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 梨
雨从早晨五点就开始下,中午弱了些,微风皱起烟蒙的水汽,空中绽着一朵朵透明的水莲,人吸入口鼻,浸润心肺。杨柳、槐树、栾树、梧桐和杜仲的绿叠染着,或圆或尖的叶片劈里啪啦地拍着小手,遥远的枝干偶尔垂点着,路上人很少。灰喜鹊家族路过,四处吵吵着躲雨。大斑啄木鸟趁雨水多,出来敲树捉虫。乌鸫躲在密林里,炫技似的吹口哨。
燕青穿着始祖鸟的短袖、吉普的短裤和登山鞋,坐在地铁站边玩着游戏,看见我来,对我招招手。他留一头中长发,头发黑而顺滑,甚至比铜镜的光还润。有时太阳光在上面流转,如果是几个小人儿,一定能手拉手儿从他发丝边滑下来。
我们在红墙的紫禁城里走动或停歇,地上的破宫砖,丛生的杂草,殿脊的大嘴乌鸦,还有那些明黄的琉璃瓦顶,都很像皇帝在好天气里晒出的玉米粒,在中原地带农村中随处可见的、晾晒的大片玉米粒。我们可以整天坐在穿堂的宫门中,吹着最凉爽的南风。大嘴乌鸦脚踩着明黄的琉璃,歪着头打量人们。它们见过很多脸,但一张也不想记,那么多人,看着就烦。而鸦神蹲坐在屋脊的上方,黑亮的眼珠看着太和殿,周身乌羽被太阳染成鎏金,金乌由金乌而生。它因膨大变得寡言,翅膀张开能刮起一阵小旋风,相比那些活泼泼的飞禽走兽,守护神都是寡言的。我挥着一面小小的水磨铜镜,折射出一个王朝的兴衰。
那些酷热的夏日,我们沿着张北海留下的美味地图穿行北京。正阳门火车站早已停运,过去那个带点日本味儿的东站广场已经变成了铁道博物馆。我们顺着栏杆向内窥视,看着均匀生锈的铁轨,上等人的轿车、马车、扛大包的和人力车夫,等下车的洋人、二鬼子、王公少爷和贩夫走卒。沿着铁轨,尘封多年的正阳门忽然向两侧大开,我俩坐上铛铛车往北走,看我们的城如透明大象般肺腑通透,招牌一律被阳光晒得褪色,没有新粉刷的油漆味儿。
早餐吃什么,烧饼果子加咖啡?这日子口儿可没有马蹄烧饼。过了箭楼,雨燕在头顶穿梭像飞行的小鱼,黑亮的羽毛闪光如鳞。在前面美国人开的连锁咖啡店里喝一杯。燕青很快喝下一杯冰美式,将冰块嚼得嘎嘣脆。我们那时年轻,心脏康健,狂喝咖啡如巴尔扎克。燕青在正阳门大街上,将略潮湿的心脏掏出,晒成一枚透明的果子。百多年前,这里曾是全北平人气最旺的地方,何况它叫正阳门,正逢太阳初生,这里驱鬼又辟邪。
这时,燕青从兜里拿出一个牙牌递给我:“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顿时眼明心亮,眼前的光不断跳跃恍惚,慢慢聚焦,凝成一颗圆圆的雨燕头。它瞪圆了两颗黑黑的大眼睛,张开灵巧的小嘴儿,不断扇动着镰刀般的双翅,刮起一阵阵的气流。它的翅膀展开来,能从正阳门搭到箭楼上。
燕青说:“每座古建上面都有守护神,有的守护神残破不堪,有的守护神遍体鎏金。倘若有一天,这些守护神不在了,那就是它们决定离去了。”
北京雨燕的守护神在正阳门上挥动双翅,它的气流让众多小雨燕张开翅膀在空中滑翔,捕食空中的绿色飞虫。我这才知道世界运转的秘密。燕青说:“这城里的一切草木生灵,都是由这些神兽庇佑的,肉眼看不到。”
我大受震撼,将那牙牌握在手中,感觉手心微微发烫,溢出些许金光。再仔细看,那雨燕神身上伤痕累累。有时众燕在它的托承之下,悬入云层,直上九霄,倒显得正阳门和箭楼肉身沉重,呆望云天。
我此时变成了木鸡,喃喃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秘密的?”
燕青说:“自从我得了抑郁症之后,我爸带我去西边深山的一个寺里修行,猴子给的。”
“哈?”我以为他在说笑,“你好好说。”
“就是猴子给的,我没开玩笑。”他把符重新要回手里,“那边僧人喂了几只褐马鸡,褐马鸡象征着战神,褐马鸡保佑着那方寺庙,寺庙的战神就是鹖,但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听小和尚与老和尚辩经,觉得有些头痛,便跑到后山去看看。我刚坐下,就看见山石上捆着一只穿着虎皮裙的猴子,那猴儿脖子被铁链拴住,毛都被磨没了。我给了它一块儿西瓜,它伸手给我一块玉牌。我戴上之后,它就给我指了指寺庙上方那只巨大的鹖。”
“那就是孙悟空吧?”
“孙悟空还被铁链锁着?”他表情平静,“梨妹,你不要看每只猴儿都像孙悟空。”
“然后呢?猴子说什么了?”
“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猕猴,不是孙悟空,也不会说话。”燕青叹了口气,“你不要总把事情浪漫化。”
“好吧,青。”我垂头看了看手表,“然后你发现什么了?”
“这众神可怜。”
“如何可怜?”
“你仔细看。”燕青指着前面的箭楼,“那雨燕神被几道金丝束缚住了。”
“何人布下这天罗地网?”
燕青少见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更远古的创世神吧。”
“伏羲、女娲,还是追日的夸父?”我乘胜追击。
“都有可能,杨戬、哪吒、孙悟空或六耳猕猴都有可能。”燕青又恢复了严肃。
燕青回到寺内,把小牙牌放在手中把玩,被一位师父看到,出家人脸色大变,问他何人给他的这牌。他说,后山的猴子。师父说,少年不要打诳语,你且与我说真话。燕青说,在家人从来不打诳语,的确是后山的猴子。师父忙领他去后山看,只见后山空空荡荡,只有一根生锈的铁链在山涧荡着,并没有什么穿着虎皮裙的猴子。
师父又说那东西阴气太重,他不能带走。燕青正要还,发现小牙牌消失了,找了很久,周身衣兜掏了个干净,到底也没有看见那牌。待师父用怀疑的神色将他剥了个干净,他也是两手一摊,表示无辜。直到喝饱了山泉水回家,他妈妈洗衣服时,那个小牙牌才从他的衣服里抖露出来。谁也不知道那块小牙牌到底藏到了哪里,反正就这么着,小牙牌下山了。
我再仔细端详那牙牌,感觉有些微微发红,这牌是象牙色的,微微泛红,表面上有“端己”两个小篆,放在鼻端细嗅,有股风化已久的骨头味。我正想拿牙咬一下,燕青从我手里将牙牌拿走:“傻孩子,你要干啥?”
“那师父有告诉你这东西从哪里来的吗?”
“那是座很隐蔽的小寺,僧人们还保留着化缘的习惯。师父只是跟我说这与燕王朱棣有关,还给我看了看放在祭坛上的三个黄碗,跟人的头骨很像,我吓了一跳。”
我歪了歪头,和燕青同时吐出五个字:“白沟河之战。”
在那场决定靖难之役的关键战役中,军士积骸遍野,死伤惨烈。朱棣感念,便下令将这些头骨,打磨成粉,规成数珠,分赐给内官念佛,希望助众军士超度轮回,那珠子色如象牙,但比象牙红润。有头骨深大的,则用其头骨盛净水供佛,起名为天灵碗。
“不会吧。经历了历年战乱,当初不知在何处供奉的天灵碗,会出现在京郊小寺?”
“保不齐。我手里这块可能是当年内官手里的牙牌,不然你怎么解释看见的这些幻象?”
我又将那块牙牌夺回手中,想要一探究竟。再一晃,那被金丝牵绊的雨燕之神,正在天边嘶啼。这嘶啼又分明化作千万雨燕细碎的啼声,如万箭穿心而来。我笑了笑:“如果这真是块人骨牌,也不会是一般人的骨头,可能是西南战神瞿能和他儿子们的骨头。不然如何能照见这些守护神?是那些糊涂兵能看见的吗?”
燕青不说话了。我们从前门走出来,在杨竹梅斜街逛古玩店和旧书店,他将小牙牌放在我手中。一些打着哈欠、穿着圆领袍的小人儿,正在书里攀上爬下,我伸手去触碰那些小人儿。小人儿倒也不避,有些索性坐上了我的手。我手指倒并无任何感觉,只觉得痒酥酥的,我嘿嘿笑了。
燕青见怪不怪,跟我说这些小人儿都是那些古人的词句幻化而成,在古书中卧得久了,每个小人儿都自诩是杜甫或李白转世,有的悲悲切切,有的哭哭啼啼,有的端着空气酒杯不断啜饮,哭到伤心处,不忘用袖子擤擤鼻涕。我连忙寻找王维的书,只见那本书紧紧合着,并无任何小人儿钻出来。我翻开那书,里面有个小人儿穿着白袍儿,背对着我打坐。
我弹了弹他的背:“摩诘兄,别来无恙?”
他缓缓转过身,面容清秀,带着岁月的颓败,眼神讶异:“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这位娘子,我们可曾见过?”
我答:“摩诘也许未曾见过我,我却见过摩诘千百万次了。”
他颔首:“这话倒是常有人说。”
我说:“今朝花树下,不觉恋年光。”
他叹:“文翁翻教授,不敢倚先贤。”
这时,太白小人儿看我对他不理不睬,气得从我手中跳下去,去别处喝酒了。摩诘和太白一向关系不好,哪怕有孟浩然和杜甫两个共同好友,两人也从未有过交集。我邀王摩诘来到我掌心,他仔细研究我的掌纹,说山脉起伏,河流纵横,是个有情人的手。我问他,我总怀念《少年行》时候的您,不知怎么后来就急转直下,落得空山人语响?他沉吟片刻,让我有空来辋川别墅耍子。
这样一本小小的书,我安能去得?我听闻您自己造了二十多处亭台风景,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若是前去,岂不是要三月聚粮,在您家中叨扰多时?
他说:“我今日要进山访道,可随我一同前往。”
我正待与他同去,燕青从旁拽了我一把:“咱们走吧。”
我责怪他坏了我的好事,气得直跺脚。
燕青嗔怪:“别着了他的道儿。他毕竟不是真摩诘,谁知道他会把你带哪儿去。”
“你去过那些地方吗?”我问他。
“他们总会邀请你去一些什么地方,可能自己在书里太寂寞了。我没有去过,因为太虚了,我怕我出不来。”
“他们到底是怎么形成的?”
“日久成精。人留下来的诗是寸寸心,慢慢这些句子就幻化成了精灵,你可以把他们看成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古人。”
“那不就和朱棣的人骨珠一样。”我看了看手中的牙牌,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小鸟儿也没有小人儿。
一个陈旧的汝窑瓷碗边,一只薄而脆的小画眉鸟,正偏着头往碗里蘸水,可碗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生物之息相吹,肉身既败,容器已损,灵魂无处安放,只能站立在旧时最爱的瓷碗边,想象着有小虫与水。我轻抚它的头,它给我唱了一首《竹枝词》,我心被这美妙的歌声轻击,悄悄落下一瓣莲花。我问燕青,他是否拿着这牙牌去过任何墓地,可曾有什么发现。
燕青摇头:“这牌子貌似只能见天地精灵,看不见人鬼。”
这牙牌所见的生灵,皆是些被囚禁的生灵,即使是人形的精灵,也是被困在书中的丹心。我所听到的声音是我的想象,而精灵的想象则构成他们的日常。丹尼特将生物的进化分为四个层级,从达尔文式生物、斯金纳式生物、波普尔式生物到格列高利式生物,生物的意识体验逐级上升,但当这一切归为尘土,丹尼特又否认有灵魂的存在,因为它们隔绝和免疫于科学。那如何解释燕青的牙牌,这原来是一块有情之物,西方的哲学到了东方,不灵了。
我和燕青准备去往东四,我一路叽叽喳喳,燕青大多数时间都听着,说些捧哏。我说中午咱们可以按照这美食地图继续吃。燕青点点头,我们挑了一家京味儿馆子,在东四六条胡同口的二层小楼上,暗沉的红木桌几,从阁楼中看光斜探进来,像人促狭的笑。书上说要喝Dewar's的威士忌加冰,巴掌大的猪油葱饼,爆羊肉,西红柿炒蛋,凉拌黄瓜,香椿豆腐。
老北京馆子里哪儿有威士忌,我们只点了素油麻豆腐,葱爆羊肉和两碗米饭,我点名要了奶酪兔子,用铝制勺子拍兔子滑弹的屁股。敲几下,就有小小的奶牛从奶酪兔子上蹦出来,麻豆腐上有很多黄豆在滚,葱爆羊肉上有小小的羊在啃葱叶。我看呆了,燕青一勺蒯走我面前的麻豆腐,又夹两筷子葱爆羊肉,那小小的羊跟着燕青的筷子跑。我的心蘸了些醋。那时我还在吃素,故只是看着他吃。
燕青慢慢地嚼,似要做给我看。我蒯了一勺奶酪兔子。
燕青说,你再看我一眼。我看了看他,亲眼看到小羊从他那薄薄的嘴唇中钻入口中,再顺着他的喉咙和食道往下走,直落到胃里。我似乎看得很清楚,小羊坐着淡粉色的肉壁往下滑,像坐滑滑梯。我又盯着他看。他倒是没不自在:“它就这样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有朝一日,我也被烧成骨灰,做成肥料或散入大气。”
我说:“别安慰我了,也放过你自己。”
燕青微微摇了摇头,耸了耸肩。
我们吃完饭,继续做行脚僧。高热的天,北京敷在身上,我们走在树荫下,有风,还不算太蒸。沿途,他给我指那卧在屋檐上方的鸽子精,云朵般柔软的猫咪神,在树丛中高鸣的蝉神,躲在凉荫里甜蜜轻语的鹊神。蝉神舒展它那几尺长的金边玉翅,企图给我扇些清凉的风,蝉翼的透明处,能感受到每一片叶的脉。鹊神张着嘴散热,眼睛半眯,将翅膀伸到几根树杈之外,细长的淡蓝尾垂在树下,我将脸枕在它的尾羽上,比上好的杭丝还软。
燕青这时让我看他的身体,我看见他的体内小羊在吃着黄豆和葱,耐心地嚼着。在10万勒克斯的阳光直射下,他的身体好似透明的铁臂阿童木。我被这种异样吸引,攥紧了那小小的牙牌,想把手指伸进他的胃里。他淡淡地看我:“梨妹,你能看到它们是超维,但我毕竟是三维的活体,你无法穿透我的肚皮。”
“我从你身上看不到什么精灵。”
“人的身上什么也没有。”
“乏味,寡淡,真没劲。”
走走停停,我们又钻进一家咖啡店,很多小果子精在绿色的复古台灯顶上跳舞,都是些小樱桃和小西瓜,表情明亮,笑嘻嘻的。燕青又喝了一杯冰拿铁,让小牛去和胃中的小羊做伴。待暑气平缓了,我们又去转东城。在皇城根遗址,城墙的残垣边,有一头极老的大麒麟,头顶的鹿角挂着几个青铜铃,鼻孔里冒出许多热气,青色的牙齿嚼着风,后腿的蹄趾缝里长出了一些小树与花朵,将它深深地栽进城墙边,拿头蹭着城墙壁,发出呜呜的呻吟,青铜铃就叮零当啷地响了起来。
我怕麒麟脱水,想拿咖啡给它。
燕青问:“它能喝咖啡吗?”
“咱能不能把这个树枝斩断,然后把它牵走避避暑?”
“它是神,你牵得动神吗?你牵走了它,这城墙不塌吗?”
我们眯着眼睛,那麒麟玻璃球般的黑眼珠竟流露出哀怜。它蹭完角,说起城墙叠落的小砖,抚摸过的小骡和驴,看见挖掘机来时的恐惧。它说它的很多同伴都已回到了深山老林。它们曾在午夜用蹄叩小砖而歌,夜里,所有麒麟一起倚着城墙高声放歌,歌声经过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如水晶玉勺,再缓慢地将这歌声传送到每一朵星的身边,这些星互相碰撞出波纹,奏出深入宇宙穹窿的音乐。守城墙的麒麟们,虽然彼此不能相见,但这些星碎的歌声将它们紧密相连。百兽之长代代吟唱,麒麟家族叩蹄而歌,讲述麒麟这千百年来每一处皇宫庭院、城墙垛子、衙门法院发生的故事。它们将这些故事通过歌声编成密码,四散到宇宙。
我听着很是吃惊。老麒麟唱起歌像清风拂过溪水,倒是意外清澈。我问它渴不渴,它说有小龙会从它上方经过,吐出水精灵来给它润肺。这是私水,小龙偷偷从附近的河里喝完,用内力运成的水精灵。随着近年来,太阳吐出越来越多的火球子,麒麟的水精灵又纷纷逃逸到云朵中去了,所以它看起来枯萎伤心。
我想要给它喝点咖啡。
它说之前有人在城墙边洒过一杯,它尝了尝,结果当夜一夜无眠,想要叩蹄唱歌,却无麟来和,于是心中大伤,蹄子也裂了一块。
燕青摇摇头:“你给它喝的,也许会腐蚀城墙。”
我翻了个白眼。我俩准备告别,燕青因抑郁凌晨三点才靠药物入睡,他哈欠连天,眼看着就要睡过去。临行前,他说他已经把周围的精灵都看透了,可以将牌子放在我处,让我去看着玩儿。
我说:“饶是如此,你的抑郁竟然一点儿也没好?”
他答:“净是麒麟这样的老家伙,看了也不见得舒服。”
我笑笑:“我给你占一卦。”
到家,我泡了一杯菊花胖大海,加了几块黄冰糖,降一降燥热的暑气。我要重现白沟河之战。如燕青所说,若牙牌对人毫无作用,那么将人转化成动物形态,想必可从画中得出些许答案。我画出山川地貌,让各种动物形态的轻骑兵,从高山的草甸直奔而下。飞禽与走兽从伤痕累累的白骨中钻出,重新变作死去的亡灵,它们在画布上招魂,想要重现那惨烈的一战。瞿能在薄暮之际,率两千轻骑兵,于战场中突入,逼得朱棣不得不亲自杀向明军。关头吃紧处,瞿能几次大喊灭燕:“燕王倦矣,不趁此时擒之,更待何时?!”
随后,瞿能率铁骑亲斩燕骑兵数百,马上就要将朱棣擒获,此时却来了一阵大风,将李景隆的旗帜吹倒。军中大乱,四处溃逃。瞿家父子不愿退,因此战死。之后李景隆向南败走,武定侯郭英所部向西面溃逃,明军死伤十余万人。
在此画中,瞿能变作一头奋勇的豹,周身伤痕累累,在一众枯瘦的山羊士兵中,和儿子瞿陶、瞿郁同时倒下,风干成旷野中的豹子头。吹折旗杆的风,不知是华北平原的哪一阵风,不知是否早已跪服燕王,还是李景隆的临时起意。西南战神瞿能与他两个儿子,全部败于燕地。
我将河沟全部填满红色,这些山川平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吞没这些年轻无辜的尸体,山川平原吞掉这些年轻肉体,张开深蓝的血盆大口。他们的血脉将喂食秃鹫、燕隼、乌鸦、红隼和豺狼虎豹,血液沁在岩石上,凝结出盐分,羚羊、岩羊相伴来舔舐。他们的生命变成了更丰茂的植被。
夏日的暴雨像瓢泼那样砸到窗上,骤然间,天地敲起晨昏大鼓。透过落地窗看下去,三层楼高的枝蔓树叶被吹得波光粼粼,层叠起伏,我爱闻这种飘摇的雨味。
我将牙牌贴入画中,想要看看它对瞿能是否有所回音。牙牌颤动了。又似乎是风在舞它。我凝目细看,只看见那豹的花纹慢慢开裂,我用手去触,只留下猩红的指纹。我觉得诧异,再一摸,感觉有淋漓的血肉,手感很软。我凑上去闻,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我赶紧闪避。再看,是那豹的骨骼,正片片碎裂。忽旋转出一片细骨,正冲我眉心,我拿牙牌一挡,牙牌发出细微的黄光,丁零响了一声。
我脱口而出:“麒麟的腰有点疼,不知能不能贴点膏药。”
没人回答我。
我自顾自念起来:“如果没有白沟河一战,北京将不会成为今天的北京。我之所以觉得你是瞿能,是因为瞿能才会有这样的不甘。因朱棣折转定都北京,你才能看见那些被缚在此的神兽,你和它们一样被缚住了。据说你被送回了合肥,但我觉得你的骨骼也应被拆过。你并不后悔,西南战神从不后悔,因为还有更多的人因你死去,你的确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你是愤怒,且不甘心。”
画中忽然响起号角,我看见那些瘦骨嶙峋的士兵正呐喊着冲向我,似被我手中的牙牌所感召。那些小小的弓箭和戈一起投向我,我想要拿笔去挡,可惜已来不及。忽在此时,一个白衣小人儿挥毫泼墨,一剑曾当百万师,迅速勾连起一座大山,那些兵器砸在青山之上,大雨泼瓦砾般的天地脆响。
白衣小人儿转过身来,将笔掷到一边,对我行叉手礼:“阁下受惊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终于从那画的结界中抽离:“右丞,您怎么来了?我应敬这位咸阳游侠一爵新丰美酒。”
“已有百年未有人与我交谈,我待在那书中也无甚意思。你既拒绝了我的邀约,我便想到你的世界里看看。我跳入你的铜镜,跟着你走了这一路。”
“哈哈哈,铜盘即钓鱼,你在我的镜子里钓鱼了吗?”
“这镜太热,鱼都化了。”
“如果我中了刚才的箭会怎样?”
“安禅可制毒龙。”摩诘宝剑回鞘,“万象皆幻觉。”
他说他并未在画中见到瞿能,但那股冲天的怨气,自是要驱使溃逃的明军,再袭击那小小的牙牌。“这牙牌可以是无名小卒,却可以是天下人,可以是罪人骨,也可能是牛马骨,用来侍佛的宝物,吃了多年香火,不会害你的。”
我再摸那豹,已经冷了,手上还是红色的油墨。
我拿出一本王维的诗集校注,白衣小人儿走进去,新做的木屐在纸上沙沙作响,让他不至于离开书太久而变得虚弱。我问他要不要回杨梅竹斜街,他在我的书里走了走:“这里也有辋川别墅,更大更宽敞,也没有菌子和霉味。竹里馆的竹愈加新翠,一阵新雨,空中的味道极鲜,黄鸟在枝头唱歌,声音很脆。我们可以在草中下棋,我新扎了两朵鹿皮几,坐卧随君意,看竹不须问主人。”
我想起燕青的劝告,心在两侧游弋,不知该沉去哪一半。摩诘也较为沉郁,看着是较轻快,但总能感到那颗酸涩痛苦的诗心。如果能从辋川折取一些绿柳与红桃,送给燕青,想必会让他开心些。我想了想:“奴家真个去,公定随侬否?”
我随着小人儿进入书中,出乎意料的是,我拨开那些词汇,才发现这是牙牌的正确应用方式。燕青虽得到了这块牙牌,却始终抗拒那个任意穿行的世界。细雨点燃草色,清风掠过山,青翠沾在了花枝头,那种嫩绿让小人儿心动,我甚至能看清他透明的心脏。
摩诘邀请我去早春的湖水中游弋,倒是降了些温。他的面目逐渐清晰有神,微皱起眉头,坐在船中心。破冰的鱼在水下四处觅食,绿头鸭和鸳鸯结伴而游,远处他自己做的小柴扉虚掩着。他给我指那些他种下的松树,说这树皮像龙鳞,不知是否能入药,延年益寿。松鼠从松树上蹦下来,正赶到溪边饮一口水。溪边浣衣的女子们正用力地敲打着衣服,叽叽喳喳地聊天。
再抬头,满池荷花渐次盛开,蝉鸣扑了满天,我们的小船向前推开荷花,我俩的衣服上都落满了莲瓣。很快,红扑扑的采菱女子坐着小木舟,唱着歌儿划回来了,每个人的箩筐里都装满了绿色的菱子,每个女子都坐在菱山边,一脸愉快。
摩诘倚着鹿皮几,开始念诗。我说你的世界怎么运转得这样快?他说:“我是按照书里的诗念出来的,诗与诗之间景色相异,因而斗转星移这样快,也不知道谁这么排列的。”
“哈哈哈是赵殿成干的!”我接过摇橹,大笑着,从未像眼前这样开心,“小娃撑小艇,偷采白莲回!”
摩诘说:“此诗虽白,但也可爱。”
“哈哈哈哈,就是白乐天写的。”
“略有耳闻。”
等到燕青将我从《王右丞集笺注》里揪出来,已经是两周以后的事了。他到处寻我不到,赶紧给我爸妈打了电话。爸妈到我家开了门,他冲到我屋里,见牙牌压着这本书,立刻将这牙牌扔到一边。
那天,我正坐在书里和摩诘喝酒,忽然看见竹里馆的天空被撕开一条缝。在缝隙中,燕青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抓起一把江城的枫叶,准备冲向屋内,却很快被他拎了出去。
我责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
“你看看那书。”
我一看书,竟觉得诡异非常,只见那书变得破旧不堪,像经历了一场旷世大战,乃至有烟熏火燎的迹象。我连忙冲到画布前,果然,那些动物兵将早已不见踪影,大概是冲到了书边,想要将我胖揍一顿。但是我那小小的摩诘,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我去了辋川别墅。颓然居一室,覆载纷万象。我穿上了阮家屐,高柳处听莺啼,长廊边听雨响,或出或处,或默或语。而他除了念诗,还在诵禅,不仅是为了黏合自己龟裂的心室,还是为了撑起我们所在的超维天地。
燕青将牙牌收好,拍了拍我的头:“你那美美的仗打完了,你最爱的王维救了你。现在,你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那些众神看上去有些可怜,我们去帮帮他们吧。”
“梨妹……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给麒麟贴片儿膏药。”
“……”燕青的黑发垂下来,脸白白的,如雪里芭蕉,“非要如此的话,还是去买个吴裕泰冰激凌给它吧,天儿这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