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宏
1846年4月,密西西比河西岸的贸易重镇圣路易格外繁忙。云集此处的,除了那些每年春末固定前往圣达菲做生意的商人,还有许多来自东岸各地、准备移居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的生客。前方唯有泥泞坑洼的草原和艰难险阻的高山,位于密西西比河与密苏里河交汇处的圣路易是最后一个白人殖民者聚居的大镇。镇上旅馆人满为患;各家店铺热火朝天,工匠夜以继日打造枪支和鞍具,为熙熙攘攘的过客提供必不可少的装备。每天都有几艘蒸汽轮船离开码头,突突、突突溯密苏里河西游,将拥挤的乘客送往他们念兹在兹的边疆,“雷德诺”号(Radnor)便是其中的一艘。
雷德诺号是4月28日启航的。当日这艘排水量163吨的轮船吃水甚深,浑浊的河水漫过船舷,因为圣路易客多船少,商船无不装得满满当当才出发,“雷德诺”号也不例外。上层甲板摆着几辆大型货车,那是去圣达菲的商人专门定制的;货舱塞满了他们贩售的商品,一帮前往俄勒冈定居的移民的家当,一队骡马,成堆的鞍具和辔头,还有大量木箱木桶。统舱只有座席,挤满了囊中羞涩的旅客,包括俄勒冈移民、落基山脉的拓荒者、黑人奴隶和一群造访过圣路易的堪萨斯原住民。高级客舱由独立隔间组成,乘客较为阔绰,既有那些圣达菲商人,也不乏赌徒和投机客,以及形形色色的冒险家——比如弗兰西斯·帕克曼。
时年23岁的帕克曼既不是前往圣达菲的商人,也不是奔赴俄勒冈的移民;他此行目的是前往落基山脉疗养和打猎。他是爱默生和梭罗的新英格兰老乡,也毕业于哈佛学院。由于家族属于所谓的“波士顿婆罗门”,他毕业后没有像爱默生那样去当牧师,或者像梭罗那样去打工,而是又进了法学院深造。但当律师是其父亲的期许,他自己的兴趣是研究北美大陆在美国出现前的历史,而这种兴趣主要受两个因素影响。
帕克曼童年时,波士顿已经开始工业化,城区人烟稠密,环卫、消防等基础设施却尚未完善,和伦敦、巴黎一样,街头巷尾垃圾成堆,粪水横流,十分考验居民的免疫力。因而在8岁那年,自幼体弱多病的帕克曼被送到近郊农场,与外祖父母及单身的舅舅同住,直到13歲才回到父母身边。在这无拘无束的几年里,他经常到农场附近的森林里玩耍,养成了对大自然的热爱。另一方面,帕克曼的青少年时期,正值詹姆斯·菲尼莫尔·库珀称雄美国文坛,《最后的莫希干人》等小说让他对原住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受这两个因素影响,帕克曼早在青少年时期便树立了终身的理想:研究早年来自欧洲的白人殖民者争夺北美大陆的往事,以及诸多原住民部落的历史,以便写出这些“森林戏剧”(forest drama)。
欧洲白人殖民者抵达前,北美的森林覆盖率高达46%,除了密西西比河与落基山脉之间的大平原、落基山脉以西的荒漠,其他地方全是郁郁葱葱的密林,尤其是密西西比河以东地带。甚至直到1796年,白人殖民者肆虐北美两个世纪后,法国博物学家伏尔尼(Volney)仍然为东部茂密的林木惊叹不已。他从特拉华河入海口启程,途经宾夕法尼亚、马里兰、弗吉尼亚和肯塔基,再往北到底特律,最终横渡伊利湖到尼亚加拉和奥尔巴尼,全程2000多英里,遇到的林间空地加起来却不足3英里。帕克曼将早年欧洲白人殖民北美的历史称为“森林戏剧”是恰如其分的。
森林在人类社会运转和发展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直到19世纪末期,人们居住的房子,日常使用的器皿,以及取暖、烹饪、冶炼所需的能量,无不主要依靠木材,而木材的唯一来源便是森林。汉语完好地保留了这一历史信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将一切可供制造物品的原料称为“材料”。由于过度采伐,欧洲的森林资源到中世纪已经颇为稀缺,尤其是孤悬海外的英国,甚至连桅杆都需要从波罗的海国家进口。新世界丰富的森林资源让来自旧世界的殖民者如获至宝。1621年,“五月花”号抵达北美次年,一艘名为“幸运号”的轮船返回英国,船上满载的正是木板。除了滥伐林木运回欧洲,白人殖民者还放火焚林,将巨量林地变为牧场或农田。持续上百年的消耗对北美森林破坏极大,特别是新英格兰地区;19世纪初期的记录表明,从纽约到波士顿240英里的路上,沿途森林加起来不足20英里,和伏尔尼在18世纪末期的见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伴随森林一起消失的,是当地的原住民。独立革命期间,一些原住民部落和乔治·华盛顿麾下的大陆军结盟,为美国的出现立下了汗马功劳。但华盛顿就任总统后,对原住民采取兔死狗烹的态度,拒绝授予他们美国公民身份;历届联邦政府为了让白人霸占尽可能多的土地,通过各种政策和血腥战争残杀世居当地的原住民,导致他们的人口急剧下降。白人殖民者踏足之前北美大陆到底有多少原住民,由于缺乏可靠证据,学术界向来没有定论,最多的估算是1800万人,得到最广泛认可的数据是500万人到700万人之间。但到了19世纪中期,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原住民消亡殆尽,1850年美国第七次人口普查登记的原住民数量仅有907人。美国宪法规定每十年进行一次人口普查,以便确定各州国会议员席位,但又指明“未纳税的印第安人”不得统计在内,是故前六次普查均没有原住民数据。1850年的“七普”第一次尝试将他们纳入统计表,数据肯定有疏漏,但足以证明北美东部原住民正如弗兰西斯·帕克曼所说的,和美国的森林一样“遭遇了最后的劫难”。因而在1846年春天,已经从哈佛法学院毕业的帕克曼决定远赴落基山脉,去遥远的边疆寻找苟存的森林和原住民,以便更好地撰写他的“森林戏剧”。
那年3月28日,帕克曼从波士顿乘坐马车前往匹兹堡,从当地换乘蒸汽船,沿俄亥俄河顺流往西,进入密西西比河后再逆流而上,按照事先约定,到圣路易与他的表弟昆西·肖相会,带着两个从当地聘请的随从,于4月28日坐进了“雷德诺”号的高级客舱。这艘下水才两年的蒸汽船溯密西西比河北上,大约航行20英里后,冒着迷蒙细雨来到密苏里河口,向西拐入这条汹涌的大河。
密苏里河全长2341英里,发源于蒙大拿西南山区,是密西西比河第一大支流,也是早年白人殖民者从北美东部前往太平洋的必经之路。1803年6月20日,就在美国向法国购买路易斯安那领地后不久,时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驰书其亲信梅里韦瑟·刘易斯上尉,指令后者带队探索密苏里河,寻找通往太平洋的合适路线。翌年5月,刘易斯及其同袍威廉·克拉克率队启程,沿密苏里河西进,跨越落基山脉后,经哥伦比亚河抵达太平洋海岸,并于1806年9月23日返回圣路易。此后密苏里河便成为美国皮草贸易的要道。
但在19世纪末美国人拦河修坝之前,密苏里河与古代黄河类似,经常改道,年输沙量多达2.9亿吨,有“大浑河”(Big Muddy)的别称。浑浊湍急的密苏里河并非理想航道,人们根本看不清水下岩石、枯树或沙洲,船只容易触礁或倾覆。刘易斯与克拉克远征队当年用的是一艘不足17米长的龙骨船和两艘约12米长的独木舟;它们虽然小巧灵活,却只有在少数平缓河段上、当风向合适时可靠船帆前进,大部分时间需要划桨或牵引。1810年后,随着商用蒸汽船的普及,美国白人逐渐沿着密苏里河向西拓殖,但进展十分缓慢,因为这条航道实在太过凶险,特别是中上游。1819年,一支由五艘蒸汽船组成的队伍试图重走刘易斯和克拉克的老路,从圣路易航向康瑟尔布拉夫,只有一艘船到达目的地。直到1830年,固定航线才推进到西埠镇(Westport,即现在的堪萨斯城),而且在1846年仍然如此。
到了1846年,航行在密西西比河、密苏里河以及它们众多支流上的蒸汽船已经多达1190艘,“雷德诺”号不过是其中普通的一艘。经过八天航行,“雷德诺”号终于抵达西埠镇,永远地告别了弗兰西斯·帕克曼,因为等到帕克曼当年9月结束西游返回圣路易,这艘滚轮装在船身两侧、造价高达6000美元的蒸汽船,早已沉入风波险恶的密苏里河。
西埠镇在密苏里河南岸,和东边的独立镇(Independence)同为当年美国白人迈向落基山脉的陆路起点。陆路有两条:一条向西南通往墨西哥,叫作圣达菲小径;另一条向西北通往俄勒冈地区,名为俄勒冈小径,由于可从俄勒冈地区继续前往加利福尼亚,因而亦称俄勒冈与加利福尼亚小径。弗兰西斯·帕克曼和昆西·肖等人在西埠镇停留了七八天,一方面走访邻近的原住民村落,一方面为旅途做最后的准备;毕竟陆路的艰险程度,比密苏里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在镇上结识了一名带队去西部打猎的英国军官,双方约定相会于40英里外的利文沃斯堡(Fort Leavenworth),然后再结伴西游。那年5月14日,帕克曼一行四人和八匹骡马踏上了俄勒冈小径。
俄勒冈小径先后穿越大平原和落基山脉,终点是俄勒冈市,全长2170英里,在1869年第一条贯穿北美大陆的铁路通车之前,曾是美国白人前往太平洋海岸的唯一陆路。落基山脉北段和太平洋之间的地带,东边是难以逾越的高峰,西边是浩瀚无垠的太平洋,直到19世纪初仍未被殖民,尽管当地原住民从17世纪便开始和欧洲白人进行皮草贸易。刘易斯和克拉克探明跨越落基山脉的通道之后,更多白人到当地做生意,而尝到路易斯安那购地甜头的美国政府也产生了得陇望蜀的非分之想。
但觊觎这片富饶大地的不只是美国,同样虎视眈眈的除了盘踞阿拉斯加的俄罗斯和独霸大陆西南部的西班牙,还有控制大陆北部的英国。1819年,美国和西班牙签署了《佛罗里达州条约》,西班牙承认美国对俄勒冈地区的声索,并将双方边境划在北纬42度线;五年后,美俄双方在圣彼得堡达成协议,约定以北纬54.40度为界。随着西班牙和俄罗斯的退出,争夺这片区域主要是英美之间的事。前者将其划入所谓的哥伦比亚辖区,后者则称之为俄勒冈地区。双方曾于1818年商定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当然就像法国和美国进行路易斯安那交易一样,原住民在这个过程中完全被白人殖民者无视了。
落基山脉两侧自古生活着支努克(Chinook)、内兹佩斯(Nez Perce)等大小数百个原住民部落。早年赴当地的白人殖民者较少,一支商队通常十几二十人;由于势单力薄、人地两疏,他们对原住民既依赖又忌惮,因此在起初数十年里,双方维持着较为和平的关系。但和莫西干、塞尼卡等北美东部原住民部落相同,这些部落仍然遭遇了灭顶之灾。欧洲市场对皮草的旺盛需求导致当地的野牛、河狸、海獭等具有重要生态价值的野生动物惨遭灭绝性的屠杀,进而使得原住民的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原本可持续的生活方式变得难以为继。更糟糕的是白人殖民者带去的流感、麻疹、天花等传染病。1837年6月,一艘美国皮草公司的蒸汽船从圣路易沿密苏里河西进,船上的天花病毒给沿岸原住民带去了灭顶之灾,比如曼丹部(Mandan),短短几个月,两个村1600口几乎死绝,仅剩27名幸存者。
原住民的衰亡和白人的增殖同时发生。19世纪30年代以前,白人到落基山脉以西,要么为了做买卖,要么受皮草公司或者美国政府委托,前去勘查地貌,寻找更便捷的通道;他们不在当地定居。最早定居俄勒冈地区的白人是1834年后陆续抵达的传教士:从北边加拿大来的主要是信奉天主教的法国人,从东边来的则是信奉新教的美国人。第一批成规模的白人移民于1841年迁入,此后到1869年第一条横跨北美的铁路通车,约40万白人通过俄勒冈小径迁入落基山脉以西地区。帕克曼西行的1846年,恰逢这波迁徙的高峰。他在独立镇外看到,准备西行的移民在大草原上扎营,搭建的帐篷一字排开,有8到10英里长,总人数上千,而且不断有新来的队伍加入。
大批白人西迁的现象背后原因较为复杂,但主要跟独立革命后白人数量暴涨有关。不计原住民,1776年美国人口约为250万,1840年约1707万,1850年约2319万。当时美国生产水平低下,养活一个人需要3英亩农田,而在1850年,密西西比河以东已开垦农田面积达到7600万英亩,几乎与现在该地区农田面积持平。这意味着那时美国人口已经接近土地资源的承载极限,普通白人无法再像他们的先辈那样,能够轻而易举地拥有大片土地。俄勒冈地区则不同,仍有广袤、富饶且尚未私有化的土地,移居当地的单身白人男子可无偿获得320英亩,如已婚则可获得640英亩(约2.6平方公里)。因而那些在东部难以立足的白人不惜拖家带口,长途跋涉赶往落基山脉以西。
但弗兰西斯·帕克曼在独立镇遇到的那些俄勒冈移民,一部分别有其他动机。他们是摩门教徒,西迁是为了逃避迫害。摩门教起源于19世纪20年代,其创始人约瑟夫·史密斯自称得到天启,于1830年出版《摩门经》,设立现世圣徒耶稣基督会(The Church of Jesus Christ of Latter-Day Saints),在今伊利诺伊州、密苏里州和俄亥俄州一带吸引了大量信众。基督教其实是一门生意,各个宗派靠收取信众香火钱发财。摩门教发展迅速,難免影响其他宗派的收入,因而被目为邪教。1844年6月,史密斯在狱中遇害。随后几年,在其大弟子布里格姆·扬格(旧译杨百翰)的率领下,大批摩门教徒前往俄勒冈地区另谋出路,最终把该教总部安在了盐湖城。
这波白人西迁热潮貌似自发,其实是美国政府刻意经略的结果,也是早期美国白人特有迁徙文化的延续。美国历届政府均奉行扩张主义政策,力图夺取尽可能多的领土,尤其是在1803年路易斯安那交易以后。从1803年的刘易斯和克拉克远征队,到1835年得克萨斯宣布脱离墨西哥,到1836年惠特曼和斯伯丁前往俄勒冈地区传教,再到1843年的弗里蒙特带队探索加利福尼亚,背后都有美国政府的支持或怂恿。美洲原住民最早是从东北亚经由白令海峡迁徙过去的,与中国人同根同源,外貌类似,甚至正如詹姆斯·菲尼莫尔·库珀在《最后的莫希干人》中指出的,他们的语言和中国的语言十分接近。白人则是欧洲土著,美洲白人都是从欧洲离乡背井、漂洋过海而去的;这种历史根源导致他们缺乏安土重迁的观念,久而久之形成一种特殊的迁徙文化:如果生活遇到困难,他们最终的解決方法多半是换一个地方另起炉灶;如果其他地方有更好的机会,他们往往毫不迟疑地动身前往。包括摩门教徒在内的俄勒冈移民如此,早在1821年便率领第一批美国白人殖民得克萨斯(当时归西班牙管辖)的摩西·奥斯汀亦是如此。
联邦政府的政策导向,以及独特的迁徙文化,促使扩张主义思想在19世纪40年代的美国达到了高潮。1844年,原本担任众议院议长的詹姆斯·波尔克参加总统大选,凭借吞并得克萨斯、霸占俄勒冈地区、“北纬54.40度或开战”①等攻击性超强的主张笑到了最后。同一年,美国商人约西亚·格雷格所著的《大草原行商记》(Commerce of the Prairies)在纽约出版,书里主要描绘作者历年沿着圣达菲小径和皇家大道②在墨西哥经商的见闻,但引起最大反响的却是其中哭诉美国商人遭受不公对待的文字。当年美国主张吞并得克萨斯、向墨西哥开战的言论本已甚嚣尘上,《大草原行商记》的畅销起到火上浇油的作用。1845年,美国不顾墨西哥抗议,强行批准得克萨斯成为该国第28个州。总面积近70万平方公里的得克萨斯未能满足美国白人的扩张主义胃口,反而助长了他们的野心。当年12月,约翰·奥沙利文在《纽约早报》撰文,宣称独霸北美大陆是美国的“昭彰天命”(Manifest Destiny)。这个说法极受美国白人欢迎,迅速成为他们秉持不弃的信念。
翌年,亦即弗兰西斯·帕克曼踏上俄勒冈小径的1846年,被称为美国历史的“决胜之年”(The Year of Decision)。正是在这一年,英国鉴于俄勒冈地区狐狸、河狸、海獭等野生动物锐减,逐渐失去其作为皮草来源地的价值,以及迁入当地的美国白人暴增,与美国签署了《俄勒冈条约》,彻底放弃北纬49度以南区域,美国得以将西部边界拓展到太平洋。也正是在这一年,美墨战争爆发,两年后墨西哥被迫割让三分之一的领土,美国则奠定现今本土48州的格局,基本上实现了所谓的“昭彰天命”。
当然,那年5月14日离开西埠镇时,帕克曼无从知道这一切,因为《俄勒冈条约》要再过一个月才签署;而当他和同伴在大草原上举步维艰、跋涉一周后终于抵达40英里外的利文沃斯堡时,斯蒂芬·沃特斯·科尔尼仍是驻扎该军营的上校,尚未率兵沿着圣达菲小径出征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还不是后来那个威名赫赫的将军。至于利文沃斯堡,只是几座散落在草地上的兵营,既没有堡垒,也没有炮楼,和周边的原住民村落差不多。帕克曼等人赶路心切,只停留了一宿。翌日,也就是5月23日,他们动身前往下一站:拉勒密堡(Fort Laramie)。
拉勒密堡在1846年仍是美国皮草公司的贸易站,要再过三年才由美国陆军盘下,变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军事堡垒。它位于拉勒密河与北普拉特河交汇处,紧挨着海拔仅约2400米的南关(South Pass)——横穿落基山脉的最佳地点。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拉勒密堡自19世纪30年代起便一直是俄勒冈小径上的要塞;由于北美大平原地区的生态环境,它还是从利文沃斯堡过去约650英里路上唯一的白人定居点。
美国在1803年侵占的所谓“路易斯安那领地”十分平坦,除了北部面积甚小的黑山(Black Hills),其余地区均是一马平川的缓坡。落基山脉东麓与密西西比河西岸的高程差约1500米,两者路程则在300到500英里之间,坡度未足千分之三,远低于平原的地理学标准(坡度小于等于千分之五),因而被称为大平原。大平原东片海拔低,降水充足,原是沼泽草原地带,通称大草原(Prairies);西片海拔较高,又称高原地区(High Plains),昼夜温差极大,属半干旱气候,植被多为疏林草原。
19世纪上半叶,美国白人对大平原的了解主要来自两支政府指派的远征队:1804年的泽布伦·派克远征队和1819年的斯蒂芬·罗恩远征队。前者从圣路易往西探索了今堪萨斯州中部,后者从圣路易往北和往南走访了今内布拉斯加州和阿肯色州;这些地方都属于东片大草原地带。派克和罗恩看到了漫无涯际的草原,极目远眺不见林木,加上到处都是沼泽湿地,人马寸步难行,从而断言当地并不适合人类居住。美国白人广泛接受他们的说法,将大平原称为“美国大荒漠”。
1836年,著名作家华盛顿·欧文出版了其应皮草和鸦片贩子约翰·雅各·阿斯托之邀而撰写的纪实图书《阿斯托利亚》(Astoria),讲述1811年白人皮草贸易商在俄勒冈创建阿斯托堡的故事,以及他在大平原的见闻。在这本极其畅销的作品中,欧文如此描绘他在密苏里及阿肯色地区看到的景象:“这个地区有点像古老的亚洲草原,被叫作‘美国大荒漠不是没有道理的。放眼望去尽是没有树木的平原和荒凉的沙地,单调得让人觉得无聊。没人能在这片土地上定居,因为每年到了特定季节,那里没有食物供应给猎人和他的马。”
正因如此,大平原才会在1830年被划为“印第安人领地”(Indian Territory)。经过白人数百年的摧残,到19世纪20年代,原住民在美国北部已经消亡殆尽,只剩少数部落在中部和南部苟延残喘。他们无奈接受美国政府的同化政策,采用白人的生产方式、社会制度甚至宗教信仰,表面上和白人殖民者维持和平共处的关系,乃至于被称为“文明部落”。但这种情况在1829年发生剧变:当年佐治亚州发现金矿,而矿脉处于切罗基部(Cherokee)的领地上,怀璧其罪的原住民因此遭遇了灭顶之灾。也正是在那一年,杀人如麻、双手沾满原住民鲜血的安德鲁·杰克逊出任美国总统。由于杰克逊及其领导的民主党力推,国会于1830年通过了《印第安人移除法》,堂而皇之将密西西比河以东地区定义成白人专属地盘,以西地区则划为“印第安人领地”,并动用军队暴力驱赶不予配合的原住民。切罗基部、奇克索部(Chickasaw)、乔奇托部(Choctaw)、克里克部(Creek)和塞米诺尔部(Seminole)“五大文明部落”被迫踏上“泪水之路”,集体搬入当年美国白人心目中的大荒漠。
这片辽阔大地当然不是荒漠,那里自古栖息着各种各样的生灵。弗兰西斯·帕克曼离开西埠镇不久,便发现大草原有众多他称为“害兽”的野生动物。他后来如此写道:“夜里群狼合唱;日间狐狸徘徊,偏在步枪射距之外;马蹄常常踏进獾洞;每个水塘泥坑都会响起震耳欲聋的蛙鸣,蛙多得数不清,颜色、形状、大小各异;大量的蛇从马蹄边溜过,或在夜晚悄悄潜入帐篷。”他看见沿途草丛里散布着脱落的马鹿巨角和白色的野牛头骨,但当时是春末夏初,马鹿和野牛正在高原地区觅食;它们秋季才会迁徙至大草原。到达普拉特河流域后的第五天,帕克曼等人陆续见到了“数百万野牛”,以及大批珀尼部(Pawnee)和达科塔部(Dahcotah)原住民。
其实在19世纪30年代以前,大平原地区极其富饶。那里一度有超过6000万头野牛同时奔腾其上,无数原住民过着丰衣足食的游牧生活。可是对早已习惯农耕和城镇生活的白人来说,大平原林木稀疏,缺乏修建房屋和取暖所需的木材,确实难称宜居。因而大批白人只能在大草原上耗时两月,跋涉700英里,先到拉勒密堡,再从附近的南关跨越落基山脉,奔赴更符合他们预期的俄勒冈地区。弗兰西斯·帕克曼和昆西·肖并非举家搬迁,不受妻小和家当拖累,一行四人轻车快马,只花了一个月,于6月15日抵达拉勒密堡。
拉勒密堡位于俄勒冈小径三分之一处,从当地到终点俄勒冈市还有1400英里。但帕克曼没有走完剩下的路途,而是留在拉勒密堡,探访周边原住民部落和打猎。他在圣路易雇用的向导是法国人,叫亨利·尚蒂永(Henri Chantillon)。和当年大多数在落基山脉当向导的法国人相同,尚蒂永也娶了原住民女子为妻;他的岳父牛熊(MahtoTatonka)曾是奥加拉拉酋长,而奥加拉拉是达科塔部势力最强的分支。牛熊那时已经去世,但余威犹在。受益于这层关系,帕克曼成为当地原住民的上宾,得以深入他们的生活,甚至造访了达科塔部的圣地黑山。那年8月4日,得偿所愿的帕克曼离开拉勒密堡,与尚蒂永等四人取道落基山脉东麓往南走,再沿阿肯色河与圣达菲小径东行,9月中旬重返西埠镇,然后坐船去圣路易,10月回到波士顿家中。
帕克曼自幼孱弱多病,长达半年的舟车劳顿导致他的健康进一步恶化,出现多种持续症状,眼睛也变得近乎失明。但他十分顽强,在旁人帮助下,通过口述,以路上所写笔记为基础,抱恙将这次西部之行撰述成文,自1847年2月起由著名杂志《纽约人》(The Knickerbocker)以《俄勒冈小径》为题分21期连载。1849年初,连载文章结集刊行,出版商取了一个既贴切又误导的书名:《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小径:大草原和落基山生活速写》。
说贴切,是因为书里许多段落确实极富画面感,以至于读者不禁产生与帕克曼同游的错觉,宛如置身于绿茵如海的草甸和沟壑纵横的高原,也感受了瓢泼而至的暴雨和炙热耀眼的艳阳,也目睹了无数悠然漫步的野牛和拔足狂奔的羚羊,也参与了长夜漫漫的放哨和惨烈血腥的围猎。除了出色地勾勒了大草原和落基山的生态环境,帕克曼对达科塔部原住民生活的描绘也堪称优秀;他仔细记录了他们的传统文化、宗族关系和日常生活,并做出一些极具先见之明的预言。比如他数次提到,原住民的生活过于依赖野牛,由于西迁白人越来越多,野牛数量势必迅速下降,因而用不了几年,原住民将被逼入绝境。
总的来说,帕克曼的速写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关于大草原和落基山脉的整体印象。这个整体印象或许是可靠的,但其中的细节却未必与事实相符。帕克曼不懂原住民语言,与他们交流需要仰仗亨利·尚蒂永和另外几个法国人的翻译,因而书里关于原住民历史、文化和生活的描述,恐怕少不了曲解的成分。他西游途中屡次生病,撰写此书期间视力衰微,只能通过口述由别人听写,导致文本的可靠性大打折扣。比如在全书接近尾声的第26章,帕克曼写到9月14日中午在圣达菲小径遇见大队人马,当晚“月儿又圆又亮”。但1846年9月14日是农历丙午年七月廿四,绝无月圆之理;结合前后文,“14日”必是“4日”之误。一个简单的日期尚且弄错,其他可想而知了。
但最令人瞠目的莫过于帕克曼对原住民的刻意贬抑。他自幼立志研究原住民历史,为此不惜拖着病躯,长途奔袭2000英里,到落基山脉实现实地考察的夙愿。照常理来说,比起同时代的其他白人,他应该对原住民抱有一定的同情,但实际上并没有。他在书中对原住民极尽丑化之能事,将他们描绘成粗鲁、残暴、愚蠢的蛮夷。帕克曼刚到拉勒密堡不久,便结识了亨利·尚蒂永妻子的族人。那些原住民惦念老酋长牛熊的情分,视他为嘉宾,拿出好酒好肉款待了他几天。他不知感激,反倒因为自己消化不良而怪主人太热情,甚至言之凿凿地断言:“毫无疑问,假如我们势单力薄、没有武器,在大草原上碰到这些好心的主人,他们当中至少有一半会来抢我们的马,说不定还要赐我们一箭。千万别信印第安人。手里永远握紧你的步枪。”也就是说,已经成年的帕克曼大费周章,深入原住民的生活,结果却只是重弹了其童年的偶像詹姆斯·菲尼莫尔·库珀在《最后的莫希干人》中白人至上的老调:活着的原住民都该死。
这种离谱的态度,连同为白人的赫尔曼·梅尔维尔也看不下去。在1849 年3月匿名发表于周刊《文学世界》(The Literary World)的书评里,梅尔维尔痛批了帕克曼对原住民的偏见,同时指出书名《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小径》的误导性:作者只在密西西比河与落基山脉之间游历,既没去过俄勒冈,更未曾踏足加利福尼亚。他猜中了出版方试图用这个书名来提高图书销量的动机,毕竟在当时的美国,最引人注目的噱头莫过于加利福尼亚。
加利福尼亚本是墨西哥领土,1848年2月2日才割让给美国。那年1月24日,一个木匠在其北部小镇科洛马河里发现金子。随后消息不胫而走,吸引了大量白人。1849年恰逢淘金潮最高峰,以至于后来的淘金客统称“四九人”。从1848年到1855年,超过30万“四九人”拥入加利福尼亚,其中绝大多数是原居美国东部的白人。他们的路线有三条:第一条是纯海路,坐船从合恩角绕过南美大陆,最后靠岸加利福尼亚;第二条是海陆结合,先坐船到中美洲上岸,穿越巴拿马地峡到太平洋,再换船去加利福尼亚;第三条是纯陆路,从圣路易沿俄勒冈小径走过去。多数人选择了耗时长但相对安全的第一条路线,但选择俄勒冈小径的也非常多。1848年,经俄勒冈小径前往加利福尼亚定居的白人仅约400名,1849年暴涨至25000名,1850年更多达44000名。
在淘金潮的加持下,出版方的策略奏效了,《加利福尼亚和俄勒冈小径》当年便加印了好幾次,1852年更接连推出第二版和第三版,足见其畅销程度。声名鹊起的弗兰西斯·帕克曼随后将童年梦想付诸实践,写了十余部英法殖民北美历史的专著。由于目不能视却著述不辍,出身高贵且自称精通法语,他逐渐变成一个传奇人物,一度被誉为最杰出的美国历史学家,因此收获了许多拥趸,包括后来当选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但帕克曼的历史著作如今影响甚微,因为除了掺杂过多个人想象的成分,这些作品对法文史料的解读和引用,其实存在诸多错讹。相比之下,他的成名作呈现出更持久的生命力。1872年,淘金潮已退,这部游记出了第四版,封面删掉了“加利福尼亚”,以《俄勒冈小径》为名流传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它被当成白人具有不畏艰难、勇于开拓的精神的明证,曾是美国许多中学指定的课外读物;问世至今170余年仍未绝版。
至于俄勒冈小径,路上移民络绎不绝的盛况持续到1860年。次年美国内战爆发,西迁白人锐减,它开始变得冷清了。1869年,第一条贯穿北美大陆的铁路通车,从纽约坐火车到旧金山只需7天和65美元;这给了它最后一击。这条北美大陆东西部间最早的陆上通道自此荒废,但美国的扩张主义道路没有随之终结。实现本土48州的“昭彰天命”后,美国通过巧取豪夺,又侵占夏威夷、波多黎各、阿拉斯加,以及众多太平洋岛屿,此外在全球安插了将近750个军事基地,遍布80个国家。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俄勒冈小径从未荒废;它一直存在,甚至已经延伸到世界各地。
责任编辑 许阳莎
①当年美国和英国在落基山脉北段尚未划界,波尔克主张分界线划在北纬54.40度。两国最终以北纬49度为边境线。
②皇家大道(El Camino Real)又称内陆皇家大道(Camino Real de Tierra Adentro),是一条西班牙殖民者在16世纪末期开发的通商路线,连接墨西哥城和新墨西哥圣胡安村(San Juan Pueblo),全长256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