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相新
关键词: 书籍分类法;知识结构;四部分类法;六部分类法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4.007
知识结构反映一个民族或国家的精神面貌和文化发展状态。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就需要对知识进行结构化的分类,知识只有在分类的状态下才会产生更好的应用效果。一盘散沙的、呈微粒状态的知识,毫无疑问会严重影响知识的应用。某种程度上说,一部知识的发展史也是一部知识的分类史。因此,研究知识分类史实际上就是从另一个角度研究知识发展史,循此路径,我们当然也可以拓展到知识的生产史、传播史和接受史研究。具体到中国古代的知识发展史和知识分类史研究,我认为,传统的研究路径是目录学,研究方法是图书分类法,直到数据库和大数据技术、知识图谱技术和方法广泛应用于研究的今天,目录学的方法依然行之有效。我的问题是,在以搜索占据知识发现主流的今天,我们应当以什么样的视角去回望一下古代的知识分类,应当怎样重新认识古代的知识分类,从而让古代的知识在数字化的时代依然可以得到有效的应用,从而给古代知识提供数字时代的新应用场景。
一、六典与六艺
中国早期的知识掌握在以服务于王室和官府为主要目的的为官家族手中。知识的发现、记录、储存、传承和应用具有世袭性和家族性。《周礼》中记载,大宰掌管制定和颁行王国的六种法典,以辅佐王统治天下各诸侯国。所谓六典,就是治典、教典、礼典、政典、刑典、事典,每典都有属官专职负责,如天官掌管治典、地官掌管教典、春官掌管礼典、夏官掌管政典、秋官掌管刑典、冬官掌管事典。六典的文字由专职的司书史官负责,司书史官就是具体的知识管理者。六典实际上也是六类知识,如天官系统掌“邦治”,又称为“治官”,就是治理国政之官,是六官之首、百官之长,是“治官者”,以治官府,通掌六典;地官系统掌“邦教”,又称为“教官”,管教育、土地和人民,以教官府,掌治典;春官系统掌“邦礼”,又称为“礼官”,管理礼仪,以统百官,掌教典;夏官系统掌“邦政”,又称为“政官”,管理军政,以正百官,掌政典;秋官系统掌“刑法”,又称为“刑官”,以刑百官,掌刑典;冬官,又称为“事官”,以富邦国,以任百官,掌事典。由此可见,由王所设置的六类职官系统,实际上也是六类知识系统的创造者、管理者和传承者。
以六类职官系统作为分类原则的知识系统,其长官是大类知识的掌管者,其属官和最基层的官员则是更加细分的知识系统的直接管理者。如教官系统的大史掌管大宰所制定的六典,小史掌管王国和王畿内侯国的史记,外史掌管四方诸侯国的史记和典籍,士训官掌管地图,保氏负责以六艺教育国中贵族子弟。六艺的内容是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实际上就是学校中的六种科目和课程,是六种技艺,也是六类知识。具体说来,五礼指五种礼仪,即吉礼、凶礼、宾礼、军礼、嘉礼;六乐指六种乐舞,即《云门》《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五射指五种射箭方法,即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御指五种驾车技巧,即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六书指汉字的六种造字方法,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九數指九种数学方法,即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作为学习知识和技艺的课程,书、数是小艺,是小学课程,主要是识字、写字与算术;礼、乐、射、御是大艺,是大学课程,学习礼仪、乐舞、射箭、驾车。六艺由保氏负责传授,保氏同时也是职官名称,属于地官司徒系统,其下属有下大夫一人、中士二人、府二人、史二人、胥六人、徒六十人,其职责是“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是王的随从之一,凡王出席的祭祀、宾客、会同、丧纪、军旅活动,保氏要跟随监督。保氏除教授王所设的最高学府中学生的六艺外,还教授学生六仪,即祭祀之容、宾客之容、朝廷之容、丧纪之容、军旅之容、车马之容。保氏及其属官,每个人都需要负责教授专门的技艺,拥有专业的知识是保氏的基本素质。由保氏可知,充当了教师角色的保氏职官实际上也承担了知识和技能传授、传播与传承的职责,这是典型的“官师合一”。西周时期无私学,“学在官府”,到各级官学中学习是学生获得知识和技能的唯一途径,而掌握各类知识和技能的各类官员,成为传授各类知识和技能的老师。在保氏之外,师氏、大司乐、乐师、大胥、小胥、大师、小师、大司徒、乡大夫、乡师、少师、父师等,都既是官员,同时也是老师,他们分散在六大职官系统中。在西周时期的知识传承和传播中,我们可以看到,六典各有所司,各有所藏,总收藏则集中于王室和大宰;六艺则集中于学校教育,管理则分散在各级学校之中。
二、六艺与六经
春秋时期以后,六艺课程的内容趋向文字化。尤其是孔子兴办私学时,他将《诗》《书》《礼》《乐》《易》《春秋》类典籍重新加以整理,成为教本,六艺与六类经书的名称开始并行,孔子自己就说过:“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汉初,贾谊《新书·六术》中说:“是故内法六法,外体六行,以与《书》《诗》《易》《春秋》《礼》《乐》六者之术以为大义,谓之六艺。”六术与六艺同义,但六艺并不同于六经,可见六艺在汉初依然是六种门类的知识和技能。不过,我们也应当看到,汉初的六艺已经是儒家的六艺,其内容已经与孔子的六经紧密结合了起来。孔子的六经只是他自己教授弟子的底本,并不能说是当时学校学习的通用课程,如在他之前的楚国,教育太子的课程就有春秋、世、诗、礼、乐、令、语、故志、训典,这些课程内容超出了孔子的教学内容。因此,我认为春秋以来的知识是超越六艺和六经的,六艺和六经只是当时知识系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书籍是知识的重要载体。文字发明之后,掌握不同类别知识和技艺的职官,利用书写这个工具记录自己的知识是一个必然的选择,六艺内容因此而被不断地文字符号化,世代积累下来的文字文献从而成为构成书籍的重要素材。某类知识或技艺的文字文献积累到一定程度,某位特别熟悉这些内容的学者将其分门别类地重新编辑、整理成呈现一个主题的书籍,从而完成由散乱知识向系统书籍形式的转变。对众多单篇流传的文献进行归纳整理,编纂成书籍,这是中国早期书籍形成的重要途径。在中国书籍史上,孔子和刘向、刘歆父子的地位尤其重要。孔子对六经典籍的形成,刘向、刘歆对东汉之前的书籍的形成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前者完成了从六艺到六经的转变,后者则对周以来的文字文献进行了全面整理和校勘,完成了对“六艺群书”的系统整理和编纂,最后形成六类书籍,即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
从书籍的形成来观察中国早期知识结构的演变是一个很有穿透力的视角。早在孔子之前,六艺的知识就已经很丰富。如《书》类文献,孔子之前就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等文献,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八卦之说谓之《八索》,九州之志谓之《九丘》。如《易》类文献,夏代的《易》名为《连山》,商代的《易》名为《归藏》,相传周文王曾演绎《易》并作彖文爻词,根据桓谭《新论》,东汉时《连山》和《归藏》还存世。如《诗》类文献,周王室设采诗之官,到各诸侯国采集歌谣,司马迁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如《礼》类文献,尧舜时代以天地人为“三礼”,以吉、凶、军、宾、嘉为“五礼”,周公治礼作乐,损益前制,制冠昏、丧祭、朝聘、射乡之礼。如《乐》类文献,起源甚早,早在距今八千多年前就有骨笛出現,相传黄帝时期发明六律五音,周则设大司乐管理乐舞。如《春秋》类文献,上古时期即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之说,周代设有多种史官,大史则往往世袭,如司马氏“世典周史”,每个诸侯国也设史官以记载自己的国史,如鲁国的国史名为《春秋》、晋国的国史称为《乘》、楚国的称为《梼杌》、郑国的称为《郑书》,孔子曾得“百二十国春秋”。据《史记》记载,孔子对存世的六艺文献进行了全面的整理和编辑,如孔子“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等等。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总结说:“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由上可知,在孔子之前,六艺是六类知识和技能,为了教学方便,孔子将其整理为书籍的形式,这便是六经书籍的源起。
三、六典与“六分法”
周东迁洛阳之后,春秋时期“礼崩乐坏”,私学兴起。所谓“礼崩乐坏”,我理解的是学术官守的体系开始松动或者瓦解,地官系统和春官系统中掌管教化的礼官和乐官的职守首先开始沦丧,作为掌握专业知识的士和史流散诸侯国或沦落民间,随之也波及其他四个职官系统,士的知识职守秩序的破坏是“礼崩乐坏”的真正内涵。在《周官》(即《周礼》)中,天子之下,公,卿,大夫(中大夫、下大夫),士(上士、中士、下士),府,史,胥及以下徒,隶等,构成西周时期的职官职级与职责,与图书关系密切的是府和史,六大职官系统中都设有分门别类的府和史的职位,府负责本职级文书文献和物品的收藏管理,史则负责记录和书写。见于文献记载的周王室的藏书处所名称有宗庙、天府、藏府、盟府、故府、公府、周室、策府等,周王室宗庙设有“图室”,诸侯国宗庙也设有相应收藏文献和典籍的“图室”。藏书处所的管理官员称为府和史,如周宗庙藏书地称为天府,其长官称为天府,天府下属有士、府、史、胥、徒。西周的史官分国史和一般史官两种类型,国史包括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御史,属于春官系统,分散于其他五个职官系统的史可称为一般史官。周之国史,尤其是大史往往世袭,如司马迁的祖先“世典周史”,西周史官墙自其高祖开始五代世袭为史官。西周末年,周厉王、幽王时期,王室开始衰微,王的权威开始动摇,“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夏,或在夷狄”。周平王东迁洛邑后,其天下共主的地位越来越微弱,齐、楚、秦、晋等诸侯国开始强大而称霸,“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情形越发普遍。如东周惠王、襄王之间,司马迁的先祖“去周适晋”,并自此之后“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赵刺客蒯聩、秦武将司马错均为司马氏后人,可见,离开周王室的司马氏后人已不能再守史官之职。东周第十二任天子景王去世后,发生王子朝在洛邑自立为王的事件,四年后他被敬王的拥立者击败,公元前516年他从洛邑逃亡到楚国,史载“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此年,孔子36岁。此次王室典籍流散到楚国的重大书籍传播事件,孔子是同时代的见证者,以此而论,孔子所说“天子失官”,绝不是向壁虚构。诸侯国的职官在社会混乱之际,也会发生出逃现象,如孔子时代的鲁哀公时期(公元前494年—公元前468年),鲁国“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作为掌握专门知识与技能的大夫、士或巫、祝、卜、史,在原有职守不能坚守或不能发挥作用时,不得不从王室下降到诸侯国,或从诸侯国沦落到民间,于是,在春秋时期,一批掌握知识的新士人诞生,士的崛起奏响“百家争鸣”的先声。与此同时,士也成为庶人子孙晋身卿相士大夫的目标,成为由黎民上升为上层社会的途径,如孔子的弟子“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士由此也成为承载一艺一技之长的被人尊敬的对象。自春秋末年开始,士不仅是私学师徒的主力,同时也成为书籍的著述者、知识的传播者、新学说的主张者,由此,众说纷纭的诸子学说登上历史舞台。我们可以看到,西汉晚期刘向、刘歆父子校勘群书中的“诸子”类书籍,正是这批新士人的著述。
战国时期私学依然兴盛,士阶层崛起并独立为一股强大的文化势力,著书立说成为他们一种表达思想和观点的重要途径。于是,继承了春秋时期私学文化传统的战国时代,其知识以及思想的创造、传播和传承进一步被分化为官学和私学、官守和私守两大系统。由此,承载知识和思想的书籍也被分化为官修书籍和私人著述、官藏书籍和私藏书籍两大类型。官学、私学的分途实为中国知识发展史的关键,私人著述的源头应当追溯到私学的兴起,而私人著述正是中国知识繁荣的动力源泉。因此,在我们考察以书籍为中心的知识史时,必须兼顾到官方书籍和私人书籍两个方面,才能得出完整的结论。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由朝廷组织的书籍整理、分类、校勘工作,发生于西汉末年,由刘向、刘歆父子完成,他们对宫廷藏书、官府藏书和私人藏书进行了全面清理和重新编纂,在此基础上,他们开创了书籍“六分法”,这一里程碑式的文化活动之所以如此重要,关键因素在于其具有完整性、系统性和开创性。其完整性体现于他们区分并整合了官方书籍和私人著述,其系统性体现于他们梳理并呈现了从六典职守到六类知识的演变,其开创性体现于他们首创了中国书籍分类法。
刘向、刘歆的书籍“六分法”源于六典知识的分类。他们继承了六典知识分类,又打破了原有的知识分类,并重构了基于书籍的知识结构和秩序。如六艺类书籍,源于西周的六艺和孔子的六经,《易》出于春官中筮卜之官,《书》和《春秋》均出于春官中史官,《诗》出于春官中的大师和采诗之官,《乐》出于春官中大司乐之官,《礼》出于春官中的大宗伯之官;诸子十家源于六官系统和私人著述,儒家“出于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法家“出于理官”,名家“出于礼官”,墨家“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杂家“出于议官”,农家“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出于稗官”;诗赋类书籍,与《诗》同源,源于“采诗之官”,以及卿大夫之间交接酬唱;兵书类书籍,源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数术类书籍,源出“明堂、羲和、史、卜之职”;方技类书籍,“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综合以上所见,六艺类书籍与春官系统的礼典关系最大,诸子类书籍与地官系统司徒教典、春官系统礼典、夏官系统政典、秋官系统刑典、天官系统治典、冬官系统事典均有关系,诗赋类书籍集中于春官系统,兵书类书籍与夏官系统政典关系最为密切,数术类书籍与春官系统关联度最高,方技类书籍主要隶属于天官系统。因此,我认为,刘向、刘歆的书籍“六分法”受到了西周六个职官系统的深刻影响,尽管我们不能将二者建立直接的继承关系,但我们从“六分法”中明显可以感知到刘氏父子试图建立官修书籍和私人著述之间的逻辑关系,官修或官守的书籍是纲、是源、是经,而私人著述是流脉、是余绪、是传记,前者出于六典知识,后者是对六典知识的继承和阐释。换言之,六典知识的分类是“六分法”的基础,这是我们认识中国书籍源起的一个视角,同时也是我们观察中国知识结构演变的逻辑起点。
四、四类经籍的崛起
刘向、刘歆对西汉末年以前存世的书籍整理的成果是形成了《别录》和《七略》两部目录学著作,班固在撰写《汉书》时将二者“删其要”而成《汉书·艺文志》,共收书“六略三十八种,五百九十六家,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汉书·艺文志》基本上囊括了有文字以来至西汉时期的绝大部分书籍,我们可以据此来了解东汉之前中国的知识结构和整体面貌。西周时期形成的六典和六艺是王官之学的代表,孔子及其他儒家学者总结和传授的六经之学在汉代达到巅峰,诸子之学兴盛于战国时代并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奇迹,赋与歌谣既是对诗的补充也是对诗的发展,兵家权谋、形势、战法和技巧是长期战争频仍的折射,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等数术书籍是中国自然科学和巫祝卜史兴起的标志,医经、经方、房中术和养生之术等方技类书籍是中国医学的源头和元典,以上六类书籍共同构成了中国文化的记忆基因。
东汉以来,随着纸代替简帛成为知识的载体,随着经学从顶峰跌落,随着诸子之学的彻底衰落,魏晋南北朝直到隋唐,中国的知识结构、学术结构和书籍结构均发生了巨大变化。具体说来,有四大变化:佛教传入中国,佛教经典大量译入并开始本土化;本土宗教道教开始兴起,道教经典开始系统化和独立化;史学著述崛起,形成了史学门类完备的独立系统;文学觉醒,诗歌、散文获得空前发展。
史学著述在刘向、刘歆的“六分法”中是附于“六艺”、《春秋》之下的,凡23家948篇,《春秋古经》《春秋经》之外,主要是《左传》《公羊传》《穀梁传》,此外还有《议奏》《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太史公》(《史记》)等史书,散见于《春秋》之外的被后人认定为史书类的还有《周书》《山海经》《穆天子传》《礼古经》《周官经》《礼记》等。总体而言,经过秦大规模的焚书浩劫,六国史书焚毁殆尽,劫余及后撰史书只有寥寥三十多种。西汉时期司马迁著《史记》,激发了后世私家修史的热情。东汉时期,史学著作就开始剧增。据姚振宗《后汉艺文志》,东汉史部书籍达到196部,其数量已经远远超过前代。魏晋以来,“史”脱离“经”而独立为“史学”,“史”并脱离“文”而独立为“史体”,与前代相比,呈现三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史学著述数量几何级数增长,据《隋书·经籍志》所收史书,共874部16 558卷,文字篇幅是东汉之前的十数倍。二是史书门类不断扩充,著述方式基本齐备,除编年体、纪传体外,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薄录、史钞、史评等都成为史书重要门类。三是皇家修史与私家修史并进,两汉时期无专职史官,自三国魏明帝太和年间设置著作郎专掌修史,西晋设立著作局和著作官,设官修史遂成后世历朝制度,专职史官的建制大大推动了官修史书的发展。
佛教传入中国给中国中古时期知识结构和思想结构带来一次巨大变动。自东汉明帝时期(公元57年—公元75年在位)译出《四十二章经》后,据《出三藏记集》记载,从汉桓帝到汉献帝四十余年,共译出佛典54部、74卷,由此拉开了长达八个世纪的大规模的佛经汉译序幕。至北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罢译经史,废“译经使司印”,中国大规模译经活动结束。这期间,晚唐自元和六年(公元811年)德宗罢官办译场至北宋太平兴国五年(公元980年)再设译经院,译经曾中断170年。实际上,唐代不空和尚(公元705年—公元774年)是中国佛教翻译史上最后一位集大成的翻译大师,汉译佛经在盛唐时期基本上已经完成。据《开元释教录》记载,“从东汉永平十年(公元67年)到唐玄宗开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共664年,19个朝代,僧俗176位译撰者译撰的汉文佛教典籍2 278部,7 046卷”,“入藏录共收经1 076部,5 048卷”。“入藏录”是指经过甄选的存世的可列入寺院收藏的大藏经的佛典,至盛唐,寺院写经、藏经的数量不断增加。在唐代,大藏经已经完成了大乘经、大乘律、大乘论和小乘经、小乘律、小乘论以及圣贤传记录的完整分类,本土化的佛学宗派不断分化和发展,中国式佛教开始登上世界文化舞臺。
道教诞生于儒家经学衰落的废墟之上。东汉末年,张道陵创立五斗米道,奉老子为道祖,奉道家经籍为经典,是为道教的肇始。道教的思想源头还可以追溯到汉初的黄老道,黄老思想的源头是黄帝和老子,核心文献是《黄帝四经》(《经法》《十大经》《称》《道原》)和《老子》,二者均见于《汉书·艺文志》。黄老道从术上则远接商周时代的巫术和秦汉时期的神仙方术,因此,道教所奉经籍包括了《汉书·艺文志》中《易》、道家、数术、方技类书籍,在此基础上道教法师进一步阐发,从而构建了“三洞四辅十二部”的经典体系。三洞指洞神、洞玄、洞真三部,是“道之纲纪”;三洞以太清、太平、太玄、正一四类经籍为辅,是对洞部本经的阐释,《太清经》辅《洞神部》以下仙品,《太平经》辅《洞玄部》《甲乙中部》以下真业,《太玄经》辅《洞真部》《五千文》以下圣业,《正一法文》则宗《道德经》,总辅三洞三太;十二部指十二类释经之法,具体为本文类、神符类、玉诀类、灵图类、谱录类、戒律类、威仪类、方法类、众术类、记传类、赞颂类、章表类,以上三类经籍共同构成《道藏》。成书于唐玄宗时期的《开元道藏》就是按照三洞十二部的结构进行纂辑的。三洞经书分类法的创立者是东晋末年的陆修静(公元406年—公元477年),南朝刘宋泰始七年(公元471年)陆修静完成以教义分类的道教书目《三洞经书目录》,声称“道家经书并药方浮图等,总一千二百二十八卷”,其中“一千九十卷已行于世”。道教除整合和疏注前代经籍外,在与儒家和佛教交锋的过程中,还创造了为数众多的新著作,《道藏》经籍数量不断增长,北周武帝天和五年(公元570年),《玄都经目》称“二千四十卷有本”,唐《开元道藏》则收经籍“三千七百四十四卷”。
《后汉书》在《儒林列传》之外又并列《文苑列传》,文章之士与文学之士开始分野。从东汉末年开始,尤其是到了魏晋时期,诗歌和散文均发生巨大的变化。其一是文人的自觉,酝酿出一股名士与清谈的潮流,文学的使命独立于经学和诸子散文,经过三曹、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等文学群体的创作和酬唱,诗文与人的生命紧紧联系到了一起。在“白骨蔽于野”的离乱年代,曹丕提出“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观点,追求“不朽”成为文学创作的重要动力,这是文学开始发达的精神基础。其二是文人五言诗的兴起,揭起中国诗歌史上文人诗的时代序幕。刘勰称“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五言诗自此成为文人诗的主流。五言诗的兴起,革新了四言古诗、长句楚辞和散文化的赋的文学传统,文人成为诗歌的新主人。其三是士大夫文学或曰文人文学渐成主流,文人为文的立意、体式和旨趣不再是为王、天子、皇帝和国家,而开始真正表达自己的心声,即曹植所说“慷慨有悲心,兴文自成篇”也。魏晋以来骈体文的兴起,也反映出文人趣味的增强。魏晋是文人诗文创作传统的确立时期,创作人数尚少,南北朝时期则是文人诗文创作普及到整个文人群体的时期,文人创作群体开始空前发展并壮大;至唐代,诗歌文化则空前繁荣,创作诗歌的诗人数量超过两千人,而欣赏者则普及到市井乡村。从魏晋开始,包括诗文在内的个人文集编纂开始形成风气,数量激增,至唐代则达到高峰。
五、从“四分法”到“七分法”
肇始于东汉的文学、史学和宗教的学术变化,改变了夏商周至秦汉以来的知识结构。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的知识结构和思想结构处于不断变动之中。从学术史而言,儒家、道教和佛教开始确立三足鼎立之势。儒家在战国时代是诸子之一,在两汉则被定为一尊,但儒家在内部陷入古文经和今文经之争,外部陷入与黄老学之争、与道教之争和与佛教之争后,其独尊地位不断下降,其传统势力被不断削弱。在内外部的双重挑战下,儒家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学术思想和知识结构。在与道教相争中,争夺原有文献和典籍是其中一个焦点。道教追求得道成仙、长生不老、天道渡人、养生济人,早期以《易经》《老子五千文》《太平经》《周易参同契》《老子想尔注》等为主要经典,东晋初葛洪《抱朴子》中著录道书260种,其中道经670卷、符书500余卷,而书籍文体形式则包括经、记、文、图、法、录、集、符等,其思想来源和技艺已开始广泛进入道家、阴阳家、墨家、五行、神仙、方术、方技和数术等书籍领域。道教的书籍扩张势必引起以五经博士立家的儒家警觉,守住原有书籍门类和赋予史学、文学新使命成为儒家的新选择。佛教以翻译外来经典为主,逐步形成一个独立的思想和知识系统,儒家与佛教的相争主要体现在对上层社会和下层民众的思想影响力方面。东汉时期儒家的衰落不仅是受到外部道教、佛教的挑战,更为深层的原因在于其内部的问题,以官学为主要传授渠道的章句经学,两三个字的经文动辄用万言去解释,皓首不能穷一经的现实,以及儒家无法解释关于死亡的终极问题,让士人对儒家越来越失去兴趣,迫使一批有思想的学子和士人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于是王弼作《老子注》《周易注》,何晏著《论语集解》,魏晋玄学始开创。儒、释、道三家的相争和互鉴,折射到书籍领域,就是分类法的变革和多变。魏晋南北朝时期书籍分类法的多样化,正是这一时期知识结构不断变动的外在反映。
书籍分类和书籍结构是知识结构的一种体现形式。对魏晋南北朝时期书籍分类的梳理,是我们研究知识结构变化的一条路径。我们依据的文献史料是官修目录、史志目录、私家目录,官修目录是由政府主持的对国家藏书进行整理后所编制的一种目录,史志目录是指正史中的《艺文志》《经籍志》和某些政书中的目录,私家目录指由私人编纂的著录对象基本是私人藏书的一种目录。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官修书目均已佚失,正史书目是《隋书·经籍志》,私家书目中南朝齐王俭《七志》和南朝梁阮孝绪《七录》也已无存。根据文献记载,这一时期的官修书目主要有三国魏郑默《中经》、西晋荀勖《中经新簿》、东晋李充《晋元帝四部书目》、南朝宋谢灵运《元嘉八年四部目录》、南朝宋王俭《元徽四年四部书目录》、南朝齐王亮等《齐永明元年四部目录》、南朝梁刘孝标《文德殿四部目录》。从官修书目名称我们可以直接看到四部分类法是官修书目的主流。《中经新簿》是依据《中经》重修的书目目录,《隋书·经籍志》称:“魏秘书郎郑默始制《中经》。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曰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景(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郡书。大凡四部。”这表明,《中经》可能是四分法的始创。可见,以上七种官修书目,自魏至南朝,其图书分类法均为四分法。魏晋南北朝时期,尽管佛教传入中国并深入社会各个阶层,道教兴起并与佛教和儒家形成扛鼎之势,但儒家对朝廷的控制始终处于主导地位。朝廷对官府藏书的整理和编目始终掌握在儒家官员手中,以上的官修书目就是明证。从官修书目中,我们可以看到,四分法实际上是编目者在整理朝廷藏书时,根据各门类数量的变化和学术影响力而对六分法进行的修正。儒家一方面企图守住原有六分法中的各门类书籍,另一方面又根据各门类书籍的影响力进行析出和合并,如东晋著作郎李充在编制《晋元帝四部书目》时,对西晋秘书监荀勖《中经新簿》的分类进行了调整,将丙部上升为第二位,第一次确定为经史子集四部。《中经新簿》著录四部书1 885部、20 935卷,比《汉书·艺文志》596家、13269卷为多,卷数增长7 666卷。我们已经知道,东汉、三国时期,书籍增长数量最多的是历史类和文学类著作,而数量萎缩或发展迟缓的类别是诸子、兵书、数术和方技。因此,六分法中的六艺留存为经部,史部书籍独立于六艺中《春秋》小类而上升为第二位,诸子、兵书、数术和方技合并为子部,诗赋类留存并發展为集部。东晋李充之后,以儒家为主导的官修目录四分法遂成定式,此分类法反映了儒家的学术观点和知识格局。
中国古代的学术和知识结构自春秋之后就分化为官方和民间两个系统,在书籍分类上也得到反映。除官修书目外,南朝出现两部私修书籍目录。南朝宋、齐间,秘书丞王俭(公元452年—公元489年)在完成《宋元徽四年四部书目》官方目录后,“采公曾(荀勖)之《中经》,刊弘度(李充)之四部,依刘歆《七略》,更撰《七志》”。这是中国第一部私修的全国性书目。第二部私修的全国性书目是南朝梁处士阮孝绪(公元479年—公元536年)所撰《七录》。两部私修书目都标榜“七”和继承《七略》,王俭称“依刘歆《七略》”,阮孝绪自称“斟酌王、刘”。这一共同点让我们意识到,兼顾公私藏书的刘歆《七略》比较契合王、阮的分类思想。然而,二者虽标榜为七分法,但实际却是6+1+2和5+2,也即经典志、诸子志、文翰志、军书志、阴阳志、术艺志、图谱志、道、佛和经典录、记传录、子兵录、文集录、术技录、佛法录、仙道录。前者是对应刘歆六分法外,单列横向之图谱类书籍,又新增流传于民间的道教、佛教书籍;后者是改造了刘歆的六分法,又新增佛教、道教类书籍,其修正体现于保留六艺、诗赋,增加史学,合并诸子与兵书、数术与方技。二者的共同之处是均著录了佛教和道教类书籍,这一点表明,当时的书籍流传、收藏和传播除传统的儒家书籍系统外,佛、道书籍已是不可忽视的客观存在。这两部私家目录的问世,表明作者已经充分认识到官方系统藏书的缺陷,朝廷藏书并不是书籍流通的全部,如《七录》所收书籍,公、私所藏几乎各占一半,诸位作者试图通过编纂书目来整体反映书籍收藏情况的目的不谋而合。
此外,还需要略作说明的是,《古今书最》云:“晋《中经簿》:四部书一千八百八十五部,二万九百三十五卷。其中,十六卷,佛经书簿少二卷,不详所载多少。”此句语义不明,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佛教书籍已经不可忽视,然而,将其归入何种门类,荀勖是踌躇不决的。
六、“六分法”的重构
知识的创造和发展与政治息息相关。魏晋以来南北对峙的政治局面,给予了学术上儒、释、道三家争鸣相对宽松的外部环境。但随着隋结束南北对峙,重新统一中国,儒、释、道三家开始面临新的整合。中国历史上,凡出现大一统帝国后,其开国皇帝或早期的继任者,在政权稳定之后,必然会对学术、思想、宗教、文化进行整顿、整理与重建,秦始皇是一例,汉武帝是一例,隋文帝和隋炀帝也是一例。隋文帝杨坚虽“雅信佛法”,自称“朕于佛教,敬信情重”,但其立国和治国,仍需依赖儒家。与此同时,隋文帝也并没有完全舍弃道教,他在都城立玄都观,设崇玄署专门管理僧、道,至少在口头上,对佛、道采取“皆蒙覆护”的态度,以此强化国家对民众信仰的控制。在立国之初,他就设国子监发展儒学,实行科举考试制度以吸引儒生,命秘书监牛弘搜求书籍于天下,对所得书籍“总集编次”,召天下“工书之士”,缮写书籍“三万余卷”,收藏于宫中和秘书内、外阁。文帝对佛经也非常重视,甫一称帝就命“官写一切经,置于寺内,而又别写,藏于秘阁”。文帝对佛经的分类结构也非常留意,开皇十四年(公元594年),他命法经编撰《众经目录》,此目录实际就是对“一切经”进行重新分类和整理,此目录突破了《七录》中戒律、禅定、智慧、疑似和论记的五录分类,采取九录分类:大乘修多罗藏录、小乘修多罗藏录、大乘毗尼藏录、小乘毗尼藏录、大乘阿毗昙藏录、小乘阿毗昙藏录、佛灭度后抄集录、佛灭度后传记录、佛灭度后著述录,此分类法奠定了汉文大藏经的基本结构和结集模式。成书于开皇十七年(公元597年)的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将历代翻译的佛典分为“大乘录”和“小乘录”两大部分,每部分又分有译经、失译经、有译律、失译律、有译论、失译论,合起来则是十二类,此书第一次提出“入藏录”目录,并形成了汉文写本大藏经的早期模式。规整儒家书籍和佛典,是隋文帝整饬学术和宗教的具体措施,显然,儒家传统书籍的四部分类结构得到进一步巩固,佛教经典的分类方法和组织结构取得了新的进展。
有别于西汉末年的书籍“六分法”,新的书籍结构和知识结构的“六分法”完成于隋炀帝时期。隋炀帝雄才大略,深得其父政治智慧,对儒释道三家均给予充分重视,在佛、道之间,他更倾向道教,甚至对道士王远知“亲执弟子之礼”。隋炀帝在位期间,他好大喜功的性格也波及文治方面,史称“炀帝好学,喜聚逸书,而隋世简编,最为博洽”。隋炀帝在文治方面的最大功绩,是对儒、释、道三家的书籍分别进行了集大成式的整理和重新书写。第一,确立了儒家经典的四部分类法,总六艺及纬书解经为“经部”,开史之所记事类为“史部”,合诸子、兵书、数术、方技叙之为“子部”,引申诗赋为集部。将秘阁所藏四部书籍“写五十副本”,在东都洛阳观文殿后建东西两厢房,“东屋藏甲乙,西屋藏丙丁”,四部经传共藏书3 127部、36 708卷。第二,构建佛教“一切经”的学说理论结构体系,对“多于六经数十百倍”的民间佛教进行系统化梳理,炀帝命沙门智果在东都洛阳皇宫内道场对佛经分门别类,进行全面清理,从佛教学说体系上建立理论联系,编纂经目,以佛所说经为三部(大乘经、小乘经、杂经),以后人假托者为疑经部,以“菩萨及诸深解奥义、赞明佛理者”为论部,以学者行事为记部,戒律等共分十一类,共收经、律、论1 950部、6198卷。经此梳理,民间流传的佛教经典具备了理论体系。第三,考校道教经目,于宫内道场集道经,“别撰目录”,将道经分为“经戒三百一部,九百八卷;饵服四十六部,一百六十七卷;房中十三部,三十八卷;符录十七部,一百三卷”,共377部,1216卷。隋炀帝对佛教和道教经籍,都“于内道场集道、佛经,别撰目录”,此举说明,他是试图通过直接指挥编纂书目来主导道教和佛教学说理论的。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隋炀帝对四部书籍、道经、佛经的集成式鸠集和整理,透露了他整合天下知识的野心。
从实际效果而言,在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下,隋代的知识结构无疑得到了重构。尤其是从官方而言,隋炀帝在朝廷层面,完成了儒家四部书籍、道经和佛教书籍的总体编目工作,形成了事实上的“六分法”。隋炀帝是第一位站在皇家层面对儒、释、道三家进行统一整合的皇帝,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层和结构从此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七、“六分法”的稳定
中国的知识结构经历了从写本到印本的漫长过渡时期。隋唐时期,是中国写本的鼎盛时期。从五代时期开始,中国进入官方印本时期。中国的知识结构奠基于简帛书籍时期,成熟于写本书籍时期,在雕版印本书籍时期得以巩固和稳定。从横向来说,西汉时期形成的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发展到隋,演化为经部、史部、子部、集部、道经、佛经;从纵向来说,《汉书·艺文志》将六略细分为38类,《隋书·经籍志》将经史子集四部细分为40类、道经细分为4类、佛经细分为11类,共分为55类。道经和佛经是东汉之后的新增门类,经史子集四部的细分门类与六略相比,知识门类数量相差甚微。
隋代形成的新六分法可视为写本书籍知识结构的奠基模式,而其成熟模式则定型于盛唐玄宗时期。前者以《隋书·经籍志》为呈现对象,后者以《旧唐书·经籍志》为呈现对象,通过对两书的对比性研究,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前者为首倡,后者为踵绪,二者共同完成了写本书籍时期完整的知识分类体系,前后经历了150年左右的时间。《旧唐书·经籍志》记载的是唐玄宗时期的四部书籍分类情况,对比一下《隋书·经籍志》的细分情况,经部《隋书·经籍志》10小类,《旧唐书·经籍志》12小类,易类、书类、诗类、礼类、乐类、春秋类、孝经类、论语类、谶纬类、小学类全部相同,《旧唐书·经籍志》多经解类、训诂类,经解可入各经中,训诂可并入小学类。史部情况为,两《经籍志》均为13小类,正史类、编年史(古史)类、杂史类、起居注类、故事(旧事)类、职官类、仪注类、刑法类、杂传类、地理类、目录类、谱牒(簿录)类、伪史(霸史)类全部相同,只是个别名称略有差异而已。子部情况为,《隋书·经籍志》14小类,《旧唐书·经籍志》17小类,儒家类、道家类、法家类、名家类、墨家类、纵横家类、杂家类、农家类、小说类、兵書类、天文类、历算(历数)类、五行类、医方(医术)类全部相同,《旧唐书·经籍志》将医方类分成了医术和经脉两小类,增加了杂艺术类和事类(即类书)两小类,而《隋书·经籍志》将事类放在了杂家类,杂艺术类列入了五行类,从实际的知识结构而言是基本相同的。集部情况是,两书中均分集部为楚辞、别集、总集3小类。由上所见,四部的小类基本相同,可见写本时期的知识结构已经基本定型。
道书的分类,也定型于盛唐玄宗时期。南朝宋陆修静《三洞经书目录》中将道书分为经书、药方、符图,孟法师《玉纬七部经书目》则将道书分为三洞经、四辅书。南朝梁阮孝绪《七录·仙道录》则分为经戒部、服饵部、房中部、符图部。北周《玄都经目》将道书分为经、记、符、图、论五类。《隋书·经籍志》的分类则与《七录·仙道录》同。唐玄宗命都城太清观主史崇玄等纂修《一切道经音义》,又在开元年间在全国搜访道经,纂成开元《道藏》《三洞琼纲》,此书是写本《道藏》,也是中国第一部《道藏》。唐玄宗在《道藏》基础上御制书目《琼纲经目》。我们不清楚开元《道藏》的具体分类,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这部《道藏》的结构被《旧唐书·经籍志》所沿袭,是与佛教大藏经并列附于四部之后的。玄宗年间,毋煚在编制完《四部书录》40卷后,“其外有释氏经律论疏,道家经戒符录,凡二千五百余部,九千五百余卷,亦具翻译名氏,序述指归,又勒成目录十卷,名曰《开元内外经录》”。这说明,《旧唐书》采取了与《隋书》同样的办法,限于志的篇幅而省去了佛、道经的具体书目,而只著录了经史子集四部书目。
佛教大藏经的结构定型也在唐玄宗时期。佛教大藏经的提出可追溯到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他第一次列出了“入藏经”目录,隋炀帝令沙门智果为存世的“一切经”撰写了目录,这部经录的分类原则被唐代的经录所继承。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的《大唐内典录》、麟德二年的《大唐东京大敬爱寺一切经论目》、武周时期的《大周刊定众经目录》都受智果目录影响,形成了大乘经、律、论,小乘经、律、论及圣贤集传的基本类目。而最后集大成的是玄宗开元年间西崇福寺智昇奉敕所撰的《开元释教录》,此书继承了前几种经录的基本结构,其最重要的贡献是对“入藏录”中每一大类详定了细目,并确定了入藏佛典的排列顺序,从此,汉文大藏经开始形成了一个普遍遵从的标准。唐武宗毁佛之后,其后所抄写的大藏经全部以《开元释教录》的目录结构为标准,由此可知,写本大藏经结构的形成实完成于开元年间。
写本时期的知识生产和复制都有赖于手工,雕版印刷技术发明尤其是广泛应用之后,中国的知识生产和复制朝向标准化、模式化、规模化方向发展。就知识结构而言,我们发现,写本时期奠基的学术和思想系统,在印本时期得到了进一步的继承和巩固。通过对儒释道三家知识门类的对比,印本时期的知识门类基本上来源于写本时期。《道藏》和佛教大藏经的知识门类除增加了新译经和本时代僧道著述外,从细分类别上几乎也没有什么变化。以大藏经为例,北宋《开宝藏》是中国第一部雕版印本大藏经,其底本目录则依据《开元释教录·入藏录》,可以视为唐代后期写本大藏经的翻版,此后印本大藏经还有宋、辽、金代的《契丹藏》《崇宁藏》《毗卢藏》《赵城金藏》《圆觉藏》《资福藏》《碛砂藏》,元代的《普宁藏》《元官藏》《延祐藏》,明代的《初刻南藏》《永乐南藏》《永乐北藏》《武林藏》《嘉兴藏》,清代的《龙藏》,以上印本大藏经除《元官藏》《永乐南藏》未按《开元释教录·入藏錄》和《开元释教录略出》的目录外,其余各藏均无出写本大藏经的门类藩篱。印本《道藏》也是基于写本《道藏》,北宋徽宗雕版《政和万寿道藏》是中国第一部印本《道藏》,它所依据的是北宋真宗年间张君房主持修纂的写本《大宋天宫宝藏》,张君房参考的是唐代写本《瓊纲经目》和尹文操《玉纬经目》以及《正一经》和《道门大论》,《道藏》的三洞四辅十二部的基本门类结构实际上也是奠基于唐代写本《道藏》。其后,元《玄都道藏》、明《正统道藏》《万历续道藏》、印本《道藏》其部类结构均不能例外。儒家经籍因为数量规模过于庞大,雕版书籍时代、宋元明清历代朝廷也无力如《大藏经》《道藏》一样集中出版集大成式的儒藏。不过,我们通过对正史《宋史·艺文志》《明史·艺文志》和写本《四库全书》与《旧唐书·经籍志》的部类细目对比可以发现,以儒家为代表的四部书籍门类中,经部、史部、子部基本没有变化,只是集部书籍增加了门类,如词、曲和小说。通过对书籍部类的观察,我们可知,在隋唐写本书籍时期所奠定的知识门类和知识结构的新“六分法”,在雕版书籍时代得到了进一步的巩固和稳定。尽管有一些官修目录和私家目录试图将佛教和道教典籍纳入儒家的子部,将释、道与诸子并列,实际上是降低释、道的地位,但在事实的雕版书籍出版系统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儒、释、道三家知识系统确实是并行的,因此,我们将雕版印本时代的知识结构也同样可以视为经、史、子、集、释、道六分法。
综合以上所述,我们从书籍史和目录学的视角,观察中国知识生产的源头和流变,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出发点,得出了中国古代知识结构以“六分法”为主流的观点,试图理出一条古代知识发展的线索,厘清经、史、子、集、释、道的知识、思想和学术源流。由此,我们还试图引发两点思考,中国传统知识的“六分法”如何对接晚清以来的文科、理科、法科、商科、医科、农科、工科“七科之学”,并如何进一步对接当代中国十二大学科门类(哲学、经济学、法学、教育学、文学、历史学、理学、工学、农学、医药学、管理学、艺术学),我们只有知根问底,才能明晰未来学术和知识的朝向,知识史和书籍史当更是如此。
(作者系中原出版集团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