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嘉谣
(吉林大学 文学院暨新闻与传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5)
神话起源于人类在认识世界之初作为有意识的认识主体对自然中未知事物的讲述,这些讲述形成了神话故事。在这一认识过程中,人类与自然的主体间性决定了神话故事中存在大量的生态叙事。如果说,神话与神话思维是文艺启蒙的象征,那么,神话故事可以说是民族发展的缩影,其中的生态叙事则是人与自然关系的民族写照。在中华民族绵延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出现了许多具有中华民族整体性与共同性特点的中国神话故事,这些故事因蕴藏着独特的生态文明中的中国智慧成了再现中国生态叙事的民族素材。生态文明是指人类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认识并遵循自然-人-社会复合生态系统运行的客观规律建立起来的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和谐协调的良性运行态势以及和谐协调、持续全面发展的社会文明形态[1]。在生态文明的形成过程与神话故事的演进中,共存着作为基础性前提的人与自然复合关系,也共有着作为决定性要素的人类主观能动性,二者在产生的必然性、时空的广泛性、内容的综合性等方面形成了多种契合。当下,借助动画电影的“造梦”力量所讲述的神话故事重述了先民对万物共生的美好愿望,成了当下人们发挥主观能动性的重要途径,也成了生态文明智慧的最佳载体之一,以荧屏讲述的中国神话故事也如文化基因一般为观者带来巨大共鸣。
可以用“故事世界”来形容以动画影像为载体的神话故事的叙事状态,这一概念是叙事学家戴维·赫尔曼提出的,并被美国学者伊琳·詹姆斯作为核心概念引入生态叙事学之中。“生态”在与叙事的结合中成为一种整体性的状态,用以形容一种从内容到形式的新型阅读习惯,而叙事又从叙事解读的空间倾向与叙事理解中重建事件、状态和行为的序列以及叙事的世界制造能力这三种方式阐释生态,从而使读者理解不同时空的人在其生态家园生活的状况[2]。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带领观众从现实世界进入神话的“故事世界”,使观众沉浸式地同神话人物一同加入叙事进程,在生态叙事学的情境中,观众最大限度地闭合了归属于自然母系统的本性身份与处于社会子系统的现实状态之间的分裂,真正地转向对生态环境的思索。
电影中,时间与空间的组合决定了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动画叙事时间的基本形态可分为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和放映时间;与电影不同的是,动画电影的叙事空间是制作者创造的虚拟空间,是故事中角色的存在空间[3]。以神话为题材的动画电影表现出在故事时间上的主观真实、叙事时间上的客观顺时与空间建构上的多维假定,这与生态文明智慧广泛的跨时空特性不谋而合。因而,在表现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上,神话题材动画电影能够灵活地将时空进行组合,以建立虚拟的影像生态环境,并在叙事主体态度的转变中不断解构与重构,以提示当下的生态问题,其在叙事时空上呈现如下三点特性:
原始人类在生产过程中从事着幼稚的思维活动,即将外界的生物或无生命物体都看作是和自己相同的有生命、有意志的活物,由这种思维产生的首批传说和故事叫作神话[4]。神话产生于人类与自然双主体的互动中,这意味着,神话中的核心问题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问题。这种自然界生态的整体性在叙事时空中表现为多个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同一核心的虚拟生态环境的时空建构。第一类虚拟生态环境建构在神话故事内,被作为故事发生前提的生态环境背景,第二类虚拟生态环境建构在动画电影的“故事世界”中。新时代的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在题材改编上的一个显著特征便是将神话故事置于一个全新的时空,如《白蛇2:青蛇劫起》的故事发生地修罗城与现代时间线,背景时间的改变优化了神话故事的叙事,这意味着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核心的关系出现并适用于任何一个文明阶段,并在当下的生态文明时代被充分重视。时间线的改变也使观众在进入神话“故事世界”时忽略传统的以时序为主导的观影习惯,转而关注影像建构的时间。与时间的现实改编不同,空间的变化大多脱离现实走向异化,创作者大多选择构建一个崭新的空间,以满足神话中异于客观现实的准则。
神话故事与神话题材动画电影都有极为广泛的时空跨度,不同的时空构建出既有个性又有共性的虚拟生态环境,这也是铺垫且推动电影中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探究神话题材动画电影中叙事时空关联性的文化之源,可以发现其与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命题有密切关系。天人合一本身便强调一种互相关联的生态整体观,它强调人是存在于自然界之中,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处于平等的位置,不能用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看待自然界,也不能用主客二分的角度认识自然。电影中以人和自然为不同主体构建的虚拟生态时空中时间和空间相互关联,异化的影像时间由空间弥合,而异化的影像空间又由故事世界的时间线相连,将人与自然双主体紧密联系在一起,阐释“天人合一”思想下人与自然的统一、人的行为与自然的协调、道德理性与自然理性的一致[5]。《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关押哪吒的结界、山河社稷图里的世界等都是把神话故事与电影融合创造出的虚拟生态时空,其用异化的神话时空线索与哪吒故事世界中的现实时空相关联,产生了主人公哪吒人神双重身份的特有故事轨迹,二者的组合营造出天与人合的时空叙事效果。
《系辞》曰:“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也就是说,自然界有自己的发展规律,但人能在规律面前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达到自己的目的[6]。神话题材动画电影中呈对立状态的虚拟生态时空是人在发挥主观能动性过程中出现的一种偏移,即以人与自然关系为核心的虚拟时空随着叙事的进程发展出现人类中心主义或是生态中心主义的偏移,但其最终又回归和谐的状态。在《大鱼海棠》中,人类生存的生态时空与神仙生存的生态时空因逆规律性而出现对立,神仙可以看作自然的人格化表现,人类男孩在救化身为红色海豚的椿时为自然作了牺牲,人类失去了生命;反之,椿执意要送鲲回家时是人类利益大于自然利益,出现了神仙家园的天崩地裂、海水倒灌。这种对立性的影视化表现警示人类在作为主体发挥主观能动性时进行创新是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重要方法。需要注意的是,人类中心主义中的人类作为主体存在的客观现实是人类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必然前提,完全脱离人类中心主义走向自然中心主义是漂浮的空中楼阁,因此,应该尊重人类的主体地位,更应该从人类主体出发尊重自然的主体地位,而非将人或自然单独放置在中心位置。
多层循环的叙事模式是被广泛运用在影像叙事中的一种手法,《电影叙事学:理论与实例》一书将这种以多层叙述为动力的结构模式归纳总结为回环式套层结构,是指事件本身的进程在影片中退居次要地位,而对事件的不同“讲述”则成为结构的重心[7]。对于神话题材的电影叙事来说,观众是带着对故事本身的知识甚至理解进行观影的,而这种知识背景会给观众带来对这个题材更高的期盼。由此,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大多选择在创作中将原本属于神话故事中心的矛盾转移到多层次、多角度、多回环的叙述上去,以整合多个影像本体的冲突,平衡题材与表现之间的核心冲突,协调成为一种多层循环冲突的叙事模式。生态文明的本质特征是人自身的心态和谐、人与社会的关系和谐、人与自然的生态和谐,以其为背景,从冲突的主体出发也可将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叙事模式分成多层次的三种类型。
自我冲突是制造情节的源动力。热奈特的理论将故事内外划分为三个向度,即故事外叙述层次、故事内叙述层次和元故事人物叙述层次[8],自我冲突能够带领观众从“故事外”进入“故事内”,并在内外视角切换中实现主体的扩延,从社会中的人扩延为范围更广的自然生态系统中的生命主体,进而认识到人在自然中所处的能动性位置,将自己放置在更广阔的生态中进行认识。观众与主人公一同打破内心的自我认识壁垒走向个人的突破,这种困扰与突破又在每一个环节中循环,使观众在共鸣中思考现实自我与所处环境的关系,并在电影中因主题走向对人与自然的生态环境进行思考。在电影《姜子牙》中,天尊与狐族之间的生死恩怨被设定为驱使狐妖为祸人间的原因,这可以看作狐类中心视角下的一种生态破坏,也是姜子牙一直以来找寻的真相。
将神话中先民在无意识状态下产生的生态思想雏形与当下系统性、科学性的生态文明进行对比可以发现,社会作为一个主体早已进入生态关系的讨论范畴。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便倡导人性与天道之间的贯通,人的概念包含天人关系或人伦关系的内涵[9]。在几千年的思想演化下,多重的人伦关系又构成了人类的社会系统,形成了生态文明建设与构建和谐社会之间紧密的内在联系。人与他人之间的冲突来自人的差异性,差异性又来源于多样性。不论在自然生态中还是在社会发展中,多样性都是一种智慧,多样性的物种稳定了自然生态系统,多样性的文化丰富了人类社会。电影中,因角色之间存在差异而引发冲突是神话题材动画电影中多样性的显著表现形式之一,并且,大多呈现出从独立到与他人融合的循环叙事模式。《大圣归来》中孙悟空在面对小和尚江流儿的时候呈现了从厌烦到并肩作战的过程;《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哪吒与村民之间的冲突更是剧情发展的原始推动力。
人与自然的冲突是神话动画电影中的核心冲突。在人类走过了工业文明的灰色时期到意识到绿水青山的重要性后,人类才意识到协调人与自然冲突的必要与紧迫,中国古代是农业大国,中国人在农耕文明中保存下许多可贵的生态智慧,神话题材动画电影正是当下表现生态智慧与再现人与自然冲突的最佳载体之一。中国神话故事的起源总是以强烈的人与自然冲突开始,例如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夸父逐日,其中包含着大量先民征服自然的欲望,又都以回归自然为终。随着生态智慧在叙事进程中的作用,神话故事在叙事模式上呈现出从人与自然相互阻碍到人最终归属于自然的平衡状态。无论是先民创造的神话还是电影的剧本改编都遵循了这一冲突模式,这来源于中国生态智慧传承与影响下的民族共识。从影像表达的角度看,以动画电影为表现方式的神话故事在改编后加入大量的现代元素,如高楼林立的修罗城、拥有现代机车的再世哪吒等。这些元素以艺术化手段表现生态文明建设中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状态。可以说,人与自然的冲突在神话题材动画电影中作为核心冲突成为中国自古以来人与自然关系的缩影,并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从阻碍到归属的叙事模式,这不仅是一种对既往的重述,也是一种规律的显现,模式之下是人与自然之间必然要遵守的生态规律。作为艺术作品的神话题材动画电影能够引领观众来到以生态文明为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故事世界,在审美中主动自觉地汲取神话故事中的生态文明与中国智慧,在古今的交融中完成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度思考。
当先民开始编织神话或发明“图画文字”来描述事件、传递信息时,就已经表明了叙事活动的诞生[10]。时间来到现在,现代科技缔造的动画电影与作为文化滥觞的神话结合,呈现出灿烂的文化景观,其中,作为重要部分的叙事主题在文化融合中不断生发。在以神话为背景、生态叙事为视角的故事讲述中,作为主体的人与自然表现为共生与互助的状态,这种状态来源于神话题材中内隐的生态文明智慧,可将其与电影创作进行结合提炼出如下叙事主题。
电影《大鱼海棠》讲述了《庄子·逍遥游》中“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的故事。故事中的神仙小女孩椿为报人类男孩救命之恩,用自己一半的寿命换了新轮回中还是一条鱼的人类男孩,他的名字为“鲲”。这种情节在客观自然界中不会出现,但神话最终会回到人身上,其作用是强调人的精神状态,即道家思想中强调的“道”。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就是说:道以自然为归,道的本性就是自然[11]。这里提到的“遵道”便可理解为“遵守自然的规律”,即人要遵守自然界之中的规律,还要遵循天性的原则,最终走向精神与万物的协调融合。遵道在生态文明建设中表现为人类子系统与人类社会子系统的发展必须遵循地球生态母系统运行的规律,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应顺应三者的规律,不可越界逆规。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有深深执念的人会来到修罗城经历风、水、火、气等劫数,剧中将自然之劫物化为会飞的恶鬼,被其撕咬的人会失去生命。其中的执念是逆规律的一种象征,劫起则是自然的一种惩罚,告诫人类要遵守各系统的规律,否则必然要受到自然之母的惩罚。
人类自身、人类社会与自然三者的协作发展是和合文化出现的现代因素之一,也是和合文化所倡导的生态文明的重要走向,在神话题材动画电影中主要表现在叙事主题上的多元素、要素冲突且融合与叙事主题影视化表达上的新方式上,二者共同成为“生长”的生态审美智慧[12]。“生长”在字面意义上指的是生物链中的生物是相互依存的,这也符合剧中神话人物的成长状态,情节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前一个情节的结果常常成为后一个情节的源头,情节中人物的心理也有着生物链一样的紧密联系,这种生物链式的叙事方式表现了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同一属性,即人类作为自然中一员的心理认同感。人类生存于自然界之中,人类又与自然界中的成员们存在紧密的联系,人类的生长依赖于自然界链条中的每一环,人类不能将自己独立于自然界之外。
“寻根”在本文的含义取自文学中的“寻根文化”一言中的含义,用来描述创作者把眼光投向自然,把自然看作一种被人赋予意义的文化现象,使人与自然在交感中获得新的生命意义[13]。中国文化非常重视以“家”为单位的概念,以人类为主体出发,“家”的概念指的便是自然家园。在本文中,“寻根”被定义为人类回归自然家园的过程,包含身体上的融入与心灵上的融合。曾繁仁教授曾指出,“家园意识”在浅层次上有维护人类生存家园、保护环境之意;从深层次上看,其意味着人的本真存在的回归与解放[14]。“寻根”主题也可以从两种层次分析,从浅层上看,表现为神话故事中主人公寻找并渴望归“家”的状态,在这里,“家”是一种狭义上的家庭或家人,例如小青对姐姐小白的寻找;从深层上看,每个神话故事都存在一个目的地,它是神话故事世界中人物的一种心理状态,主人公在浅层寻根的现实过程中到达这种深层的心理状态。由于神的形象产生于人对自然以及自然力的人格化描述中,也可以说,神话人物是自然人格化的形象,故观众在被带入主人公的故事世界后会进入这种具有深层家园意识的心理状态,这可以提醒观众走向以自然为家园的简单、本真的栖身状态,找寻一片属于自己的澄澈的心灵归属。
事实上,电影叙事是一个在传统力量、作者个性、观众期待视野以及时代社会影响合力作用下形成的综合体[15]。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叙事因具有故事本身的综合体属性与影像表达的叙事属性,成为许多文化的理论阐释载体,生态文明智慧便是其中一员,而以生态文明智慧孕育的神话题材动画电影将不断书写蕴含神话精神与生态文明的中国文化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