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你的姓念Pú吗?仆人的仆。”
“嗯。”
“那以后我就叫你小濮。”
“嗯。”
“我是护士长,姓徐,双人徐。”
护士长四十六岁,圆盘脸,一米六八的身高,端着一对暖烘烘的胸脯,架着一副松开的胯骨,囫囵比小濮大一号。她面色红润,散发出一种满足的热量,像刚从太阳底下回来,或是饱含熟透的汁水。两片方嘴唇更红,红得老实了,反而没光泽,红光都被吸进去,不洋溢,像包了一层哑光的清漆。她唇形精致,唇面厚实、饱满,不说话时,上下唇合拢,看上去见方的,像一枚印。这唇口吐出的声音和调儿,倒是轻快、明亮,与年纪和身板有点不称,显年轻。
“我想组织上已经告诉过你的工作是什么。”
“嗯。”
“欢迎你,我们很需要你。”
“嗯。”
护士长看着小濮,希望她抬头看自己。对方一直低着头,咬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好像为一个个“嗯”字绷紧神经,等待发令枪一样紧张不安,时而嚅着。
护士长似乎是为了验证发令枪的效力,又抛出一个问题:
“你是自愿来的吧?”
“嗯。”
虽略有迟疑,但配着点头,也补得上迟疑,不容置疑。
护士长绽出笑颜,上前一步,说:
“好,既然是自愿来的,我们就更欢迎了,欢迎你。”
伸出一只手,握住一只手。手冰凉,冰得烫手。护士长仿佛真的被烫着了,下意识地放手。意识到不妥,又连忙伸出双手握住对方——小濮——的两只手。两只手一样冰烫,若附了一层冷寒的风霜。窗外,虽然吹着腊月的风,但并不寒冷。这里的风,夏季是潮热的,像有一层膜,附在身上,又咸又涩;冬天是干爽的,因为风总是和阳光一起来,像是阳光照出来的,像月光一样轻盈、干净。
护士长把她的两只手合在一起,搓着,仿佛要搓出温度。
“哎,你的手又小又软,很适合从医呢。”说着,双手沿着她一对手臂向肩膀移,一下下拍着,一边笑道,“小手当大夫,大脚当车夫。看来你天生是我们医院的人,你来对地方了。”
说这些话,带着笑,拍着手,护士长是诚心想搓热她。身子和心肠一起热。她确实也热了,两行晶莹的泪水从乌黑的眸子里滚出,翻着跟斗滚下,瞬间脱底,自由落地。护士长本想放手,挪开步,去工作台取一块四叠层的包扎纱布让她擦泪。但看到她乌黑的双眸已被哀怜和恐惧撑破,临时把松开的双手又合拢,把她纳入怀里。
预备让她趴在肩头哭一场的。她却不哭,空着双手,垂落着。甚至头也空举着,挺着脖颈,翘着下巴颏儿,不趴下。只是肩膀略有耸动,一松一紧,似在抽泣。这样不上不下的,僵的。怎么回事?是怕泪水弄湿我的衣服?还是……还是……护士长心里纳闷,到口的安慰话也僵在喉咙里,如鲠在喉。
隔壁有人在哼哼,空气里飘来双氧水的味道,混杂着金属磕碰的脆响。护士长想得到隔壁在做什么,甚至知道是谁在替谁做什么。却不知道眼前,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她知道小濮的来历,见面之前想过自己该做什么、说什么。但现在的情况和想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她心里有点乱,手慌得很,不知该松开,还是更用力地抱紧。
“如果你后悔……不想要这份工作,我可以向组织上反映。”
“不!”
像碰了她身体私处,她从护士长怀里弹出来,也放出目光,神经质地迅猛,过度地防卫。这是她第一次用嘴巴出声,也是第一次把目光投进护士长的目光里。四目相对,护士长也是第一次觉得她乌黑的瞳仁里不仅含着泪水和恐惧,也含着她双手的酷冷,刻着戒心和决心。
这时,护士长才觉得,刚才应该松掉手,甚至根本不该去抱她。她在心里说,不该去握她手。她怪自己,这是立场不坚定,斗争觉悟不高,爱憎不分明。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也骂了一句对方:神经病,你以为你是谁!
“那好吧,跟我走。”
“我要工作。”
“就带你去工作。”
护士长回到预设的立场,挺起胸,迈开大步,目不斜视,从对方面前走过,向前走去。她如被吸走似的,步步跟紧,出门,穿过昏暗的走廊,上楼。二楼过道更昏暗,几乎是黑暗,一下把护士长的白大褂衬托出来。两人默不作声,只有老迈的木头楼板吃力地吱嘎响,铺张蔓延出一份呜咽的不安。
越往里走,护士长走得越快。她——小濮——觉得胸口被一种下坠的恐惧压迫着,脚底越来越空,步子越来越碎,两人间距渐行渐大。啪的一声,小濮以为是自己心脏爆了,其实是护士长按亮了路灯。灯光下,护士长的一身白,变得更让人目眩,因为走得越发快了,像要甩掉她。
行至走道尽头,白影倏忽消失,没有任何过渡,仿佛切入墙体,鬼得很。
其实是踅入一个门框里。
门敞着,可以径直入门。上级规定,这里要时刻有人守着,但没有人乐意跟死人守在一起,再说死人也不需要。上级犯官僚主义错误,不体恤民情,就别怪下面弄虚作假。敞开门是作弊,造假,给人感觉里面有人——没人也有人,只是刚走一会,去厕所了。冠冕堂皇的说辞可以扳倒纪律。
小濮站在门前,打量门里,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但看到的只有护士长一人,她已经拉开方凳,在桌子前坐下,忙着收拾桌面,对发自里面的说话声置若罔闻。说话的人一直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护士长一直不理会,好像那是只说给小濮听的,于她是烦人的噪声,要用心抵制的。
“進来。”
“来啊。”
“过来啊,这就是你的工作岗位!”
护士长敲敲桌子,提高嗓门说。桌上有一部黑色底座的方形电话机、一个竹子笔筒、一瓶插着蘸水笔的墨水、一本摊开的书、一副听诊器、一只盛着半杯白水的白色搪瓷杯、一把带柄的木梳。桌上最大的摆件,是一个黑色皮革包制的三隔层文件架,分门别类架着各类书刊、文件夹、档案袋、笔记本等。其中两本字典一样厚重的大书,醒目地独占一层,像是“镇架”之宝。
护士长先把木梳夹在书里,和搪瓷杯一起推到一边,然后拉开一只抽屉,把听诊器放进去。又拉开另一只抽屉,取出一大一小两个本子。大本子套着红色塑料封皮,是特殊病员的护理日记本;小的是医院常见的病历本。
“你念过书吧。”
“嗯。”
“情况都在这里,你先熟悉一下。”
“嗯。”
“先看病历,再看护理日记。”
“嗯。”
“以前学过护理吗?”看到摇头,护士长说,“没关系的,我会安排人来教你,很简单的,就是服侍人,没什么技术,只要肯吃苦就可以。”
“嗯。”
两人隔着桌子,一站一坐,面对面,脸上洒满灯光,映着桌面的反光。桌子是一张老式写字台,笨重、破旧。也许是要掩盖破绽,也许是要体现病房特色,桌面铺着一张对好尺寸的白床单,上面压着一块齐尺寸的玻璃。桌子居中而摆,正对着吸顶灯,玻璃便又照出一盘白亮的底灯,水中月一样的,响应着顶灯,将两人面对的脸照得亮堂。室内的自然光其实很差,因为桌子背后,也是护士长背后,立着一面三个折面均打开的屏风,隔板一样的,隔掉了窗户和从窗户照进来的自然光。屏风一头抵着墙,一头留出一个过道,可以往里走。里面做什么用,不知道,只看见过道口子里,立着一个衣帽架,从屏风背后探出三个龙嘴形钩子,一个钩子挑着一顶女式软军帽,亮着一颗红五星,闪出光。红五星的视线正好冲着墙上一幅彩色新年画,画的是珍宝岛著名战斗英雄孙玉国头部负伤依然冲锋陷阵的英勇形象。画下面是年历表,有不少日子被做了标记。一度,护士长的目光盯着这些标记,好像在确认什么。
这是一个套房,里外两间,套着门,亲密无间。刚才进来后,小濮注意到说话的人在里屋。这会儿她站在写字台前,面朝护士长,背向着两扇门:刚才进来的大门(双开门)和通往里屋的套门(单门)。套门虚掩着,里面始终不见一丝动静——仿佛根本没人没影,没活物。但说话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一直以一个不离不弃的腔调不绝于耳。小濮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觉得声声入耳。不,是声声钻入后脑勺——后脑勺仿佛裂开了,风正丝丝灌入,令她的后背后脑、心坎心尖,阵阵发冷,陡生恐惧。恐惧使她变得莽撞。
“是谁在里面说话?”
“什么谁?谁也不是,是收音机。”
护士长笑道:
“你太紧张了,人和收音机都不分了。”
“收音机?”
“是。我们谁也不会说他的话,只有靠收音机说。走,带你去看看他。”
护士长立起身,迈开步,从她面前走过,领头往里屋走。
推开门,收音机的声音更大了,眼前却是一团黑。“见鬼,干吗拉上窗帘,难道还怕他睡不着。”说着,护士长没有去摸开关开灯,而是走进黑暗,直接去拉开窗帘,顺便关掉收音机。
收音机就置于床头柜上,一尺见方,桃木面板,镶着茶色玻璃,扣着一对黑色旋钮,尊容端庄,有一股不容轻慢的骄傲之气。为了让病人晒得到阳光,病床被尽量往窗边移,只空了一个床头柜的宽度。床头柜几乎抵着墙角,夹着收拢的窗帘,窗帘压着比柜面小不了多少的尊贵的收音机,使之很有一种被挤兑、被奚落、被压弯了腰的屈服感。窗外并无阳光,但房间里如注满阳光似的白亮。因为房间里四处都是白:四面墙粉着白灰,护士长穿着白大褂。床上铺盖的也都是白:白床单、白被套、白枕套,连铁床架也漆成乳白色。只有卡其布窗帘像在草药水里熬煮过,是暗绿色的,但现在它已被拉到两个墙角,极大地缩着,藏着掖着,不成气候。
尽管站在门口,因为光线明亮,又无遮挡,小濮一眼就对房间里的一切看个清楚。一目了然。她的目光首先落在病床上,以为会看到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伤病员,却只看到一床被子,棉胎可能是新的,松垮垮的,但铺得几乎是平整的,不像有人睡着。确实没有,因为床前、床下没有鞋子,拖鞋也没有,衣服也没有。好像病人已经出院,卫生员把床铺收拾得整洁有序,准备迎接新病人。奇怪的是护士长,几乎在关掉收音机的同时,已经偏过头去,对着床头弯下腰,提起甜滋滋的嗓音问候起来。
“你好,伊万·瓦涅金中尉,你醒了吗?噢,还睡着的。能听到我吗?听到就睁开眼看看我,我是护士长,又来看你了。你看,我還给你带来了一个新的卫生员,她叫小濮,以后她将专门负责护理你。”
护士长抬头看小濮还愣在门口,说:
“你不过来看看?小濮同志。”
小濮同志不动,一动不动,像被钉住。恐惧是原本有的,现在又添惊慌、疑窦,一起把她摧毁,如同废物一样。护士长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是吓坏了,不想为难她,索性直起身子,朝她走过来。
“不看也罢,以后有你看的。”
护士长边走边说,走到她面前,隔着门框,交代道:
“今天你的任务就是看他的资料。尽快熟悉情况,投入工作,知道吗?小濮同志。”
护士长顿了顿,补一句:
“你应该珍惜我们依然把你当同志看待,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
小濮——同志——不吱声,不动身,还是痴的、呆的、木的,一副惊魂未定、神志不清的样子。护士长是去意已定,她知道她需要安慰,却并不想给。她想起刚才自己热脸贴冷屁股的事,心里泛起一股得意的涟漪。这是她自酿的一个苦果,护士长心想,她必须吃下去,自己安慰自己吧。这么想着,护士长说走就走,毅然迈开步伐,走出套门,绕过她,向大门外走去。
走出大门,护士长又有点不忍,回转身,找了话说。
“今年多大了?”
“十九。”
“想家吗?”
“嗯。”
“现在医院就是你的家,大家庭。”
“嗯。”
“别太紧张,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嗯。”
“待会我就安排人来教你护理工作。”
“嗯。”
补上安慰后,护士长干脆离去,洒下一路夹杂着吱吱嘎嘎的橐橐声。那是一种心安理得的步伐,仿佛春华秋实的脚步声。
房间里只剩下小濮独自一人。不,里屋还有一人,目光忍不住被里屋吸去。门开着,似乎随时可能走出人来。她屏住呼吸,蹑着手脚慢慢凑上去,然后一把把门拉上——迅速!用力!如果有锁,一定会锁上。确认门关好后,又后悔刚才没顾上看一眼床铺,被子有没有动过?也后悔刚才没有听护士长,上前去看看他或她——现在被窝里的人是男是女她都不知道。
究竟是男是女?到底怎么了?她迫不及待去看病历本。
病历本一定程度安慰了她,至少让她确信:这人尽管是男的,但绝不可能伤害自己,不可能破门而出,不可能破口骂她,不可能对她无礼,不可能向组织打她小报告,不可能……应该是什么都不可能。现在的问题是他可能什么,她把目光落在护理日记本上,只有去那里找答案。
窗外天色向晚,她已经把一百三十一页的护理日记看完,把十二页的医生会诊病历又重温了一遍,而护士长应允安排来指导的人还是没来。迟迟未来。南方的冬天不冷,只是此地在海边,风大,吹得铁窗框不时嗒嗒响。有时呜呜的,那是风更大了,是风从窗缝里挤进来的声音——她觉得这也是自己心里心底的声音,呜呜的,是哭不出声的声音,是悲痛绝望的声音。她早知道自己不像一般女孩子,动不动就放声大哭,哭天抹泪,带场面的。她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用喉咙哭过,伤心了只是默默流泪,难过死了也顶多呜呜一通而已。母亲因此常骂她“僵尸”“阴死鬼”,骂父亲是“老死鬼”“死王八”“活乌龟”等。总之,都是一路货,都是咬碎牙不出声的劣等种族,没喉咙的。
但在这个下午,在这个不祥的,可怕的,有人一动不动如植物一样在昏睡、等死的病房里,在看完由两位护士、四位卫生員轮值八十七天总计一百三十一页的护理日记本后,她心肝都迸出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强劲的冲动卷走了她所有体力,为了抑制哭声,她不得不蹲下身,跪下来,强行把拳头塞进嘴,以最粗蛮的方式把哭声顶回喉咙,闷死。她手确实比常人小,但牙齿和常人一样尖利,当生理反感导致的呕吐把手硬生生吐出来后,她看到这手已经血淋淋的,至少几天都无法合格参与护理工作。
她不觉得痛,也不懊悔。一点都不,像理所当然。甚至幸灾乐祸,甚至想把另一只手也这样糟蹋了,甚至……甚至……风呜咽着,鼓动着窗门,发出嗒嗒声。她呜呜哭着,像风挤破了心扉,在她心房里肆虐。
2023年3月11日
责任编辑 许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