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喻
依依青烟举
“窗外一片雪,空翠如万古。”不由想起王禹偁的晓窗来。
古寒食禁烟,应非官家有意为之,故意剖出个节日来,让人们寒而食之,以示天子教化之德。在以食为天的朴素世界里,我们的先人们尚玩儿不起这些赋这赋那的花样儿。他们须崇尚自然的教化,信奉天地之伦序纲常,才能让烟火永续。这人间的烟火不传下去怎么行?当此时令,天干物燥,暖风扑扑而来,非禁烟不可为也。
火,乃天地伦序之重负者,是神来之物,非济济之辈所能驭者,需供奉着、敬迎着,方能照亮我们的生活。再不济者,也得乞而得之,昨日邻家乞新火才行。千百年前的北宋,风俗已新,已丢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历史人情包袱。清明时节,那是一定要有村酿来陪衬着才说得过去,有花有酒才算过节嘛,似乎人人都得附庸风雅些,才不枉这清风明月闲闲过。显然,这时候火君已走下了古风里的神坛,有了真实可触的人间烟火气,但仍为尊者,须得怀着谦卑,乞之才可。且经清明之气一洗礼,成了新火,朗朗然有了一种万物始萌的力道在。分与读书灯,对于寒窗下的学子而言,自然如同得到了加持,这晓窗也就不那么萧然了。
再往前二百年,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气象,时代的格局大得很,让人一个念想儿便蹦到了长安天子眼皮子底下。日暮汉宫传蜡烛。何等气派神武。这便是古风了,来不得半点儿虚的。可见宋人是追古,而唐人是真古,今人已无古!
是日暮,火始宫内传出,民间方能轻烟举。这青烟带出了多少文人雅士的壮怀与小情啊!清明之境最能入诗入画,古之成吟者也多。白玉堂前清明雪,疑似梨花胜几分。这沐雪后的朗朗穹宇总叫人想起千年前的那个清明,我所思的恰恰是一帧晓窗之火所能点亮的生活距离。
炒面秀才
酥油炒面是草原上牧民们的家常食物,是思乡物。牧民们住进了城里,也会时常买来吃。青稞炒面富含纤维素,酥油热量高,食之不易饿,身体也暖和。牧民们在草原上奔波一天,诸饭不易备,还得靠酥油炒面撑着体力才行。以前因生产力落后等诸因素所限,青海东部农业区也以种植青稞为主,不像现在,蔬果满园,有一两个地方,据说连稻子都引种成功了。我没有见过,我想应该是旱地稻子一类。青稞倒有些物以稀为贵起来。
我的家乡湟中虽是农业区,不过,受草原风俗影响,日常生活里时不时也会吃到酥油炒面。一提起吃酥油炒面,大家一下子都會带出一股子兴头,仿佛被什么风给吹开了埋在地底下的陈酿坛子,一种洪荒之力飘然而至。不是好奇,我们都知道炒面是怎样的吃法,对于我们,这断乎没什么猎奇的地方,而且酥油炒面得之也不难,塔尔寺脚下有几家商铺都有卖的。然而人们还是会莫名兴奋,仿佛酥油炒面裹挟着一股英武劲儿,今天居然让我给吃着了。能吃酥油炒面的人绝非羸弱之辈。
吃酥油炒面有一套礼仪,并不是人人拿出一只碗,拌而食之;而是从雕花的木匣子中郑重盛出,奉至座中长辈跟前,由他轻笼慢制,分而食之。因有仪式在,故而生出了一种造化赐食之美。酥油必不可少,否则青稞面涩滞而难以下咽,还须有醇香的茯茶相佐才行。没茯茶,酥油炒面总是会缺了灵魂,也不易消化。胃总是要讲究温暖寒凉,分不得天南地北。得慢慢呷着酥油茶,慢慢裹着炒面吃,才能品出一种时间从齿间流溢的敦厚神韵。很多人都吃不惯,若吃惯了实在是一种福气。一整天不饿,能干多少事儿!作家们,尤其是写小说者,文思泉涌时往往一坐五六个小时,怕影响文章气息,连卫生间都舍不得去一下,更别说中途停下来烧菜吃饭了。这时节,试一试酥油炒面,管行。
想起一位家乡前贤来,人皆唤之炒面秀才李焕章。他是青海历史上最后一位进士,幼年时家道艰难而苦学不辍,日日只能以炒面果腹,而连炒面也常常虑不足也。他吃炒面是没有酥油可放的。何其艰涩,又何其毅力不凡。李焕章先生进士及第后曾任绥远等县知县,终于西宁县议会议长。年事不高,因胃病而逝。此炒面之功,也炒面之劫也。青稞乃杂粮,吃多了伤胃,须有酥油、羊肋骨搭配着才行。李焕章先生幼年估计连茯茶也不能长饮。殊可叹也。
这些古老的生活方式至简至朴,可想起来总是透着一种美。此刻,窗外雪花兀自飘洒,大地一片静寂。这境地,若得几位佳友围坐乡间暖炕,分食一钵酥油炒面,那情景不由得就想讲一讲古往今来的有趣事儿。其实,单这样想一想,都透着一层浑化之美。
飞花轻入户
入冬后,牛羊肉味道才正宗起来,集市上买来,并不急着尝鲜,而是悬于厨房外木梁下风着。蚊虫已经没有了,秋风也早已过去了,整日里冷风萧瑟,时不时雪花曼舞,羊肉便在这薄薄的冰雪天里风去了所有的膻味儿。不需要时间太久,有三五日便可。时间久了,那便成了真正的风干羊肉,太硬,烹煮很费工夫。三五日后,羊肉色泽稍许变红变深,每天拿刀割下一块做面片、拉面或者粉汤之类,味儿清幽,带着一种冬日里阳光的气息,能让人多吃一碗。一边吃一边风,每天都有新鲜味儿可尝。待到肉割得差不多了,剖开,扔大锅里一煮,只需一点儿盐、花椒、干姜之类,手抓羊肉便可上桌。我家乡的人但凡煮羊肉都要喝开锅羊肉汤。抓一把蒜苗、香菜,用滚烫的羊肉汤一浇,来一碗,身体马上暖了。这时候,酒可以上桌,几样小菜,慢慢喝着,羊肋骨也就一点点儿熟了。
黄菇与半风干羊肉最为相宜。黄菇只有野生,以祁连县产为贵。我极爱吃,每年七八月便萌萌欲动,千方百计寻觅来,才肯罢休。黄菇的味儿很独特,介乎于草药和羊肉之间,不腥不苦,似无味,而又浓郁甘美。出黄菇的季节很短,也就那一阵子,所以这是一种必须靠缘分才可享有的口福。牧民们采得多了,串成串儿,挂大太阳底下晒一晒,也能储藏一阵子,冬天市面上也能买到。干黄菇历经几番风吹日晒,总觉得失了青草般的芳香。不过,吃起来也还行,更接近于肉味儿。有些人就爱吃干黄菇,觉得嚼起来过瘾。
想起一种家乡的包子。湟中乡下立冬日家家必蒸包子,做法都一样,大家也只认可这一种做法。干菜、风过的羊肉、胡萝卜、粉丝、葱,细切慢剁,各式蔬菜互相陪衬,红的红,绿的绿。因为都是风过之物,各色菜品也不会犯冲,蒸出来简直是真正的美味集大成者。乡下人质朴,呼为十样锦包子。一入口,便是河湟乡间浓浓的生活原味儿。这种包子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吃到过,如今想得很。
今雪中无他事,每枯坐桌前,便想起这些昔日吃食来。这些食物真是俗之不能再俗,不足道也,而又日日不可忘,不可解。日子久了,我便洞晓这些昔年俗物,实乃不凡之物也。远遁于脍不厌精的庖刀之外,从不登于文人骚客的咏叹之中,无需太多的煎炸炒烩,只那么一口锅,几根柴,便能生发出来自大地本色的至味来。想到我们曾经那么困惑于繁杂富丽之中而不自知,心中不免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