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浅
一日,我妈喜滋滋告诉我,小区某阿姨跟她夸我,原话是:“你姑娘挺活泼开朗的。”也许这是她四十年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价我,她那神情好像我上初中时一次月考成績出乎意料闯进年级前五时的惊喜。当然,那次月考之后,我的成绩又落回原来的位置,让她好不失望。我回忆起那次遇见某阿姨说了什么,我是先夸她的衣服好看显年轻,后来又夸她心态也年轻,因为我看她当时一个劲展示新衣服特别想让我夸她。那件事本来我都忘了,可是当回忆起我那天浮夸的表情和溜须的语调就觉得万分尴尬,那天的我不是真正的我。
只有最最了解我的家人才知道我的性格是活泼开朗的反面。亲戚一提到我首先就会评价说这孩子不爱说话。小学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具体日期(那时候过阴历生日,我看不懂),只知道是冬天。为什么呢?因为我从来没有问过我妈。至于为什么不问她,不是因为我不在乎,而是因为我害怕她说尽想没用的事。我也不会问我爸,我爸是很沉默的人,偶尔话多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喝了酒。他话多的时候我有点害怕,我觉得那不是真正的他。
初中的时候,我骑车上学。有一天忽然发现前面骑车的竟然是我最喜欢的英语老师。我们班是她师范毕业教的第一届学生,我的喜欢也只是默默的,不像别的学生那样总是簇拥着她。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我多想跟她打个招呼,可是我不敢,那天早上只是默默骑车跟在后面。
大学是新的开始,那有很多比我更内向更不善打交道的人,现在看来就是社恐了。我就不那么显眼了,自认为自己也变化很大,但其实我成了隐形社恐。在食堂麻辣烫的档口,我总是不好意思张口说自己要哪样而不要哪样。人家问我正常放辣吗?我就点头,不好意思说“多放辣”三个字。一次和室友去,她的菜已经都抓完了,她又要求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抓菜大姐说:“再给我点香菜。”大姐抓了一把放进筐里。室友又要求:“再给我点茼蒿呗!”大姐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又抓了一把茼蒿。就在我想“这回总够了吧”的时候,室友又说:“再给点蘑菇呗!”我心想,完了完了,人家肯定生气了,我很害怕两个人因为这事吵起来,急忙转移了视线假装看旁边档口的菜谱。结果那位大姐语气硬硬地说:“我再给你加点蘑菇,就这些了,不能再加了!”原来这也可以!轮到我了,我想我也要多加点什么,结果最后也没张开口,甚至也没有多放辣。两碗麻辣烫一端出来,不用辨认就知道高得冒尖的就是室友的。
社会上历练了这么多年之后,我的社交能力确实有了显著的进步。我还曾经在工作之初做过干事的工作,那几年我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给别人的印象都是礼貌周到办事可靠,但我仍旧在内心深处恐惧社交。有时候我想,那个谈笑风生的人是我自己吗?也是另一个自己吧,就像喝了酒的我爸,只是那时候工作就是我的酒。当我跟身边朋友说其实我是个社恐时,对方都会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拉倒吧,你还社恐?!”对方那种忿忿的神色好像我在比我自己胖的人面前说自己胖,在比我年龄大的人面前说自己老一样。所以,隐形社恐的纠结只有自己知道。
我在很多事上的原则也是能靠自己就靠自己,绝不麻烦别人。身为路痴,我要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也都靠自己,宁可自己转上半个点也不愿意开口问人。在兜兜转转中终于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时,那一刻真是又畅快又有成就感,好像终于解开一道困扰自己很久的数学题一样。
好像故意考验我一样,我所住的小区门口有一趟我常需要坐的公交车,这趟公交车的奇葩之处在于,它不是每一趟都路过我家站点,而是交替路过。如果正巧等车的乘客中有一个是跟我一条线路会上车前问一下司机到不到,如果那样,我就借光知道了。我自己的话,从来没问过,我想即使不到我家门前,我也就是多走一站地而已,跟等下一趟的时间差不多。上车之后,我会提醒自己要去问司机这车怎么走,但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要么是人太多,要么是车太快,要么司机看起来心情不好,总之我都能找到我不问的借口。马上就要到达临界点了,再不问公交车就在前面的站点之后做出向左或者还是向前的选择了,我才会鼓起勇气去问。有那么几次,我连问的勇气也没有,直接在临界点的站点下车走一站地回家。有时候看着公交车往前开路过我家,我就觉得吃了大亏。如果车转走了,我就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有一次,我太累了,不想问也不想提前下车,心里一横,公交车愿意怎么走就怎么走吧,也许能到我家门口呢!然后眼睁睁看着公交车左转,我在那之后的一站下车,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了两站地回家。
一个楼的邻居见面总要打个招呼。我尽量不和别人坐一趟电梯。如果前面正好有个邻居,我就慢慢走,约莫对方已经启动了电梯,我再进楼。如果邻居在我后面进小区,我会飞快地拉开距离,跑进电梯里急切刷卡运行电梯,好像惊悚片里的某个镜头。如果万不得已跟别人一个电梯,我就看着电梯的广告,事后想,真傻,怎么不看手机呢。可是那时候,我就好像哪哪都不能动了,手也忘了拿手机。有一个热情的阿姨,每次遇到都会很关切:“哎呀,你穿得也太少了!”我就诚惶诚恐起来,急忙解释:“不少,你看我里面这衣服带绒的……”说着还把袖子翻过来给她看。有时候她会问吃饭没?我总是卡顿一下,我想说我没吃饭呢,但是我跟她说没吃好像不恰当……于是急忙说吃了,那慌张劲,好像说了一个大谎话。
理发店只要认定一家我就不会轻易换别的店,直到那家店搬去很远的地方或者关店,我才被迫去找下一家。去之前反复在心里默念,不烫头不焗油不办卡不护理不买洗发水,不光是因为我不需要这些,还因为那些社交负担我承受得很辛苦。
我也曾想着做出一些努力来改变自己。有一种克服社交恐惧的心理治疗,叫做“羞耻攻击”。就是越害怕什么就越去练习什么,直到对这个行为“脱敏”,达到克服恐惧的目的,达到一种心灵的自由,进而改善社交紧张。比如去商场买一件物品然后去退掉它,退掉不是目的,目的是克服恐惧去做这件事。想想就觉得恐惧,算了,跟特意去改变自己相比,我更愿意接受自己。
如今,在经历社恐之后,我一般不会懊恼太久,有时候还把这当成一件有意思的事回忆一下。前几天在楼下遇到温柔女邻居,我进电梯她出来,这个楼就我俩年龄相仿,不觉更加亲切一些,她友好朝我微笑,我忽然头脑一片空白,点头之后脱口而出:“你干啥去?”她愣了两秒,然后结结巴巴回答我:“我,我去某某超市……”我懊恼不已,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啊,我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不是把人家逼成社恐了吗?真想马上追出去解释一下,我控制了这种冲动,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之后不是更得后悔?有时候觉得自己真蠢,不过之后又会纠正,我就是做了一件小蠢事而已。《无条件接纳自己》这本书中说,可以评价一件事情本身,而不是因为这一次的成功与失败就评价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你并不是由一次行为决定的,你是由成千上万次行为决定的,这里面一定有好的行为和不好的行为,也有无关紧要的行为。
社恐对我来说也变得越来越无关紧要。在前半生中,我并没有错过什么重要的事。也许会错过什么吧,但是没有努力去争取的东西,我也不认为那是我所需要的。
如果有个看起来社交无障碍的人说自己其实是社恐,我会告诉对方,我懂这种感觉。
(林冬冬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