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村透谷的后期创作主要集中于抒情诗。描写对象遵循“地下→地上→空中→露水”的线索,从无眼无鼻的蚯蚓、被抛弃于海底的螃蟹、无家可归的乞丐写到自卑的萤火虫、田野中飞翔的迷途的蝴蝶等。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对象,其实正是蝉一生生长过程的写照。通过对不同意象变化过程的分析,不仅阐释了北村透谷笔名“蝉羽”的意义,更揭示了北村透谷政治运动败北后,希望通过文学实现政治理想的心路历程。这是北村透谷在现实生活种种重压之下,充满青春苦闷的体现,也是明治维新后,更加理性地吸收西方文化的时代影响,更是北村透谷始终站在浪漫主义精神解放运动前列的体现,显示了其作为作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关键词:北村透谷;抒情诗;意象
作者简介:杨颖,哲学博士,华侨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领域:中日比较文学、日本近现代文学(E-mail:yangying1982214@163.com;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项目:华侨大学高层次人才科研启动项目(15SKBS208)
中图分类号:I313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1398(2023)04-0152-09
日本近代诗人、评论家北村透谷(1868—1894)的文学创作涉及诗歌、评论、小说、戏曲等多种题材,但唯有诗歌创作贯穿始终。根据目前最权威的岩波版《透谷全集》(全三卷)(胜本清一郎编)来看,从1889年4月北村透谷自费出版的处女作自由律长诗《楚囚之诗》开始,到1893年秋北村透谷自杀前发表的最后一篇短诗《露的生命》为止,其间共创作了24首诗歌(见表1)。
在日本近代诗歌史上,普遍以《蓬莱曲》为分界线将北村透谷的诗歌创作分为前期和后期两个时期。前期创作以《楚囚之诗》(1889)和《蓬莱曲》(1891)两部叙事诗为主,后期创作主要以《蚯蚓》、《平家蟹》、《路倒》、《弹琴与婴儿》等抒情诗为主。自费出版的处女作《楚囚之诗》被称为日本近代第一部长诗,是不满17岁的少年北村透谷在经历了自由民权运动失败后,决心通过文学途径实现自由与民权理想的初次尝试。两年后自费出版的剧诗《蓬莱曲》被认为是日本近代戏剧史上的第一部长篇剧诗,也是北村透谷作品中最长篇的诗作,全诗描写了一个既否定现实,又反抗仙境统治的青年形象,通过这一形象寄托了北村透谷对自由理想的强烈追求,也表达了其对人生、世界以及艺术等多方面的观点。其间发表的几篇有关梦和春的诗,可以看做是《楚囚之诗》的余韵之作,反映了作者试图从民权挫折中重新站起来,和爱人开始新生活的愿望。后期创作由叙事诗转向抒情诗。与前期以反映政治失败后的心境为主的叙事诗相比,后期创作不仅体裁短小精悍,表现手法也逐渐转向意象的展现。通过对不同意象的分析可以揭示作者的内心世界。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意象”。在有关北村透谷抒情诗的研究中,虽有对诗中不同事物的具体分析进而上升到精神领域的探索,如桥诘静子的《透谷诗考》(1986),黒古一夫的《北村透谷論―向天空的渴望》(1979)、《<蝶>的行踪》(1977)等,但缺乏将不同事物的轨迹分析与北村透谷的笔名联系起来,以及对背后原因的综合考察。
本文通过对抒情诗中蚯蚓、螃蟹、乞丐、骷髅、蝴蝶等各种意象变化轨迹的具体分析,不仅展现了其与北村透谷笔名“蝉羽”的呼应关系,还试图从个人、时代等角度揭示北村透谷后期集中于抒情诗创作及抒情诗中意象变化的深层动因。
一抒情诗蕴含的不同意象
(一)蚯蚓和螃蟹
《蚯蚓》创作于1891年6月9日。就内容而言,它仅相当于《蚯蚓之歌》的开始部分,仅写了两段就没有再写下去。同年5月12日的日记中,北村透谷写道:“《蚯蚓》、我看到蚯蚓辗转的样子,于是期待以此作一首小诗。”在《蚯蚓》的基础上创作的《蚯蚓之歌》相对比较完整,共二十二连,据研究者胜本清一郎的推算应该创作于《蚯蚓》后不久。全诗一改《蚯蚓》中的汉文调,采用了和文的对话形式。讲述了一个名叫“云水”的主人公漫步于朝阳中,正想要低头去系松掉的草鞋带,突然一只蚯蚓闯入了他的视野。主人公本因失恋而流浪,好不容易被途中花园的景色吸引,心情转好,却又被突然闯入的蚯蚓打乱了心情,于是迁怒于蚯蚓。但之后通过与蚯蚓的对话,先前欲打蚯蚓的主人公反而对蚯蚓产生了钦佩之情。这是一只“无眼”“无鼻”“无家”的蚯蚓,它既不知道“時间”为何物,也不知道“仇”为何物。尽管生来凄惨,但蚯蚓却展现出了常人无法企及的无欲无求的状态。但正当主人公充满感慨与钦佩之时,事情又出现转机,蚯蚓被大群蚂蚁围攻,最终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至此,诗人意识到,不论你的人生是高贵还是卑贱,世间的万事万物最后都要归于尘土的道理。与此相对,在《平家蟹》中,诗人却塑造了一只充满无尽恨意的蟹的形象。它被诸神抛弃,常年待在暗无天日的海底,总是带着恨活着。期间,尽管蟹也曾试图用它的角和钳子去剪断胸中的恨意,但结果却是徒劳的。
《蚯蚓》和《平家蟹》中塑造的持不同生活态度的两个生物,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存在于北村透谷内心的两种矛盾生存状态的体现。他一方面渴望无欲无求的生存境界,另一方面却又无法摆脱作为“浮世人”的世俗观念,只能过着充满苦闷和矛盾的“地底生活”。这种矛盾在其前期创作的《蓬莱曲》中,通过主人公柳田素雄挣扎于“神性”与“人性”之间的内心纠葛中就已经表现出来了。在《平家蟹》的最后,诗人感叹到:“梦、记得曾经的荣华、何时能看清现实”,暗示了诗人对自己无法达到无欲无求的理想境界的失望之情。关于“浮世人”所表现出的世俗观念与世间万事万物终将归土的思想在其后创作的《路倒》与《骷髅舞》中得到了进一步展现。
(二)乞丐、骷髅和婴儿
《路倒》发表于1892年11月19日《女学杂志》第332号。全诗由五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用“”符号作为分界线。围绕着一个博通古今的“乞丐”和“浮世人”的对话展开。诗人在开篇部分集中笔力展现了一个又瘦又丑,似因病而痛苦的乞丐形象。“那消瘦的身躯、那颓废的姿态、是何病痛让你形容枯槁、是何烦恼让你颓废殆尽。”在随后的描写中,诗人突出了乞丐的身份与其行为所表现出的强烈反差。如,乞丐会对世人们所谓的“幸福”言论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当人们可怜乞丐准备赠给他食物时,他却面对唾手可得的食物选择了离开;当乞丐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却表现出深邃的心境等。尽管北村透谷所塑造的自尊、率直、甚至有些固执的乞丐形象是受到了陶渊明《乞食》的影响,但通过这一形象的塑造从另一方面却反映出北村透谷对世俗观念的不认同,甚至是鄙视的态度,相反,对死亡却表现出极其平静的心态。
之后创作的《骷髅舞》更是集中表现出北村透谷对现世和死亡的清醒认识。全诗由六连组成,描写了一个常年生活在“土中”的名为“小町”的骷髅。“小町”被“地上”的琴音和水声吸引爬出泥土,在面对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的变化时,心境也发生了变化。她回忆起过往的奢华生活,并与现在无人问津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进而感叹到:“谈笑往西莫回首,今朝骷髅复残香。”努力在即将回到“土中”之前做最后的舞蹈。通过对乞丐和骷髅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北村透谷对现世和过往的思考,“小町”的一生无疑是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缩影,而乞丐所表现出的深邃则是北村透谷所向往的境界。在随后发表的有关婴儿的诗歌中,北村透谷进一步为我们展现了一个令人向往的无垢世界。
《婴儿》《弹琴》和《弹琴与婴儿》是三首以婴儿为主题的诗。《婴儿》发表于1892年11月26日的《平和》第8号,创作的契机与同年6月北村透谷的女儿英子的出生有很大关系。而《弹琴和婴儿》发表于1893年5月3日的《平和》第12号上。《弹琴》被认为是《弹琴和婴儿》的草稿,因此被推测是1893年5月3日之前创作的,并最终发表于1894年6月30日的《文学界》第18号上。在1893年4月8日发表的《明治文学管见(一)》中,北村透谷写道:“对于幼小的婴儿来说,看着可爱的玩具总是会笑,凝神听着音乐的声音是常有的事。”由此,岛崎藤村推测,“这部作品(《弹琴》—笔者注)是最初的草稿,而在《平和》上发表的或许是作者自己加笔完成的作品吧。”在《婴儿》中,诗人描写了一个刚出生不久,能梦到世间人所梦不到的浮世外的梦,还可以单纯地将母亲的膝盖当做最欢乐的地方的婴儿形象。而在之后创作的《弹琴》和《弹琴与婴儿》中,母亲的形象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与婴儿的对话。作品描写了一个不知浮世苦恼,一味凝视弹琵琶人的手,听琵琶音的纯真的婴儿形象。三首诗中,婴儿的天真无邪、能梦到浮世外的梦是诗的共同主题,而母亲形象的消失或许与北村透谷与妻子美娜子的关系破裂有很大关系。但无论如何,诗中对婴儿所表现出的纯真、无忧无虑,甚至能与浮世外的世界有所关联的描写可以看做是北村透谷对无垢世界向往的进一步体现。
(三)萤火虫、蝴蝶与露水
《萤》发表于北村透谷去世后的1894年6月30日的杂志《三籁》第4号上。整首诗塑造了一只“在日暮来临的草丛中”“寄生于腐草”的萤火虫的形象。它“追逐着昆虫”,略过“浅滩细川”,“悲伤地由月亮照耀着”,最后“渐渐消失在夜空中”。这一形象的塑造与杜甫的《萤火》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但不同的是北村透谷塑造的是一只更加弱小和卑微的萤火虫。他不仅借鉴了杜甫诗中的“幸因腐草出”,更是将杜甫诗中的“敢近太阳飞”改为了“悲伤地由月亮照耀着”,甚至诗中的萤火虫还因为太过卑微,只能在“日暮来临的草丛中”,“微微”地“留下它的影子”。整首诗不免让人产生一种压抑感,这种压抑感无疑与自杀前的北村透谷逐渐丧失了对生的渴望有很大关系。
之后创作的《蝴蝶的芳踪》《睡蝶》到《双碟的离别》 均围绕“蝶”展开,“蝶”的意象是北村透谷去世前创作的最后一个意象。实际上,这并不是北村透谷在作品中第一次触及“蝶”的意象。处女作《楚囚之诗》中已经蕴含了很多和蝶相关的情节。如,描写狱中的主人公思念自己的“新娘”,想象着自己的灵魂追着新娘逃出狱窗,“我的灵魂也不在狱中,每日每夜悄悄地逃出狱窗。去追踪我爱恋的少女之魂,在往日的花园里比翼飞翔。”文中虽然没有“蝶”的字样出现,但诗人在想象自己的灵魂“逃出狱窗”,“追踪我爱恋的少女之魂”,“在往日的花园里比翼飞翔”的情景时,不难让人联想到翩翩起舞的蝴蝶。《蓬莱曲》中,北村透谷直接用轻舞的蝴蝶来形容自己死去的新娘的魂魄。“她虽将空蝉身留在尘世,灵魂却高飞在云端深处。仔细想来,如果我摆脱了尘世的束缚,也能够飞上天去把姬那,飞舞如蝶的水晶之魂追逐。”此外,北村透谷在评论和随笔中也使用了“蝶”作为喻体,如在《最后的胜利者是谁》中,北村透谷谈到“世相战,人相爭,相战是否有尽头,相争是否有终结。……胜败谁决定。凯撒的胜利,拿破仑的胜利,只不过是屈指几十年,也如蝴蝶的梦般虚幻。谁是最后的胜利者,谁是永久的胜利者。”。以上的作品通过对蝶的化用使我们看到北村透谷对精神至上的追求,对自由浪漫的追求,也从侧面反映了其对世俗社会的厌恶,渴望像一只蝴蝶一样能“逃出狱窗”,“摆脱尘世的束缚”。而对于战争,在北村透谷看来,即使是胜利者,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不过“如蝴蝶的梦般虚幻”,这也体现了北村透谷反战的一面。
去世前的北村透谷再次聚焦于“蝶”,只是这次的“蝶”与以往作品中的蝶有所不同:它已不是想象中的“蝶”,也不是作为喻体的“蝶”,而是实实在在飞舞在秋风中迷途的蝶。由三连十二行组成的《蝴蝶的芳踪》中处处渲染着哀伤、萧瑟之感。第一连的“在那秋天的原野尽头,我向迷途的蝴蝶问询”一句定下了全诗哀伤的基调。蝴蝶飞在“秋天的原野尽头”这般荒凉和毫无生气的季节中,而“我”却向这只“迷途的蝴蝶”问询,似乎注定一切都是没有结果的。第二连的“在百花盛开的山野飞舞,萧索的野外也是本身的归宿”中,“萧索的野外”再次让人感受到秋的萧瑟。之后创作的《睡蝶》同样由三连组成,诗中描绘了一只在秋的原野,在残破的花朵上睡着的蝶的身影。开头的“今晨所起秋风中,改变了‘自然的色彩”一句说明突然来临的秋季给昨夜还是繁华的夏季,给世间万物都笼罩上秋的色彩。接着具体通过“低微的蝉声”“悲哀的虫音”“沙哑的鸟叫”等自然景物来突显秋风使万物衰退的景象,同时也给人以生命衰微之感。恰在此时,一只蝴蝶“睡在破败的花丛中”,此情此景更增强了破败和寂寥之感。最后一首《双碟的离别》一改之前《蝴蝶的芳踪》和《睡蝶》中只围绕一只蝴蝶为中心的视角,将视线集中在一个枝头栖息的两只蝴蝶,描写它们经历了突然飞起、飞回原处、再次飞起、最后仍逃不过各奔东西的结局。诗的基调、季节的定位仍然是秋天,以“秋寒无情”“原野寂寥”“寒风”“秋风似剑”等语言继续传达着秋的残酷和死的意象。
“露水”是北村透谷去世前创作的最后一首诗《露的生命》中的意象,于1893年11月30日发表在《文学界》第11号上。诗中描写了一滴居无定所,在寒风中,形成于夜晚消失于早上的纯洁的露水表现了北村透谷对生命的短暂和无常的感慨。同时,露水又是高洁的象征,也显示了北村透谷的人生追求。
纵观北村透谷后期创作的22首抒情诗,从蚯蚓写到螃蟹、从乞丐写到婴儿、从萤火虫写到露水,意象不断变化,内容充斥着大量的死亡意识,同时蕴含着丰富的情感。从地下的生物写到地上的人,再到空中飞翔的昆虫,最后凝结成一滴“不开不散,夜晚凝结清晨消失”的露水。这一变化过程正是蝉一生生长过程的写照,暗合了作者“蝉羽”的笔名。
二暗合笔名“蝉羽”
纵观北村透谷的笔名,不难发现与“蝉”有着深深的渊源。如“蝉羽”“蝉羽子”“透谷蝉羽”等。同时,在其作品中“蝉”的意象也频繁出现。如在《蓬莱曲》中 ,“空中的声音”嘲笑柳田素雄是“可怜啊,可怜俗尘作成的五尺空蝉之身”;柳田素雄在形容自己的思绪时也以蝉作比,“如同秋蝉倚树不停地鸣喧”;在随笔《客居偶录》中,更是表现出对 “傍晚的微风出来之前,越过竹帘而来的晚夏之蝉”的关注。北村透谷不断地在作品中将思想寄托于蝉,或是将自己比喻成蝉,足见其对蝉的喜爱。但令人疑惑的是,如此喜欢蝉的北村透谷在其创作的诗作中却没有一首是专门描写蝉的,或是以蝉为主题的诗。而当我们反观北村透谷抒情诗中的描写对象时,不难发现从无眼无鼻的蚯蚓、被抛弃于海底的螃蟹,到无家可归的乞丐、感叹过去的荣华与现实残酷的骷髅、单纯无垢的婴儿,再到自卑的萤火虫、田野中飞翔的迷途的蝴蝶,描写视角从地下到地上再到空中,恰是“蝉”一生生长变化过程的体现。古人认为蝉是喝露水生活的,唐代诗人虞世南的“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托物寓意的小诗《蝉》很为后世人称道。开篇就表明了蝉的生活习性“饮清露”,同时又暗示着诗人高洁清远的品行志趣。北村透谷自杀前创作的最后一首小诗《露的生命》,以“露水”命名无疑正是对蝉的点睛之笔。
除了意象变迁和蝉的生长变化过程相吻合之外,蝉蜕皮为成虫之后,在短暂的剩余生命里,它会竭尽所能去鸣叫、去呐喊,这也与去世前的北村透谷在文坛高度活跃的经历非常相似。1892、1893的两年时间里,北村透谷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倾注在对社会时事的关注上,写了大量反映社会时事的文学评论,如“蝉”一般,为国家、民族、民生不停地呐喊。在最著名的评论《厌世诗家和女性》中,他大胆赞美恋爱,强调恋爱的纯洁和高贵,这给明治时期还处在个性压抑、受传统爱情观束缚的青年们以极大的精神冲击;在《何谓相涉人生》中,他主张文学要干涉人生,提倡主观战斗精神,与民友社的山路爱山围绕着文学自律性与功利性这一问题展开了明治文学史上著名的“人生相涉论争”;在《内部生命论》中,他更是针对当时的专制政权统治下的黑暗的明治社会提出了“想世界”,提倡文学应当表现人的“精神世界”的近代文学的理想。短短两年的时间,他先后发表了评论、感想等文章近180篇。而进入1894年,即自杀的半年前,他便几乎不再进行创作,仿佛失去了力气一般,变成了一只“秋天原野上迷途的蝴蝶”,不再叫喊,只是静静地飞,最终化成了一滴“夜晚形成,翌日清晨消失的露水”。生命结束前的不断创作正是对“蝉”在短短生命中的不断鸣叫精神的真实阐释。而象征高洁的露水也正是北村透谷人生追求的典型象征。因此,“蝉”的笔名不光显示了北村透谷作为一名作家对社会的强烈责任感,同时也暗示了其生命的高洁与短暂。
三抒情诗创作及意象变化原因探析
北村透谷后期创作的二十二首抒情诗的意向变化,从蚯蚓写到螃蟹、从乞丐写到婴儿、从萤火虫写到露水,意象从地下的生物变为地上的人,再到空中飞翔的昆虫,最后凝结成一滴露水。他从早期长篇叙事诗的创作转向短小精悍的抒情诗的创作,从表达政治理想的激情到对社会底层的关注,其中蕴含着他对理想与现实的思索、对生命无常的感叹、对死的顿悟。这些变化无不与北村透谷对政治的失望、生活的挫折,明治维新后日本社会从盲目西化到理性的近代化的时代特点、以及北村透谷作为浪漫主义精神解放运动先驱的责任感等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首先,就个人而言,是北村透谷对政治失望,试图通过文学途径实现自由与民权的理想的途径。少年北村透谷曾积极投身于自由民权运动。他“想要成为一个能够恢复可悲的东洋衰运的大政治家,一个能够为了万民的疾苦而舍弃自己的人。”并于1883年9月参加了东京专门学校(后早稻田大学)的入学考试,进入政治科学习。而同一时期的相框上记载的汉诗,“世途困難復奚疑,志存濟時望不覊……自笑身世一蜉蝣,生死窮榮何必憂,區々丹心堅鐡石,一鞭又足振神洲。”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为世途担忧,欲为自己的政治理想努力奋斗,甚至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政治少年的形象。但遗憾的是,自由民权运动终因明治政府的强烈镇压走向分裂。甚至,民权运动的领导者为了挽救革命还下达了强盗计划等的命令。这让北村透谷感到与他参加运动的初衷,渴望扫除日本的封建残余,实现真正的自由民主的政治理想相去甚远,最终决定脱离运动。但脱离运动后的北村透谷并没有消沉下去,而是将他的政治理想和追求转向了精神层面,企图通过文学的方式来实现政治理想。正如评论家小田切秀雄所言:“透谷从政治斗争中败退之后,便将自由民权运动中的民主主义的精神彻底转化为对精神世界的追求,并确立了内省的、美的人生方向。”他不仅创作了以反映民权志士为中心的长诗《楚囚之诗》,还在之后创作的剧诗《蓬莱曲》中展现了一位不断追求真理和真正自我的青年柳田素雄的形象。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时刻,他仍然表现出对无欲无求的蚯蚓的渴望,对自尊的乞丐的向往,对能听到浮世外的梦的婴儿的喜爱。甚至以蝴蝶、萤火虫等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的诗歌,可以说彻底实现了向天空中的飞翔,完成了从政治追求到精神追求的过程。
其次,就诗的内容而言,相較于前期诗作所展现的渴望从民权挫折中重新站起来的愿望,以及对自由理想的强烈追求,后期抒情诗中则充斥着更多的死亡意识,这无疑与北村透谷自身的生活经历有很大关系。作为家中长子,北村透谷自幼跟随祖父母生活,缺乏父母的关爱,生性敏感。1888年3月,北村透谷曾因胃病引发脑充血。同年11月,年仅十九岁零十个月的北村透谷便步入婚姻生活,4年后迎来了女儿英子,这些都使他过早地背负了家庭的重担。1892年初,北村透谷又相继失去了口译和笔译的工作。在日记中他写道:“我所走过的二十三年是纷繁复杂的,因为爱情,因为经济压力,或因为疾病,所有这些都使我一事无成地度过了二十三年。”凡此种种不免引来妻子的抱怨。为此,北村透谷在1893年9月专门写了《给石板美娜子书简》,信中表达了自己对妻子因自己贫穷而牢骚满腹的愤怒。或许正因为生活上的种种不如意,北村透谷在这一时期的抒情诗中描写的带着无尽恨意的螃蟹、被成群蚂蚁围攻吞噬的蚯蚓、对世人眼中的幸福持否定态度的乞丐、追忆现世和往昔的骷髅“小町”,消失在夜空中的卑微的萤火虫、在秋天的原野中迷途的蝴蝶、在残破的花朵上睡着的蝶的身影无不传达着死的信息,可以说北村透谷在文学的世界中展现出了对死的渴望。
再次,就诗的形式而言,相较于前期创作的长篇叙事诗,后期抒情诗的体裁短小,格律更为自由,是北村透谷对古典和歌与西方浪漫主义精神的吸收和超越的体现。前期创作的《楚囚之诗》《蓬莱曲》等受拜伦、爱默生等西方浪漫主义思想与个人主义的影响较大,模仿西方长诗形式创作。但随着日本国力的增强以及甲午战争中取得胜利,日本人的民族自信心得到一定恢复,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摆脱明治维新初期的盲目躁进、不加批判的接受西洋文化思想的束缚,转而倾向于更加理性的近代化过程。因此,在北村透谷后期抒情诗中,一方面吸收了西方诗歌中的浪漫主义思想,注重情感的自由表达,另一方面也又兼具了俳句的短小形式,不忘对古典和歌的回归。如《孤飞蝶》中的“看似西行返东去,看似东飞归西舞”一句,笹渊友一认为此句充满了俳文的韵味让人不禁联想到了江户时代的俳文集《鹑衣》,而“曾迷途于春野,不知不觉成昨日”一句则带有些净琉璃的味道。与此同时,诗句中也充满着浪漫的、素朴的情感。而《萤》《蝶的方踪》《睡蝶》《双蝶的离别》中所展现的自然物已不再是抽象的、观念的事物,而是透谷自身的象征,是其情感的自然寄托。
最后,对日本近现代文学史而言,后期抒情诗的创作是北村透谷始终站在浪漫主义精神解放运动前列的体现,对浪漫主义诗歌的开创仍具有重要意义。后期抒情诗中仍然充满着北村透谷式的革命性,充满着青春的苦闷,以及对人生和社会的探索。他塑造的出身卑微、生活凄惨的蚯蚓、螃蟹、乞丐、萤火虫、孤蝶等的形象,不仅展现出北村透谷对处于黑暗明治之下的贫苦百姓生活的关心,也表现了其作为作家所具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是其前期创作的长诗《楚囚之诗》和剧诗《蓬莱曲》中所表现的浪漫主义精神解放的延续。平冈敏夫曾指出,虽然北村透谷在自由民权运动败北后 “拒绝现实,试图进入观念的世界。然而,最终北村透谷还是在对‘国民的不断地关注中,赖以生存。”《楚囚之诗》通过对狱中斗士不屈的意志的歌颂,表达了北村透谷对自由的渴望。《蓬莱曲》通过描写一位不断追求真理和真正自我的青年柳田素雄与大魔王的尖锐冲突,表达了诗人对黑暗的明治国家的强烈批判。评论文《德川氏时代的平民的理想》《国民和思想》《一种攘夷思想》《何谓相涉人生》等文章中,北村透谷更是追古溯今,对平民思想的产生、国民的本性、国民缺乏活气的原因等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即使在生命结束前创作的抒情诗中,通过对惨死的蚯蚓、又瘦又丑的乞丐、常年生活在土中的骷髅、弱小而卑微的萤火虫等的描写也表现了其对国家、社会和百姓的关注。同时也通过对纯洁婴儿的描写、“蝶”的意象的展现,表现了其对浮世外无垢世界的向往,对精神至上和自由浪漫的无限追求。最终一滴露水的设计更是昭示着北村透谷彻底实现了对精神世界的追求。
北村透谷抒情诗的创作意象从地上的蚯蚓、海里的螃蟹到自尊的乞丐、感叹过去的荣华与现实残酷的骷髅,单纯无垢的婴儿,从飞翔在夜晚的萤火虫到彻底暴露在秋日中的蝴蝶,最后化作一滴终将消失在空中的露水。意象主体从低到高,從地下到地上,从夜晚到白天,暗合蝉的生长过程,与北村透谷笔名“蝉羽”形成呼应关系。去世前的北村透谷在文坛高度活跃恰如蝉的鸣叫,显示了其作为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而只吃露水的秋蝉更是北村透谷人生追求的目标。后期集中于抒情诗的创作及抒情诗中意象变化的背后是北村透谷理想与现实的碰撞,是希望通过文学实现政治理想,是年轻的北村透谷过早背负家庭的重担、是对古典和歌与西方浪漫主义精神的吸收和超越、更是北村透谷始终作为站在浪漫主义精神解放运动前列的先驱的体现。
On the Imagery of Lyric Poetry of Kitamura Tōkoku
YANG Ying
Abstract: The later works of Kitamura Tōkoku mainly focused on lyric poetry. His description follows the clue of “underground→ground→air→dew”, from earthworms without eyes and nose, crabs abandoned at the bottom of the sea, homeless beggars, self-abased fireflies, and butterflies flying in the fields and so on. The seemingly irrelevant objects are actually the portrayal of cicadas life growth process.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e change of images, this paper not only explains the meaning of the pen name “Cicada feather” of Kitamura Tōkoku, but also reveals the psychological process of Kitamura Tōkokus hope to realize his political ideals through literature after the failure of the political movement. The concern for weak creatures shows his social responsibility and mission as a writer, and it is also the embodiment of his pursuit of romanticism through literature after all kinds of pressures in real life. It is also the era influence of absorbing western culture more rationally after the Meiji Restoration.
Keywords: Kitamura Tōkoku; lyric poetry; image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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