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 婷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是20世纪重要的作家之一。在他所生活的时代,爱尔兰正遭受着民族独立运动失败、社会和政治力量的瓦解以及宗教力量的恶性蔓延,人们处于道德瘫痪的状态。在救国失败后,乔伊斯选择了离开,开始了几十年的流亡生活。然而,早年在祖国的生活为他提供了创作灵感和素材。他的许多作品都以爱尔兰的都柏林或家乡为背景,描述了当地的生活和文化,是爱尔兰社会瘫痪的一个缩影,而乔伊斯创作《都柏林人》的意图就是书写爱尔兰的道德历史。
《死者》是詹姆斯·乔伊斯15 篇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中的一个故事,故事发生在都柏林。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康罗伊在圣诞节前夜带着妻子格莉塔去参加姨妈们举办的年度舞会,并且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在晚会上,他与一些人物发生了冲突,导致他开始自我否定。回到酒店后,他对妻子产生了强烈的感情,但却发现格莉塔陷入了对已故年轻时男友的回忆中。在这一刻,加布里埃尔被彻底打败,在故事的结尾处他获得顿悟。在撰写小说的过程中,作家通常很重视人物和主题,这是小说成功的两个关键因素。人物形象的塑造在揭示小说主题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在《死者》中也是如此。《死者》中对女性人物的描写侧重于揭示故事的主题,即爱尔兰人民的精神瘫痪和主人公的顿悟与重生。
关于乔伊斯所著《死者》在国内的研究现状,作者在中国知网高级检索中输入“乔伊斯《死者》”主题词,并将时间节点设置为2000年至2022年12月,共检索到112 篇文献。通过阅读和筛选,最终得到普通期刊和核心期刊文献共99 篇(不含硕博论文)。通过对99 篇文献进行梳理,作者发现国内对《死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小说主题,包括直接分析主题和通过剖析小说人物、叙事方式等来揭示小说主题;另一部分文献则从作者自身、与其他作品的比较、语言学和翻译学理论等角度研究小说。此外,虽然《死者》中刻画了多位女性,但是分析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文献只有6 篇。
《死者》这篇小说是詹姆斯·乔伊斯描写女性形象的代表作品之一。通过《死者》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乔伊斯继续揭露爱尔兰社会的腐败和爱尔兰公民的保守、令人窒息,即爱尔兰的精神瘫痪,作者“试图在精神上解放爱尔兰,唤醒爱尔兰人的民族灵魂”[1]。这种精神瘫痪的状态在几位女性角色的生活中都有迹可循。乔伊斯多次运用象征手法来烘托小说的主题,将“死亡”这一主题表现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在小说中爱尔兰的首都都柏林——一个落后、封闭、死亡、平庸的城市,成为西方社会的典型代表,展现出现代西方社会的方方面面。
小说的题目是《死者》,然而作者把追述死者的背景设在西方社会每年最盛大的节日,通过环境的反差,营造一种伤感、阴郁的氛围。三位女主人——凯特小姐、朱丽亚小姐和她们的侄女玛丽·简精心准备了一年一度的圣诞晚会,并邀请众多亲友参加,读者感受到了小说里人物生活中的乐趣,而另一方面欢乐中却孕育着忧伤,从晚会中的三位女主人身上,读者看到了爱尔兰人精神上的麻痹。
小说一开始就呈现出节日的热闹气息,仆人莉莉忙着接待客人,而女主人朱丽亚小姐和凯特小姐也有说有笑。然而,当描述这座房子时,小说中是这样写的: “凯特和朱丽亚在她们的哥哥帕特去世之后,便离开了在斯托尼巴特的房子,带着她们唯一的侄女玛丽·简,一起住到了阿舍尔岛上这座阴暗、萧条的房子”[2]。“去世”“阴暗” “萧条”这些词汇塑造了一种昏沉、忧郁的氛围。
作者对晚会女主人的神态刻画得十分详细:“虽然她身体壮实,腰板挺直,但她那迟钝的眼睛和微启的双唇,使人一眼便看出她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该去什么地方”[2],以上文字是作者对茱莉亚小姐的描绘,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活死人”。在这两位老太太周围,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和尊敬她们,即使是她们最喜欢的外甥加布里埃尔也在心里把她们称作“两个无知的老太婆”。
当客人们请求侄女玛丽·简弹奏曲子时,这首歌是如此晦涩沉闷,除了凯特小姐和玛丽·简本人以外,没有人在听。乐曲结束时,客人们给她热烈鼓掌,但最响亮的掌声来自四个年轻人,他们在乐曲开始时离开去茶点室,但钢琴一停又回来了。非常讽刺的是,玛丽·简以为客人们喜欢她的表演,就红着脸从房间里逃了出来。此处读者可以感觉到玛丽·简的愚蠢呆滞。
此外,凯特小姐、茱莉亚小姐和玛丽·简都没有结婚,她们没有享受到家庭带来的幸福,事实尽管是这样,但是她们家的墙上却挂着一幅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画,这暗示着在内心深处她们渴望罗密欧与朱丽叶所拥有的那种美丽的爱情。此处也反映出莫肯家族的小姐过着凄惨心酸的生活。
通过对小说中她们日常生活细节的分析,读者可以明显看出三位女主人乏味和麻木的精神状态,三位女主人的人生并非是正常的、幸福的。
另一位忍受痛苦的女性是加布里埃尔的妻子格莉塔。在日常生活中,无论她的真实感受如何,她都不得不屈从于丈夫的意愿。加布里埃尔喜欢时髦的套鞋,所以他劝格莉塔也像他一样穿上她的套鞋。小说中写到了她的抱怨 :“下次他要给我买东西,想必是一套潜水衣了”[2]。虽然读者可以感觉到她的不情愿,但唯一的事实是,她也会穿上“潜水衣”。
与此同时,格莉塔并不爱加布里埃尔,但不得不假装对他有感情,并把她对死去的年轻男友迈克尔·富里的爱深深地埋藏在内心很多年。格莉塔不得不面对婆婆对他们婚姻的反对,不得不带着对已故迈克尔·富里的怀念和愧疚过着没有激情的生活。
透过小说中的日常生活细节描写,读者能够明显体会到格莉塔的逆来顺受和精神瘫痪。在作者笔下,格莉塔实质上已然是一个暮气沉沉、活着的死人。
乔伊斯善于运用“顿悟”的技巧来安排小说的结尾,以此“反映主人公的精神困境和对社会现实生活的深刻感悟,让主人公经历瞬间的心领神会或者幻灭,从而对自我和人生获得全新的认知和启示”[3]。《死者》是小说集《都柏林人》的最后一个故事。它不仅反映了《都柏林人》所有短篇小说所围绕的“顿悟”主题,而且最终将短篇小说集升华到了“重生”的主题。在《死者》中,顿悟和重生都体现在主人公加布里埃尔·康罗伊身上。然而,他的精神转变主要与三个女性有关,“三位女性角色(爱尔兰腐朽习俗的象征)与‘死者’迈克尔·富里(凯尔特文化的象征)一道对男主人公加布里埃尔(盎格鲁—爱尔兰文化的代表)进行贬抑和阉割,致使其瘫痪、麻木,并最终变成‘活死人’”[4]。
第一位女性是看门人的女儿莉莉(Lily)。在西方文化中,百合(lily)是一种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花。莉莉为了派对在家里到处忙碌,这暗示着死亡充斥着这个家。因此,小说一开始就给人一种死亡的、阴郁的感觉。当加布里埃尔询问莉莉什么时候结婚时,莉莉苦涩地回答他,“现在的男人全是骗子,千方百计占你的便宜”[2]。在莉莉的眼里,所有的白人男性都是一样的。他们欺骗女人,得到他们想要的,最后抛弃女人。彼时,爱尔兰社会处于男性掌握主导权的典型男权社会,加布里埃尔就是小说中男权秩序的受益者和维护者。尽管莉莉的言辞并非针对加布里埃尔个人,但是加布里埃尔的自尊、自信、自我认同感开始动摇,他开始怀疑和否定自己,“他仍然因那女孩尖刻突然的反驳而有些失态。这使他情绪低落,为了驱散这种情绪,他整了整袖口和领结”[2]。此处,读者也能体察到加布里埃尔敏感、善于自省的性格特点。
使加布里埃尔第二次觉醒的女性是他的舞伴、同事艾弗斯小姐,她是一位激进民族主义者。她总是从民族主义的角度看待问题,不能容忍任何所谓的不爱国行为。艾弗斯讽刺加布里埃尔写给《每日快报》的文章不够民族主义,但是在加布里埃尔看来,文学和政治是不能混为一谈的,“文学是超越政治的”[2]。 她质问加布里埃尔 “为什么去法国和比利时,而不去看看自己的国家”[2]。她指责加布里埃尔对他的国家和同胞知之甚少。加布里埃尔是进步的盎格鲁——爱尔兰文化的代表,他接受了英国文化,艾弗斯小姐由此批评其不爱国。在与加布里埃尔跳舞期间,艾弗斯小姐的刨根问底和一再追问迫使加布里埃尔反思自己的言行:文学是否真的能超越政治,自己究竟有没有疏远祖国。与艾弗斯小姐的对峙使加布里埃尔更加不安和忧郁,他的自我觉醒进一步深入。
然而,导致加布里埃尔最终真正觉悟的女性是他的妻子。他们结婚多年,共同养育子女,从小说一开始,我们就能感受到加布里埃尔对妻子的欣赏和喜爱之情,“他那赞赏而幸福的目光,正从她的衣服上往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游动”[2]。 在派对上,詹姆斯·乔伊斯这样描述加布里埃尔对妻子的赞赏,“她轻轻地倚着他的胳膊,他为她属于他而幸福,为她的高雅和做妻子的举止而骄傲”[2]。 他以为格莉塔一定和他有同样的感觉,但晚会结束后回到家里,妻子告诉他,在舞会上听了《奥赫里姆的少女》后,她想起了死去的年轻男友,这位年轻的男友曾经给她唱过这首歌。这时,他的沾沾自喜被彻底摧毁了,“一种对自我人格的羞辱意识袭上他的心头”[2]。二人间对立式的情绪波动表现出了这个婚姻共同体的离合状态[5]。
富里是小说里真正的死者。加布里埃尔,一个拥有体面工作和社会地位的人,被一个死去的、长相平平的男孩迈克尔·富里打败了,这个男孩多年来一直在格莉塔的内心占据着重要位置,而他却一无所知,甚至自以为是地认为妻子的身心皆臣服于他——加布里埃尔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失败的丈夫。迈克尔·富里为格莉塔而死,但他没有。对富里的愧疚和怀念之情在格莉塔心中永生,在肉体上,生者比死者拥有更体面的工作、更优渥的生活,但在精神上,死者获得了比生者更多的爱意和关怀。
詹姆斯·乔伊斯在小说中提到迈克尔·富里是来自爱尔兰西部的人,这象征着不受英国殖民文化影响的爱尔兰传统文化。加布里埃尔被迈克尔·富里击败意味着爱尔兰传统文化的胜利,他接纳了爱尔兰的传统文化。最终,加布里埃尔下定决心,动身往西旅行。这里的“西方”暗指生命的终结,以及爱尔兰传统文化的回归。加布里埃尔最终达到了精神顿悟,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在小说的最后一段中,詹姆斯·乔伊斯写道,爱尔兰各地都下雪了,雪花覆盖了爱尔兰的每一个角落。一提到雪,人们就会想到冬天,并进一步将雪与萧条、腐烂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爱尔兰到处都是雪,这意味着爱尔兰充满了死亡。在这里,詹姆斯·乔伊斯暗示了爱尔兰人麻痹的精神状态。“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2]。最终加布里埃尔达到了顿悟,并变得死气沉沉,让人窒息。同时,“就雪本身而言,除了和冬季一样,是萧索、冷清、衰败、死亡、终结的化身外,它还可以化作春水,滋润初生的嫩芽”[6],某种程度上雪既是死亡,也代表着重生。 因此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爱尔兰遍地大雪预示着这片死亡的土地会在不久的将来重生。
詹姆斯·乔伊斯在《死者》中刻画了多位女性角色,以她们的言论和行为作为线索有助于揭示小说的主题,即爱尔兰的精神瘫痪和主人公的顿悟与重生。由此,读者可以更加容易地了解《死者》的主旨,从而读懂这位伟大作家的经典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