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趣”说看严羽对李白漫游诗之批评

2023-09-03 08:25潘如忆
大众文艺 2023年10期
关键词:严羽情性李白

潘如忆

(香港浸会大学,香港特别行政区 999077)

一、“兴趣”溯源

(一)“兴”

“兴”的本义为“抬起来[1]”。《说文解字》有云:“兴,起也[2]。”在其本义的基础上,古人大多将之衍生为“触物兴情”。如孔颖达于《毛诗正义》中解“兴”时云:“郑司农云:兴者,托事于物,则兴者,起也,取譬引类,起发己心[3]。”同样的,《诗集传》中对其解释为“兴者,则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4]。”由此可见,这两处解释皆强调创作应源于对外物的感发及触动。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诗人内心之情被外物所触发应为一个相对感性的过程,故“触物兴情”应排除一切功利性因素的干扰。

在南北朝时期,“兴”的解释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刘勰在“触物兴情”的基础上,提出了“寄喻”的概念[5]。《文心雕龙·比兴》中有云:“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起情故兴体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则畜愤以斥言,兴则环譬以托讽[6]。”其中,“依微以拟议”要求诗人应含蓄委婉地寄托自己的情感,才得以达到“环譬以托讽”这一含蓄委婉地讽刺之效果[7]。可见这一阶段的“兴”,多与政治教化密切相关。

最后,“兴”还有“余味”之意,而该意却是针对审美意味而言。钟嵘于《诗品序》中有云:“文有尽而意无穷,兴也[8]。”在钟嵘看来,诗人可通过“兴”的表达方式,将自己内心之情隐匿于事物之中,从而达到“言之不尽”的效果。因此,尽管表面的文字已尽,然其中的意味不绝。故读者读之便会回味悠扬。

(二)“趣”

“趣”的本义为疾走。《说文解字》中有云:“趣,疾也[9]。”如《诗经·棫朴》“济济群王,左右趣之”中之“趣”,便是直接承袭其本义。《毛诗笺注》对此解释道:“左右之诸臣皆促疾于事[10]”。由此可见,此处之“趣”应解作“疾”“快速”。

直到《文心雕龙》以后,“趣”的词性才开始转向名词。《文心雕龙·体性》有云:“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11]。”其中,穆克宏将“趣”解释为“情趣”,即诗人主观的审美意味[12]。因此,在此之后,诗人们开始以“趣”论诗。例如,殷璠以“趣”论储光羲之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13]。”

在《沧浪诗话·诗辨》中,严羽“兴趣”说中的“兴”直接继承了“触物兴情”之概念。而“趣”则较侧重于作品中的情趣。因此,二者结合后的“兴趣”,可谓象征了诗歌之中的内在生命力。

二、《沧浪诗话·诗辨》中“兴趣”的美学内涵

首先,严羽认为“兴趣”最为重要的特征在于“吟咏情性”。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言:“所谓吟咏情性,当是指由于内心之兴发感动所产生的一种情趣[14]。”而在诗人内心之情驱使之下所作之诗,皆为诗人情感最真实的流露。因此,严羽在谈及“兴趣”时,将“诗者,吟咏情性也”放至首要位置。

同时,在“吟咏情性”的基础上,严羽认为诗歌应具备“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美学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要求诗人不露痕迹地将自己的感情融合于诗歌之中。因此,这也使得诗歌具备了较为天然、灵动的气息。

最后,“言有尽而意无穷”为“兴趣”的第三个美学特征。一般而言,它可令读者通过比喻的本体,发掘其中的弦外之音,从而领悟诗歌中的余味绵绵。由此可见,“言有尽而意无穷”应为一种建立在文字世界之外的境界。

三、从“兴趣”说看严羽对李白诗歌的接受

(一)情感特征:吟咏情性

正如上文所述,“吟咏情性”多强调诗歌的抒情性。然而,此种抒情性应建构在真情实感的基础上。严羽之所以高度赞扬盛唐诗歌,是因为盛唐诗歌中充盈着诗人们最真挚的情感。对此,他表示:“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发人意[15]。”由此可见,唐诗之所以具有较强的艺术感召力往往源于唐人的真情实感,而这便进一步体现出真情实感对于诗歌的重要性。

值得注意的是,严羽对于李白诗歌的接受首先体现在将其作品定义为“太白体”。他对于“太白体”真谛的阐释正如他在《沧浪诗话》中所述:“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卒然而成者。学者于每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16]。”可见阅读李白的诗歌,可从中悟得李白的“情性”所在。

试以李白《渡荆门送别》为例。此诗为李白首次离开蜀地时而作。全诗如下: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首先,在此诗中,李白借大量自然意象来抒发自己的豪情壮志。颔联“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作者以白描的手法描绘了楚地壮丽多姿的景致。其中,李白以“山”“江”等自然意象入画,而“山”与“江”的动静结合可谓呼应了李白即将前往楚地时内心的激动澎湃。颈联“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李白以“月”“云”勾勒途中所见的奇幻景象。“月下飞天镜”,意味着李白低头便能见到一轮月影映于江中,而抬头亦能见到如“云生结海楼”般江上云彩的奇幻变化。在低头与抬头所见辽阔景物的烘托之下,李白对于前途的憧憬之情顿时跃然纸上。因此,正如安旗所云:“二、三联铺写景物,由白昼而夜间,由地面而天空,目力高远,意气飞扬,境界壮阔而瑰丽。所有景物,无不浸染着诗人到广阔天地去驰骋才能、实现理想的热切愿望[17]。”

除此之外,诗人亦通过对面落笔的写作方式抒发内心之情。尾联两句,诗人从对面落笔,以拟人的写法表现出故乡之水对诗人的不舍。尽管诗人并不知晓江水是否来自蜀地,但他却笃定眼前之江水正是源于诗人故乡的。因此,这种从抒情客体着笔的写作方式[18],在一定程度上渲染了李白对于故乡的不舍,同时,亦自然流露了对于故乡的绵绵情思。

(二)形象特点:无迹可寻、缥缈不定

“羚羊挂角”本为一禅家典故,强调人们应摒弃言语的束缚。值得注意的是,它同样适用于诗道之中。

正如《沧浪诗话·诗辨》中所云:“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其中,“音”“色”“月”“象”均未受到媒介的遮蔽,故显得“莹彻玲珑”。因此,若排除苦思用字及句法安排的干扰,不露痕迹地将感情直接映于文字之上,诗歌便同样会呈“莹彻玲珑”的效果[19]。

与此同时,“无迹可寻”的形象特点亦要求语言与情感的高度融合。在“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一句中,“水”为主体、“月”为客体;“镜”为主体、“象”为客体,而它们的高度结合亦暗示了诗人的主观感情应完全熔铸于客体的物象之中,以此来达到“物我交融”的境界。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飘逸洒脱的诗法是为“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体现。严羽曾言:“太白诗法如李广[20]”,即是说,以李广变化多端的兵法来比喻李白自由任意、不被寻常规律所束缚之诗风。

试以李白《远别离》为例。此诗为天宝六载,李白漫游至幽州,亲眼看见安禄山招兵买马而作。全诗如下: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

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

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

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雷凭凭兮欲吼怒。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此诗的无迹可寻主要体现在用典之上。不同于江西诗派的“无一字无来处”,李白于此诗中的用典方式可谓清新别致,似用非用。

首先,此诗开篇便淋漓尽致地刻画了二妃叙别离之景。诗中有云:“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在“海水直下万里深”环境描写的渲染之下,可见二妃失去舜帝之痛苦,而这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诗歌之中凄惨的氛围。紧接着,在“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中,李白表面点明了洞庭湖岸边的天气因娥皇、女英失去舜帝而变得格外恶劣,然实则不露痕迹地道出了唐朝即将毁于奸臣之手的事实。萧士赟对此表示:“‘日惨惨兮云冥冥’,喻君昏于上,而权臣障蔽于下也。‘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极言小人之形容而政乱之甚也[21]。”由此可见,李白借助二妃送别舜帝的痛彻心扉,进一步烘托了自己对于唐朝大权旁落的担忧。

然李白笔锋一转,继而写道:“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只见他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将自己对于唐玄宗之不满道出,惆怅地感慨自己对于唐朝的真心终不会被待见。

接着,他写道:“尧舜当之亦禅禹。”此处,李白引用尧舜禅位的历史典故,来平衡“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的激烈言词。在此处,李白更借由尧舜这两个历史人物,含沙射影地道出本朝“君失臣”“权归臣”的局面。

最后,李白以二妃恸哭远望终结。然“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中,并无明确主语。结合全诗,可知此处主语不仅指向娥皇、女英,同时,亦可指向李白。而此处主语的省略是为李白有意隐没其真意。

因此,《远别离》看似描绘了一幅与政治毫不相关的神话图景,然李白却在神话之外壳之下,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对于唐王朝的担忧融于其中。故严羽对此诗评论道:“奇奇怪怪,若断若续,乍隐乍现,真所谓初读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复之涕泪具下,情事欲绝[22]。”

与此同时,李白其余漫游诗亦体现了“无迹可寻、缥缈不定”之特点。试以《秋浦歌·其一》为例。此诗作于李白漫游秋浦的途中。全诗如下:

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

客愁不可渡,行上东大楼。

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

寄言向江水,汝意忆侬不。

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

在此诗中,可从不同地名探寻诗人的情感变化。首联二句,“秋浦”泛指河流。《李白选集》中有云:“秋浦,隋开皇十九年置,以秋浦水得名[23]。”在此处,“秋浦”这一地名足见李白的漫游范围。

而颔联的“客愁不可渡,行上东大楼”,“东大楼”为李白的具体游览地点。

然而,当诗人登上“东大楼”时,他的思绪顿时飞到了遥远的长安。因此,他写道“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由于“长安”一直以来皆是李白的心之所向,尽管李白被赐金放还,然终是成日挂念着朝廷。因此,此处“长安”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李白对于重回朝廷的极大渴望。

最后,尾联“遥传一掬泪,为我达扬州”中的“扬州”,是为李白“情志所寄之处”。繁华的扬州城对于李白而言,有着太多不可泯灭的回忆。然扬州的富饶可令其比肩长安,故李白此言“扬州”,却是借此抒发自己政治理想终难达成的怅惘。而《李诗通》对此表示:“白时从金陵客宣,故不能忘情于扬州,然其意实在长安也。”

由此可见,尽管李白并未明言内心之愁,然他却将自己难以言说的情绪不着痕迹地融于诸多地名之中。而诗中地名的远近跳跃亦足见李白复杂多变的感情。

结语

诚如上文所述,“吟咏情性”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为“兴趣”的两个美学特征。在此基础上,本文选择了三首作于李白不同时期的漫游诗,透过三首诗歌之中“兴趣”的美学特征,足见严羽对于李白诗的接受。

猜你喜欢
严羽情性李白
刘月华
荷风
纸上的李白(三)
纸上的李白(二)
纸上的李白(一)
鲐巴鱼奇事
倒下的那一刻
先秦至金元时期“情性”说述评
论严羽的诗歌创作特色——试析严羽所自为诗反映的思想风貌
一样情性 两份家国——论大洋洲华文微型小说中的“移民”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