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先绪
我家世代農夫,家无长物,既无传家古董,更无破烂古籍。检点先人遗存,仅有几条破板凳、几张木板床,可谓“清贫”传家,与“诗书”传家者相比,何等寒酸!
但有一在家乡方圆几十里没有的能脱谷壳的?子,却让我倾注感情。它是上下不匀的圆柱形。上口直径53 厘米,下底直径72 厘米,高62 厘米。底部有四只象脚形的脚,平均高24 厘米。共计高86 厘米。分上下两扇构成。上扇高34 厘米。上下有竹篾箍。?手从圆之正中横穿出,长1.1 米,穿出圆的两端各有圆孔,为操作时使用。正中有未穿圆孔,与下扇圆心伸上的轴心榫合。左右移动?手?即转动。上扇轴心周围是方形的进料口,边长20 厘米。圆内?手下除方型面积外,均以木板填实。底面是坚木做的齿。木板与齿的空间用泥土夯实,以增加重量,便于碾压谷物。下扇高28 米,上部有竹篾条箍。面上亦是坚木做的齿,底部全是木板封死,安放在四只象脚上。齿与木板之间装实泥土增加稳固性。进料口装上谷物,转动?手,即有声音发出,谷米与壳在上下两扇结合部纷纷而下。正如聂绀弩《推磨》诗云:“春雷隐隐全中国,玉屑霏霏一小楼。”关于“?”字,普通字典多不载。金代韩孝彦所撰的多载殊体僻字的《篇海》云:“?,广对切,音对,队韵。稻米硙也。”硙,是石磨。但?是木制的。故《篇海》释义也不准确。
这个东西贫苦人家是没有的,我家却是穷人做了富事。祖母生前讲,我的三叔祖在鄢家渡口渡船,工资是地方乡绅购买田土让其佃人耕种收取粮食。戊子年他忽有为其祖母、母亲做大斋超度亡灵的想法,儒、释、道三家一起掌坛,师徒一大帮,还有帮忙的地邻、往来的亲戚,人口众多,需要办大伙食,由于以碓舂米无济于事,于是请了四川的匠人——诨名叫朱箩篼儿的做了这个?子。他先在我家大肚肚田边砍了一棵两个人才能抬动的又粗又长的竹子,然后才开始下料动工。这场斋事完成后,这个?子就很少用了。正如郑珍《溪上水碓成》诗所云:“嗟我佃耕此,瘠确缘溪干。年丰不偿苦,足得十大盆。安能尽碓力,碓成殊养闲。苦心顾为此,亦觉笑旁观。”我家?子同郑家的水碓一样都成为“养闲”者了。
农村土地下放承包后,谷子丰收,但有现代化的打米机了,?子也不用了,反而成了挤占房屋空间的累赘。它已老态龙钟,家人不耐烦地多次搬动。有一年我回家过春节,看到它在一间破漏的屋子里很不忍心,便叫侄子们搬个地方妥善保护。
现在乡下人都进城了,房屋垮烂,田园荒芜。侄子们也不愿从事农耕,早已进城安家落户。有朝一日,这个物件将会灰飞烟灭。于是,我将它拍照发到互联网上,有几个私人收藏家非常喜欢,愿高价购买。
我把此事告知年迈的老母亲。她很感慨,说:“大跃进”时队里办大食堂,先抬了我家筑土坯房的墙板,之后又来抬这个?子。我的祖母坚决不肯,三叔祖站出来指责搬抬的人:“抬我的墙板,为啥不归还,放在哪里去了?还想抬这个?子,坚决不行。”这个?子才留存到今天。
我的三叔祖是一个很有血气的人。那年,我家喂养的一条水牛已老,艰于耕地,于是大队长黄某某(乳名叫香二)请了一杀牛人来,准备杀了背走。三叔祖火冒三丈,指着黄队长说:“黄香二,你敢杀牛,我跟你拼命!”黄队长无法,但又不好下台,便说我三叔祖叫他的乳名,不尊重他。三叔祖说:“我和你的岳父是血亲老表,我正该喊你的乳名!”黄队长只好哑口而去。这条水牛就这样躲过一劫,又活了十年才寿终正寝。
现在,这个我家老辈们苦心保存的?子,就要被我送到国家博物馆去了。这不仅会有更多人看到它、了解它,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人们会借此寻回一握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