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则臣
在麦德林逗留的时间只有一天。头天晚上从圣地亚哥飞过来,到何塞·玛利亚·科尔多瓦机场已经晚上十一点,五十分钟的车程到酒店,收拾好躺到床上已过凌晨两点。尽管如此,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照我的习惯,必须在这个城市徒步走一走。老宋一天的活动,分身乏术,委托诗歌节主办方找了个麦德林大学的学生做我导游。小伙子只有二十岁,玉树临风,谦和有礼,但是英语一般。我的汉语他听不懂,他的西班牙语中,除了极为日常的那几个词,其他的我也不灵,所以一路上我俩主要是大眼瞪小眼,交流也基本是鸡同鸭讲;他说的我大部分没听懂,我说的他可能也没明白。不过无妨,我也是瞎溜达,不看地图,不循旅游指南,向来走到哪算哪。他跟着我,主要起到闹钟作用。下午三点我要参加个朗诵会,主办方叮嘱他,不能让我因为迷路迟到了。
出了酒店,我们随便找了一条路就往前走,走着走着就上山了。这也是我想要的。站在酒店窗户前往四周看,层层叠叠的民居从市中心的低处往山上摞。都是砖坯外露的两三层房子,一例的红砖,偶尔有墙皮的,多半被花红柳绿地涂了鸦,远看过去,就像漫山遍野覆盖了彩色的蜂巢。我想去蜂巢里看看。那条路刚上升时是水泥的,拐了几个弯,就变石头的了。平整的时候是方块石头,坎坷时,就是不规则的石头拼凑出来的,有汽车和摩托车上下山,经过这种路段能看见它们有节奏地上蹿下跳。石头被车轮、脚印和时光磨得发亮,我跟小伙子说,这也是这座城市的包浆。他不知道什么是包浆。两边房屋拥挤,道路细瘦,我们踩着石头求生般在麦德林的日常生活中盘旋而上。
最耗时间的事情莫过于赶路。走到半山腰,小伙子就指着手表提醒我,该往回走了。我指指上面,再走一段,总得找个可供俯瞰的好地方,看一眼这城市的烟火人间,也算个总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下午朗诵会,晚上肯定要跟老宋和新朋友们一块儿聚聚,明天一早我就得去波哥大了。安第斯大学有位做汉学研究的教授,也是老宋的朋友,听说我要来麦德林,让老宋牵了个线,邀我去安第斯大学跟他和学生们聊聊。
我们继续往上走。寻寻觅觅,房屋密集,想找个观景的高台还真不容易。小伙子已经相当着急了。
“再找找。”我对他做了个等待的手势。
阿弥陀佛,拐个弯出现一个水泥平台。在一户三层楼人家旁边,那栋小楼整面山墙画着加西亚·马尔克斯肖像涂鸦,马尔克斯的胡子上停着一只黄蝴蝶。水泥平台边焊着锈迹斑斑的铁围栏,的确是个绝佳的观景台。我们走上平台。我对着平缓的山坡点上一根烟,一口烟吐出去,整个麦德林都变得更辽阔了。
市中心繁华的楼群在远方,那是整个城市最舒朗的地方,被周围低矮的民房紧密地簇拥着。以那片楼群为中心,红砖裸露的民房像一堆碎砖头向四周平摊开来,哪里有空隙就摊到哪里。房屋之间的道路细如丝带,看不出任何规划,有着和南美人一样的奔放和任性。更远处是雪山。七月麦德林的半山腰干爽惬意,有个吊床或者躺椅就好了。我对小伙子示意,再来一根烟绝对走。我抽得很慢,想在漫山遍野的凌乱中看出点规律来。但真的没有。如果说有,那遵循的也是一般人参不透的某种艺术的秩序。
第二根烟没抽完,一辆落满灰尘的红色旧吉普车突然从石头路面上冲过来,一个急刹车,在三层楼门前停下来。车门打开,副驾座上的一个男人先跳下来,然后是司机,他们直奔后面的车门。后车门打开,先迈出一条腿,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花衬衫上沾满血迹,配合司机和副驾,半拖半抬将车里的另一个年轻人弄出来。年轻人显然伤势不轻,右腿和左边的耳朵处都是血。白 T 恤血迹斑斑,捂着左耳朵的应该是他的衬衫。看衬衫上的血量,左耳朵应该是没了。往房子里抬人时,司机看见了我们俩,他跟另外两人对了一下眼,不知道嘀咕了一句啥。他们停住了。一直催促我走的小伙子突然慌乱起来,拉着我就跑,经过他们身边时,差点撞着抓住伤者两只脚的副驾。他们在我们身后喊起来,哪敢仔细辨听,我们一路狂奔。
在盘山路上绕了两个圈,小伙子才停下来,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我打着手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贩毒,游击队。”他用的是关键词英语,“不是贩毒就是游击队。打架,也可能。”
话都给他说了。伤成这样,在当下的哥伦比亚,差不多也就这三种情况。
“怕,灭口。”他喘着粗气又说。
有道理,到底是当地人,懂行。遇到这种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就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再也没能被忘掉容颜,那就太不值当了。我们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喘了口气,小伙子说,这会儿堵车,我们得坐索道下山,转地铁去书店了,要不真迟到了。
幸亏小伙子想得周到,我们在地铁上吃了两个汉堡,赶到波尔塞河书店,差五分钟到三点,上台前只剩下化妆和喝杯咖啡的时间。
蒙面这事我也是到了书店才知道。在智利时老宋跟我说,我参加的这场朗诵会别出心裁,主要是参与的书店别出心裁。他们承接的活动中,每个活动都有自己的主题,为配合这个主题,会对朗诵现场或者朗诵的作家和诗人做一些相应的别致包装。此次主题为“声音”,为了让听众充分体味和享受文学的“声音”,必须尽量减少对朗诵者本人的关注。据说最初的设计是,四位作家和诗人在朗诵及对谈环节都要待在一块黑幕后面,只出声音,人不露面;主办方给否了,要这样,艺术家都不需要来了,录个音频播放一下就完事,还搞什么文学节,都在家听广播得了。文学节的意义之一就是张扬一种在场感,要在现场,让世界文学在现场、在当下,面对面地交流、融合。最后双方各退一步,达成共识:朗诵者蒙面上台,戴礼帽,以便把眼睛也遮住。蒙就蒙吧,很多文学活动越来越像行为艺术,这些年的确也见了不少。
朗诵者同时上台。一位危地马拉女作家,一位挪威剧作家,一位哥伦比亚诗人,三位在我到书店之前都已经戴好礼帽,脸上蒙着闪亮的黑绸。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眼睛在哪儿,但坐到排成弧形的椅子上后,都礼貌地点头,相互示意。因为是国际文学节,作家母语之外,主办方提供了英文翻译。也就是说,我们都用自己的母语朗诵,旁边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与朗诵内容相应的英文版。由此我得知他们三位朗诵的内容是什么。
危地马拉女作家的朗诵题为《天空之城》,想象她站在中美洲最高峰塔胡木耳科火山顶上听见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组成了一座“天空之城”。挪威剧作家朗诵的是他最新剧作中的一幕,十几号人在一家餐馆里争论这个国家要不要保持中立国身份,这一幕叫《烟火人间》。我是第三个朗诵的,题为《四千里水声浩荡》,集中表达了我对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的水流声的倾听、感受和想象。最后是哥伦比亚诗人,朗诵的是《丛林密语》。他的声音不大,但柔韧性很好,听着就像来自黏稠的热带雨林。如果英文翻译能够忠实于原著,那他的《丛林密语》应该相当精彩。他几乎穷尽了我所知道的热带雨林中可能发出的所有声音,朗诵中间,他甚至还动用口技,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众多奇怪的鸟鸣和兽语。他说他在丛林里待了二十年。毫无疑问,在有近百名观众的现场,他赢得了最热烈的掌声。
对谈环节无须细说,主持人主要围绕声音与文学、生命和世界的关系展开问题。西班牙语的作家直接说西班牙语,旁边有口译翻译成英语;我和挪威剧作家用英语,口译为观众翻译成西班牙语。
整个活动形式的确别具一格,效果如何不好说,吊足了观众胃口倒是真真切切的,他们显然十分好奇文学的礼帽和黑绸子后面的那张脸。别说观众,我心里都在抓挠,看着他们三个,一不小心就走神,很想伸手把蒙面给拽下来。
我等着活动结束。
主持人终于站起来,但同时宣布一个消息:因为嘉宾们行程比较满,主办方决定临时取消与观众互动和签名环节。尽管如此,我还是被一位老先生叫住了,他想握一下我的手。年轻时当海员,他跟着大船到了广州,不巧生了病,停在码头的那几天他卧床不起,等能下床了,船已经离开了广州。同事们跟他说,中国人的手真软。他想验证一下,但此后阴差阳错,船再没去过中国。他谨慎地握住我的手,花白的眉毛竖起来,“挺硬啊”,他疑惑地说。
我说:“我太瘦了。”
回到书店的那个狭小的嘉宾室,危地马拉的女作家和挪威的剧作家已经把礼帽和蒙面取下,露出本来面目,哥伦比亚的诗人还保持原样,他正要离开。主持人所谓的嘉宾行程较满,应该说的是他。他跟我告辞,不是拥抱,是握手,“后会有期”。然后,稍作迟疑,他背对别人,转向我,一手取下挂在左耳上的蒙面带子,一手同时摘下礼帽,对我笑笑。两秒钟后,他的笑又挡在了黑绸子后面,同时戴上礼帽。两秒钟足够。黑框眼镜,看眼神应该跟我年龄相仿,但粗硬短发中冒出来的一根根醒目的白头发和漆黑的唇髭,以及风吹日晒后的皮肤,让他看上去更像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尤其是从右边嘴角一直斜拉到下巴底部的一道宽阔的伤疤,让他更见凶猛和沧桑。下巴处,疤痕下方的边缘有颗硕大的黑痣。他蒙上黑绸子时,我最后看到的就是那颗黑痣,像流淌在他脸上那条短促的大河岸边的一座山峰。
“再见。”
到晚宴时我才知道他拉下蒙面对我是多大的礼遇。诗人罗德里戈·马丁内斯,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的一分子,游击队员。这可能是个临时取的假名字,或者笔名,但身份却是实实在在的。“声音”主题与蒙面朗诵的形式,是否是他与主办方达成的共识?晚宴进行中,我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书店老板,白胡子胖老头笑笑,举杯祝我哥伦比亚之行愉快。又喝过几杯酒,胖老头鼻子也红了,凑到我耳边说,没想到马丁内斯会把真实面目亮给你看。顺便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于一个游击队员,尤其是在游击队中层级不低的领导,真面目示人一般意味着两种情况:一是你命不久矣,多一个知情者他们就多一份危险;二是表示极度的友好,拿自己的生命表达对你的信任。我问,对我是哪一种呢?胖老头说,当然是这个,对我竖起右手的两根手指。
晚宴老宋也来了。他是中拉文学比较研究的专家。多年前是中国人,现在是智利人,圣地亚哥一所大学的教授,我受邀到他们大学驻校写作交流,也是宋教授的引荐。因为老宋的双重身份,拉美文学的国际交流也经常请他出谋划策,这一次麦德林国际文学节,我和另一位从法国过来的中国诗人都是老宋推荐的。在文学节上,老宋是个忙人,要主持两场活动、单独做一个讲座,活动结束就得回圣地亚哥,有课。明天我去波哥大,他已提前把我托付给了安第斯大学的罗贝托教授。今晚的聚会,他正好叮嘱一下我波哥大之行的注意事项。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晚上不要一个人在马路上走,最近政府军和游击队交火比较频繁。
老宋此前也没听过罗德里戈·马丁内斯这个人。事实上,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诞生以来,四十年过去,游击队中与文学有关的信息传出来的真不多。立竿见影的是革命和武装,是枪杆子可能争取到的政治与权益,文学有什么用?哥伦比亚不多,墨西哥、秘鲁等国家也一样。老宋在拉美待了十几年,他说他只读过哥伦比亚一个游击队员写过的诗,诗人名叫马丁·克鲁兹·维加。
挪威的剧作家说:“马丁内斯先生不担心我们泄密?”
回答他的是晚宴上文学节主办方的一位领导,此人温文持重,说:“他相信文学。出了这个门他才是游击队员,但已经是鱼游大海,销声匿迹了。”
胖老头举起香槟,大家一起鼓掌。
罗贝托是罗教授的哥伦比亚名字,也是他的中文名。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位用原名作为中文名的汉学家。一个瘦高的老头。其实不算老,但看多了胖乎乎的哥伦比亚中年男人,乍见瘦得跟竹竿一样且头发花白的,即使他只有五十四岁,你也会觉得他是个老头。干瘦让他的脸上布满了褶子。他在波哥大的火车站接到我。陪他来火车站的是个敦实的中国人,叫杜仲,不到五十,二十六岁从山西大同来到波哥大,从一个采矿的变成了一个种菜的。
“小杜可不只是个种菜的,”罗教授说,“波哥大一半的蔬菜都姓杜。”
“徐老师见笑了,”老杜难为情地搓着手,好像事业干大了是件不光彩的事,“罗教授那是鼓励我,哪有一半,四分之一就不错了。说破天也就是个种菜的。”
一个中国人,占了整个波哥大蔬菜市场的四分之一,那也是个惊人的数字。在智利时就听说哥伦比亚和墨西哥的蔬菜大户不少是中国人,没想到一到波哥大,堵到车门上的就有一个。大户中的大户。
“小杜还是个文学青年。”罗教授继续介绍。我们一起往停车场走。
“就是喜欢看小说。”老杜说,“徐老师的书我差不多都读过。”
“我的汉学研究,一半成绩都要归功于小杜。”罗教授的汉语说得很好,除了个别翘舌音发不好外,舌头的弹跳力非常好。“每次回中国,都会给我带来很多书。您的小说我最先读的不是西班牙语版,是中文版,小杜推荐的。听宋教授说您要到麦德林,那一定得来波哥大啊。即使不去麦德林,到智利了,那也应该来一趟波哥大,是不是?”
我点头,说是。
老杜开车。宝马,果然是大户。据说哥伦比亚开好车的不多。我在波哥大的活动有两场:明天一场,在安第斯大学,与罗教授和他的学生们讨论中拉文学;一周后的同一时间,做一个有关我个人创作的讲座。中间的六天,除去与翻译我作品的师生交流,都是自由的。罗教授在指导研究生论文,怕照顾不好我,所以开宗明义,把我交给老杜了。老杜很高兴,没准七天以后他就突击成为小说家了。
那天中午,我们去了他的中餐馆吃了顿正宗的重庆火锅。老杜说,他开中餐馆,挣钱是次要的,主要任务是试菜。他供应波哥大的很多菜都是中国菜,哥伦比亚人没见过,国内带来的种子,在哥伦比亚的土地上繁茂地生长。比如韭菜、豆苗、丝瓜尖、瓠子,敢不敢吃,怎么吃,完全没概念,他就用散布在波哥大的几家连锁的中餐馆提供示范。
此后几天,老杜的连锁餐馆成了我的食堂,他每天开车带着我到处转悠,到了饭点儿,靠哪个餐馆近,就到哪个餐馆吃。那几天我把他的几个馆子都吃遍了,招牌菜也都过了一遍。作为半吊子美食家,不是吃人家的嘴短,我是真心觉得老杜能四分天下乃至三足鼎立不是没道理的,他对食材把关之严,对厨师要求之高,让后厨都有点扛不住了。我跟他说,我最喜欢的一道菜是芹菜炒肉丝,小时候难得吃一次肉,又喜欢芹菜味,就落下了心结。到晚上进了餐馆,这道菜就端上来了。老杜只看了一眼热气袅袅的那盘菜,筷子还没拿,就让后厨重做。
“为啥?”我和后厨一样疑惑。肉是新鲜好肉,芹菜也水灵,刀工和品相也没得说,闻着香气扑鼻。
“徐老师好这口,既是喜欢肉香,也是因为芹菜香,”老杜夹起一根芹菜段,“我不是在电话里交代过你们吗,要做出三十年前的芹菜炒肉丝的味。三十年前苏北乡村哪来的西芹?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传统芹菜。那才是芹菜的香。”
我一个劲儿地给后厨说好话,没用,必须重做。一个好的中餐馆,仅仅把菜给做出来远远不够,还要把传统、文化和回忆给做出来,异国他乡,要全方位地抚慰好客人的乡愁。这家伙,一番高论加上地道芹菜的体贴,把我眼泪都给整出来了。
当然,那几天我们并非一直在餐馆或者通往餐馆的路上,我们看了很多地方。观光客必须当好,“南美洲的雅典”呢,该看的好景要看,古老的街巷能步行还是要步行。我们爬了蒙塞拉特山,在白色小教堂边上的咖啡馆喝了咖啡,以便将整个波哥大尽收眼底;看了黄金博物馆,按照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章所述,把他大学时的活动路线也给走了一遍;甚至驱车去参观了盐教堂,在那座建于地下盐矿中的恢宏别致的教堂里,你会发现所有的耶稣和圣徒雕像,不仅他们的眼泪是咸的,他们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片衣物都是咸的。去得最多的,还是老杜像大海一样浩瀚的菜地。难以想象,一个中国人,在南美洲的高原上,开辟出了那么多层层叠叠的菜地。管理种类繁多的菜园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中国人,绝大多数是当地的哥伦比亚人。我们在不同菜地之间穿梭,老杜一肚子往事,随便哪种菜,从来龙去脉到水土不服,再到走上哥伦比亚人的餐桌,都能讲出整卡车的故事。老杜遗憾地说:
“可惜我只会看小说,不会写,要不就坐在田间地头,没准儿也能写成个文豪。”
“我看行,”我说,“你完全可以为哥伦比亚再拿一个诺贝尔文学奖。”
每一种漂洋过海的蔬菜都是一本书。所有的蔬菜加起来,那该是一部更丰厚的“人间喜剧”吧。
这对老杜,应当算专业,进安第斯大学做博导都没问题。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他的生活,或者说,是华人在哥伦比亚的生活。
“中国人在这边混得都不错,”老杜说,“吃苦耐劳嘛。也都有蚂蚁搬家、集腋成裘的本事。除非运气实在太差,出门撞见鬼。”
“比如?”
“天灾人祸呗。洪灾,战争,染毒。”
我们的车正经过老城区,老杜指指车窗外。汽车、摩托车川流不息,丰乳肥臀的女人站在门口,朝各种街边小店里张望。那些病病歪歪的瘦男人我总疑心是瘾君子。荷枪实弹的军人在街角巡逻。我们还路过布置了路障的几条街,一堆沙袋堵在路口,几个当兵的在障碍后面架起机枪。
“每年都会有人被抢。”老杜说,“枪顶在你腰眼上,或者突然从你汽车的后座上冒出来,冰凉的枪管戳你的后脑勺。要钱。他们知道中国人有钱,他们也知道中国人有带现金的习惯。他们就是要钱。所以,也不知道是恶性循环还是良性循环,我们中国人更喜欢出门带钱了。出门前,家人可能忘了让你带钥匙和手机,但绝对会提醒你带钱,现金。”
老杜举了一个又一个的案例。他被人顶过两次,是不是枪他也不清楚,就觉得后脑勺圆圆地硬硬地一凉。他自觉,对方没开口他就开始掏钱。现金要分几个兜装。如果小打小闹的抢劫,你最好把那个兜里的钱全给他,看看,底朝天了,都在这里了。他也懒得再找你麻烦,拿着钱就欢天喜地赶紧跑了。就怕抠抠搜搜的,他要不高兴,脑子一热,你就麻烦了。经常是毒瘾犯了来紧急打劫,他们自己都做不了自己手指头的主。
最惊险的一次是遇到黑帮示威。老杜开着车,还不是现在这辆宝马,那会儿没什么钱。快到一个桥底下,一片急刹车声,前面的车停下来,他也跟着停。两辆黑色轿车横在前头,四个车道全堵死了。车上下来四个黑衣人,都戴墨镜,每人举着一支AK-47,突突突对着天上来一梭子。车里的人都跟着往天上看,才发现桥上也站着一群人,一样的黑衣和墨镜。他们站在桥边,两人一组,随手往下一抛,三个人被拴着脖子吊在了桥梁上。被吊的人身体悬空,两条腿在桥下的半空中左右晃荡。然后,地面和桥上的黑衣人迅速钻进车里,油门一踩飞驰而去。前后时间不超过六十秒。若非挂在桥上的三具尸体,你会怀疑刚才那一幕是否真的出现过。老杜说,那时候刚三十岁,哪见过这阵势,差点尿了。他记得被拦下的那些车主都是过了一两分钟才回过神来,因为一两分钟后,有人开始摁喇叭,然后所有人都开始摁喇叭。他们就在原地摁着喇叭,让喇叭足足响了五分钟。老杜说,他摁着摁着眼泪就下来。他用了一个词,泪流满面。
这次现场教学让老杜做了两个月的噩梦,要不是找了当地的女朋友,他就决定回国了。噩梦结束,别的后遗症还在,出门先把自己收拾得像个长工,只开破车,怕光鲜了被人盯上。无奈生意做大了,没派头人家瞧不上,才把自己“整得人模狗样的”。整体上老杜是个朴素低调的有钱人,不混上流社会,非必要不西装革履,罗教授带着他和朋友聚会,朋友们还以为他是司机。
七月的哥伦比亚正值旱季,高原上太阳又好,出了城,起一点风就尘土飞扬,老杜的宝马早成了灰扑扑的脏骡子。他也不着急洗,要等闲下来再说。第二天是我在安第斯大学的最后一次活动,我想着老杜开车送我过去,咱不能搞得像从山里刚出来的,就在他辽阔的蔬菜王国的办公楼前,接上根浇花的水管子,趁他去给员工们开会,痛痛快快把车给洗了一遍。等他回来,我指着太阳底下明亮的宝马说:
“看,贵妃出浴。”
老杜说:“像个新媳妇,我都不敢进洞房了。”
不知道是不是洗过的车太招眼,下午就出事了。四点多,我们从城外回市区。路况出奇地好,但我们俩只顾聊哥伦比亚作家阿尔瓦罗·穆蒂斯,完全没有意识到与平常有异。穆蒂斯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朋友,小说写得非常棒,但国内翻译得不多,老杜读过原著,一路都在给我讲穆蒂斯小说主人公马克洛尔如何在亚马逊河上历险。一辆老式黑色大众车突然从我们身后超车,然后减速,在我们即将右转弯时,斜着挡在我们面前。老杜一个急刹车,我听见他叫了一声:
“完了。”
他想倒车再换道,黑色大众后面的车门已经打开,下车的两个戴墨镜的蒙面人三两步奔到我们车前,一个站在老杜的车窗玻璃外对他举起了小手枪,一个站在后车门处。老杜打开后车门,两个蒙面人相继坐进车里。两把枪分别从后面抵在了我们的脖子上。一个人说了句话。老杜对我翻译:
“证件。护照。”
我摘下墨镜,到上衣口袋里找护照。我和老杜的证件交给我身后那人,他拿着证件迅速下车。大众副驾座的窗玻璃降下来,他把证件交给戴着茶色眼镜的蒙面人。茶色眼镜看完证件,扭头朝我们这边看,足有五秒钟。然后对车外的人低语。那人把证件又拿回车里,还给我们,说了一句话,就和同伙下车了。他们回到大众上,车开动。“茶色眼镜”把窗玻璃摇上的时候,风灌进车里,掀起了他蒙面的一角。我分明看见他右嘴角的伤疤一直通到下巴,像一条宽阔的大河,刀疤下的一颗黑痣,如同河边隆起的山峰。
大众车绝尘而去。老杜把车开到路边,我们俩连抽了两根烟才平息敲锣打鼓一样激烈的心跳。老杜说,还证件时,蒙面人说的是:
“对不起,搞错了。撤!”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两三分钟的事。
老杜一个劲儿向我道歉,说如果不是跟他去蔬菜基地,我就不会遭遇这惊魂的两三分钟。实话实说,这两三分钟有半辈子那么长。我也一直向老杜道歉,要不是瞎勤快洗了车,他们可能也不会盯上我们。
第二天去安第斯大学,课前又聊起来。罗教授说,真未必是钱的事,看错车、认错人,也不是没可能。谁知道呢。
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说出最后看到的伤疤和那颗黑痣。谁敢说整个哥伦比亚只有一个人生有这样的下巴,即使他是个诗人,还是个游击队员。
因为诗人“罗德里戈·马丁内斯”,从拉美回来,我一直关注哥伦比亚的局势和武装冲突。如果能读到更多《丛林密语》当然更好,必须承认那是极其优美的诗篇。2016 年11 月底,哥伦比亚政府和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达成新和平协议,该协议获得国会通过,长达半个世纪的武装冲突至此结束。那段时间我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坐在电视机前,任何与哥伦比亚相关的新闻都不错过。翻过年二月份,一天中午,我正在厨房泡茶,国际新闻里播了一条政府军押送游击队顽固分子的消息。听见“哥伦比亚”四个字我就往客厅跑,茶杯里的水洒了一路。
那条新闻不长,主要画面是政府军荷枪实弹押着一队自丛林走出来的游击队员。那些游击队员已然相当落魄,衣冠不整,表情也多颓丧,低头走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这中间有一个人腰杆挺直,堪称昂首阔步,他在队伍中的格格不入显然让押送者不满,一名军人走过去,用枪托提醒了一下他的左胳膊。那游击队员停下脚步,扭头看了政府军一眼,一声没吭,继续以刚才的姿势和节奏往前走。就那一扭头,我看见了花白的粗硬头发、嘴唇之上的黑胡子、右嘴角一直拉到下巴的伤疤,以及伤疤下的黑痣,但没有眼镜。可能因为少了我想象中的那副眼镜,他的眼神多少有点失焦。而恰恰是这涣散和失焦,让他整个人有了一些不真实感。
画面切换到了白俄罗斯的明斯克。电视屏幕上关于那条新闻的痕迹荡然无存,仿佛不曾播放过一样。
我在藤椅里坐下,喝掉整杯茶后,开始给老杜发微信。我简单描述了一下刚才那条新闻,问他哥伦比亚国内现在情况如何,是否有一个名叫罗德里戈·马丁内斯的游击队诗人,或者,是否有一个写过《丛林密语》的诗人?如果看到过我说的那条新闻,那个腰杆挺直、下巴上有伤疤和黑痣的人,能否打听到他的下落?我明知道最后一个问题是废话,但还是发过去了。
老杜竟然还没睡,立马给我回过来。他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号诗人,也没读过我所说的《丛林密语》。新闻现在就去搜,不过他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这样一个人的下落,打听出来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十分钟后,老杜回我:类似的视频找到了,也看到了我说的那个人。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会尽力去打听,一旦有相关消息,就及时告知我。
我和老杜一直有联系,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但“相关消息”我一次都没收到,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