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

2023-09-05 02:02王族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3年5期
关键词:油香馒头面条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图瓦之书》《食为天》,小说集《十三狼》《狼殇》,长篇小说《狼苍穹》《瑪纳斯河》《达坂兵》《零公里》等。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天山文艺奖、《中国作家》奖、在场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朔方》小说奖、《西部》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有作品译为英、法、日、韩、俄、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那已风化千年的誓言,一切又重演。

小麦流域

黄河产麦,长江产米。说的是黄河流域盛产小麦,长江流域则盛产大米。长江流域也有产小麦的地区,如江苏、江西、湖北、安徽、四川、重庆等地,但不普遍。黄河流域亦有少量地区产大米,但一年仅为一季,产量较之长江流域少得多。说起来,小麦在7000年前就出现在中国的长江流域,后因更适合北方气候,遂在北方大面积种植,成为北方主粮。时间长了,便形成北人吃面、南人吃米的固定模式,并各自孕育出饮食文化,让人们形成鲜明的性格特点。

小麦居三大谷物(小麦、玉米、稻谷)之首,虽然种类不少,却仅有一个名字,不像玉米有那么多叫法,有时候会把人弄晕,甚至认知和判断出错。小麦亦是最普遍的主食,磨成面粉后可制作面条、包子、油条、饺子、面包、馒头、饼干、大饼、蛋糕等食物,发酵后可制成啤酒、酒精、白酒(如伏特加)。

北方的小麦多为秋天下种,入冬前已经长出麦苗,待大雪飘飞,麦苗被积雪压着,绿白交织的两种颜色,是北方田野独有的景致。麦苗耐寒亦经冻,可轻松度过冬天。翌年春天拔节生长,很快就覆盖了地表,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绿色。待长到抽穗,风一吹便涌起麦浪,走过地头的放牛娃,会吼出几句秦腔。就连那牛也忍不住往麦地里望,自从去年秋天种下小麦后,它们便闲了下来,一直要等到夏天收割了麦子,接连拉犁耕翻两遍麦地,那是它们最辛苦的时候。它们此时在想什么,人能猜出一二,但人不会对牛说话,一切都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如此方式已持续多年。

割麦和打麦,都是紧张活儿。割麦慢了或晚了,麦粒会脱落在地,人没吃上倒先喂了鸟儿。割完麦后的地里总有麦穗遗失,小孩子便去捡拾,老家称此为拾麦。拾到的麦穗拿回家,母亲将麦粒搓出,用石磨慢慢磨成面粉,在灶中的火堆中烧一个饼子,让孩子吃。我们把那饼子叫火烧馍馍,因为有新鲜麦香味道,很快就会吃完。

打麦是热火朝天的场景,早先条件落后,把麦秸秆铺于麦场上,让牛牵着石碌碡转圈碾,一天下来碾不出多少,一家往往要碾好几天。后来有了拖拉机,牛便退出,改用拖拉机牵着石碌碡转圈碾,碾出量较之先前增加了不少。再后来有了打麦机,有人购之专用以打麦,一家的麦子用半天即可打完。

打完麦,就要晒麦,晒干晒透可防虫蛀,可放心装袋或入木桶。

小时候晒麦的一件事,多年难忘。那一年酷夏,村里人打完麦子,把黄灿灿的麦子晒在场上。中午,大家深为恐惧的“白雨”(暴雨)突然来了,于是每家都忙着收麦,好在收得及时,很多人都将麦子收了回去。雨下起来时,大家扭头一看,张二娃家却无一人在场上,眼看着他们家的麦子被冲下场,钻进了陡坡上的石缝里。张二娃的老婆后来哭喊着扑到场里,顿时傻了。少顷,她发出一声惨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很快,雨像干了坏事要逃跑的孩子似的,拖着一条白色雨丝尾巴向前移动而去。张二娃的老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那朵云骂开了。那朵云渐渐往前移去,她的手指随之紧跟,像是要把它戳下来。她的愤怒已经无法控制,一声声痛骂犹如被撕下了身上的肉一般痛苦。

多少年过去了,想起她骂天的情景,我都能体会到她在那一刻的悲凉心态。多少个辛劳日子换来的麦子,被一场雨轻易冲走,是老天爷干了一件坏事,她能理智控制自己吗?

馒头

我有两个叔叔,一个是光棍,另一个也是光棍。

第一个叔叔是本家的,姓王,与我家住同一院,成过家,因过不下去而散,遂光棍到老;第二个叔叔姓侯,其父也就是我的二爷爷,小时候过继给侯家,我记事时见他与二婆婆(奶奶)生活,后来二婆婆去世,他当了一辈子光棍。

两个叔叔,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皆与馒头有关。馒头人人都吃,吃着吃着就知道了其养命恩泽,这一点在我的两个叔叔身上,体现得尤为突出。

先说第二个叔叔,他小时候身轻如燕,颇为敏捷,每到打核桃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攀至树顶,把一树核桃打得一个不剩。但他在1948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被迫当了兵。他当时仅十多岁,二婆婆哭诉求情终无济于事,于是在他上路时,追上去塞给他一包馒头,嘱咐他饿了就吃。

一年多后的一个早晨,二婆婆还没有起床,就听得有人用巴掌把门拍打得山响。二婆婆被惊醒,心想难道是她的儿回来了?开门一看果然是我二叔叔站在门外,脸上堆着终于到家的欣喜。让二婆婆没想到的是,他背回的部队背包中,居然还有一个馒头。后来二婆婆才知道,他这一年多一直想着逃回家,后来终于有了机会,他将衣服和被子等叠放整齐,带了几个馒头便逃了出来。那些馒头一路支撑着他,让他有力气往家的方向走。他回来后没有吃那最后一个馒头,一直留了很多年。我记事时他已经很老了,多次问及他在部队的事,他都说得模模糊糊,唯独对部队的馒头赞不绝口,说如果不是挂念二婆婆,就当兵吃馒头不回来了。

第一个叔叔,因为是一个人过日子,经常会蒸一锅馒头,天天吃顿顿吃,倒也自在。他好打抱不平,遇上不顺眼的事总要管一管,有时候和人冲突起来,抡着拳头就砸了过去。时间长了,村里人遇上麻烦事,便打发一名小孩来,喊叫着王爷,叫他去把一个事情管一管。他去后对错者指责怒斥,对没错者积极维护。回来手里常拿着一个馒头,那是得到公平结果的一方对他的谢意。

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跟事情”(红白喜事),他牵着我的小手说,走,吃席去。到了娶亲的那户人家,却赶上女方送亲的人在闹事,原因是他们将新娘送了过来,男方准备的酒席却不行,吃到最后连馒头也不上,让人吃不饱。我叔叔一看火冒三丈,马上让人抬来一笼馒头,坐在席上方大吼一声:吃。女方送亲的人便吃,但吃不了多少便停了。我叔叔又大吼一声:吃。对方都知道他的脾气,加之他的气势就像拳头一样让人生畏,便硬着头皮又吃。叔叔嫌他们吃得慢,再次吼出一声:吃!吃光!最后,女方送亲的人因为怯他,起身逃离般走了。

如此一位乡村霸主般的人,慢慢还是老了,也就不再管闲事。有一年我从新疆回去,见他整个人都矮了下去,身边放着的馒头,可能是没揉好也没蒸好,看上去又瘪又干。我拿出钱给他,他推回来说,你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着哩。我把钱塞进他口袋,离去时走了几步回头看,他倚在门口看着我,满目慈祥,平静从容。

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那一刻看着我的神情。

奶子面条

有一年在卡昝河边防连,附近的牧民看见我们空闲无事,便邀我们去他们的霍斯里喝奶茶。本以为只喝奶茶,到了后才知道要喝酒,而且羊已经宰了,酒也在一边摆了好几瓶。人家如此热情,看来不吃不喝是不行的。记得那顿羊肉很好吃,肉酥汤鲜,尤其是带骨头的那几块,大家双手捧着越啃越香,许久都没有放下。

那天亦喝了不少酒,每一杯都是经不住那家人的劝,便只好端起一饮而尽。他们劝酒的方式颇为独特,男主人端起一杯酒说,你们来我们的房子里(他把霍斯称为房子),我高兴得很,来,为我的房子喝一杯。说完便一口把杯中酒喝干。我们怕失了礼貌,便赶紧也喝了一杯。之后女主人来给大家倒奶茶,笑着说,你们来了嘛,我们家的羊高兴得很,来,为我们家的羊喝一杯。我们招架不住,又像前面一样喝下一杯酒。后来是他们家的儿子、女儿轮番上阵,分别是为了他们家的马和狗,还有马鞍子、炖出羊肉的锅、晚上睡觉的床、煮出奶茶的茶壶、做出马奶子的奶桶等等为由劝酒,我们便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当时想,看来他们家的霍斯里有多少东西,我们就得喝多少杯酒,如果下午没有人扶着回去,恐怕会倒在霍斯外面,天当被地当床地睡一觉。

好在他们家的酒被喝完了,男主人对着门外喊了一声,女主人便端进来一盆面条。细看,发现面条是拉出来的,比拉条子细一些。再看其汤,才发现是很醒目的白色。男主人说这个是奶子面条,大家吃一下,把酒醒一下,让身体舒服一下。

我先前曾听说过新疆有奶汁下面条的吃法,究其原因是新疆牧区奶多、肉多而蔬菜少,哈萨克族妇女根据这种条件,烹制出很多具有牧区特色的食品,奶子面条便是其中之一。这种面食以牛奶或羊奶做汤,烧开后下进面条,并放一些干羊肉、皮芽子、盐和辣面子。有的牧区还喜欢放一些零碎奶疙瘩,使其更加提味。

女主人给每个人盛了一碗,我一尝便忍不住叫好,奶子醇香,面条筋道,面汤酸辣,十分可口。如果在冬季连汤带面吃上一碗,一定会让人全身暖和。男主人在一边不停地劝我们多吃,并说这么好的奶子面条,出了我的房子就再也找不到了,你们就让自己的嘴在今天好好地享一次福吧。女主人虽然不说话,但却一直在微笑,不用说,她眼中的神情亦是让我们多吃。我们便又吃了一碗,似乎很快酒便醒了。

吃完后,女主人极为麻利地收拾碗筷,我们与男主人聊天,得知奶子面条要趁热吃,顺序是先吃面条后喝奶汤,连面带汤全部吃光。这道美食除了具有醒酒作用外,还含有丰富的脂肪、蛋白质,多种矿物质和丰富的维生素。牧民喜欢奶子面条,是因为面条中的糖和牛奶中的营养互为补充,使其营养成分更趋于合理,有利于人体的消化吸收和营养平衡。

说话间天已黑下来,我们起身告辞,男主人遗憾地说今天没喝好,下次你们再来,我把酒准备得多多的,让你们喝得好好的。我们应允下次来卡昝河,一定来他的霍斯里做客,到时候还吃奶子面条。他很高兴,说面条嘛在地里的麦子身上长着哩,奶子嘛在羊的乳房里面装着哩,你们嘛是我的朋友,下次来了一定要把双腿走到我的霍斯里。大家言欢而别,走远了看见他还在挥手。

油香

油香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我老家天水将其称为油饼,把做油饼叫煎油饼。逢年过节或有重要事情,母亲总是要煎油饼,让家中的毎个人都吃上一顿。

到新疆后不觉间受影响,遂将油饼改称油香,油饼一说逐渐模糊,估计此生会一直将其叫油香了。

有一位回族战友,他有一次给大家做油香,说的是回族人的专用语:下油香、激油香。我问过后才知道回族人不说炸,“下”和“激”是做的说法。另一讲究是,油香出锅后,要把凸起的一面向上放置,吃油香不可举起就吃,要顺着中间的刀口掰开吃。

之后我也学会了下油香和激油香,先用温水把酵母化开,加进面粉和盐,一起和成光滑的面团。不可小瞧这个和面环节,回族人和油香的面讲究“三光”—面光、手光、盆光。也就是说,和好的面团要筋道光亮,手上不能沾面粉,面盆里外也要干干净净。

然后把和好的面蓋好,等发酵膨胀到两倍以上,把鸡蛋、清油、苏打粉和少许面粉放进去。也有人会加进去蜂蜜,那样的油香有甜味,食之会有幸福感。

在面中加东西的步骤看似简单,但做起来却要注意细节,否则便不好吃。首先要在加进去鸡蛋和清油后,前后揉十余分钟,一直揉成光滑的面团,再醒一会儿后分成小剂子,用手搓圆擀成小圆饼坯,油香的前期工作才告一段落。

等锅中的油烧热,便可把饼坯放入,待锅中油香略变黄后,翻个儿,当两面鼓起焦黄后,即可捞出。煎制的火候不宜过大,油温也不可太高,不然油香表皮容易炸焦,所以有“慢火炸油香,两面都发亮”“爆油炸油香,里生皮焦不发亮”的说法。

在新疆吃油香多了,便知道油香大致有三种:普通油香、糖油香和肉油香。有的地方还把油香叫做香气、香香锅等。

乌鲁木齐西北路有一家餐馆,其他菜均为家常味道,唯独油香很好,我猜想做油香的一定是一位高人。本来油香是配丸子汤、粉汤吃的,但我每去只点几个油香,服务员诧异地看我,不知我将如何吃。我是要打包带回家的,然后自己做丸子汤或粉汤,我喜欢坐在家中慢慢吃的那种感觉。去那家餐馆的次数多了,服务员记住了我的喜好,每次见我进店便问,打包几个油香。我报上所需份数,她麻利地装入塑料袋递给我。

有一次去买油香,因后厨未做好,便等。与那服务员闲聊,得知她是回族,在昌吉出生并长大。她还给我说起她家和油香有关的事,说她奶奶去世的前一天,拉着她的手说,我就要无常了,我只有一个希望,但愿你们以后能天天吃上油香。那个年代家家都穷,连一公斤白面也没有,平时很难吃到一滴油,更别说有做油香的油了。她觉得如果能让奶奶在最后吃上油香,该是多么好的事情。每每想到此事,她不禁潸然落泪。

另一事,发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时。一个冬日早晨,一户人家的爷爷把两个油香分给两个孙子后出了门。弟弟比哥哥小两岁,三口两口就将油香吃完了。哥哥吃得慢,弟弟抢了哥哥手中的油香撒腿就跑,哥哥急忙去追,不料弟弟被一块土坯绊倒,鼻梁受重创骨折了。弟弟从此变成了塌鼻子。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哥哥陪弟弟去上海做了隆鼻手术,弟弟的鼻梁才终于和正常人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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