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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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莲镇,干剃头这一行的有三家。镇政府十字路口这一家叫“人民发院”,店老板是一个女的,钟山那边嫁来的,刚开业不久。信用社旁这一家叫“情缘发廊”,店老板叫阿三,三十来岁,干这一行已有七年。镇老粮所旁的那一家叫“大众理发店”,店老板叫尹相民。我这篇文章,写的就是尹相民这个剃头匠家的发展史。
尹相民的祖上是湖南永州道县,新中国成立之前,尹相民的父亲尹德生就颠沛流离来到福莲镇。尹德生是汉族人,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福莲镇,全部家当就是从湖南道县挑过来的一副“剃头挑子”。福莲镇百分之九十都是瑶族,尹德生走东家串西家,混口饭吃。尹德生走进一个村子,边走边扯着嗓子喊,剃头喽!剃头喽!乡亲们就奔走相告,跑到尹德生理发摊子前,排队等候理发。尹德生选择在一门楼前,那里人流比较集中,他放下肩上的剃头挑子,从挑子的一头取下几张小凳子,给等候理发的人坐,然后把固定在四条腿盆架上的炉子烧燃,又打来一桶水,用小葫芦瓢舀了几瓢放进一个铜盆里。他这是在烧热水哩。
一切安顿好,他才示意排在前面的顾客坐在一张高凳子上,然后从凳子的凳腿夹置的第二、第三个抽屉里,拿出理发的工具:剃头刀、剪子、荡刀布、推子、磨刀石、毛巾、布罩等,开始理发了。尹德生拿出自己的绝活儿,先是剃头,推剪有条不紊地在头发上游走,原来乱如草蓬的头发,变得有模有样。接着是刮脸,只见剃刀从顾客的脸颊往下刮,随后刮到颈部,动作一气呵成,然后再刮上下唇、下巴、净面、剪鼻毛,简直是一丝不苟。经过尹德生的一番精雕细琢,顾客原先胡子拉碴的,现在变得容光焕发,神清气爽起来。
尹德生为了挣钱养家,还会给卧病在床或者意外死亡的人理发,他说,这也是修德、修心。有一天来了一个人,说是野鹿岭的,他父亲卧病在床好久了,行动不便,想请尹德生去家里帮他父亲理个发。尹德生跟着这个汉子去了野鹿岭。这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汉子的父亲躺在阴暗潮湿的房间里,不时咳嗽,尹德生闻到一股霉味。病榻上的人骨瘦如柴,眼睛窝陷,脸色苍白,沟沟壑壑的脸上胡子干枯,而那头发,长得有点儿卷曲,乱蓬蓬的,不时透出一股怪味。
尹德生叫汉子用洗脸盆倒来热水,先帮老者洗干净脸和头发,又用毛巾把老者的头发抹干,再用梳子梳理好,才和汉子一起扶他父亲坐好。尹德生取出罩布,帮老者披在身上,然后拿起推剪,开始帮他理发。每一道工序,尹德生都认真操作,一丝不苟。理好发后,老者看上去精神不少。汉子的眼睛湿润了,他把彩头红包交给尹德生,说,尹师傅辛苦了,您的手艺让我的父亲有了精气神。
尹德生没有收汉子的钱。汉子急了,说,尹师傅,这辛苦钱,您就收下吧。这钱你留着,给你父亲买点儿他喜欢吃的东西。
尹德生又从自己口袋里取出钱,交給汉子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帮老人家抓点儿药,买点儿补品吧。汉子哭着说,尹师傅,您不收工钱,已经很照顾我们了,我怎么好再收您的钱呢?
我从湖南来贵地谋生,多亏贵地不欺生,让我这剃头匠有了条活路,就让我尽一下感恩的心吧。
尹德生的一番话,让汉子无话可说,不得不收下了这份心意。
尹德生就是靠这“剃头挑子”,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起家的。张成秀见尹德生长得高大,一表人才,又吃苦耐劳,就喜欢上了他。尹德生呢,在广西摸爬滚打闯荡,也需要一个女人疼他爱他,为他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养儿育女,何况张成秀脸如瓜子,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条长长的辫子,很吸引人的眼球,于是就同意了。在张成秀的鼓励下,尹德生带了礼物,请街上的媒婆王妈到张记裁缝店提亲。张裁缝两口子对尹德生很满意,当下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不久,尹德生又请人择了良辰吉日,把张成秀娶进了家,两人恩恩爱爱,成了福莲镇人人羡慕的好夫妻。
张成秀为尹德生生了两男两女,尹德生就靠一把剃头刀挣钱养家。老大尹相才读到师范,在县城一中当体育老师;老二尹相民经常迟到旷课,读书不用功,就跟着父亲学习剃头匠的十六般技艺:梳、剃、刮、剪、染……尹德生把小铺面打造成“大众理发店”,交给小儿子尹相民经营。大女儿尹相莲学医,现在在县妇幼保健院上班;小女儿尹相萍读会计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出纳。
尹德生最困难的时候就是四个孩子一个接一个读书的时候,每年到了开学季,尹德生就会去他在福莲镇结拜的兄弟家借一些钱,渡过难关。特别是那一年,老大尹相才考上师范,偏偏妻子张成秀又得了鼻咽癌,到哪里去筹钱看病呢?病可不会等你有钱才得、才去医治呀。居委会的干部们在福莲镇发起了捐款,大家排着长长的队伍,你一元,他五元……涓涓细流,汇成江河,几天下来,就为张成秀筹到了八千多元。张成秀康复后,逢人便说,没有福莲镇人的爱心,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是一堆黄土了。
如今,每到福莲镇的正月十五上灯炸龙、盘王节这些传统节日,尹德生就会带着妻子、儿女去瑶族老同家做客,这些年来,他们同喝一口井的水,同走一条道,同赶一场圩……已经不分你我,像石榴籽一样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2
交给尹相民经营大众理发店后,尹德生仍像云游一样,下村入户为民服务,而尹相民继承父亲手艺,将理发店打理得很红火。我常到他家的理发店理发,享受理发后那种脱胎换骨、超凡脱俗的感觉。
尹相民见我进店,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我坐在沙发上等一下,他正在为一个大爷剃光头。我们这福莲镇,老年人喜欢剃光头,小板爷喜欢剃成茶壶盖,小伙子流行“鸡公头”“缨子头”,中年人则喜欢剃成平头。老人剃头时,尹相民就播放桂剧、彩调,如果是年轻人来理发,他就会把音乐调换成《夜黄姚》《坐上火车去贺州》,让人在轻松愉快的氛围里,把头发理好。
老伯剃好头后,付了钱,对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儿,满意地走了。尹相民让我坐到转椅上,把一块蓝色的遮布披在我身上,问我留长发还是留短发。我说,理板寸头吧。尹相民知道我喜欢听瑶歌,伸手把音乐调换成《喇哩香》《少年歌》。
尹相民把转椅调到适当位置,说了声:“坐好!别乱动!”就拿起梳子,把我的头发梳理好,然后用电推子开始给我剃头。他右手拿个电推剪,发出“吱吱”的声音,娴熟地从印堂穴游到太阳穴。被剪下来的头发,落在遮布上、地板上。他理好前面,又从脖子往后脑勺儿上推推剪,理了两耳边的头发,这才又挪到前面,然后双手捧着我的头,左右端详,再用推剪剪了一会儿,这才满意地收起推剪。接下来是洗头、刮胡子、刮脸。这些都弄好了,尹相民又拿起电吹风把我的头发吹干,收起遮布,抖干净遮布上的发茬儿。尹相民常常把父亲说的“剃头,虽是项上小工,但也要尽心尽力,尽职尽责,为顾客服务”这句话当作座右铭,他传承了父亲的衣钵,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用本土的瑶话说,就是笋子出来高过竹。
“大众理发店”口碑很好,除了技术过硬外,最主要的是行善。受父亲影响,尹相民理发时,遇到残疾人、困难户就酌情收费或免费理发。每年的重阳节,尹相民到敬老院、五保户家,免费为他们理发,并送上一些水果、牛奶、饮料。
有一個叫程得光的老人,家里很穷,他唯一的儿子程民福去一个叫上峒的村子当倒插门女婿。有一次,程民福从上峒回瓦岗村看望父亲,给他带来米、面、油等食物,跟父亲拉了一会儿家常,就拿起镰刀到附近的山上砍竹子。这些竹子,一根卖五毛钱,程民福一天能砍四百多根,挣点儿钱补贴家用。谁也不承想,这一去,竟是他与八十多岁老父亲的永别。那天,程民福在山坡上砍竹子,山的高处有三个外地来的汉子在挖蜂蜜,他们撬开一块大石头,企图得到里面那一窝蜂蜜,不料大石头滚下来,压到程民福身上。老年丧子,老无所依,程得光的遭遇让人唏嘘不已,乡亲们只得把他送到养老院。
尹相民听了程得光的悲惨遭遇,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他定期为程得光免费理发,隔三岔五到养老院给老人们送衣物、送食物。程得光拉着尹相民的手说,尹师傅,你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待我啊!尹相民说,应该的。他记住父亲的话:“你敬人家一尺,人家敬你一丈,福来福往!”尹相民这些爱心之举,让“大众理发店”好评如潮,老顾客带新顾客,小小理发店前,门庭若市。
3
尹相民的大儿子尹胜庭死活不肯学习理发,这让尹家几代剃头匠想不通,尹相民问儿子,你为什么不学理发?你又读不进书,你是不是看不起剃头的爷爷和爸爸?尹胜庭说不是,他不愿学理发,继承父亲的衣钵,原因很简单,现在的福莲镇,虽说人口有三万多人,但年轻人大多去外地读书、打工,加上镇里一下子就多了三家理发店,竞争很激烈。尹胜庭去参观人家的理发店,装修时尚,手艺也与时俱进,能焗油、能烫染,还能做什么负离子等等新玩意儿。自己家的理发店,还是剃光头、剪小孩儿的茶壶盖、理中年人的平头,怎么能竞争得过人家?
尹相民说,我出钱,送你到省城的美容美发学校去学习,总该可以了吧?尹胜庭的头还是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得了吧,现在连镇里的初中生都跑到县城去读书了,理发的顾客像分牛血一样,你能分到多少?
尹胜庭说服父亲,让他拿出积蓄,又去跟大伯尹相才、大姑尹相莲、小姑尹相萍借了些钱,还到农村商业银行贷了款,在福莲镇办了一家塑料制品厂。后来,这家厂成了福莲镇的扶贫车间,三十多名工人中就有十多名来自贫困家庭。那个叫李大祥的,本来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活儿,还要带两个小孩儿,生活很困难,尹胜庭的塑料制品厂让她实现了在家门前就业的梦想。此时,她正坐在车间里,把一朵朵半成品塑料花染上色,交到另一个工友手里,进行下一个流程的工作。
尹德生夸孙子有出息,自己干了一辈子剃头匠,到头来只是为了自己一家生计忙活,而尹胜庭的塑料制品厂,虽是小厂,却能助乡亲们增收,帮助他们解决生活难题,这是多么功德无量的事情啊!尹相民抚摸着那些塑料仿真制品,红通通的苹果、紫色的葡萄、橘色的脐橙、黄色的枇杷……惟妙惟肖,琳琅满目,看着一批批货单发往各地,高兴地说,胜庭,还是你小子有出息。
倒是尹相民的女儿尹葛红,继承了尹家的祖业,在桂城开了家美容美发院。尹德生、尹相民都去过这个理发店,那家叫“北卡布洛美容美发院”开在桂城黄金地段,店内装饰雍容华贵。尹葛红向父祖们介绍他们没见过的设备:泰式头疗洗头床、焗油烘发机、新款亚细亚烫发机、艾文芭菲热智能烫发机……尹德生、尹相民就像《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尹相民说,设备那么高档,理一个发,你这儿收多少钱?
两百。尹葛红说。
爷爷那时理一个头才两毛,到你这儿理一个头就两百,怪不得你店门前没几个人,平民百姓谁消费得起?尹德生问。
哈哈哈,来我这里消费的大多是公司的白领、老总,人家都办了贵宾卡,理发美发是预约好了的。
噢! 尹德生、尹相民父子俩把嘴张成大大的“O”。尹德生说,爷爷那会儿,对孤寡老人理发常常免费,还时不时去贫困户家中去救济一下人家,葛红啊,你可不能一门心思想着发财呀。
尹葛红说,爷爷,我知道的。要感恩人民,回报社会。
尹葛红带父亲和爷爷去她的经理室,墙上悬挂着“北卡布洛美容美发院”捐资助学、支援灾区授予的锦旗和纪念奖状,父子俩会心地笑了。尹德生说,这才是剃头匠的子孙后代,树高千尺也不能忘本呀!
尹德生的那担“剃头挑子”,被尹葛红摆在经理室里,叙说着尹家从“剃头挑子”到“大众理发店”,再到“北卡布洛美容美发院”的嬗变。
尹葛红问爷爷,这样摆好吗?
好!好!闺女做得对!我们尹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这“剃头挑子”。这叫不忘初心,不忘本!你奶奶的命,还是福莲镇人救的呢!尹德生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