不是敲门,是使大劲摇晃。多亏这大门结实,否则早让她摇散了!你儿子给你做了啥好吃的,这么大的劲!”王永利明显才出去,站在堂屋门口说:“不好好睡觉,又去敲人家的门干啥?快把大门锁上,看她再出去捣乱!”我早惊醒了,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四十几分钟。我居然睡死了。我想翻身起床,又倒下了。头晕得不行,眼花得不行,心怦怦乱跳。我从没在家睡这么瓷实,今天咋回事,连我妈下床都不知道。她难道踩了风火轮了,这样轻快的速度!我妈小偷一样钻了进来,满面羞赧,头也不抬地说:“我看看你六婶子买盐回来了没有,我就是想看看她有没有回来。”
外面一院子的怒气未消,那些母鸡咯咯咯地跟着唱和。我也想吼啊,火也顶到了脑门上,还不是针对我妈,仿佛这世界都惹恼了我。我回家从来都不是轻松的事,心总是提着。“她回不回来与您有啥相干!”我努力压着声音,“不知道人家硌硬么!”
她躺下面朝外,把后背给了我。一定是我的冷言冷面让她伤心了。她语调平静:“我就是想知道她买盐回来了没有,这也不是啥罪过。”
就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我激灵了一下,那些火气顿时消散了。从本质来说,她真是没啥罪过,她关心黄美丽没有错,是我被窗外的声音裹挟了,失了做女儿的本分。再说话时我的语气软和多了:“您不该这个时候去,大家都睡觉了……她肯定早回来了,那时还是饭前。小超市才多远,用不了几分钟。”
我妈说:“这时睡觉,黑夜去干啥……我就是想知道她回来没有,不回来的人也多着呢。”
我有些发愣:“都谁不回来?为啥不回来?”我等了会儿没有得到回答。我支起身子,扶了下她的肩膀,说:“您不用担心,小超市又没危险,她不会不回来。”
说完等着她的反应。她没理我,就那样躺着一动不动。墙上的一块镜子正好映出她的脸,她的皱纹堆积了起来,盛满了愁苦和委屈,这些绝不是虚词,都一目了然。我悄悄抹了下眼睛,心里喟叹了一声:我和她……才差多少啊!
母鸡们也午休了,世界一片安宁。这安宁让人觉得恍惚,仿佛是被作假做出来的,不但不真实,还会让人心生惶恐和窒息。
玻璃窗上映着灰白的太阳,早晨的那些雪粉都不见了踪影,它们都去了哪里?它们都失踪了,就像人也能失踪一样。我爷爷、我父亲、郭文礼,以及村里的许多人,我儿时见过的、少年时见过的、青年时见过的许多人,都失踪了。有的我知道,更多的我根本叫不出名字。他们又去组成了一个新的村庄,有大队,有小队,有会计,有队长,这毫无疑义。我妈脑子好的时候就这样认为。“你爸又该出工了,不知他在那边有没有挨欺负。”她在晚上经常这样说。她认为这边和那边是颠倒的,这边的白天是那边的黑夜,就像地球的南北半球一样。我爸没赶上好时候,他在队里干活因为赶不上趟,总遭人嘲弄和戏耍。要是再活几年,熬到包产到户,就不用受那个罪了。“家里的活想咋干咋干,想啥时干啥时干,他最应该尝尝散社是个啥滋味。”就像有好吃的没吃到嘴里,我妈提起来总替他惋惜。本质上我爸是个读书人,他就喜欢读书,任何有字的纸都收集,临走装了半个棺材,里面就像个图书馆。他只比郭文礼多活了一年半,肝疼得整夜睡不着。他那年才五十四岁,远没有我哥现在的年龄大。这种感觉真奇怪,他还年轻,我哥却成了半大老头子,头皮上的发根霜雪一样白。我一直觉得,我爸如果活着,老宅就不会被置换,王永利就不用买赵顺德的房子,我妈就不会去敲郭文礼家的门,黄美丽就不用整天关大门……只是,我心里也存着疑惑:生活的走向真就是因为这些而改变,还是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秩序和朝向。或者,这都是我一厢情愿臆想出来的,现实只是一张白纸,并没有这样那样的图画?
这些失踪的人,顶数郭文礼闹得动静大,他一共走了四个月。队长连续几个晚上来我家,一只胳膊横在墙柜上,手腕朝下耷拉,不停地摆造型。他屁股坐在小柜子上,像焊上去的,一坐就是一整个晚上。那时是夏天,队长穿一件蒜疙瘩白细布马甲,已经很脏了,身上一股汗油味。他带着汗油味进来,总要在门框下低个头。他一进来,我爸我妈就不自在,端着的粥碗不知该放哪里,不知怎样招呼他才好。很显然,人家没事就不会进我家的门,就像市长不会随便进普通市民家的门一样。我爸甚至有些胆怯,目光从不敢递过去跟人交流,打在哪里都要弯回来,盯自己的膝盖。
“我从二队来。”队长从烟笸箩里摸出卷烟纸,寸把宽的卷烟纸都是我用小刀裁的,上面写满了练习题。唱《红灯记》他演李玉和,是个一脸正派的人。他的两根粗指头灵巧地搓动,很快就把烟卷好了,用火柴点着火,吸一口,屁股往里蹭了蹭,他是想坐得更舒服。他所说的二队,其实是指郭文礼家。他每次来都说相同的话,我们都听明白了。他想知道郭文礼为啥失踪,我爸这里是突破口,村里人都知道他跟我爸是莫逆之交,经常在一起叽叽咕咕。郭文礼失踪一个多星期,连上级都知道了。全公社十三个村庄,两万多口人,就罕村出了幺蛾子,让大队和小队的领导都很没面子。走远亲戚都要开请假条,他却敢让自己失踪这么久。“这是政治问题。王大方你仔细想想,他能到哪儿去,为啥要失踪,他有没有提起过想干啥,你有没有发现他有啥不正常?”
黄美丽也来我家找人,高门细嗓像家雀子吵架。她那时腰不弯,是个细瘦的人,嘴巴有点地包天,话说多了嘴角就淌白沫。她觉得我们家一定知道郭文礼的去向,却不告诉她。女人的直觉很可怕,她叫嚷的时候满脸狰狞。这里存在着危险。这个危险就是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比如,我们现在说不知道,等郭文礼回来了,他说出来咋办?这些压力我有,我爸就更大了。可那个结果什么样,是好是坏都顾不得,眼前的事才火烧眉毛。郭文礼说一周就回来,结果一个月也没回来。我爸急得起了满嘴燎泡,他整天垂着头,脸更黑了。我怀疑,他的肝就是那个时候逐渐坏掉的。郭文礼越不回来,我们越不能跟他扯上关系。他若遇见好事则罢了,若是遇见了坏事呢?我爸可不傻,他知道留后手。
我爸牙关咬得比钢铁还硬,他就一句话:知不道。谁问都是这仨字。他也嘱咐我们就回答这仨字,多一个字也不能说,免得言多语失。我年龄小,我爸左三右四讲利害,甚至与戴高帽、掉脑袋联系在一起。我已经懂事了,不消他这样担心,早把这仨字记在了板油上。他们原本是要把这事瞒住我的,可夜里商议被我偷听了。罕村人不会说不知道,就会说知不道。那个“道”字读二音半。我发誓我就是李铁梅。
有一天,队长果真在放学的路上拦住了我,问我知道不知道郭文礼去了哪里。我立刻警觉,头发根都奓了起来,果断说出了那三个字:知不道。队长就像早料到了我会这样回答,没再废话,闷着头走了。
队长居高临下盯着我们一家人,那眼神里有不屑,还有鬼火一樣的光。他一来我就盼着快停电,屋里赶紧黑下来。我受不了他那一盯,躲到了我哥的背后。王永利像队长一样高大,他那年正月结的婚,越发像个大人,只是没有队长的身板宽,但也足以遮挡我。张圣文殷勤地给队长倒水,嘴里不停地说话,她可真是个会说话的人啊!“我们如果知道郭文礼去哪儿了,早报告队长了,哪用得着您三番五次往家里来。两家过去好是不假,我也听说了。可后来闹了矛盾,就再不来往了。自打我嫁过来就没在家里见过他。队长可以不相信别人,一定要相信我,我长这么大,从没说过半句假话。”她说谎了,我心里说,队长也许知道她说谎了。可她硬是这样说,队长可能也拿她没办法。以后的事实证明,很多人都拿张圣文的嘴没办法。她能把事情说得天圆地方,让你无处下嘴。郭文礼去京城的事,除了我爸她是最热心的一个。她从打年轻的时候就热爱接受各种信息,而且坚信不疑。她甚至提出给郭文礼烙两张糖饼做干粮,因为郭文礼家连两张糖饼也烙不起。“走这一天路,总不能让他要饭吃吧?耽误工夫。”当然,糖饼是我妈烙的,我听见了她抱柴烧火的声音、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动的声音。我因为兴奋整夜都没睡沉,总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天刚蒙蒙亮,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我爸在门口把糖饼递给郭文礼,就把大门迅速关上了。这一切做得隐秘而迅速,就像地下工作者。我爸是做了防备的。只是有一点没想到,郭文礼该回来的日子没回来,让他日复一日担惊受怕。
早上的饭桌上气氛很诡异,灶门里冒着青烟,一家人都坐在烟雾缭绕中。我看一眼这边,又看一眼那边。左边坐着爸妈,右边坐着哥嫂。他们表面平静,内心里都有波澜,因为他们都跟往常不一样。张圣文终于按捺不住了,有些兴奋地问:“他走了?”我爸沉默地点点头,样子有些忧伤。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面对家里人。我猜,他是担心介入这样一件大事会承担不良后果,因为有那根木头的事在先。他自言自语了句:“你六叔是忘恩负义的人么?”
我哥说:“他是。”
没人接王永利的话茬。张圣文激动地说:“终于要有大事发生了!”
我爸的脸上这才漾出来一丝笑,看得出他有些受鼓舞。
“去了就能见着?”我哥总是有疑惑。
“能。”我爸头也不抬地说,“越是大人物,越是念旧情。”
“大人物也许会到村里来,他们喜欢重游故地。”张圣文总显得有见识,她随口吟出一句诗,“别梦依稀咒逝川……”
王永利说:“别瞎联系,这诗是毛主席的。”
我家像演戏,人人都是演员。春天的时候郭文礼跟我家闹别扭,张圣文还说永世不跟他来往,没想到这样快就改了态度。我家盖房用了他家园子里的一棵榆树,我爸说值十五,他说值六十。“六十是多少钱哪,你家的树是金子做的么!”当时一个人在房上,一个人在房下,高门大嗓那顿嚷,全庄人都听得见。我爸气得差点从房上跳下来。但村里人不知道的是,过了一段日子郭文礼又来了,他张着大鼻孔走进我家院子,就像从没有与我爸吵过架一样。他拿来了一张旧报纸,那上面有一张大人物的照片,嘴角有一颗痣。他凭这颗痣断定他爸郭清救过这个人,他用船把他和两个随从渡到对岸,上岸时还差一点挨了追来的人的枪子。“老乡,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全国解放了,你就凭这颗痣找我,我叫李某某。”他点着自己的下巴颏,说完,就被两个随从连拉带扯拽下了船,又听从郭清的指引,从一个豁口直接跑进了玉米地。
郭清在青纱帐里藏了一天一夜才回家。这个事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李某某的名字后来经常出现在新闻里,谁也没想到他与罕村有关联。
郭清临死的时候交代,啥时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找这个人,他认账。所以郭文礼拿来的这张报纸让我爸尽释前嫌,他也觉得这就是那个人。只有王永利有些犯迷糊,说就凭这样一张照片做凭据,弄错了咋办?郭文礼说错不了,名字都对,不是他是谁。
我那时刚知道一个成语,就是乐极生悲,便觉得形容我家再适合不过了。送走郭文礼,我们全家最少高兴了一个星期。可以说,全家都对这件事情有想象和憧憬。生活实在太乏味、太不尽如人意,大家都想从偶然事件中寻到亮光。从第二个星期开始,全家都有些惴惴不安,这是我爸影响和带动的结果。他就像一艘大船,我们是挂在他身上的小舢板,他一动,我们就跟着摇。过了第三周,就乌云笼罩了。队长一上门,灾难就像长了翅膀,时刻在我家屋顶上盘旋。我家成分不好,有些说不出口。在学校填表我总是最后一个交,放到最底下。不像有些同学可以大大方方放桌面上。我爸脊梁都塌了,他一定是被想象吓坏了。郭文礼的名字一下成了敏感词,再没人敢提起。本来我爸觉得这件事十拿九稳,郭文礼到北京就能见到大人物,大人物就能认下当初那笔账。以后的事,就都是惊喜。事实是,这样的事情并不鲜见。邻村就有人利用这种关系找到了省上的一位专员,那专员带了一卡车的红高粱米来救命,这是“吃食堂”那年的事。退一万步说,即使我家和村里沾不到光,大人物能帮帮郭文礼也是好的。他家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都上冬了,最小的孩子还光着屁股,冻得蛋蛋都是青紫的颜色,罕村都没有比他家更穷的。郭文礼在村里没人帮衬,一切都要仰仗我爸。我爸还为他代写了封信,述说前因后果。万一见不到人,也可以先把信递上去。“人家从新疆来的都能见到毛主席,他比毛主席的官小。”
“如果见不着人,你也要快去快回,以后再找机会去见他。”我爸为这件事做了多种打算,但还是没能打算周全。他没想到郭文礼一去不回来,没想到这件事成了一个事件,让人盯上。当然更没想到郭文礼四个月以后回村时,已是晚秋。早晨下了霜雪,路边姜黄色的玉米叶子被打得精湿。郭文礼穿着褴褛的衣裳突然出现在罕村的街道上,像旭日一样耀眼。问他去哪儿了,他不说。问他咋回来的也不说。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你搞不懂他是不想说还是根本就听不懂别人的问话。他的大鼻孔像马一样朝天喷气,完全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突然奔跑起来,像枪口下亡命的兔子。大家注意到,他并没有跑回家的方向,而是拐过街角朝西跑,一直跑到村外,看看身后没人追赶,他才把脚步停下来。
他一回也没到我家来。这在我们家当然求之不得。只是,他难道真的忘了当初是去干啥的?连我都想问问他。
我们家的人也或真或假地把他的使命忘了。去上学的时候我妈经常嘱咐,见了疯子躲远点,他打人。疯子特别能跑,经常无故在大街上撒丫子,把母鸡吓得张开翅膀飞,以为自己是只鸟,能飞到树上。可他并不是在追母鸡,这让母鸡们嘎嘎叫得很失意。可若说他无故打人,还真没这回事。
他先后两次无故落进水里。大家都说,他是去水里找东西了。可究竟找的是啥,也没人说出所以然。第一次被遛河边的人发现,捡回一条命。第二次已傍年根儿,掉进冰窟窿时,在上面露出一个脑袋瓜。扑棱扑棱乱动,没人想到那是个人,还以为是个啥物件。后来就被冰冻住了,被拖出来时浑身晶莹,就像一条无鳞鱼,泛着寒凉的光。一条街的人都去看热闹,我爸却把两扇木门关上了,隔开了外面三三两两过往的行人。他从储藏间里拿出来一捆麻,让我们搓麻绳。搓出来的麻绳被他用玻璃锤拧成了粗些的绳子,拉套用。
张圣文边干活边叨咕,说不用这么麻烦,可以从队里偷条麻绳,那些麻绳都是从采购股买的,又光滑又均匀。可我再打別的主意,趁大人不注意,我还是溜了出去。大家都去瞧热闹,我不想再次被落下。
但街上一片荒芜,没了人影狗影。刚才一街筒子的人都消失了,就像被清冷的日光吸走了。
黄美丽来了我们家,这让我们没想到。她揣着袄袖进门,披了一身灰黑的夜色。那天停电,我在油灯下写作业,“滋溜”一声,摇曳的灯火烧到了我的头发。我闻到了头发烧焦的煳味,就像过年在燎猪毛一样。我的小学班主任是个死猪心,全校各班都不留家庭作业,只有她每晚都让我们写生字,一个字要写几十遍,同学们都恨死她了。可因为她长得人高马大,又浑又厉害,同学们都像奴隶一样敢怒不敢言。黄美丽靠在门框上,因为离灯光比较远,她全身都在暗影里,这让她的脸很模糊,连地包天都若隐若现。我爸我妈都有点瞠目结舌,此刻他们一定觉得黄美丽就是进宅的黄鼠狼——一点好事不会带来。我妈给她倒了一缸子水端过去,她轻蔑地看一眼,并没有把揣着袄袖的手抽出来,我妈只得把茶缸放在了炕边上。郭文礼的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我爸我妈再也不用担惊受怕。黄美丽的到来只让这屋里多了别扭,我妈问:“有事?”
她孩子一样往墙上一靠:“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们把该我的钱给我。”
“该你啥钱?”我爸坐在炕脚抽烟。
“树钱。”她梗着脖子说。
我爸明白了。还是盖房的那根木头,此时在我家屋顶充当檩条而不是房柁。我爸坚定地认为它只值十五块,而不是郭文礼提出的六十。当然最后是以十五成交的。要说这事已经结了。我爸跟我妈咬了下耳朵,我妈对我说:“躲开。”我把作业本朝里一推,手拿铅笔从小座柜上溜了下来。那小柜子落着锁,上面的柜盖能折叠。如果前边的盖板朝外拽一下,中间就能出现缝隙,正好能伸进我的一只小手。所以这家里啥事都瞒不了我。我妈用钥匙捅开了锁,探进头去翻找。油灯就在她的头顶上方,能把小座柜里照得分明。她嘴里“哎哎”地发出疑问的声响,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说糟了。我的心扑通扑通跳,手心紧张得出了汗。我妈直起身,脸色很难看,盯住我说:“拿出来!”我乖乖地翻书包,从算术书的书皮里拿出了五块钱,我妈接过去,笑吟吟地走向黄美丽。“我家里也紧,没法多接济。这五块你拿着,买些油盐,再多也没有了。”我妈说谎了,我心想,大人都爱说谎,我就没见过不说谎的大人。白天我闲着没事儿,把手从柜缝里试探着伸进去,一下就触到了一沓钱,横竖大小我都挨个摸,挨个捻,拣了张最小的用两根手指夹了出来,藏到了包书皮里,没想到晚上就给了黄美丽。我的发财梦破灭了,还背了污名。我恨不得往她身上踹一脚。死东西,还不快走!她一定感受到了来自灯影里的敌意,接过钱就转身,一秒也不耽搁。我妈送出去,脚步走得安稳,回来却惶急,顺便捎进来根烧火棍,抡兜失火样把门帘子甩到了天上,对瑟瑟发抖的我说:“你以为我没数儿?啊?这柜子就你能伸进去手!这柜里就一张五块的,快说,下次还敢不敢?!”
我这一辈子偷钱就这一次。没焐热就交了出去,屁股上还挨了好几下烧火棍。我妈说,以后再偷就剁了你的手!以后哪还敢?我叹了一口气。有钱人都是如来佛,你就是有孙悟空的本领,又能如何?
王永利和张圣文的鼾声响了起来。张圣文吹气,王永利打呼哨,他们在睡梦中也琴瑟和谐,这可真让人羡慕。我悄然爬起了身,披上大衣往外走。先去了趟厕所。厕所收拾得干净,可也臭不可闻。母鸡发出的咕咕声都是压低声音的,似乎也怕吵醒了谁。王永利养的母鸡都要成精了,我想。我朝大门走去,担心上了锁而我找不到钥匙。还好,只是闩上了门闩。我轻轻拔下门闩,从门缝里闪了进去,又把大门重新闭合好。路过黄美丽家门口,我目不斜视,健步如飞。说来惭愧,搬出来这么多年,我还是想念老街。哪次回来如果没去趟老街,就像没见到我妈一样浑身不自在。
如果我说想念老街甚于想念我妈,就是大逆不道了吧?
走出胡同口,我黯然地长舒了一口气。
那个充满鸡粪味的院落就在我身后,却似乎被我甩开了十万八千里。有時我会想,如果我的生活中没有这个院落,我会不会活得开心些。如果我和王永利之间还有其他兄弟姐妹,我会不会活得轻松些。那时他们还没有搬过来,住在小侄子宫殿样的大房子里,小侄媳妇见到我总有发不完的牢骚:公公做饭不好吃;婆婆整天往外跑,不管做饭、洗衣、看孩子、打扫卫生,还不如奶奶呢;可奶奶做事颠三倒四,啥事交给她也难放心。有一句话我不说:“你是干啥的?”现在的年轻人都拿不是当理说,只是我这做姑婆的不搅这浑水,她说啥我听啥。张圣文张嘴就是“咱村有厂子那阵……”,她乐意回忆荣光时刻,但小侄媳妇不爱听,那时她还小,不能感同身受。“她还以为自己是官太太呢,要八个丫鬟伺候,整天还去‘干事业,笑死人了。”小侄媳妇侧脸朝天,嘴比婆婆刻薄。张圣文一看见她跟我嘀咕就没有好眼色。清官难断家务事,包拯若是遇到我家的事,估计也得愁死。如今搬出来了,又有新的麻烦出现了,只不过这麻烦改变了方向和性质。可不得不说,麻烦离小侄媳妇远了,离我近了。我气闷地想,如果我妈不去敲黄美丽家的门,是不是就天下太平了?这胡同还有另外四家人,如果她每户都去敲,是不是就多了几个麻烦?
她说不清楚,我也想不明白。可我愿意这样想,这样想似乎能让心里安稳些,能让前景透出些光亮。但有一样,我妈记得与黄美丽家有渊源,她觉得,敲黄美丽家的门理所应当,因为郭文礼经常来我家串门。她记得是因为她有病,至于我哥王永利和我嫂子张圣文,似乎连这都忘了。
也许他们不愿意往回想,那些已经被他们从记忆里抹去了。
两家要说有多亏欠,也没多亏欠。当然这是我的想法。但郭文礼的事给了我爸很大的冲击,他就是从那时做下了病。当时村里也有人说风凉话,说郭文礼把我爸叫走了。“他们又一起去谋事了。”村里人当笑话说。看来,对于他们俩都做了些什么,村里人并非一无所知。
黄美丽都记住了什么?这才是我心有惴惴的地方。那些往事有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么?我自嘲地问自己。如果我妈不去敲门,这些是不是都可以假装不存在?
它们已经不存在很多年了。
空气里有股烟熏火燎味,有股二氧化硫的味。原本清白的太阳也蒙了烟尘,天地间一片污浊。路东边的人家屋檐下伸出了烟囱,正冒着滚滚黑烟。这样的空气也让人能容忍,我无端地想,又深吸了一口气。政府一直在助推清洁煤、采暖炉,但效果并不好。老百姓总有办法使用自己认可和熟悉的产品。王永利就把煤藏在了鸡舍后边,只是买了两袋清洁煤做样子。
生活中的很多小事都会让你束手无策,本质上,我也是个悲观的人。对任何束手无策的小事都怀有深深的挫败感,何况那些事情并不会因为时间推移而消减,却能源源不断加工出负面情绪影响你,还不单指我妈敲门这件事。我肯定不觉得这是个事儿,敲门引发的连锁反应才是,不是么?这就像亚马孙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在哪里引发龙卷风根本就是个未知数。就像我哥买这个房子,他不会想到我为此不安,如今这种不安终于有了结果,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可我能为此做些什么改变这种状况么?除非接她走。我的心跳了一下。努力仰脸望天,让水样的阳光照射,这是晾凉了的白开水,温暾可人。高远天空的这轮太阳,亘古地轮回往复,只为照耀这一件事,是谁给了它责任和使命?它不觉得厌倦和疲累么?如果有一天它停止了运转,天、地、人、植物、动物又当如何?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恐惧让悲凉加重了成色,仿佛这一切就等在不远处。唉,你就是庸人自扰。我朝前走。新修的水泥路敦厚崭新、又直又平,比原来的路面高出了十几厘米。路灯杆刷着白漆,也是簇新的样子。这都是建设美丽乡村的新成果,我在埙城有耳闻,市里某个有实力的行政局帮扶罕村,罕村甚至要造荷花塘,做人造景观。
这些很多年前王永利都搞过。好歹也是接待过市长的村子,与左右邻舍不一样。长条坑里养过荷花,两边是芦苇,水里的荷花能有脸盘大,明艳照人。进村的路铺油漆,两边栽景观树,甚至花大价钱买来南方苗木。只是都没能活得长久,就那几年光鲜,领导不来了,心气也没了。企业如雨后的春笋冒出来,又摧枯拉朽倒掉,前后也就十年的时间,王永利是经历了大风浪的人。想到这些我總觉得心痛。机缘曾经来到过他的身边,却又干脆利落地溜走,我不知道他的责任和社会的责任能占多少。他不把日子当日子过,我妈也这样说。他如今面对的这一切都是不得不面对。难怪他丧。这是个新词。没有哪个词比它更准确地形容王永利的状态,他就是丧。他只配过丧的日子。就如我、我妈、我爸、张圣文,我们都努力挣扎过,而且还在努力和挣扎。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以及未来身上,拼命寻找一些哪怕微小的机会。可结果呢?也许这就是命运吧!如今路旁还能看见树埯留下的印记。油漆路留下的石子,滚落在路边,不忘旧情似的。穿薄底鞋子会硌脚。以后再不会了。水泥路再也不会磨出石子了,因为里面根本没有石子。
我心里涌上来的念头挥之不去。我需要找人确定一下。电话接通了,严先生很高兴,说:“我正要打给你,你就先打过来了。你知道吗?我妈终于答应来咱们家住了。她刚才说:‘只要云丫同意,我就不走了!”
我一下就变得寡淡。再张嘴说话都要哽咽了。婆婆从来不到我家来,她总说我工作忙,我家房子小,左右邻舍不能串门子,连嗑都没处去唠。“城市有啥好待的,就像蝈蝈笼子。”我也这样认为。老家深宅大院,院子里能耍大刀,还有一大帮孙子孙女绕膝,来城里干啥?严先生紧着问:“你怎么了?”我心一横,说了我妈的事,身体越来越差,记性越来越差,整天去敲邻居家的门,搞得四邻不安,家无宁日,影响别人生活,自己也受委屈。“如果接到城里住一段,她也许就会忘掉敲门的事。”这也是王永利和张圣文的意思,他们闲谈中我能听出来。严先生不响。半天都没反应。我把电话挂了。他又打了过来。“我没意见。”他说,“只是……你有没有搞清楚,邻居为啥不开门?这样小的事解决掉不就完了?有啥可为难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太不理解人了!“怎么解决,解决不掉。”我大声说,“神仙也解决不掉!”我怎么才能让他明白呢?几十年的事情怎么可能讲得清楚。小鲜亮说傻病会传染,这明显是个托词。她再蠢也不会这样认为,张圣文相信她说的话不过是顺竿爬,我太了解她了,她善于借别人的嘴来说自己心里的话。“人家就是不想让我妈登门,我妈又不灵醒,说啥都听不明白,这样的矛盾怎么解决!”平心而论,我心里没有那么深的悲伤,这还够不上悲伤的边界。但在这一刻,有些悲从中来,也有些虚张声势。我需要表演,不给他演给谁演!我脚下踢着石子,眼睛看着前方的一个小女孩,她那么小,穿一件红衣服,像个木偶一样蹦蹦跳跳。我忽然想起了人贩子,这若在城市,不会放任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在外跑吧?我有些分心。严先生却来劲了,大着嗓门说:“先搞清她为啥敲门,再搞清邻居为啥不开门。实在不行就摆一桌酒,请他们过来坐一坐。邻里住着,哪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我情绪突然失控,对着手机嚷:“你就是不愿意我妈来住!你是你妈养的,我是我妈养的,以后我们各养各的妈,两不相欠!”
他大概被我闹晕了,静默了一会儿,说:“有话好好说,你着什么急啊!你妈跟我妈一样么?我妈生活能自理,你上班出去一天,她可以自己做些简单的饭,你妈可以么?一个人在家里你放心?或者你就不上班了,整天陪着她,你做得到么?当然,你如果觉得家里可以住两个老人我也没意见,我妈正好可以看着你妈。”
“你放屁。”一席话让我缓和了心情,我努力不让自己笑,“婆婆八十六,亲娘八十三,两个老炸弹,这是好玩的?”
“那就回头再议,回头再议。”他说,“我妈也不是非来不可,我还在做工作,刚才又反悔了。”
这条路我打小就走。拾柴挑菜,上学放学,买盐买醋,上班下班,从老街出来这是唯一一条出村的路。如果从北往南走,长条坑在左边;如果从南往北走,长条坑在右边。我在长长的日光里追着自己的影子走,还能想起少年时的脚步。坑里生过芦苇和荷花,知青来了曾在坑边钓鱼。如今都被房子压实了,连痕迹都没留下。但我相信,那些芦苇的根须和荷花的种子都在,它们不过是在蛰伏,终会有出头的那一天。
那个小女孩拐进了一座大门楼,这是张二百的家。他早年去世了,他的三个儿子也都去世了,宅子卖给了刘家人。有一年八月十五,很多人家给他家送礼物。我端了纸盒装的二十个鸡蛋来他家,回家对我妈说,别人家送的礼物都比咱家的多。我妈问咋看出来的。我说,人家的盒子都大。
求张二百办什么事我已经忘了。反正都与“买”有关。买煤买粮,买缝纫机、自行车,张二百管着全村的人。后来市场放开了,村里买了十台录音机让他去送礼,这“买”就不知不觉转了向。那时他家还是三间房,宅院外有个空场,堆放着木头。后来他小儿子翻建新房,把宅院的长宽都扩充了。小儿子顶替他去采购股上班,他几年后下岗回了村里,得心梗死了。这所宅院也是被当作百年大计来建的,他却没住几年。站到这里,心会隐隐悸动。历史的河流就像动脉,分出很多枝杈,混合流动着不同的血液,每一种血液都承载着不同的命运。你的命运、他的命运叠加在一起,组成了一座村庄。村庄便像骨骼和血肉一样,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你的生命他的生命叠加,泥土就厚实了几许。
拐过这个弯,就是老街的末梢。再拐一个弯,就是我家老宅的位置,门口朝东。这是一个三岔路口,我都靠右悠悠往北走。老街百十米长,我一般要走几十分钟。如果街上没人,我会在绿漆铁门前停留片刻,或者,从门缝往里望一眼。我不会去敲门,因为我没有敲门的理由。我进城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自行车后驮着铺盖卷,书包里装着刚下树的小毛桃,那毛桃的滋味简直是上帝赐予的,以至于我自打搬出这院子,就再不吃别的桃子,直到现在也不吃。桃树就长在窗根底下,春天时,我开窗就能摘到桃花,插到墨水瓶里,整个房间都明艳。我觉得,水果的改良中桃子最不成功,它把那种原始的野性醇厚的味道改得荡然无存。我爸也是从这两扇门里抬出去的。那时还是木门,天上飘着白棉花一样的大雪,黑漆棺材里装着黑皮黑脸的他,还有半棺材陈旧的书。被人往外抬时,我妈伏在碗柜上哭,我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凑过去搂住她的肩膀说:“别太难过了,他终于不疼了。”
那时没有院墙。我家房山外就是碾盘,北边是一口辘轳井。那井用老砖砌得阔大,却是苦水,只能给牲口喝。房山墙刷了白石灰,上边用红油漆写了《为人民服务》这篇语录。这是老五叔的杰作,若用现在的眼光看,就像打印后复制上去的,每个字一般大小。社员吃过午饭来这里,坐到碾盘上背语录。一个人都没背下来,我背下来了。
老五叔说:“云丫以后就做女太史公。”
很多年,我不知女太史公是啥意思。
后来我妈在灶里给王永利埋白薯,埋玉米,埋这埋那,有时我回家,能看见我妈的一脸灶灰。她整天围着园子转,种了这个种那个,我简直觉得她是在修行。有时碰巧我哥也在,我会觉得自己是外人。有一回我问我妈:“我是您亲生的么?”
我妈骂:“丫头片子,上河沿子,打刺溜子,摔屁蛋子。”
她一点也不郑重对待我的问题,用首儿歌就把我打发了。她对闺女的轻视,简直深入骨髓。
越过横街,几步就迈到了老五叔家,这是我来老街的全部理由。泥墙头,木片做的梢门,也叫柴扉。几十年都没什么改变。我特别怕他走。有时候我想,我不怕我妈走,但我怕他走。我妈走了,我没了回村的理由;他走了,我就没了回老街的理由。村庄与老街比,老街重要。这逻辑不通,但是个逻辑。老五叔黏糊糊地说,一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云丫回来了,当当当,鞋跟像敲鼓一样,罕村没有人这样走路。“你妈还好吧?”照例要问这一句。“还好。”我永远是这样回答。住老宅子时,老五叔每天来串门,风霜雨雪不误。后来搬远了,就再见不着面了。老五叔的喉咙呼噜呼噜拉风箱,从打年轻一直拉到现在。屋子狭窄逼仄,老五叔像木头里鉆出来的木耳,浑身上下一点亮色都没有。脸也是灰黑色,只有瓶子底镜片放着光。他像团衣服堆在炕头,前边是个小炕桌,桌上摊着一本书,旁边有个放大镜。我不用看也知道,这书是某个版本的《易经》。我曾在桌子底下看见过一本黄表纸刻印的《周易》,但转眼就不知去向。
他象征性地用笤帚扫炕沿,让我坐。
炕脚垛着许多书,都是各种版本的《全唐诗》《千家诗》。多新多旧的都有。既有砖头厚的书,也有薄薄的小册子。我给他捎过十余种,其中有一种是儿童读物。我还捎过一本字特别小的书,大概拿放大镜也难看清,老五叔让我退回去了。现在这本书还在我家的书架上。只要是没见过的版本,他都藏看。看到版本与版本之间稍有不同,他就很高兴,当作重大发现告诉我。这屋里有一股黏稠、晦暗、静止的气息,几乎看不到时光的流动。我来老街总要到这里来坐,但从来也不久坐。老五叔既不说村里的人和事,也不对历史进行评判。他当过兵,赴过朝,游过街,坐过牢。他也绝口不谈自己的经历,我试过很多回,即便以请教的方式打探某些事情,也每每碰钉子。有一回,我还试图让他给一根木头定价,到底是值十五还是值六十,当年他是目击证人,可他轻易就闪避了。他和我只有一个话题:唐诗与蘅塘退士。他只和我谈唐诗和蘅塘退士,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都如此。
在他面前,我没法不心生安静。
听老五叔讲那个人的传奇,生卒年与他本人在同月同日,即农历九月十九。每年的这天,老五叔都要把炕桌搬到院子里,摆上香烛、黄纸、素酒、水果,祭奠先人。他父亲活着时,爷俩祭奠;他爷爷活着时,爷仨祭奠。“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祭奠了。”老五叔落寞地望着我,我低下了头。我也不会。我记不住任何日子,包括自己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年轻的时候爱显摆,遇见舞文弄墨的人我会插空问一句:“你知道蘅塘退士么?”
如今,我只有坐到这里才会想起他。
蘅塘退士就是编选《唐诗三百首》的人。姓孙名洙,字岑西,生于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全书共选75位诗人及2位无名氏的诗作共计310首。刻印时,又补入了杜甫的《咏怀古迹》三首,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模样。这都是当年老五叔告诉我的,他还想让我把这本书背下来。“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是蘅塘退士写进《唐诗三百首题辞》中的名句,老五叔跟我念叨了不下几百遍。只是我没耐性,背了二三十首。后来他又教我女儿背,我女儿大概背了四五十首——那是上幼儿园时期,到了读小学的时候,就忘差不多了。
他从不跟我谈《易经》。他觉得,只能跟我谈《唐诗三百首》。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一颗光头不由分说钻了进来。我无奈地站起身。我今天想跟老五叔探讨一下梦境,我的梦和王永利的梦。我的梦大而无当,王永利的梦残酷血腥,可惜来得不是时候。我吃惊地发现进来的人是赵顺德,他的棕毛熊棉服领子托着一张胖大的圆脸,嘴边歪叼着一支烟。“有客?”他说。他显然不怎么认识我,眼神从我的头发梢上划了过去。“您怎么也剃光头?”我搭讪,着实有些奇怪。王永利剃光头是因为做噩梦,不知他因为什么。他摸了摸头皮,没有回答。我还想知道他妈和他媳妇时下是否滚一个被窝,在这里问显得不礼貌。“你们聊。”我对老五叔说,“我以后再来看您。”老五叔想下炕,被我拦住了。这屋里糊得像蜜罐一样,老五叔的嗓子受不得凉。我刚要挑门帘,赵顺德说:“你是……哦,我想起来了,你是王永利的妹妹。你给张圣文带个话,告诉她别往我家来了。好歹也当过官太太,别太掉身价。她买房多给了我两千,我就吃她两千块钱的产品,多一分也不吃,再缠磨也不吃。”他一屁股坐在书垛旁,身子往里蹭了蹭,衣服刮到了书垛上,发出吱啦一声响。他又说:“进门就给我家干活,当老妈子,还给我妈洗脚,烦不烦?我妈有儿有女,脚用她洗?想洗让她给你妈洗去。”
我一下愣住了,这番说辞让我无地自容。张圣文说拿下赵顺德,原来是这样拿下的。我想起她烂漫得像朵花样地扭动身子跳舞,让王永利看得忘情,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在里包裹着。是她演戏,还是王永利演戏?或者是他俩共同演戏给我看?我脸发烧,但心是冷的。我突然打了个寒战,悲傷涌来,像水漫金山一样。“这个话我不带,”我缓缓对赵顺德说,“你自己对她说吧。”
“这是庸常的一天,除了拜登当选美国总统没任何大事发生。”我在日记里写道,多少有点戏谑,“只不过,这庸常的一天被我记录了下来。其实我如果不回罕村,这一天也是这样过,没有什么因为我的到来而改变。”
真的这样么?我自言自语了句。
从老五叔家出来,我觉得我应该坚强点,我应该原谅张圣文,不管她曾做过什么。她也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了。我为张圣文悲哀,她有高远的想法和憧憬,而且铆足力气践行,却总也不能实现。花的力气越大,越实现不了。这才是悲剧人生啊!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妈,不知她有没有溜出来,敲邻居家的门。她不能老惹张圣文生气。想到这里,我不安起来,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历史什么样不重要,现实什么样才重要,不是么?拐过街角,我看到了一幅暖洋洋的图景:这是下午两点钟,太阳明亮地斜切在那块石头上,我妈在石头上坐着,正好坐在了光照里。她屁股底下是块杏黄色的垫子,看上去厚墩墩的。六婶子离她两步远,坐在马扎上。小鲜亮坐在正门口的小板凳上,她们都在那一线阳光里,而那两扇水蓝色的大门敞开着。我都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了。三个人都笑吟吟,一起看向我,我妈高兴地朝我伸手,嘴里说:“云丫来了,云丫来了。”
那婆媳同声说:“早就来了!”六婶子对我妈说:“你没看见闺女的车停门口?”
我握住她的一只手,那手因为拄在石头上,像冰一样凉,可我舍不得让她回家。我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成就了这样一幅画面,我的眼睛有些潮。那个小黄垫子看着眼生,我摸了摸边缘,非常柔软。我说:“这垫子像新做的,是六婶子家的?”
六婶子头上蒙着深烟色的头巾,努力仰着小脸说:“原本我想坐那石头上,正好你妈出来,就让给她了,我又回家取了个马扎。她原来是多聪明的人啊,没想到变成了这样。”
我妈两只手攥住我的一只手,眼巴巴地问:“你走着来的?”
我没有回应我妈,紧着对六婶子说话。“有您这样的邻居真好,这么惦记我妈。我妈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吃了饭就过来敲门,是想知道您买盐回来了没有。她惦记着您买盐的事,怕您一去不回来。”
六婶子嘎嘎地笑,说:“大嫂子还知道惦记我?我不回来还能上哪儿去?”
我小心地看我妈,怕她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事实是,我也不知道她这话的初衷是什么。我妈天真地抿嘴笑,像偷了嘴的小孩子一样,特别满足。
小鲜亮早站了起来,想让我坐板凳,我又把她按了回去。我曾经看过她的背影,但从没与她正面交谈过。今天发现她有一张耐看的脸,眉清目秀,皮肤紧致光滑,只是让凌乱的头发遮掩着。她说:“我妈出去买盐,说姐和大妈想来家看她,我说那还等啥,赶紧请进来啊。结果老人家先去买盐了。回来我说她,买盐有啥打紧,早买晚买还不都一样,老年人就是不懂得变通。”小鲜亮脸上都是温暖的笑,这让我洞悉了她们婆媳之间的密码。六婶子说:“我干啥就想着干啥,没有那样快的反应。”我妈说:“你比我反应快多了。”这话客气得把让现场笑翻了。
我听明白了。这场面是我妈自己导演的。是她说“云丫回来了,想来看看六婶子”,六婶子买盐回来跟儿媳妇说了,这才有小鲜亮的过意不去,她们坐在这里,其实是在等我
“姐进家待会儿吧?”小鲜亮又站了起来。
我说:“不用了,看见你们就行了。我妈总去敲门,给你们添麻烦了,中午都没睡好觉吧?”
“大妈是病人,不碍事的,我们都能理解。中午睡不睡都行,还有晚上呢。”小鲜亮爽快地说。
六婶子说:“以后不关门,她就不会敲了。”
我深感意外地看了六婶子一眼,她说:“桂荣埋怨我了,说我不该把你们关到门外,就是普通邻居也不该这样对人,何况过去两家交好呢。”
我望向小鲜亮。这才知道她叫桂荣。
桂荣说:“经常听我妈说起,大爷活着的时候老哥俩经常一起喝酒。有这样的交情,就跟亲戚差不多。”
一块石头突然落了下来。难道那是一块无事生非的石头?
“这些事比拜登当选总统都重要。”我接着写,边写边想那一圈柿红色的领圈,小鲜亮指挥我倒车,她只比车屁股稍微高一点。张圣文坐在副驾驶,她说要进城去开会。我在六婶子家门口说话时,她出来进去好几趟,显见得焦急。
车头掉好了方向,后视镜里正好映出六婶子的小脸。那横七竖八的纹路里有多少伤心往事啊!也许那都不值得记忆,忘掉也罢。其实,不忘掉又能如何呢?小鲜亮趴在车门跟我摆手,说:“姐慢点开,有空常回家来,大妈的事你就放心吧。”我一拽大衣,才记起口袋里还有条丝巾,我抻出来挂在了小鲜亮的脖子上。那是一种红艳艳的颜色,小鲜亮的脸瞬间就被照亮了。
车子蹿出去,张圣文说:“可惜了。”
“啥?”
“那是条好丝巾,我看得出。”
“不咋好。”我说。
我心里翻涌着赵顺德的话,看了她一眼。我知道她嫉妒了,但我不管。我当下管不了她,我被小鲜亮温暖了。不知张圣文在想什么,这一路都闭紧了嘴,没有对我进行语言轰炸。我知道她在生气。一条丝巾不重要,我心里有没有人才重要。他们天天伺候老人,原来还不如一个邻居。我知道她会这样想,此刻我就是她肚里的蛔虫。这若是过去,她一生气,我就紧张,但今天例外。再来我会给她买条好丝巾,最好的那种。
车到一个老小区,张圣文下了车。我说,如果晚上不回去,就住我家吧,我来接她。张圣文说,这里的人都亲如姐妹,又管吃又管住。她头也没回。
我不说话了。
她一蹿一蹿往小区里走,走几步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说:“跟原先不一样,我们这个团队都是精英,这回一定能成功。”
我点了点头,开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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