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AIGC,新闻业怎样寻找出路?

2023-09-06 05:16翁之颢
视听界 2023年3期
关键词:新闻业人类

翁之颢

2022 年末,OpenAI 研发的聊天机器人ChatGPT刷新了人类社会对于AIGC 的应用认知。自此,围绕ChatGPT 的讨论在包括新闻学在内的一切社会科学范畴内都未曾停止。许多人把ChatGPT 定性为自互联网发明以来最大的技术进步之一,认为它开启了新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时代趋势。事实上,作为一个语言模型,ChatGPT 背后所关联的技术与思维至少在20 世纪70 年代就已经初显端倪。

一个“旧事物”在50 年后突然引发全球关注并非偶然,其中有两个信息值得深入关注:2023 年3月15 日,OpenAI 发布了ChatGPT-4 版本的更新,并且使用了“最先进”的标签,相比于此前的3.5 版本,ChatGPT-4 的进步可以用“全面颠覆”来形容,而这仅仅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此外,早年的AIGC生成的主要是文字内容,而ChatGPT-4 及其衍生模型已经可以处理包括文字、语音、代码、图像、视频、手势等多种格式的内容。也就是说,今天的AIGC 已经有能力覆盖一切与语言相关的业务领域,并仍然在以惊人的速度实现自我迭代与升级。

近年来,人工智能辅助新闻媒体进行消息写作、视频生产与编辑已经成为全媒体转型的一项重要内容。随着拥有巨量数据、更强算力和更科学训练模型的ChatGPT 的加入,生成报道、编辑文章、提供评论这一类传统媒体业务的门槛将会进一步降低,智媒时代也会迎来全新的局面,这对持续动荡中的传统新闻业和专业媒体机构而言,恐怕是喜忧参半的事情。

无论新闻业打算怎样迎接这一轮智能技术的挑战,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数字时代,考察和讨论新闻与传媒的逻辑起点注定不再是职业化的新闻业态,新闻业想要寻求新的出路,就应该从更广阔的人与社会发展的视域中、从人与技术的关系中寻求新闻业的新常规。相应的,新闻的认识论、本体论和方法论都应该有所更新。

一、AIGC 与新闻业的危机话语

技术与新闻业的羁绊存在已久。一方面,技术不断优化新闻生产的方式、形态与效能,并在人类可控的范围内实现生产创新,这也是理想中技术被人类驯化和驾驭的样态;另一方面,随着技术的迭代速度不断加快,人类学习和熟悉新技术的压力陡增,技术的“可控性”也在相对下降,不断冲击传统新闻业的内部系统与外部边界,造成技术性失业,加剧行业危机。

技术和社会的双重变革,给新闻业带来空前的不确定性,也使得危机话语成为智媒时代新闻学术讨论的一大焦点。有研究者指出:长期以来,专业新闻业一直面临着两大困境,第一个困境来自专业新闻业的社会层面,即作为一种专业,新闻业一直不具备自己的知识壁垒;第二个困境则来自专业新闻业的意识形态层面[1]。AIGC 应用的普及,恰恰放大了这两方面的困境。

传统媒体时代,强调操作性的范式为推广业务知识与能力、普及和繁荣新闻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传统的新闻生产以新闻编辑部为中心,采、写、编、评、摄等业务岗位通过从业个体的职业技能这样一类经验性知识,确定了各自的合法边界。但在智媒时代,操作范式极易滞后,经验有效期也大幅缩短。作为使用Generative AI(生成式AI)生成内容的方式,AIGC能够模拟人类的方式,在很短的时间内创作大量的内容。在AIGC 的逻辑中,内容创作的业务流程变更为“数据集准备—数据集特征提取—模型训练—生成新闻文章”的程式化、工业化路径,信息得以被批量化生产,在拥有更高效率的同时,成本却极低。职业新闻的经验知识壁垒被瞬间击碎,AIGC 甚至可以拥有更加多样化、个性化的输出结果,供用户自助选择。

而在“人—机”广泛合作、看似繁荣的景象下,人类实体与非人类实体在社会互动中并非处于对等的位置,原本被视为高端智力工作的新闻生产被机器批量取代,其中的实体角色——职业新闻工作者的理智地位在持续地、相对地下降。AIGC 快速渗透全行业全领域,在技术未能重构人的意义以及人与社会的相互关系时,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主义观念过早地退场了,带来的是社会精神层面的空心化。如果说AIGC 可能引发大量技术性失业是当前新闻业一种表象性危机,那么,其背后机器与算法的逻辑大行其道,以至于传统价值观坍塌和萎缩,则是一种根源性、结构性的危机,这意味着新闻业内部的历史维系出现断裂。

传统新闻业的稳定性来源于从业者对新闻元概念、元问题和元规范一致性的认同;但今天,AIGC的兴起让专业媒体在领航员、瞭望者、把关人等方面的功能定位被动摇,媒介生产陷入技术的狂热中,去人文化的趋势凸显,理性的元素是缺失的。就像此前“中央厨房”极大地解放了媒体的生产力,但在取代传统编辑部过程中不自觉地“强化了新闻的工业化属性,弱化了新闻的文化属性”[2]。AIGC 给新闻业抛出的问题不再是“怎么利用技术来做新闻”,而是“在技术面前新闻是什么”,如果不能作出有力的回答,新闻业将失去再造共同体的可能性。

二、AIGC 如何影响新闻业?

今天的新闻业正呈现一种多元交织的、边界模糊的“杂合”业态,是无法脱离社会单独观看的。作为一个超大型社会系统的变革,社会转型的阶段性结果是不均衡的,这也导致社会内部的张力加剧,在不同的社会主体之间缺乏有效的整合机制,甚至出现结构性的断裂。社会断裂的实质是社会阶层和思想的分化,社会利益诉求变得多元,受到关注的公共议题日趋复杂。媒介技术变革又不断催生新的传播渠道,更多的主体参与到信息内容的生产与传播之中,形成了更复杂的社会图景。

智能技术激活了以个体为基本单位的新传播结构,信息生产的门槛降低,“传—受”关系不再恒定,需要被附加规则的传播链在指数增长。尽管今天的新闻从业者为强化自身业务能力做出了大量努力,但他们的职业能力仍然在相对萎缩——在技术面前人的话语权在逐渐减弱,尤其是AIGC 的出现让非人类实体在信息生产和传播中拥有了超出想象的主导权。新闻业与社会的复杂互动关系表现在:平台、技术、内容、政治和规制等要素以不同的方式直接参与新闻生产,之间往往又互相深嵌、干预和制约。作为技术的代表,AIGC 不但持续颠覆着传统新闻业的生存场景和生产逻辑,也能作为新闻业与平台等主体的桥接中介,间接影响新闻业的发展态势。

(一)AIGC 与平台

互联网平台直观地改变了人类生产和生活的节奏,也不知不觉地将速度塑造成一种价值目标,在对社会文化的渗透与改造之上,潜在地改变了整体社会运行的核心逻辑,这又势必对各个专业领域的规则建构产生影响。由于ChatGPT 使用门槛低、有海量用户数据加持可以持续完善,算法学习速度将快于以往任何一种人工智能应用,足以推动一切运用该技术的生产活动进入指数级的加速态势。由此产生的担忧是,随着AIGC 大量涌现,在新闻领域,对社会良知、公共责任等新闻品质的追求也会因为平台加速逻辑的侵蚀而被彻底放弃,转而被收视率、阅读量、分享量等便于统计和比较的数据指标所替代。

当前,算法平台的智能信息分发已然会在不断迭代中提升社会的适应度与合法性,AIGC 在吸引用户关注方面展现出了强大的力量。未来更多媒体注定要为了与海量的AIGC 竞争有限的用户注意力,顺应平台的运行逻辑,转而追求短、平、快的内容输出。更麻烦的是,由于平台的“商业性”与新闻的“公共性”目的在根源上是有所冲突的,技术提供方、互联网资本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很难承担起传统媒体所担负的社会角色责任[3],也会变向激化社会风险。

(二)AIGC 与内容

ChatGPT 相对于前面数代聊天机器人在内容上的优化是明确的:一是可以生成更多信息类型,包括撰写文章、生成摘要等;二是可简单进行反馈强化和监督微调;另外表意也更加清晰。总体看来,目前ChatGPT 在内容生产方面的最大意义,或许是无限降低知识生成的边际成本,这也意味着使用AIGC应用与高质量的内容输出没有必然联系。2023 年4 月18 日,“每日人物”公众号发布了一篇完全由ChatGPT 写作的特稿。但编辑部在稿件的生成过程中发现,一旦脱离了人工的干预,ChatGPT 写作将走向真伪难辨、导向不明的困境。

当前的AIGC 应用多是基于概率推演,背后的演绎逻辑色彩十分突出——在某个领域的深度学习后,会默认推荐概率最高的答案以接近客观的准确性,而在创新方面还较为欠缺。从目前的媒体测试看,经过新闻类文章训练的语言模型普遍难以产生创造性或想象力的回答,AIGC 在通过采访深度挖掘事实信息、做出价值判断等方面暂时还不能与传统媒体精英相媲美。但互联网中那些同质化的、不能提供信息增量的非原创性内容,注定很快被AIGC 淘汰。

(三)AIGC 与政治

任何时代、任何社会,媒介都不能脱离政治与社会现实的土壤而独立存在。AIGC 目前仍然依赖于人的监督和调整,任何研发团队“投喂”的训练数据必然是有限的,调整过程中包含着浓重的“人”的价值色彩,很难保证没有偏差和歧视。

ChatGPT 基于人类反馈的强化学习的主要目的是使模型的生成结果更符合人类预期,然而何种知识“更符合人类预期”及符合“何种预期”本身是一个知识权力的竞争过程[4]。一些测试结果显示,目前ChatGPT 在中英文语料库的学习中,政治观点或倾向都或多或少存在“被调节”的痕迹。在诸如涉及中美制度比较等问题上,ChatGPT 都倾向于中立或偏向美国,即使反复调试,也很少偏向中国。这说明,意识形态的差异和分歧并没有被AIGC 缩小,反而有加剧的趋势。

通过AIGC,持不同政治观点的群体也具有建立自身人工智能对话的能力。且作为内容输出者和“唯一”答案的提供者,ChatGPT“输入问题—生成答案”的方式能够很好地满足人类思维的惰性,且更符合未来一代的生活、学习习惯,对政治观点与价值观的影响也更为隐蔽。在AIGC 指导下的精准生产也会带来“价值茧房”,限制个体选择参与的公共议题门类并影响其价值判断能力。可以预见,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传播,AIGC 注定都会成争夺舆论控制力的重要阵地,重要性与今天的社交媒体相差无异。

(四)AIGC 与规制

ChatGPT 发展迭代的关键在于海量的语料和数据库,依托大数据、大模型和大算力挖掘其中的统计关联关系。而AIGC 的一系列衍生问题,正与这个数据库密不可分。其中与新闻业最密切相关的,一是版权与隐私保护,一是虚假信息的识别与治理,种种困境,都在呼唤一套更合理、完整地训导人工智能的新规制。

由于AIGC 模型的训练数据来源是广泛复杂的,可能包含他人公开发布的作品和公开信息,这就产生了一个逻辑上的悖论:如果过度在意每一项信息的授权,AIGC 的训练成本将大幅上升,放缓进步脚步;如果放弃未授权的内容,则会由于数据不完整引发算法偏见等后果。

真相是知识的生产和筛选的结果,因而是相对的,它取决于对碎片信息的组合方式、观看视角,以及获取真相的时空坐标。AIGC 引入了一种人类从未涉足的组合方式,无形中消解了传统媒介真相的权威性和不可替代性。单纯的信息数量增长并不能带来人类生存质量的对应提升,在AIGC 生成的海量信息面前,感官层面的“被看见”变得无足轻重,相反,纯粹的事实生产只会加剧社会的断裂和认知的不确定性,各类算法平台的“无底模式”以及由此产生的用户反连接的意愿已然证实了这一点。

此外,人工智能带来的深度伪造(Deepfakes)被诸多学者在讨论算法的局限性时提及,今天看来,AIGC 已然放大了这一问题。这也让新闻媒体把自身重塑为“新闻事件的策展者、算法规则的制定者及后真相时代新闻事实的守护者”[5]有了更迫切的现实意义。

三、不确定性时代,新闻业如何与AIGC相处?

传统新闻业要处理的信息体量是有限的,信息经过新闻编辑部的排序和筛选向公众输出,媒介技术在其中只是一种辅助手段。确定的规则带来确定的信息秩序,也使专业媒体成为维系社会系统各要素之间的稳定、平衡、有序、多样的重要中介。[6]可以说,传统新闻业的一项重要使命是通过培育全社会共同的价值认知,最终达成新的价值认同,以此对如何缓和失序等一系列外部性危机做出的策略与路径回应——专业媒体是为了创造更多的确定性而存在着。

但AIGC 会带来更多的确定性吗?

根据皮尤研究中心2023 年4 月发布的报告,在美国接受调查的11004 名成年人中,有56%的人表示人工智能会对美国经济产生重大影响。只有13% 的参与者认为“人工智能对美国工人的帮助大于伤害”,而32% 的人持相反观点。大量AIGC 会进一步放大信息的失序和社会的断裂,不确定性在深度智能化的时代里注定成为一种社会新常态。

社会学研究者认为,不确定性产生的原因可能是本体发展处于不稳定状态,也可能是囿于主体知识水平与认识能力的有限性[7]。由于人的理解能力是有限的,由AIGC 带来的各种新知识并不能强化专业新闻生产的权威性,它们的解释范围有限、有效期短,很难再以确定的历史和意义构成机制为个体行动提供指导。

事实上,近现代科学技术每一次的重大进步,不仅会带来日常生活方式的重大变革,人类也会借机重新思考自身的存在意义,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正因为“以人为本”的人文主义观念长期占据人类理性的中心位置,并辐射到具体的专业分工领域,才形成了人类社会发展向上、向善的基本趋势,人与技术能够和谐共生。但在当下的复杂性社会中,理性进化走上了工具理性、技术理性片面发展的方向,价值理性和经验理性的衰落也引发了诸多消极后果。

本质上看,以ChatGPT 为代表的AIGC 本身就是两种理性共同塑造的结果:一方面,机器通过对人类文本和语料库的深度学习,逐渐向人的精神世界靠近;另一方面,学习的结果依靠机器对外扩张和膨胀,向社会赋予意义和影响。AICG 本身并不是单纯的工具理性产物,它一直服从和服务于人类的根本需求、利益和目的,也需要受到一定价值准则和规范的引导。面对AIGC 的冲击,新闻业需要在技术的逻辑和影响下寻找人的存在、人的困境以及人的出路。

AIGC 将三组与人相关的关系置于焦点位置:一是“人—机”关系,随着ChatGPT 等人工智能与人的互动越来越密切,将模糊人与机器的界限,机器逐渐从人的补充转向人的替代,社会组织也将从传统的人际结合向人机结合转变;二是“个体—群体”关系,人以“群体”的存在作为被AIGC 观察、学习、评判的对象,作为个体的人反而失去了意义;三是“精英—草根”关系,精英可以通过AIGC 控制与支配大众,普通大众对此却毫无察觉。

作为应对,智媒时代的新闻业至少在三个层面做出努力:第一,在“人—机”的博弈中维护人类整体及其平等、公正等基本价值观的优先权与主导权;第二,在“个体—群体”的博弈中秉持对个体的价值关怀与尊重;第三,在“精英—草根”的博弈中为弱势群体坚守底线的正义,避免他们沦为“多余的无用阶级”。

建构一个提倡人文主义的新闻业并不意味着对工具理性的全盘否定。一旦放弃工具理性,媒体生产出的内容会违逆人性,也将失去市场空间;片面强调价值理性,往往会陷入意义的虚无,缺乏可操作性。而放弃价值理性,媒体生产出的内容则会违逆道德,新闻业将失去边界和底线,被公众所唾弃。

AIGC 的创新发展并不是为了垄断与霸权,更不是为了凭借自身技术优势在民众之中制造新的不平等,从这一点说,“善”作为实践理性的第一原则,更应被所有的相关方所铭记。未来新闻业的作用,应该是努力推动失序回归有序、在不确定中制造确定,以此维护社会的底线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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