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物到信息:论韩炳哲对信息社会的批判

2023-09-02 06:52:16王焕然
现代交际 2023年6期
关键词:事物信息

□周 雷 王焕然

(1.中共安庆市委党校 安徽 安庆 246000;2.天津师范大学 天津 300387)

作为近两年在学界冉冉升起的学术新星,韩炳哲(Byung-Chul Han)对信息社会之于人的异化问题有着深刻的见解。在其著作《非事物》(Non-things)中,韩炳哲指出,今天人们对于物的追求,已经渐渐让位于对非事物,即信息和数据的追求。他认为,这一影响对人类是决定性的,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消费方式。本文试图概述韩炳哲在书中对信息社会的批判,并且分析其批判的局限性和启发性。

一、事物的消失与消息的爆炸

书的开头,韩炳哲引用了日本作家小川洋子的小说《秘密水晶》。小说描述了一个无名岛屿,岛中的事物接连莫名其妙消失了,比如发带、帽子、祖母绿宝石、邮票等等,随之消失的是人们关于事物的记忆。小说给出的理由是无名岛屿处在极权社会中,记忆警察负责清除岛中的事物和记忆。韩炳哲指出,这个小岛的隐喻在今天已成为现实,清除记忆的并非极权社会的记忆警察,在所谓自由的信息规则下,我们对信息和数据的陶醉沉迷使得事物纷纷消失,虚无的信息取代了实实在在的事物。

1.虚无化: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方向

实际上,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趋势就是虚无化的过程。正如里茨尔在《虚无的全球化》中所说,虚无的而非实在的产品更易于同质化与标准化,于是更适合采用麦当劳式连锁店的模式不断复制以加速再生产,最终提升资本增殖的效率。因此,纸币让位于信用卡,信用卡又让位于数字货币;小商铺被连锁商超取代,连锁商超又被网络商城取代。虚无化的经济活动更方便复制,一旦捕捉到人们的偏好打造出爆款,便能迅速铺开以攫取大量资本。信息社会正是源于此,如果信息数据本身能带来资本的增殖,那么还要事物干什么呢?波德里亚指出:“一切都是再生产性的,即一切都失去了具体的目的性,以前这种目的性使生产和再生产之间有所区别。从此没人生产了。生产死了,再生产万岁。”[1]他认为,人们往往错误地以为生产是为了消费。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唯一目的是再生产以不断加速资本增殖的循环。生产商品的目的是因为商品能迅速出售,这样就能不断再生产新的商品,而在信息社会,数据与信息的消费、再生产的循环过程更加便捷,更能抓住人们的眼球,在加速资本增殖循环的效率上比实体商品更高。依据资本逻辑,信息取代事物,从实体化转向虚无化,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方向。

2.从事物到信息:生活方式的骤变

韩炳哲指出,信息社会对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是决定性的。在过去,地球秩序由阿伦特强调的“世界事物”构建,是“具有稳定人类生活功能的”东西。[2]1通过身边稳定的事物,我们感觉自己的生命也是稳定的,不过这一秩序在信息社会被打乱了。媒体理论家弗鲁瑟指出:“非事物目前正在从四面八方进入我们的环境,它们正在推开事物。这些非事物被称为信息。”[2]1信息社会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与消费方式,事物的生产循环依赖于传统的生产—消费—再生产过程,而信息无须借助传统的消费,人们不用花费真金白银,只需要点赞、收藏、转发,用拇指在手机上轻轻右滑,就相当于完成了传统的消费过程。对于数字企业,数据即资本,大数据的收集是它们的生命线,只需要牢牢将客户吸引在App上,不断刺激他们贡献自己的数据偏好就足以支撑其完成资本增殖的使命。

信息社会对人们生活方式的转变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信息社会中体验替代了传统的商品消费,“我们不再停留在地球和天空下,而是在谷歌地球和云中”[2]1。云体验占据了人们生活的重心,人们在直播平台跟随游戏高手“云游戏”,取代亲自下场加入比赛,在电商网站上“云逛街”替代去商场购物。韩炳哲指出:“体验意味着消费信息。”[2]12由于大多数操作都看似免费,人们花费在智能手机上的时间越来越多,通过点击与滑动的操作出卖自己的数据以交换获取新的信息的机会。另一方面,在信息社会,我们对自己身份的塑造方式改变了,自我展示替代了传统的自我包装。过去我们通过购买衣服、首饰、手表等外部行头包装自己,而今天的身份主要通过信息产生。人们在社交媒体上“制作自己、上演自己”[2]14,用各种信息进行自我展示,通过信息来塑造自己的身份。

二、信息社会对人的影响是一把双刃剑

人们进入信息社会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路径,而信息的爆炸与泛滥对人类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影响。韩炳哲指出,信息爆炸对人的影响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

1.信息社会让人们有更多时间休闲

大机器生产让越来越多的人从繁重无聊的体力工作与流水线中解脱出来,同样,人工智能的发展也帮助人们省却了很多繁杂重复的脑力工作。韩炳哲指出,在信息社会,人们的休闲时间更多了,“数字化的解放效应预示着一种类似于游戏的生活方式”[2]8,人们从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中解脱出来,可以专心致志地从事自己的爱好,“未来的人类不是工人,而是玩家”[2]8。韩炳哲认为,在未来人们手的功能会逐渐退化,而未来的无手人类将进化为“手机智人”(phonosapiens),“忙碌在他们的智能手机上”[2]9。人们终日在智能手机的游乐场上寻求享受与玩乐,韩炳哲认为这预示着历史的终结,因为游戏与玩乐是最完美的统治,人们再也不会集中起来对抗资本主义制度,“尤维纳尔创造了‘面包和马戏团’一词来描述一个政治行动变得不可能的罗马社会。人们用免费的食物和壮观的游戏镇静。普遍的基本收入和电子游戏将是现代的‘面包和马戏团’”[2]11。在信息社会,人们将工作交给机器与人工智能,而自己的时间则花费在休闲与游戏上,不再为繁杂的工作劳心费力,这体现了信息社会的优越性。

2.信息泛滥对人的异化

尽管信息社会中人工智能的发展解放了大量生产力,让人们增加更多的游戏与休闲时间,但是信息的爆炸与泛滥使事物逐步消失于人们生活的同时也加深了人的异化,阻碍了人的全面发展。

首先,事物是稳定存在的,而信息是不稳定的。“世界上的事物稳定了人们的生活,真理也是如此。与信息不同,真理拥有一个完整的存在。”[2]7在传统社会中,人们追求真理与稳定性,而在信息社会,人们不关心真假,只在乎刺激不刺激。社交媒体上深度调查无人问津,假信息则有广泛的市场,其制作快并且能博人眼球,人们要求立马看到信息、立马做出判断、立马给出自己的评论,假信息应运而生。同时,假信息的生产又给后续反转提供了条件,人们在一个又一个反转—再反转的信息场域中追求刺激,这些批量制造的信息毫无意义、稍纵即逝,不具有任何稳定性。事物的稳定性还在于人们购买商品是为了占有这个物品,而在信息社会“拥有”这一概念似乎不存在,信息“会很快落在垃圾堆上”。[2]15信息“用后即弃”的性质使得追逐信息的人们在信息社会缺乏稳定的安身立命之根。

其次,信息泛滥导致意义的丧失。意义的丧失也是源于信息的不稳定性,A.肯尼迪指出:“我们这一代人渴望更有根,更有锚定和实质性的自我意识,追求查尔斯泰勒所谓的‘真实性理想’。”[3]175对于信息时代的人,自我意义的追寻简化为社交媒体上的“自拍”,正如罗森所言:“德尔菲神庙的格言‘认识你自己’已经成为‘展示自己’。”[3]176自我意义的寻求方向由内在自我转向为外在展示,“今天的数字信息技术,是一个‘自我肯定’的技术”[4],通过自我展示获得点赞成了人们竞相追逐的意义游戏,而把自我意义建构在缺乏稳定性的信息上显然危如累卵。另外,信息不断推陈出新的特征也使得意义的建构并非其优先考虑的选项。信息社会不鼓励深度关系,只关注如何将人们的注意力长久留住,App会不断涌现一轮又一轮的新信息,但是人们一边不停点击,一边感到疲倦和无聊。新信息的强刺激与信息本身的无意义之间存在无法消融的矛盾,而长时间无意义的刺激让人疲倦,冗长与乏味造就了无聊。“冗长意味着:不迷人;我们投身了,但没有被吸引,而只是被拖住了。乏味意味着:没有填满我们,我们被搞得无所事事。”[5]130在信息社会中,注意力是各个数字化企业争夺的对象,善于炮制冗长乏味但能骗人点击的信息,能够“拖住人们”而非创造意义成了这些企业存活的条件。

再次,信息的泛滥让整个生活变得无聊。韩炳哲指出,信息即色情。情色是半遮半掩的,这种掩盖在呼唤人们的想象力的同时创造审美的意象,但是色情则将一切裸露在外而信息亦是如此,这样便关闭了想象与审美的空间,“它具有即时接触的形式,几乎是图像和眼睛的交配”[2]79。这样直接裸露的方式使得信息丧失了趣味性,同时信息的泛滥使我们即便关停了社交媒体也要被迫随时随地忍受各种各样的 “数字噪声”,这“意味着我们不再有时间闭上眼睛。眼睛被迫进入一个‘持续的贪婪’”。[2]79过量的信息将引发人们的“信息疲劳症”,在韩炳哲看来,“信息疲劳综合征就是由过量信息引起的一种心理疾病”[6]。人们通过检索信息似乎省却了不少时间,但实际上人们更加忙碌并且陷入无聊空虚的境地,波德里亚预言:“通过计算机让我节约时间的任何企图都是罪恶的。让我赢得时间,而我自己都不知道拿时间干什么用。”[7]信息社会给出了答案,人们节省下来的时间用来被动接收各种各样的“数字噪声”,主动献身为数字化企业赚取流量资本的工具人,让自己陷入深度无聊的处境。

最后,事物给人慰藉而信息控制人们。韩炳哲在书中引用了很多文学家哲学家书写自己身边事物带来的慰藉,如萨特“窗帘的轻微移动”[2]50、里尔克“我想在每件东西旁边睡一次”[2]50等等。在这些学者的笔下,身边的物件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带给主人温暖;相反,数字化则让物件失去了性格与特质,“数字化剥夺了事物的重要性和难处理性”[2]51,让事物变得光滑、磨去了棱角,让一切具有个性的事物变得整齐划一。信息不仅无法带给人们慰藉反而操控人们,算法就是一个例子。“由于雇佣关系的功绩化,企业对员工的治理也越来越多地让位于算法。”[8]相对于人,算法更加理性和精确,能最大限度降低误差,人们贡献的信息汇集起来最终反而成为拴住自己的枷锁。实际上,不仅在管理领域,在人类社会各个领域,信息操控人们的例子数不胜数。陆兴华指出:“我们的购物发票、社交媒体对话、垃圾邮件敞口,全部被填埋在全球各地的数据中心,随时可当作我们的生存线索被调用,用这一倒钩刺,将我们像一条活鱼那样递归出来。”[9]人们在习惯了信息社会带来的便利之后,喜怒哀乐都被推送给自己的信息牵着鼻子走,甚至智能手机的电量不足就足以让人魂不守舍了。

三、在与事物的连接中感受生命意义

尽管信息社会能增加人们的休闲时间,但是信息泛滥对人的异化阻碍了人们的全面发展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韩炳哲认为,即便在信息社会,还是应当回归对事物的追求与把握,通过与事物建立连接感受生命的意义。

1.从个人出发,通过创造共鸣与事物建立连接

韩炳哲写这本书的机缘是自己的一台点唱机,与自己拥有的事物之间建立共鸣关系,体会自我与他者之间的连接,能够挖掘生命的美好和意义。海德格尔强调大地概念,正是因为大地上的各种事物与自我之间能够建立关系,“石头是坚韧长眠的,金属是闪烁的,颜色是发光的,音调是鸣唱的”[10]125。所有事物都有各自的特征和个性,是不同的而非同质化的存在,我们在观察把握它们不同特性的基础上与它们产生共鸣关系——“‘大地’首先是我们感觉的互相关联,在审美体验中提升细节的强度”[10]126。人们很容易与实实在在的事物,尤其是长期拥有的事物之间产生共鸣关系,相反,信息则不同,事物能带来审美的愉悦。但是“垃圾信息摧毁了沉默的风景”[2]80,数字化是对事物完全的工具化,剥夺了事物本身除了作为资本增殖的工具之外其他一切特性。正如贝内特所言:“彻底工具化的事物的形象助长了人类的傲慢,以及将地球推向毁灭的征服和消费的幻想。”[2]96

借助《小王子》的故事,韩炳哲指出人要“驯服”事物,将事物纳入自己的生命成为接近心灵的部分,狐狸对小王子说:“驯服意味着建立联系……对我来说,你不过是一个和其他十万个小男孩一样的小男孩。我也不需要你。而你,就你而言,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只不过是一只狐狸,就像其他十万只狐狸一样。但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需要彼此。对我来说,你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对你来说,我将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2]72传统社会中人与自己拥有的事物之间可以建立这种“驯服”的共鸣关系,信息社会破坏了这样的关系,韩炳哲指出:“紧张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不重要。首先,它们是非生产性的,因为消费和沟通只能通过弱联系来加速。出于这种原因,资本主义系统地破坏了关系。贴近我们心灵的东西今天也很少见,它们越来越多地被一次性物品所取代。”[2]73韩炳哲认为,信息将事物彻底工具化,而我们则应当恢复事物的本来面目。他拿自己心爱的点唱机举例:一边用复古的点唱机播放音乐,一边在巴黎的老房子漫步,与已故的法国歌手芭芭拉对话、共鸣。我们拥有的事物构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与它们之间建立连接更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2.从社会出发,通过仪式与事物建立连接

从社会角度出发,韩炳哲认为不应让嘈杂的信息扑灭我们在节日中认真操办仪式的热情,即便在信息社会也要保持传统的仪式。

《小王子》中,狐狸希望小王子在固定的时间拜访自己,并且将这样的拜访固化为仪式。狐狸说:“仪式也是经常被忽视的行为……它们使这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这一小时与其他时间不同。”[2]74信息需要不断创新,相反,仪式需要的则是不断重复,其目的是将记忆和时间固着下来。韩炳哲指出:“仪式就像接近我们心灵的事物一样,是生命的平静的中心,它们稳定了生命。”[2]75通过重复地举办仪式,我们能形成对事物的个人回忆与集体记忆,与事物和他人建立更加深刻的连接。

3.从国家出发:回归传统与事物建立连接

从国家角度出发,韩炳哲提出要回归传统。他的早期著作《禅宗哲学》(The Philosophy of Zen Buddhism)和《缺席:论远东的文化与哲学》(Absence: On the Culture and Philosophy of the Far East)都强调以传统文化对抗现代性对人的异化。在《禅宗哲学》中,韩炳哲指出,尽管僧侣们没有固定居所,但是他们依然有安身立命的能力,“禅僧应当像一朵云,没有固定的居所,像流动的水,没有任何依靠”[11]61。禅宗大师们居无定所,他们放空自己的心灵却能够不断让心灵重新充盈,他们有能力让自己的根基坚固,对他们而言“主体总是在自己的家中”[11]62。韩炳哲认为禅宗是内在宗教,其修行方式皆是指向主体的内在自我,通过不断构建自己的心灵家园可以让自我抵御外界的任何不确定性,因为心灵永远可以不断回归自己的居所从而避免丧失意识的主体性。相反,在信息社会人们看似拥有很多,但是这些信息转瞬即逝,人们缺乏稳定的居所从而难以做到心安。同样,古希腊哲学强调“认识你自己”,通过把握内在自我进行自我意义的建构而不是通过外在的“自我展示”。将自我意义的建构依托于虚无缥缈的信息,其结果正如福柯所说,“人会被抹去,就像一张在海边沙滩上画的脸”[3]148。今天,“人死了”的谶言正在上演,无人记得社交媒体上消失的一个个个体,人们总在追逐新的热搜,吃着新鲜出炉的“瓜”。

庄子强调“虚己以游世”,以游戏的态度面对世界,颜世安指出庄子的“逍遥游”实际上是“品味孤独”[12],看穿世界的孤独性并能做到品味孤独,其高明之处远胜过试图以热闹的信息忘却对孤独的恐惧。这种执着于内观的游世哲学,在杨国荣看来,是“欣赏一种满足于偶然遇见的人生态度”[13]。庄子反对技术的态度尽管有失偏颇,但是其对技术的警惕在今天依然具有启发性。庄子警醒人们防止“机心”,他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14]技术本身并不可怕,关键是要防止自己的心灵被技术控制,心灵异化为“机心”进而按照技术的逻辑思考运作。

回归优秀传统文化,能够协助人们克服信息社会中技术对人的操控,帮助人们重新找回自己的内心。

四、韩炳哲对信息社会批判的局限与启发

韩炳哲关于信息社会对人的异化的认识比较透彻,有一定的启发性,但同时也存在一些局限性。

1.韩炳哲对信息社会批判的局限

一方面,信息社会的产生是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数据与信息在今天能发挥巨大的能量并取代很多繁杂的工作,这毫无疑问是历史的进步。韩炳哲未能看到,信息社会对人的异化与否取决于其存在的社会背景与政治制度,究竟是采取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西方式现代化道路,还是采取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不同的文明形态与不同的现代化道路,其逻辑内核截然不同,采取“资本逻辑”还是“人的逻辑”,其结果自然迥异。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等,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要求,体现了社会主义文明形态的人本逻辑,这就必然在底层逻辑上要求信息必须为人所用,在实践层面将信息运用为促进人们实现美好生活、加快实现共同富裕的一种手段,而非将人异化为加速信息流量增长的工具以促使信息流量向资本流量的转换。

另一方面,否定信息但推崇事物犯了滑坡论证的逻辑谬误。马克思针对人的异化问题提出“商品拜物教”的概念,批判的正是商品社会人们对物的崇拜。韩炳哲批判信息社会对人的异化,开出的药方却是回到事物,这也限制了其批判的深刻程度。第一,韩炳哲对信息社会的批判未能上升到对资本主义制度批判的高度上。在信息社会,“虚拟的外壳取代了想象中的苍穹天,随着电子通信系统的发展,距离的去除已经有效地植入了权力和消费的中心”[15]。信息对人的异化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资本所构筑的权力中心发挥着作用,社会资源依然掌握在极少数金融寡头的手中,信息不过是新的技术改革所迸发的资本载体,贫富差距的加大必然使得大多数无产者为了生计在疲于奔命同时更难以跨越阶层的鸿沟。而韩炳哲提出人们将进化为“手机智人”再也不用工作了,并指出这是历史的终结,显然未能跳出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框架深入思考。第二,对信息的批判不能替代对事物的批判。早在《关于林木盗窃法的辩论》中马克思就看到捡枯树枝竟然是犯罪,这些林木所有者“他们所崇拜的‘物’,只是因为在私人利益的驱使之下才富有神性”[16]。消费社会中的商品成为人们在资本领域中厮杀竞赛的战利品,人人崇拜的事物对人心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卢卡奇指出:“物化是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每一个人的必然的、直接的现实。”[17]事物本身有使用价值供人们维持日常生活,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事物成了对人群进行差异化分层的工具。波德里亚指出,夸富宴的原则在资本主义社会被延续了,商品承载了“象征性交换价值、社会回馈的价值、竞争的价值及阶级区分的价值”[18]。人们购买商品,很多时候是基于事物属性之外的原因。李书磊曾说自己的一位德国同行痴迷于更换汽车以跟随潮流让自己不落伍,他认为:“他一生的历史也就是汽车型号不断更新的历史。我听后顿生怜悯心,这太渺小了也太冤枉了,人这么度过自己的一生。这是人为物役的典型情节。”[19]对物的崇拜,被物奴役使得人们减少对内在自我的反思,不去理性地行动而沉迷于感性欲望之中无法自拔。齐泽克指出:“拜物教远不能使人超脱感性欲望,相反,它倒是‘感性欲望的宗教’。”[20]如果批判信息而没能意识到信息对人的异化和事物对人的异化都是资本主义社会资本逻辑的产物,那么盲目地回到事物将只不过让自己重新沦为“单向度的人”。第三,对事物的赞美不能止步于事物,要上升到关系层面,“对于马克思来说,现实(实在)最基本的要素不是物,而是关系”[21]。避免拜倒在“商品拜物教”的最好方法,就是重视自我与事物之间的关系。同样,对仪式的重视,也要归结于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要防止落入宗教的仪式崇拜中去。本雅明指出:“可以将资本主义视为宗教,换言之,资本主义能够减轻焦虑、折磨及骚乱,而所谓宗教所提供的是相同的答案。”[22]一定要时刻意识到仪式中蕴含的“人”的逻辑,以防止节日仪式沦为资本主义提供的生存安慰剂。

2.韩炳哲信息社会批判对人们的启发

尽管存在思想上的局限,韩炳哲对信息社会的批判依然具有广泛的启发性。

首先,对信息社会的批判能让人们意识到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缺陷,激发人们的自我意识,促进社会进步和政治变革。正如马克思所说:“只有当人认识和组织他的力量作为社会力量,使社会力量不再以政治力量的形式与他分离时,人类的解放才会完成。”[3]135尽管韩炳哲本人未能将对信息社会的批判上升到对资本主义制度批判的高度,但是毕竟系统开启了人们对信息社会的反思,启发个人力量的觉醒,只有个人力量与社会力量相结合,才能最终达到人的解放。

其次,我们要时刻警醒自己陷入信息社会“自我展示”的最优化陷阱,时刻提醒自己关注内在自我的修行。马克思指出:“富有(rich)或发达的人是获得了广泛的人类力量的人。”[23]换言之,富人不一定是有钱人,更不是自我展示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人,而是内在自我与身心力量得到全面发展的人。社交媒体上的“自我展示”要求人们以数据化的方式量化评定自己各项指标,让人们陷入疲惫。维拉·金指出:“这种‘量化自我’的方式鼓励人们控制自己身体的各项数据,包括时间,目的仅仅是为了最大化生产。”[24]人们通过健身、整容、修图等方式美化自己在社交媒体上的公共形象,其实是让自己沦为数字企业获取数据资本赚取流量的工具人。

最后,对信息社会的批判提醒我们找寻符合“人”的逻辑的生活方式。第一是韩炳哲强调的游戏的生活方式。马尔库塞指出,游戏“完全摆脱了生产和操作的价值标准,游戏是非生产性的、无用的”[25]。游戏的无用性使得游戏中的人能摆脱资本逻辑对主体的影响,恢复作为人的尊严。第二,与事物之间建立深刻的关系。这需要我们对生活采取诗意的态度。“诗意维度是我们有机体中被否认的最重要维度。这是我们感受的世界、我们的社会纽带,以及我们体验到的重要和有意义的一切。被否定的诗意维度是我们日常社会交流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我们的交流和互动、笑声和惊愕,与我们肉体的需要相关联。”[26]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才能对身边事物产生感情从而建立深刻的连接。第三,在日常生活与工作中,挖掘关系的重要性,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寻找思路。比如在城市设计中,针对白居易所提的中隐城市的概念,建立“城市山林”,将山水文化与园林艺术融入城市设计,让人们与事物和历史建立关系。

五、结语

韩炳哲在《非事物》中延续了《在群中》《透明社会》等著作对信息社会的批判,并且给出了解决思路——回到事物中去,在警惕信息对人的异化的同时拥抱身边的事物。尽管其批判和解决思路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未能站在批判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高度,但是其理论也有着广泛的启发性,对人们更加深刻认识信息对人的异化、寻找属于自己的符合“人”的逻辑的生活方式具有积极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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