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传播流程再造:基于本土知识基础设施转型的考察

2023-09-05 23:34陈宇恒魏志鹏
现代出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中国知网

陈宇恒 魏志鹏

关键词: 中国知网;知识基础设施;科学社会学;学术共同体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4.010

2019年,“演员翟天临学术不端”一事引发了公众讨论。在这场舆论中,“不识知网”成为指认当事者学术不端的“重要线索”。这说明知网在当代学者心中已经成为学术生产的必需品。2022年,前有赵德馨教授与知网的知识产权纠纷,后有中科院与知网的订购费矛盾,以及国家针对知网开展的反垄断调查。在“天下苦知网久矣”的夸张修辞下,知网再次登上舆论的风口浪尖,饱受社会各界的批评。

作为中国最大的学术期刊商业数据库,知网为不同学科的学术互动提供了物质基础,推动了学术资源的重组和学术关系网络的连接,正日益成为学术共同体依赖的基础设施,深刻改变了既有的学术生产、传播体系。那么,知网对学术共同体的影响是否仅限于知识产权与订购费纠纷?其还给学术生态带来了哪些影响?或者更一般地说,我们该如何客观评价知网在知识社会中扮演的角色?

目前有关知网对学术生态的影响的研究主要局限于某一特定领域,如知识管理或版权。因受限于出版或图情专业的立场,这些研究未能全面描述知网模式给学术生产与传播带来的系统变革,忽视了知网日益凸显的知识基础设施属性。另外,由于这些研究缺乏历史向度,尚未将知网的发展置于20世纪90年代我国政治、经济等多元行动者的动态关系中加以审视,故无法给予知网模式一个全面客观的评价。

有鉴于此,为了客观评价知网在知识社会中扮演的角色,本研究将知网的发展置于我国社会历史语境中,结合科学社会学,考察知网的基础设施化进程,以期为现有知识基础设施研究提供中国经验,为学界和业界评估知网模式开辟基础设施研究的历史视角。

一、理论梳理与问题聚焦

(一)从基础设施到知识基础设施

1. 知识基础设施的概念界定

知识基础设施是一种典型的社会基础设施,所以在厘清其意涵前,有必要先简要回溯一下“基础设施”的概念。

保罗·爱德华(Paul Edwards)指出,任何重要的、广泛共享的、人造的资源都属于基础设施的范畴;他认为所有的基础设施都是由一系列硬件、组织和背景知识组成的社会技术性(sociotechnical)系统,即基础设施是由一系列中心、节点、线路和终端构成的网络,其自身也拥有支撑其运作的基础设施。比如,互联网作为信息社会新兴的一种基础设施,其运作离不开电网、数据库等其他基础设施的支撑。而于社会,基础设施则构成了一个人造环境(artificial environment),是表征现代性并形塑社会变迁的重要物质力量。具体来说,基础设施主要通过嵌入既有的社会结构与技术系统,以成为社会运作的“基底系统”。由此,基础设施作为社会系统运转的物质基底,具备了不可见的特质。

综上所述,基础设施的概念拥有两个面向:一方面,基础设施是一个网络化的社会技术系统,其他类型的基础设施、社会组织都是该网络中的重要节点,共同确保该网络的顺利运转;另一方面,特定的基础设施确保了社会系统在某一方面的稳定运行,构成了某类社会行动的基底性物质条件,因此在正常运转时具有不可见性。同样,知识基础设施也可以从上述两个方面进行理解——既拥有支撑其运作的网络化社会技术系统,也维持着社会的知识生产与传播系统的稳定运行。

目前能检索到的最早涉及“知识基础设施”概念的权威文献是世界银行发布的报告《1998/99年世界发展报告:知识与发展》。虽然它并未赋予知识基础设施一个明确的概念,但它强调了进行系统性的知识管理、共享,以及借助新信息技术扩大知识普及范围的必要性。报告指出,知识对于当今社会的发展日益重要,所以发展中国家应该开发一个便于民众获取和吸收知识的基础设施与机构。此后也有学者从基础设施研究的视角出发,将知识基础设施界定为由人、人工制品和机构组成的稳健的互联网络,生成、共享和维护关于人类和自然世界的特定知识。

结合上述观点,知识基础设施可以被通俗地描述为一种主要服务于知识的生产与传播的公共技术系统。

根据这一概念不难发现,在大众传播时代,由图书馆和学术期刊社组成的互联网络便是一种典型的知识基础设施,但由于受限于当时的物质条件以及中国的期刊管理制度,其未能满足世界银行提出的信息化与集约化的知识管理特征。但也正是其低发展程度,为知网的基础设施化发展提供了机会。

2. 基础设施发展的动力学

针对基础设施的历史研究是指通过分析各类社会基础设施的“前世今生”,总结基础设施的发展规律。该模型起源于历史学家托马斯·休斯(Thomas Hughes)对美国和西欧电力基础设施早期发展历史的分析。具体而言,一个特定的社会基础设施的诞生需要经过三个阶段。首先,基础设施起源于若干各自为政的社会技术系统。它们虽然由一系列相似但又彼此不兼容的微观技术、设备与组织构成,但是都致力于改善同一种人类实践活动。其次,各个社会技术系统会向不同的地区进行扩散与传播,它们各自的设备和标准会因彼此的竞争以及各地区的情况而改变。最后,各个社会技术系统通过接入同一个“网关”(Gateway)來组成一个网络化的基础设施。其中,“网关”就是保障基础设施网络中各系统稳定连接的插头和插座(plugs and sockets),由一套统一规定以及配套的技术方案组成,方便异质的社会技术系统加入。当一个基础设施网络形成后,又需要转换成一个更高层级、更大规模的基础设施时,同样也需要一套全新的网关来保障其扩张时的稳定。换言之,网关阶段也适用于既有基础设施的扩张时期。例如,淘宝通过升级支付宝和菜鸟物流两大“网关”,促进了中国既有的金融基础设施与物流基础设施的整合与数据化升级。

上述理论模型囊括了一个基础设施从起源到形成再到巩固的漫长发展阶段。鉴于本研究的考察重点是知网的发展历程,聚焦于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在20世纪末的信息化转型,不再追溯其在传统媒体时代的诞生与发展,因此主要借助网关阶段和发展阶段来搭建分析框架。此外,为全面还原知网发展的历史背景,厘清“促发构想和资助某项(基础设施)技术的意图与意识形态”,本研究还重点考察了千年之交的相关政治经济环境,更全面地理解知网基础设施化的动力学原理。

另外,区别于其他社会基础设施对技术标准的“偏爱”,保障知识基础设施网络中各系统稳定连接的网关不仅具备物质性特征,还由一种无形的知识生产规范所引导。因此,本研究还参考了科学社会学的相关理论,以丰富对知识基础设施的独特性的理解。

(二)学术知识生产的动力:承认和可信性

作为服务于学术社群的社会技术系统,知识基础设施的转型与学术共同体的知识实践逻辑往往是吻合的,否则在网关接入阶段和发展调适阶段,学术期刊社和图书馆会阻碍知网组建新知识基础设施的进程。

从科学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学术共同体内部存在一套较为稳定的社会结构与规范,并拥有保持其运行的动力学原理。罗伯特·默顿(RobertMerton)认为,科学的制度性目标是扩展被证实了的知识,即驱使科学共同体运作的原动力,是创造具有独创性的客观的知识。而判断该知识是否具有独创性,则依赖“同行评议”这一科学评价制度——只有经过同行专家的认可,学者才能获得科学奖励,并进一步激励其开展知识创新。尽管科学奖励的种类繁多,但都无一例外以同行对独创性成果的承认为核心,所以科学奖励的实质就是同行对独创性成果的承认。上述流程即构成了科学系统运行的动力基础。默顿学派的学者后续又发现了交流之于科学系统运行的重要作用。戴安娜·克兰(Diana Crane)认为,科学具有正式和非正式两种交流系统。其中,学术期刊作为正式交流系统的重要媒介,其首要功能是成为一种知识的声明——宣布该知识已经得到科学家同行的评价和承认。因此,学术期刊作为实现同行评议的一种方式,其核心作用在于控制知识质量,维持贡献与承认的一致性,保障科学系统的正常运行。

其后,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在考察实验室生活后,提出了对科学奖励运行机制的新理解:信用循环模式。他认为,获得奖励并非科研活动的重点,而是科学家用以取得更多可信性(credit)的手段,这类似于经济学意义上投资的循环——科学家通过生产出可靠数据并将其公开发表来活跃可信性资本的循环,实现可信性资本的积累。其中,科研设备、资金、师徒关系、实验室等一切可以代表该个体知识生产能力的学术资源都属于可信性资本。虽然加入功利性因素的信用循环模式更贴合当今社会的科研活动,但是拉图尔理论的优势性并不意味着要抛弃默顿理论,反而进一步证实了默顿理论在当下社会的适用性。即可信性资本的核心依然是默顿所言的同行承认——离开了同行承认这种象征价值的参照,外界资金的注入、设备的更新等其他一切学术资源的积累都是无本之木。因此,无论是默顿意义上追求真理的科研人,还是拉图尔意义上追求利益的科研人,都需要通过获得同行承认这一科学奖励的最小单元,才能收获后续的可信性资本以进行新一轮的知识生产。

尽管科学社会学和科学知识社会学没有明确将自然科学共同体運作的动力机制扩展到人文社科领域加以验证,但是自1665年世界上最早创刊的《学者杂志》(Journaldes Scavans)和《哲学汇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正式创立同行评价制度起,人文社会科学的学术评价体系就已然存在并不断发展了。换言之,随着学术体系的制度化发展日趋成熟,学术共同体都开始依赖以学术期刊为主要媒介的同行评议制度来连接知识生产和同行承认。本研究也将借助“学术承认”的概念展开相关分析。

至此,本研究基于基础设施的发展规律与学术生产的制度化运作机制提出研究问题:

Q1:知网如何融入我国既有的知识基础设施,并推动其实现数字化转型?

Q2:知网的基础设施化发展给当今的学术生产实践模式带来了哪些影响?

二、转型前奏:千年之交与知网诞生

(一)千禧年前后的政治经济环境

作为社会技术系统网络的基础设施不仅由硬件组成,也伴随着法律、企业和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影响,所以基础设施的技术系统是否需要更新、如何更新都依赖具体社会历史条件的支持。因此,考察知识基础设施转型的中国经验,有必要回溯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厘清知网诞生的前条件(precondition)。

1. 促进成果转化:科教兴国与市场经济改革下的校办企业潮

知网的诞生首先源自校办企业潮中国家政策对知识成果市场转化的认可。在“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发展语境下,邓小平一边主持改革开放,促使中国迈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一边强调“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推进科技体制改革。在市场化与科技发展的话语下,通过市场经济体制来发展科学技术的思想逐步形成。1995年,江泽民宣布实施科教兴国战略,中国学界与市场融合的序幕由此拉开。为了让高校实现先进科研成果转化与规模化生产并服务于社会,政府鼓励高校办企业,诸多校办企业如复旦复华、北大方正也得到了飞速发展。在校办企业的浪潮下,1995年5月,知网的初创公司“北京清华信息系统工程公司”于清华大学内成立。

2. 适应知识经济:加强国家知识基础设施建设

推动知网走向基础设施化发展道路的,是全球范围内对知识经济的激烈讨论。1997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rganization for Economic Cooperationand Development)在《1996年科学技术和产业展望》报告中提出的“知识经济”概念,经国家科学技术委员会综合司引入我国。随后,世界银行在《1998/99年世界发展:知识与发展》报告中呼吁发展中国家应该重视知识的管理与发展,弥合与发达国家的差距。 1998年,时任国家科技部部长的朱丽兰在《求是》发文《高度重视发展知识经济》,指出要建设国家知识基础设施,以适应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在这一政治呼吁下,知网于1999年提出了中国知识基础设施(China National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以下简称CNKI)工程规划。

总的来说,知网的诞生与基础设施化发展有赖于科教兴国、市场经济改革、知识经济与信息化等话语所编织的历史背景。

(二)知网的诞生:迎合传统知识基础设施转型之需

知网的诞生伊始于清华大学的科研成果转化项目。1995年8月,时任北京清华信息系统工程公司总经理的王明亮,联同清华大学光盘科技成果转化机构“光盘国家工程研究中心”(Optical MemoryNational Engineering Research Center)提出了《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CAJ-CD)项目的经营方案,并在清华大学成功立项。该项目受《中国妇女》杂志全文光盘的启发,计划创设一个以CD为介质的、集合学术期刊全文阅览与检索功能的电子期刊。由于集成海量期刊的经营目标,以及科研成果转化的经营属性,该项目首先需要解决市场准入与对接传统知识基础设施需求的问题:一方面,如何在法律许可的框架下参与公共事业运营;另一方面,如何说服学术期刊社转让论文全文,以及如何吸引大专院校及科研院所的图书馆购买服务。

在“准入”环节,为合法进入期刊出版这一公共事业领域,知网设计了编辑出版单位与加工制造企业分离的运营架构。早期,知网的编辑部门挂靠在清华大学光盘国家工程研究中心之下,以清华之貌示人;1998年6月后,经国家新闻出版署和教育部批准,知网在原编辑部的基础上成立了“《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下称“电子社”),加之1997年9月获颁的首批电子刊号(新出音[1997]775号),知网正式获得了我国期刊出版领域的准入权。

在学术期刊社方面,知网则通过积极贴合行政系统,让每一步行动都得到官方背书,增强了其在期刊出版领域的号召力,吸引合作。在新闻出版署批准以电子书号方式出版发行CAJ-CD后,一方面,知网组建了阵容豪华的顾问委员会,其中不乏国家部委的领导人、两院院士、大学校长等;另一方面,知网开始严格控制入编刊数与条件,“数据质量是数据库质量的核心,它直接影响到数据库的检索性能,影响到用户和印刷版期刊对光盘版的信任度,也关系到期刊光盘版未来的生存和发展”。出于质量控制的目的,CAJ-CD后期仅选择核心目录在编的、获奖的或发行量大的高水平期刊入编。此外,知网也在物质层面为学术期刊社提供了一套信息化发展的解决方案。学术期刊社自身的声誉依赖学术论文的传播,数字化存储与发行不仅能提高学术论文的传播效率,也能增加过刊论文被学者重新检索并引用的可能性。知网同意学术期刊社直接“交稿、交刊入库”,帮助其完成录入与排版工作,充分考虑到“学术期刊特别是人文社科期刊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数网(数字化网络)技术的门外汉”,于学术期刊社而言,“数字化的必要性却是真实存在的,既然知网提供了一条通往数字化的捷径,期刊也就顺水推舟地接受了”。由此,不论是从话语层面还是物质层面看,入编CAJ-CD都成了学术期刊社扩充学术承认生产规模的绝佳机会,是一个看似“无本万利”的选择。

在图书馆方面,CAJ-CD的物质特征解决了纸本存储与馆舍空间的矛盾,缓和了学术资源服务的经费紧张难题。“传统的印刷型期刊信息存储量少、库存空间大、检索速度慢”,在物质层面限制了图书馆的资源建设与服务能力。而CAJCD“高密度、高集成、多检索途径等功能”,提高了图书馆现刊管理与服务能力;“存贮密度高、体积小、寿命长”的特征也节约了过刊馆藏的存储空间;同时“大幅度降低了生产成本,如购齐全年的只需2.8万余元,而购相应数量的印刷型期刊,则需10万余元”。

总而言之,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在政治、经济与技术因素的促动下,在各个主体的利益共谋点上,知网开启了接入学术系统与改造知识生产的基础设施化发展之路。

三、接入学术系统:“网关”的设立与升级

为方便异质的社会技术系统加入并相互连通,基础设施通过设立“网关”,以统合基础设施网络中各主体的行动标准。并且,随着基础设施自身的更迭,“网关”的形态也不断变化,以保持社会技术系统之间的紧密联结。

(一)“网关”初设

在统合学术期刊社的过程中,知网面临的问题是如何规范学术论文的基本格式。早年间,“学术期刊的编排规范格式或规则、法令、规定等,有几十种之多”,各学术期刊社就编排规范问题并没有达成共识。作者署名方式混乱、论文缺少参考文献、引文不准确等问题时有发生,這无疑不利于知网搭建统一高效的信息检索系统。为解决这一难题,知网以推动“我国期刊事业的现代化、标准化、规范化建设”为由,在征求中宣部、国家新闻出版署、教育部、科学技术部等机构的意见后,草拟了一套用于规范CAJ-CD入编期刊论文编排方式的指导性文件。该文件后由新闻出版署“关于印发《〈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检索与评价数据规范(试行)》的通知”(新出音[1999]17号)发布。随后,《中国学术期刊(光盘版)》电子杂志社在入编期刊中开展了多场培训、研讨和评优活动,以扩大影响力。在国家行政力量的支持下,大多数高校学报和学术期刊都将此当作编排规范来执行,实行了几十年的“一刊一制”的期刊规范模式近乎落幕。然而,由于该数据规范的制定和推广旨在推动我国学术传播(检索)和评价体系的数字化转型,忽视了不同学科对学术注释规范的专业要求,由此引发了诸多学报编辑部对该技术规范标准的抗议和抵制。1999年12月,包括《历史研究》在内的7家史学刊物联合起来,制定史学论文引证标注方式以抵制不适应史学研究的CAJ-CD规范。2007年8月,以《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为首的15家高校学报联合制定了《综合性人文社会科学学术期刊编排规范》,允许不同学科采用各自通行的体例。可见,即便上述期刊没有接受CAJ-CD规范,但是它们却同知网一样在推进学术规范的标准化,以适应学术传播的数字化转型,所以,CAJ-CD规范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我国的学术规范化运动。 由此,在学术期刊的积极响应下,经过调适的CAJ-CD规范作为“网关”,帮助知网稳定接入并统合了学术期刊社系统。

相较于借力行政标准,知网在统合图书馆时设立的“网关”更具物质性特征。数字文本的阅读依赖终端设备,而在个人计算机尚未普及的千禧年前后,知网需要解决如何让非个人订阅的学者使用数字产品,以及用户使用数据如何记录与回传的问题。CAJ-CD的设计目标与制作成本决定了其主要的发行对象是大专院校与科研院所的图书馆或情报中心,所以知网在全国多个图情单位设立了检索咨询站。一方面,检索咨询站可以将CAJ-CD与纸本馆藏集成为统一的检索系统,满足学者在图情单位的一站式检索服务需求;另一方面,学者在检索咨询站的检索行为数据能被充分记录并反馈给知网,助其开发期刊评价产品。 当作为“网关”的“检索咨询站”以一种先进技术工具的形态出现在图书馆员与学者面前,且后者也积极学习前者的使用方法时,知网便完成了对图书馆系统的接入与统合。

(二)设施迭代与“网关”升级

在完成对旧知识基础设施的连接后,知网开始巩固新的基础设施网络,并使各组成部分更加紧密地围绕自身这一核心节点行动,保持稳定的“接入”状态。

为吸纳更多资源,知网的核心产品经历了两次迭代。在“迎接知识经济时代挑战”与“实施‘科教兴国战略”的政治号召下,知网在中宣部、教育部、科技部、原信息产业部、原文化部、国家新闻出版署等国家部门的支持下,于1999年6月开通中国期刊网并制定了中国知识基础设施工程(CNKI)规划。从CAJ-CD到中国期刊网,知网实现了学术期刊从光盘到互联网的转型,而CNKI则计划以此前的期刊资源为基础,进一步收录学位论文、会议论文、政策文件、年鉴报告等内容。值得一提的是,从早年的可行性分析报告中可以看出,知网企图以公共事业运营者的身份,通过各类行政端口——国务院学位办、国家部委、国家数字图书馆工程中心等,进一步接入其他社会技术系统,以获取更多的资源。但就目前知网的数字资源来看,它未能成功。2003年,在响应“国家‘十五计划信息化专项”“加强公共信息资源的社会共享”的话语下,知网启动了《中国知识资源总库》建设,中国期刊网也正式更名为中国知网。至此,知网作为知识基础设施的核心产品模式——“数据库+门户网站”基本定型。

伴随核心产品从CD转向互联网,知网也着手升级接入学术期刊社与图书馆的“网关”。在学术期刊社方面,同方知网逐步开发了“采编发网络平台”(1999年)、学术期刊优先数字出版服务(2010年)、采编—加工—出版—发行—服务云平台(2012年)、“《中国学术期刊(网络版)》出版传播平台”(2017年)等,逐步集成学术论文出版的收稿、编辑、出版环节,推动合作的学术期刊社向着数字化出版全流程迁徙,深度介入知网生态。学术期刊社端口的“网关”升级不仅深化了期刊社与知网的联系,更重要的是它规范了期刊社与知网的合作关系,明确了投稿、授权认证、出版类型、论文使用方式、著作权与作者服务方式,帮助知网适应变化了的知识产权法,某种程度上稳定了新法律环境下的接入关系。

在图书馆方面,中国期刊网开通后,知网开始将作为“网关”的CAJ-CD检索咨询站升级为网站镜像站点,使图书馆员与学者可以直接接入校园网络在中国期刊网中找寻所需的文献。而随着个人电脑与互联网技术的勃兴,知网建设物质终端的压力减轻,“网关”的形态与建设也发生了转向。中国知网开通后,知网工程师以“网格平台”的概念介绍这一系列新的技术变化:“网格的概念引自电力网……是构筑在互联网上的一组新型技术,它将高速互联网、高性能计算机、大型数据库、传感器、远程设备等融为一体;‘平台(中国知网门户网站)是实现‘网格资源共享的操作系统。”由此可以看出,门户网站成了图书馆员与学者介入知网技术系统及背后资源的新“网关”。随后,知网开展了大规模的培训活动来帮助用户熟悉门户网站的使用方法,稳定图书馆端口与新“网关”的接入状态。仅2007年知网便开展了2 000场培训会议,近20万科研人员、教师、研究生、医生等人员参会。一定程度上而言,知网的产品迭代与图书馆端口的“网关”升级,培育了学者的文献检索能力与习惯。

四、改造学术生产:基础设施的扩张及影响

扩张是基础设施发展的题中之义——唯有将更多使用者卷入自身,基础设施的基底性地位才能稳固。知网的持续发展同样是一个不断卷入学术共同体的过程,这深刻影响着学术共同体的行为,改造了学术生产实践。如果将“接入学术系统”视为知网基础设施化发展的充分条件,那么“改造学术生产”则是指认这一发展过程的必要条件。

(一)巩固与发展:卷入学术共同体

除去前文提及的作为接入学术系统必要条件的“網关”,知网还在学术评价与管理、文献阅读与写作等方面开发了一系列产品,以增强与学术共同体的联系并巩固自身的市场地位,进一步将自身打造成一个集学术生产、传播、行政管理为一体的知识基础设施。

在学术系统的行政管理方面,知网早在1999年就以电子社名义,联同中国科学院文献情报中心建立了“中国科学文献计量评价研究中心”(以下简称“评价中心”)。2005年,评价中心首发《中国学术期刊综合引证报告》(2009年改版为《中国学术期刊影响因子年报》),开始介入学术期刊的评价环节。此后,知网发布了数个评价产品,以迎合“科学主义”话语下学术行政管理的需求。例如,2008年,在新闻出版总署、科技部、全国科研诚信管理委员会等部门的指导下,知网正式上线“科技期刊学术不端文献检测系统”,在随后开展的培训活动中,新闻出版总署新闻报刊司表示,将把学术不端文献的检查纳入我国期刊管理制度体系。2017年,首轮“世界一流大学和世界一流学科”建设名单发布,知网于次年发布了针对“双一流”高校的《中国高校科研成果统计分析与评价数据库》,以为“科研评估和学科发展规划提供客观的数据参考和决策依据,进一步满足高校科研处、教育管理部门等的需要”。

在文献资源服务方面,知网搭建了多个个性化文献服务产品,如“个人图书馆”(2009年)、“手机知网App”(2013年)、“全球学术快报App”(2016年)等。此外,知网还于2011年上线了“数字化学习研究平台”,其中的学术文献管理软件“E-learning”在经历“E-study”和“知网研学” 两次迭代后,形成了一个集成文献检索、信息管理、论文写作、寻刊投稿的学术生产平台。这些产品并没有产生现象级的使用热潮,也没有当年对“中国知网门户网站”一般的营销推广力度,但由此也可以窥见知网正不断尝试越过图书馆这一技术系统,直接与学者群体产生稳定的联系,以实现对学术共同体的深层次卷入。

(二)重构学术承认生产时空

在接入学术系统并卷入学术共同体的过程中,知网改造了学术承认生产的流程,并重构了学术生产动力机制中最为重要的环节——学术承认生产的时空样态。

在传统的学术承认生产流程中:1.期刊社将期刊售卖给图书馆;2.图书馆将期刊论文提供给学者;3.学者完成论文后投稿给学术期刊社(见图1左)。学者写作时的文献引证、学术期刊社的同行评议、图书馆的订购与借阅行为共同推动了学术承认的生产,并在一次次的生产循环中,外化为作者、论文与期刊的口碑。

而在知网接入并卷入学术共同体后:a.期刊社将论文交与知网进行数字化处理;b.知网将数据库售卖给图书馆;c.图书馆向学者提供知网数字资源服务;d.学者完成论文后通过知网数据遴选并投稿至学术期刊(见图1右)。学者、期刊社与图书馆依旧是学术承认的生产主体,但知网全面地记录下了论文的引证、出版、下载数据,赋予学术承认以数字可见性,由此加快了生产的速度,拓宽了生产的范畴。

时间方面,知网极大地消解了传统出版的时滞问题,且不论越来越多的期刊社开始使用知网“网络首发”的出版功能,即便是刊网并行,学者最先看到的也很可能是知网的数字版本,而非图书馆的印刷馆藏。相较于印刷媒介,互联网技术有其无可比拟的时间优势,加速了学术论文的流通,也自然加快了学术承认生产的流程。此外,知网还以天为单位实时更新着论文的使用数据,在频率上超过多数文献评价机构。

空间方面,知网突破了传统图书馆的馆藏限制,让学者能看到更多的期刊论文、学位论文、会议论文、年鉴、报告等文献,并将学术承认数字化的精确程度从期刊(影响因子、索引目录等)细化到单篇论文(被引证数、被下载数等)与作者(学者的H指数、G指数等),扩充了学术承认的评价对象。而且,相较于仅专注于核心期刊引证数据的文献评价机构,知网以其规模优势,尽可能多地纳入了非核心期刊、学位论文与会议论文的引证数据、网络下载量、引证半衰期等,扩充了学术承认的生产主体。

至此,在时间加速与空间拓展下,知网将学术共同体深刻嵌入了自身建构的行动网络。学术期刊社若要脱离,便要接受被高速运转的学术承认体系抛弃的风险,降低自身的曝光度;图书馆若要脱离,便会使自身服务的学者群在信息检索阶段就处于劣势地位,降低生产效率;学者若要脱离,便需要承担论文下架给学术声誉带来的负面影响。由此,知网在推动“学术期刊社—图书馆”这一传统知识基础设施網络转型的同时,也成为数字时代的新知识基础设施网络的中心节点,完成了自身的基础设施化发展之路。

五、讨论:知识基础设施的内在矛盾与中国经验

综上所述,知网的基础设施化发展是一个通过接入、统合、改造和影响传统知识基础设施,将学术共同体的行动集纳于自身之上,以形成新知识基础设施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学术知识的生产动力——学术承认,主要形成于学术成果(论文)的生产与传播环节。

基于前文的讨论,知识基础设施的特点也得以明晰,其既有市场经济背景下逐利谋生的扩张倾向,也有扩充人类总体知识的专业目标。一方面,和大多数社会基础设施一样,它需要借助资本的活力扩大自己的市场规模,维持日常运转并加快技术升级以改善服务。另一方面,它所依赖的学术共同体又拥有一套独立的社会规范——学术生产、学术成果公开、同行评议等行为只有在利益无涉的专业主义引领下,才会被学术共同体乃至社会认同;“学术承认”也由此产生,推动“可信性循环”的运行,进而促进学术生产的可持续发展。由于早期知识基础设施的运营成本始终没有超过科研资金的增长,故基础设施的盈利需求尚可得到满足,其对学术生产自主性的影响也并不显著,知识基础设施的运转整体稳定。

然而,随着信息化的推进,跨域学术交流越发频繁,学术传播对于学术承认的再生产日益重要,也越发依赖大型的社会技术系统。此时,知识基础设施的建设成了一件成本投入巨大且持续的工程,数据存储、系统建设、标准统合等都需要资金、政策与技术人才的支持。相应地,在特定历史语境下,中国选择借助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推动传统知识基础设施转型,构建新知识基础设施网络,因而也造就了学术传播的商业化转向。当资本不断加速基础设施的发展与更新,知网在学术传播端日益强大的影响力也开始逐渐侵蚀与其循环相连、互为前提的学术生产端的自主性。

一方面,知识基础设施传播端的盈利属性使得学术生产成本不断上升。随着知网订阅费用的增长,我国多所高校都曾因预算不足削减数据购买量,甚至停用知网,严重影响了学者的知识生产活动。另一方面,知识基础设施传播端的扩张趋势也削弱了学术生产的专业性。具体而言,知识基础设施在构建数字化的学术传播和评价体系的同时,也容易诱导学术期刊的不良竞争。期刊为保全影响因子过分追求热点话题、偏重知名学者、缩简版面等情况皆是其体现。相应地,学者也开始“投期刊所好”,生产让人“眼前一亮”(novel andstriking)的论文。

由此,知识基础设施的内在矛盾得以充分暴露:学术传播端的盈利性与扩张性对学术生产端的自主性的侵蚀。其中,盈利性源自基础设施的运营方所秉持的市场逻辑,即基础设施作为市场主体需要通过盈利维持自身的市场地位。扩张性则是基础设施的本质。如前文所述,知网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兼并、统合学术期刊和图书馆的过程,只有这样,基础设施才能最大化其服务能力。可见,同学术共同体的制度化运作机制一样,知识基础设施的盈利性和扩张性也有其合法性。因此,在面对知识基础设施的内在矛盾时,我们不应先入为主地苛责技术系统方而偏袒学术共同体,而应秉持客观态度妥善应对该矛盾。

面对知识基础设施的内在矛盾,西方采取了开放获取(Open Access)模式,向作者所在科研机构(authors institution)、基金赞助方(funder)或作者本人收取费用,并向社会免费开放该文的阅读权限。整个过程实质上是将学术成果的科研基金,即纳税人提供的社会资金提供给知识基础设施的传播端,在维持其运营成本和盈利需求的同时,保障学术成果的公益性。但是,该方案的缺点在于依然有许多学者难以承担期刊高额的文章处理费,且该费用仍可能不断上涨。其次,出于对学术评价体系和高额订阅费的不满,部分西方学者会抵制既有的知识基础设施,寻找公益性的学术数据库如Figshare和arXiv。然而,这些数据库也面临着被收购和商业化的风险,进而加剧西方知识基础设施的分裂(splintering),并影响其服务的公平性。

如果说西方知识基础设施的内在矛盾是围绕各大出版商和学术共同体展开的,那么该矛盾在我国则主要体现在知网和学术共同体之间。不同于西方基础设施建设中天然的“市场正义”逻辑,中国知识基础设施的发展伴随着计划经济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转化。在过去二十年中,国家借助知网推动传统知识基础设施转型,知网也借助行政力量拓展自身的商业版图,这也造就了我国独特的学术传播格局:由期刊和商业数据库构成的双元学术传播端。因此,对于我国知识基础设施而言,学术期刊社和商业数据库都需要收取一定的费用以维持各自学术传播系统的可持续发展,这给学术共同体带来了版面费与订阅费的双重压力。但好在我国多数学术期刊社的日常运营资金来自国家财政拨款和主办、主管单位的支持,故学术期刊的公共属性大大降低了其施加给学术共同体的版面费压力。

所以,平衡好知网的商业性和公共性才是促进我国知识基础设施良性发展的关键。本文认为,我国社会历史语境为应对知识基础设施的内在矛盾提供了如下优势:首先,我国知识基础设施的转型史以及我国出版体制造就了知网在学术传播端一家独大的市场地位,有助于集中整改传播端的商业化取向,故提高了改革效率,也保障了知识基础设施的完整性;其次,知网在发展历程中同国家形成的紧密联系使得其能够积极响应政府相关管理部门的改革号召,以保障自身的市场地位,故减少了改革阻力。面对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对其作出的行政处罚决定,知网公开发布的整改方案便是上述中国优势的集中体现。具体而言,知网主要通过调整数据库定价机制、完善作者权益保护机制、开拓并优化市场化服务来平衡其商业性和公益性。本研究无意评判中西解决方案的优劣,而是希望通过展现中国知识基础设施转型发展的历史,开辟一个思考当下社会矛盾的历史视角。谨以此文回望历史,展望未来。

(作者陈宇恒系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2021 级博士研究生;魏志鹏系河北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21 级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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