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山

郭志刚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蒸馒头就是蒸年馍，豫东这一带都是这么说。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唐月亮昨天就把两大盆白面发好了，是蒸年馍的好日子。豫东有这么一个老规矩，从初一到初五，不能动火去蒸馍。“蒸”和“争”谐音，刚入新年就“争争吵吵”，那可不是个好兆头。所以家家户户，年前就把馍蒸好了，蒸足了，把大簸箩、小簸箕都装得满满的，个个圆圆胖胖，白白亮亮，看着就喜人。用唐月亮的话说：“到年后啊，裁缝掉剪子，只剩下尺（吃）了。”

但是，现在可吃不成白蒸馍，唐月亮的面前，还是鼓囊囊的两大盆发面。她扯着嗓门朝外喊：“小光、小娥，过来帮忙。”小光是她的大儿子，刚上大学一年级，小伙子长得文文气气、高高瘦瘦。闺女小娥才七岁，胖乎乎的，跑过来时一扭一扭的，像只惹人疼的小企鹅。唐月亮命好，生养了一儿一女，凑够了一个“好”字；唐月亮命赖，丈夫老韩六年前病死了，她成了一个难心的寡妇。

“那几年啊，日子过得睁不开眼。”寡妇唐月亮，一边揉面，一边说话，她是说给正在烧锅的儿子，也是说给寡心的自己。丈夫肚子里那个大瘤子，一点点吃光了他身上的肉，吃得他只剩下了一层皮，同时也把借来的八万块钱吃光了，最后还是吃掉了他的命。埋老韩的时候，她哭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正读初中的儿子小光，瘦得像一张纸片，他趴在坟坑边，哭得喘不上气来。刚满一岁的女儿小娥，不哭不闹，坐在土堆旁，一把一把抓泥土往嘴里塞，弄得鼻子里都是土。唐月亮看一眼亡夫的棺材，又看一眼跟前的儿女，想着以后的日子，她突然眼前一黑，就没知觉了……

年轻的寡妇唐月亮，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伺候几亩田地，就这样，过了几年昏天黑地的苦日子。直到两年前，一支从城里来的扶贫工作队，驻扎到他们村。

一想到工作队，唐月亮心里就像灶膛里的火一样热烈起来了，她怎么能忘记呢？那天，她也像今天这样，正在灶屋里蒸馍，锅上锅下地忙活，小娥一个人坐在门口玩儿。正在这时候，一个四十多歲的女人抱着小娥出现在她面前，就像娘家姐姐来看她一样，笑嘻嘻地说：“ 蒸馍哩？ 我闻见馍味了，真香啊！”那天，女人蹲在锅灶边，也不就菜，一口气吃了两个大白馍。晚上也不走，看小光写作业，哄小娥睡觉，头顶头地和她唠家常。那一晚，她唐月亮笑了好几次，哭了好几场，她把这些年的苦处都说了，难处都讲了。她看见那女人边流泪、边往小本子上记东西。从那时起，她知道女人名叫刘用心，是市财政局的一名女干部。

美女干部刘用心，对待她唐月亮和孩子们，可比任何亲人都用心，不仅是吃的用的都想到，还用车拉来了一群羊，这可把小娥乐坏了，小女孩儿天天去薅草，还赶着羊群去吃草，小丫头越跑越健康，长得跟白羊羔一样胖。很快，母羊生小羊，小羊变大羊，小光读高中的学费就不用发愁了。

得知讨债的人又找上唐月亮的家门了，刘用心蹲在门口好一阵犯愁。几天后，她跑地里找到唐月亮，说：“搭个蔬菜大棚怎么样？”唐月亮眼睛一明，又暗了，她说：“得花一大疙瘩钱呢，搭不成。”刘用心说：“咱想办法搭成它。”

想什么办法呢？申请小额贷款，唐月亮被刘用心领着跑了好几个部门，贷款还真的批下来了，蔬菜大棚搭建得很顺利。想起自家大棚里种的反季节蔬菜，唐月亮忍不住笑出了声，把正在案板角上玩儿面团的小娥吓了一大跳。小光很淡定，抬眼看看母亲，仍旧烧他的锅，他知道妈妈笑的原因是什么。他昨天下午才把最后一单蔬菜发走，临到春节了，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都是抢手货，价钱也高，像上台阶，一天一个价。有的超市老板等不及了，就亲自到大棚来收菜，品相不好的也要，只要新鲜就行。真应了老祖宗那句俗话：萝卜快了不洗泥。所以说，今年春节，唐月亮是愉快的，是提气的。你看看，这一掀锅盖，大白馍亮光光的，比唐月亮的脸还明光。

白馍蒸齐了，接下来是一项至关重要的大事，什么事呢？蒸“枣山”，也有的地方叫“枣花馍”，过年时图个吉利，预示着新的一年，生活像枣一样，红红火火，甜甜蜜蜜。自从老韩去世后，唐月亮一次也没有蒸过枣山馍，她哪有这心思。今年不同了，有了指望和心劲，她要把做姑娘时的手艺拾起来。

小光力气大，安排他盘面，小娥就干些不费力气的活儿吧，洗红枣。红枣早就在蜜水里泡好了，把满身的褶皱都泡开了，红红的、鼓鼓的，在小瓷盆里漂浮着。小娥忍不住捞一个吃了，甜得她直晃小脑壳。

唐月亮事先擀好了一个小锅盖大小的圆面饼，再把面团擀成一个个长方形，用刀尖拉成三四厘米的细面条，将面条旋成环状，两头捏合，看似一个花瓣，在花瓣的圆环处按一颗大红枣，照样子制作几十个。第一层红枣花瓣，安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大圆饼上，一圈儿正好三十瓣，再在花心里铺上第二个小圆饼，依次摆好红枣花瓣。然后摆上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第六层是一个圆花瓣，中间只嵌一颗大红枣，像圆形宝塔山顶上的一颗珊瑚珠。

在这里有必要说明一下啊，这大红枣可是不易找见的，它不是新疆枣，也不是云南枣，它是唐月亮家门前，百年老枣树上结的枣，老枣树不勤劳，一年只结百十颗。但枣子的形状很特别，两个圆枣摞一坨，上小下大，看上去像一座小磨盘，人称“磨盘枣”。咬下上面的小磨盘，甜脆；吃掉下面的大磨盘，脆甜。吃一颗想两颗，吃两颗想吃树，毕竟满树才结了百余颗。唐月亮像守人参娃娃果一样，才守下了这些大红枣，这会儿全用在了枣山上。她几乎每按一颗枣，就念叨一声“用心姐”，把她那颗感恩的心，红红地、深深地种下了。

腊月三十早上，唐月亮带着一双儿女，搭车来到城区里。碎雪如银屑般飞飘，树枝上、街道里全白了，白得让人心里很洁净。三口人踏着洁净的积雪往前走，小光背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半只羊筒子，胸前抱一个泡沫箱，箱子里装满了新摘的辣椒、茄子、西红柿，小伙子满面红光地朝前走。小娥的小胖手提着一只小果篮，篮子里只装了三个苹果，四个橘子，白雪里，青青黄黄的很好看。唐月亮双手稳稳地托住那个六层红枣山，虽然外面包裹一层透明的保护膜，但那一个个磨盘枣，依旧耀眼地红。

三人冒雪来到市财政局小区大门口，一抬眼，看见刘用心朝这边奔过来。寒风吹起她齐耳的短发，青棕色的围巾在雪中飞扬，这可敬、可爱的人啊，怎么看都像一株修竹。

刘用心一把把小娥抱起来，她看着地上的一堆东西说：“你们这是把家搬来了吗？拿回去过年吧。”又把唐月亮怀里的东西，好奇地打量了一番，问：“这是啥？”

“红枣山。”

唐月亮的眼睛里，慢慢地被泪水浸满了，她托起红红的枣山说：“姐，你是俺家的大靠山！以后，俺和孩子们要挣下个金山银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