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消亡的大巴

2023-09-08 08:16王仲昀
新民周刊 2023年33期
关键词:宣城大巴车大巴

長途大巴对于今天的年轻人,尤其是“00后”,是一种陌生的存在。这一届年轻人出生在“高铁时代”,对于他们当中很多人而言,曾经脏乱差、超载严重的长途大巴,这一块的记忆是缺失的。

但是长途大巴有过非常辉煌的过去。在民航业与高铁远没有今日这般便捷的日子里,长途大巴一度是最主要的远途出行方式。

如今,长途大巴的经营和客流状况如何?客流究竟下滑到什么地步,以至于交通运输部一个月内两次提及“转型”?带着这些问题,我登上了上海沪太长途汽车站开往安徽省宣城市的一辆大巴。

在乘车的这个夏日傍晚,大巴自东向西开去,开往日落的方向。窗外高速路两旁的江南水乡飞快倒退,一段往事像放电影一般浮现在人们眼前。时代演进,与无数人曾经的乡愁,汇聚于路上疾驰的大巴。

01“眼看就要到头了”

长途大巴走向没落,这一点从人们到达汽车客运站那一刻就感受到了。

差不多十年前,哪怕是工作日的下午,在上海沪太路与中山北路路口,沪太长途汽车站外,听到来自五湖四海的口音,不是一件难事。嘈杂中人们进进出出,为的是早点买到一张回家的车票。

有人为了省钱,和大巴司机提前电话约好,不买票,在站外上车,通常可以少付点钱。于是每当一辆大巴从内环高架的沪太路匝道下来,路边等车的人一拥而上。逢年过节的庞大客流,更让回乡的人担心自己能否挤上车。

十年后的当下,再也见不到这样的画面。2023年8月初,一个寻常的周三下午,当我来到沪太长途汽车站,发现车站的面积已不断压缩。两边没有什么门面,只剩下中间不起眼的车站招牌。那块招牌跟今天全国各地宏大、现代化的高铁站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除了中山北路依然川流不息的车辆,这里早已没有往日的热闹。如果不仔细看,甚至都不会发现这里还有汽车站。

走进车站,安检机器旁边坐着一位中年女性,自顾自刷着手机,也不管进站的人有没有把包放进去过安检。也许她早就知道,现在一天下来,没几个乘客进站。下午2点前后,车站候车室里总共不到10个人。有人躺在需要扫码的按摩椅上午睡,还有人斜靠在座位上,玩手游打发时间。空调不大起作用,只听见头顶上老旧的电扇呼呼地工作着,只有它在岗位上保持专注。

临近下午2点50分,上海开往安徽宣城的大巴即将发车,负责检票的工作人员不见踪影。大巴司机走进办公室,在他的提醒下,检票员笃悠悠地走出来,“来,2点50分,宣城检票了啊”。

加上我在内,买票上车的人一共3人。车开出站,在路边又带上了提前打过电话的4人。司机姓付,44岁,见我上车后说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记者。说吧,你想了解什么情况?”我说明来意,付师傅忽然打开了话匣,向我讲述他在这条线路上10年来的过往与现状。

付师傅开的这班车,现在每天早上8点40分从距离上海300公里的宣城出发,在中午12点前后进入上海,终点是浦东川沙汽车站,通常是下午1点到达。经过短暂休息后,大巴会在2点返程,2点 50分路过沪太汽车站,在晚上7点回到宣城。这条线路上的长途大巴,每天往返两地,现在还剩下3班。

在2021年上海至宣城高铁开通前,由于火车绕行远,耗时很久,多年来长途大巴是往返两地最主流的出行方式。客流最巅峰时,每天有18班大巴往返上海宣城两地。这只是固定班次,如果遇上春运或者国庆,两地的汽车站还会安排“加班”。宣城市客运总站站长王峰告诉我,最繁忙时他们曾经在春运期间安排每天上午,每隔10分钟,就有一班几乎满客的大巴发往上海。

这些都成为了历史。大巴线路从每日多达数十班,减少到18班,再锐减至3班。而如今还能剩下3班,在付师傅看来,最主要是因为现在两地高铁并非直达,需从杭州绕行,总时长和大巴差不多,票价却是大巴的两倍。

当大巴穿过上海市区,来到市郊的沪青平公路,付师傅的同事孙师傅也上了车。一道上车的还有路边等候的9名乘客。两人见面后,第一件事就是讨论今天自己和同行的生意。“2点前一个电话没有,我以为今天回去要零蛋,还好发车前来了几个人。”孙师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雀跃,这一天往返,总计39人乘车,意味着没有亏钱。

他们念叨,现在一天的油费是1600元,过路费600元,两名司机工资600元,加上交给车站的管理费,所有成本约3000元。每张车票100元,至少卖掉30张票,才能保证不亏本。

我翻开大巴车上的日报表,表单记录8月第一周,单日收入有4000多,还有5000多,但是也有两天只有2000多。那两天,这辆大巴的老板亏了钱。

付师傅说,最近是暑假,客流还稍微多一点。今年“五一”假期后,暑假到来前的那一阵,人非常少,甚至出现了单程一张票都没卖掉的情况。意识到这种情况也许不会是唯一后,他们和老板合计,如果发车前车站没卖出票,也没人提前打电话,大巴干脆停发一天。

沪太长途汽车站近影。摄影/王仲昀

两位司机都经历过长途大巴客流最多的日子。10年前,他们的日工资就超过了200块。10年过去,这个数字只涨到了300。更让人无奈的是,当年客流多,生意好,节假日加完班,老板会“分红”,最多时一个月收入超过2万,而现在完全没有“分红”,一个月上班28天,就拿28天工资。

最近,除了客流下滑甚至“挂零”带来的不确定性,让付师傅更感到苦恼的是每天吃午饭的时间又被压缩了。8月以来,途经安徽的高速公路在修路,大巴得多绕行一段。以前他们会在12点到达上海浦东川沙汽车站,之后有一小时吃饭休息;修路让他们晚到45分钟,到达后稍作休息,不得不抓紧返程。

现在每天早上,付师傅会在7点起床,老婆在家做早饭,再帮他烧好午饭,打包带上。等大巴快要到上海,他拿着饭盒,在服务区加热,迅速吃好饭。通常他会在晚上9点回到家。回家后太累,只剩下洗澡和睡觉,再也顾不上更多。

在最讲究团聚的春节,长途大巴司机也有些不同。他们和其他交通运输线路上的司机一样,没有休息是常态。司机们在年三十的早晨或夜晚和家人吃年夜饭,随后像往常一样回到大巴。

对长途大巴司机来说,大巴是工作场所,更是过去10年、20年里生活中最重要的载体。但在付师傅看来,随着2024年沪苏湖高铁通车,上海到宣城的高铁时长可能缩短到90分钟,“很多司机这两年早就转行了,大巴车这下应该真的要开到头了”。

02 “一觉醒来,还在上海”

付师傅开了10年长途大巴,孙师傅开了近20年。他们的老板汪积文经营这条线路快30年。汪积文白手起家,从大巴司机开始,成为大巴老板。他是最早的入局者,也是坚持到最后的人。

1994年,还是长途客运站一名司机的汪积文,经过投标,以营收承包的方式,从车站手上接过了上海往返宣城的大巴生意。原本他只是车站的专职司机,每天开车的线路都不一样。后来他看到车站的投标计划,觉得或许是机会,冒着风险接下生意。

刚开始,无论盈亏,汪积文每天要交给车站400元,而车辆和油费都由车站提供。在上世纪90年代,皖南小城的人均月工资还没有400。承包大巴,每个月12000元固定成本,“这在当时绝对是巨款,只有我敢投标”。在宣城汽车客运站,今年53岁的汪积文告诉我。

从前的时光很慢,大巴车也慢。在开大巴的前10年,车破,路况差,大巴没法做到像今天这样当天往返。早上8点从宣城出发,一路走国道、县道,晚上才能到上海。

候车者坐在扫码自动按摩椅上小歇。摄影/王仲昀

大巴进入上海,行程远未结束。在汪积文的记忆里,那会儿坐大巴的人很多,什么样的人都有,大部分是到上海务农和务工。“浦东当时很多地方都是农田,当地人把土地出租,宣城有不少农民就去浦东那边种田。”所以汪积文的大巴到上海,他还要花至少3小时,把车开到浦东乡间,负责把每个人都送到。只有这样,才能吸引更多的“回头客”。

每天抵达浦东川沙后,汪积文开始考虑第二天返程的细节。大多数情况下,乘客不想专门去车站坐车,会提前和汪积文确认上车点。他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些上车点,谋划好返程路线。没有手机导航,路线全靠脑袋记。在一次次驾驶大巴穿行浦东乡间的途中,汪积文就这样记住了浦东的阡陌交通。

晚上在上海过夜,汪积文不舍得花钱住旅馆,大巴车里太闷,他就睡在车顶上。老款大巴的发动机在车前方,车里没有空调,每年夏天汪积文备着湿毛巾,热得受不了时,不停地用毛巾给发动机舱降温。

对于当时的乘客来说,条件同样艰苦。大巴没有空调,一直开着窗户,驶过那些路况不好的路面,窗外沙尘飞扬,吹得车里人们一脸灰。超载曾经也常见,核载45人的大巴车,汪积文记得最多能坐下将近80人,车中间走道上放着长条凳,坐满了人。

大巴车不仅能载客,货厢里还能装下各种在今天想象不到的“行李”。有农民到上海务农,带上了自家的小猪仔。猪仔被放在货厢,一路坚持到上海,下车依然闹腾。有人把拖拉机拆卸成各个部件,然后带上车。在大巴老板眼里,只要愿意花钱坐车,带什么行李都好商量。

有运气好的投资人,完美地赶上汽车客运量最大的这几年,添置大巴入行,赚到一桶金后潇洒离去。

由于一天只能跑一趟车,为了尽可能地赚钱,汪积文的目标就是让这趟车尽量坐满人。时间久了,在司机和乘客间流传出一个笑话:“乘客在上海沪太路汽车站上车,睡了一觉,两小时醒来发现自己还在上海。”原来,如果在川沙汽车站和沪太路车站都没能带满人,司机们会开着车持续在上海市内兜圈。车开到沪青平公路,再開回沪太路,接着再到沪青平公路,有时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那时候人们的生活节奏也慢,一天做好一件事就满足,哪怕整整一天用在坐大巴上,人们并不感到着急。汪积文说,其实乘客们也没办法,长途大巴几乎是当年人们来往两地唯一的交通方式。纵使车很破,安全性没法得到很好保障,司机又一直绕路载人,人们只在乎最终能到达目的地。

人们对长途大巴的高度依赖,使得当年司机与车站拥有“绝对的话语权”。王峰向我回忆,20世纪90年代末,“那时候车站的人是真厉害呀,坐车都得听他们的,有时候真的是一票难求”。

最初的10年,对汪积文来说充满困难。在面对路况差和车辆老旧这些问题以外,他还不得不应付一些人的刁难。“当年社会整体治安环境比不上现在,无论在上海还是宣城,车站附近总有一些‘地头蛇。如果我在这里带客,他们就要找我收‘保护费。我很无奈,我还是想和气生财,大部分情况只能满足他们的要求。”

尽管小心翼翼,依然有两次,有人拿着石头,报复性地砸碎了汪积文大巴车的车窗,他至今不知道自己当时得罪了谁。这些莫名其妙的风险,以及日夜奔波的辛劳,让很多人没法坚持下去,但汪积文做到了。1998年前后,他的大巴车票价30元,每个月已经有6000元左右的收益,这个数字和同一时期上海房价均价差不多。

不确定的状况在2004年以后陆续改善,长途大巴逐渐迎来了生意更好的时代。上海到宣城的高速全程贯通,当日往返成为可能。浦东的乡间小道越来越少,汪积文看着那些现代化的高架路从地上生长出来。治安有了明显好转,司机们开起车来不再提心吊胆。

2008年至2015年,是这条线路的“黄金时期”。汪积文觉得,2008年北京奥运会和2010年世博会,这两件“大事”推动了更多人从宣城到上海发展,也给上海送去了更多游客。汪积文对2008年印象格外深刻。因为他从那一年开始,正式从司机变成了老板,不再每天开大巴。

2012年,全国公路客运量达到顶峰355.7亿人次。在那一年前后,汪积文自己就经营着5班每天往返上海宣城的大巴。遇上节假日高峰,他还和别人合作,能够实现七八班车从早到晚出现在这条路上。生意最好时,一辆购置成本近60万元的大巴车,一个春节就能挣回来。

有运气好的投资人,完美地赶上汽车客运量最大的这几年,添置大巴入行,赚到一桶金后潇洒离去。汪积文承认,这样的人确实存在,但同行中真正赚到钱的人只有三成。“从1994年到现在,差不多整整30年,我见证了这个行业的起步,也赶上了巅峰,最近几年又看着它一步步走下坡路。在我们宣城本地,有这样经历的人,我想不超过3人。”说到这里时,汪积文用手比画了一个“波浪”。在他看来,任何行业都有兴衰规律,都要面临转型,不会有人能永远“朝上跑”。

03 “总有人不会坐飞机高铁”

在一个行业最辉煌的时期,身在其中的人无法预料转折会在何时到来。现在回溯起来,汪积文觉得是2015年以后,长途客运开始逐步下滑。在高铁通车前,一切要归结于互联网。

“以前没有微信群,也没有网约车平台,除非自己开车,否则还是只能坐大巴。”汪积文说道。但是随着越来越多微信“老乡群”和跨省“顺风车”出现,有车的人们很容易通过互联网,顺路带上几个人,既排解了一个人开车的孤独感,也补贴了自己的油费与过路费。互联网经济的“小快灵”优势尽显,很快对大巴车这种转身缓慢的巨人造成了冲击。

一些独属于时代的重大事件促进了长途客运的繁荣,同样也会加速其衰落。2019年11月26日,汪积文对这个日期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面对客流减少而作出的“正式”努力。那一天,在互联网带来的危机感面前,所有还在经营上海往返宣城大巴车的老板们聚在了一起,他们通过开会,达成了协定:避免恶性竞争,统一票价,联合经营。

抱团取暖,从那一年12月开始,很快止步在寒冬里。2020年1月20日之后,新冠疫情让一切戛然而止。1月24日,农历大年初二,付师傅开着车到上海,被告知已经无法通行,只能原路返回。

从那时起,人们的出行习惯进一步被改变,空间密集、容易聚集的大巴车被认为是不安全的,网约私家车成了更安全、方便的象征。坐大巴车要进站,出站,每出一次高速,都要做核酸,查验健康码。

如果说互联网经济的冲击从个人身上产生,高铁建设对于长途大巴的影响显得更宏观。长三角一体化发展,让上海与周边地区的高铁出行愈发方便。大巴车终于不再是唯一的通行方式,客运站的“话语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拥有了更多样、更舒适的选择。年轻人们动动手指,就坐上了高铁。

就连汪积文自己的女儿,宁愿花400元乘高铁往返上海和宣城,也不愿坐父亲的大巴车。“有时看到人们建议说,大巴经营要提高服务意识。我总觉得这已经不是服务好坏的问题,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我们已经没有了服务对象,谈什么服务意识呢?”

但是一些意料之外的状况也被汪积文观察到。他发现当下还在坐大巴的人群变得高度固化。

这群人,具体都是什么人呢?到上海做家政的阿姨,去厂里上班的工人,还有一些看病的老人。以前农民工是最主要乘客,他们总挑着一个大蛇皮袋,带着所有的家当,现在这个群体也几乎看不见了。这些人不太会操作手机,不会坐网约车,也不舍得花钱坐票价贵一倍的高铁。

他们中有不少人朝付师傅诉过苦,讲述他们的子女帮忙买票,让他们坐高铁从老家到上海虹桥站。可是那么大车站,要如何走出站就足够绕晕他们,更不用说之后换地铁的复杂操作。相比之下,大巴最原始,最便宜。和30年前一样,一个电话就知道在哪里上车。到终点后,司机还会教他们接下去怎么走,在他们眼里这就是最靠谱的。

大巴承载了乡愁,应该不会这么快消亡。摄影/王仲昀

2023年1月,抖音博主“打工仔小张”发布了一条视频——“第一次去高铁站如何坐高铁”。起初有人质疑:“坐高铁还用教?”小张回应称,不是每个人一出生就生活在城市里,从小就有坐高铁和飞机的机会。作为一名“稍微年长”的朋友,她希望能给初入城市生活的朋友做一些经验科普。

最终,视频在网络上成为现象级的作品。巨大的流量印证了小张最初的设想:不是所有人都会坐高铁。有网友说,自己在北京工作,妈妈之前从来没离开过县城,最近要来北京看望她,她就让妈妈看了好几遍小张的“如何坐高铁”视频。

在今天的中國,民航业有一个共识:中国还有10亿人没有坐过飞机。在一些偏远地区,“看飞机”都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

在陕西安康,有一座修建在秦巴山区的安康富强机场。自2020年9月通航,不间断有来自附近区县村镇的乡民赶到机场看飞机。这些站在富强机场外土坡上的人,很多都是这辈子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飞机。

互联网同样如此,看似拉近了人们的距离,但实际上因为信息差导致人与人之间出现了新的沟壑。为了避免踏入这些沟壑,有人本能地坚持那些最传统的选项。何伟在《江城》中写道:“到2001年,一条通往重庆的高速公路通车了,一条铁路也正在修建中,基本上再也没有人坐船去涪陵。”但20年过去,从嘉陵江到长江,船只依然在航行。

大巴真的会“消亡”吗?老板汪积文和他的司机们没法给出肯定的回答,也许总有人离不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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