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胡同(中篇小说)

2023-09-01 03:12:33王继训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文秀文峰王家

王继训

据王家胡同的人传说,1946年的那个秋天,李文秀是凸着肚子和王生勇在这条胡同的老宅子里拜天地入洞房的。

家族中那个胡鬓斑白、极富威望的专司红白事、调停家务纷争的敬爷,是在婚礼前三天晚上与家族中头面人物商量婚礼程序时才得知李文秀怀孕的消息的。

大伙注意到,煤油罩灯光芒映照下的敬爷本来红扑扑的脸膛,一下子凝重起来。他眼如利剑般地盯着那个俯他耳边告知他的女人好一会儿,厉声问道:“你咋知道的?”

女人似乎不敢直视敬爷,声音瑟瑟发抖:“前、前几天到般阳城帮他们搬家时,俺就见、见了,看那样,身孕少说得有五个月了……”

立时,便有几个人附和,证实那个女人的说法。敬爷又把威严的目光投向坐在桌子一角的王生勇,问:“是真的?”王生勇扶了扶眼镜,怯懦地点了点头。一阵沉默后,敬爷摇摇脑袋,叹了口气,没说别的话,穿起外衣,摸起拐杖要走。有人拽住他的袖管问:“敬爷,你走了,这王生勇的婚礼咋办?”

“咋办?不办!”敬爷扔下这句话,不容置疑地朝外走。

这时的王生勇敏捷起来,立马起身跑到院子的北屋,将这一突发情况禀告了正坐在元魁椅上抽水烟袋的娘。

生勇娘丢下水烟袋,在儿子的搀扶下,颠着小脚跑到门楼,拽住了正要出门的敬爷,一口一个敬爷地叫着,说:“您老息怒,到北屋听我从根上和你讲。”

敬爷被生勇娘俩连搡加拽弄到了北屋,生勇娘麻利地装了一杆水烟袋递给敬爷,被他一手挡了说:“我不会抽恁这玩意。”生勇娘又麻利地从墙角柜子里摸一盒带洋字母的烟卷拆开给敬爷递上,敬爷又一摆手说:“恁这个我也抽不惯。”说完从腰上掏出烟荷包,自卷了一支衔到嘴里。生勇娘又麻利地打着火机要给他点上,被他噗地吹灭,自己慢慢从兜中摸出火柴划着点上,使劲地吸了两口,吐出浓重的烟缕:“说吧,这堂堂文官武将的后生鼓捣了一些啥事?”

生勇娘使个眼色,待生勇出去后,她便把她所掌握的事情的真相如此这般地说给敬爷听。

生勇出门后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北屋窗户根下听娘的讲述。娘的讲述平铺直叙,他和媳妇文秀相恋的时间节点和未婚先孕的背景场地她都不知根梢末节。

末了,只听娘以近乎哀怜的口吻说:“敬爷,生勇到此地步,我也怒其不争。但王文言就他这一棵独苗,如果让那闺女堕胎,我怕怀不上了,文言就将断后,城里的宅子没了,生勇纳妾也无可能,那他这一支血脉就没戏了。请您老看在文言和俺公公的面上,怜惜我和生勇孤儿寡母,睁一眼闭一眼办了这场婚礼吧。您的恩德,俺将让子孙们世代铭记。”

从窗户纸映照的光亮中,王生勇看到敬爷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拄着拐杖在屋里的洋灰地上踱来踱去。他咳了两声后,终于开始说话:“知道吗?洪武年间祖宗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千里迢迢搬到咱这儿以后,就居住在王家庄的这条胡同里。几经兴衰,王家的子孙后裔没一个给王家胡同抹黑涂污的,光绪年间生勇的爷爷考取了贡生,上了县志,他爹王文言又上了讲武堂,成了孙传芳部下的旅参谋长,那是咱王氏家族,咱王家胡同多么荣耀的事呀。二十年前文言回来时又掏钱把王家胡同铺成石路,让后人受益。生勇是他们的儿孙呀,没啥建树也就罢了,却也不能弄个未婚先孕的媳妇来王家胡同举办婚礼,玷污王家胡同的声名。今日我把话撂在这里,婚礼你们可以办,但锣鼓队不能请,我也不参加。”

王生勇聽了敬爷的这番话,心里有说不出的凄凉。

那天夜里先是刮了一阵大风,然后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娘对生勇说:“咱明早回城吧。”生勇不从,说:“不,咱今晚回城。”

于是,将近午夜时分,生勇和娘乘了那架租来的马车,淋着霏霏秋雨,在马车轮子的吱扭声中,走过泥泞不堪的乡路,跨过南关的六龙桥,回到了般阳城青砖红瓦的朱门大院。

这座紧靠般阳名胜四牌楼的宅院是“贡生”爷爷集毕生心血置办下的,天津讲武堂毕业的父亲王文言升成团长那年回家祭祀先人时又投资扩充了,可以说是两代人奋斗的结果。

下了马车,生勇让娘先进门回家。他则站在大门口的不远处,久久地注视着这座在朦胧秋雨中愈发显得苍郁神秘的宅院。

他在这座宅院居住二十多年了。娘告诉他,他就出生在这座院子里。爷爷刚把宅院买下不久,便带奶奶到济南府候官去了。娘随已是团长的父亲王文言南征北战,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故乡王家庄王家胡同的老宅和城里的这座新宅都无人居住。只是在娘怀了他即将临产的时候,父亲才带着卫兵将大腹便便的娘送回了般阳城的这座宅子。那时父亲是北洋军阀孙传芳的部下,由于足智多谋,作战骁勇,二十六岁便晋升为合成旅参谋长。他携妻还乡是荣归故里,县府立马派人给他整修宅院,并聘了管家仆人,将王文言和妻子一行安顿下来。

由于一路颠簸,风餐露宿,第五天子时时分,王文言的妻子便告分娩。孩子早产,提前四十天来到世间。

望着像个兔崽一样瘦小羸弱的儿子,王文言顿生怜意,反复叮嘱妻子要全力精心哺养,并据经查典,思忖半夜,为儿取名王生勇。生是辈分,勇是寓意。他希望出生时如此瘦小的儿子,将来能生发勇猛之气,像他一样叱咤 风云,纵横疆场,建功树业。拂晓时,王文言接到上司的密电,称有紧急战事,让他快速返队。他匆匆吻别妻儿,返回疆场,这一去便杳无音讯。

从此,王生勇与娘相依为命。娘时刻记得丈夫的嘱托,对儿子精心哺养。六岁为他请来私塾先生时才强行给他断奶,但却一直嚼食喂养。私塾先生来的第一天,娘从檀木箱底摸出一张宣纸书法,对私塾先生说是他爹王文言走时写的,说等儿大了交给他。这张宣纸上写了“国昌家兴,吾儿谨记”八个大字,下方落了王文言的名字。私塾先生为王生勇上的第一课便是认写这八个字。这时,娘又指着方桌上方那张戎装照片对生勇说:“这字是他写的,他是你爹。”

娘曾多次指着照片上这个一身戎装的威武汉子对儿子说是他爹。但儿子对其却无动于衷,只是觉得那人腰上的手枪挺好玩。

这时,从院子里出来一个女人,她走到王生勇的身边,为他撑起一把黄色的油布伞。这个女人就是即将成为王生勇媳妇的李文秀。

沉浸在回忆和自责中的王生勇似乎没有察觉文秀的到来。想到这座偌大的宅院几天以后将不再姓王,他觉得心如锥扎;想到父亲二十多年前为他留的墨宝,自己二十多年后才明白父亲对他的殷殷期望,他不禁泣不成声。

李文秀用衣袖为生勇揩一把脸上的雨水泪水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便拥着生勇进了家门,门口的家犬跳起来,张开两只前爪拥抱主人。

那个夜里,王生勇和李文秀几乎没有合眼,王生勇趴在文秀的怀里哭个不停,文秀劝了许久,见无济于事,便不劝了,心想:让他痛快地哭一次吧,这个生活富足但缺少父爱的男人心中憋屈呢,哭出来兴许是个好事,不但是一种发泄、一种悔恨,或许也是对过去的诀别!

王生勇十三岁那年,十五岁的李文秀经人介绍,从邻村到城里的王生勇家当使唤丫头。她长得谈不上水灵漂亮,但性格泼辣,说话的声音如风铃般动听。那天,生勇下了课,正坐在藤椅上悠闲地看着小人书,让娘喂饭。一听到门口传来一个风铃般的声音,生勇立马站起迎到门口,愣愣地打量这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姑娘。

李文秀冲他笑笑说:“俺叫李文秀,是来你家伺候你的。”

王生勇点点头回到藤椅上,继续吃娘一口一口嚼好吐到碗里的油饼。文秀看到后,差点没呕出来,她上去一把夺过生勇娘手中的油饼,说:“多大了还吃嚼食?我来给他吃。”她倒碗开水,将油饼放进开水里蘸了,便往生勇嘴里塞。生勇盯着文秀,愣怔一会儿,张开嘴接了,吃下第一口时便说:“香,这样吃香。”

就这样,李文秀自然而又突然地介入了王生勇的生活。她不但管他的吃喝拉撒,还陪他读私塾。闲暇时,文秀常带生勇去南关游六龙桥,到山顶钻鬼谷洞,还到老家文峰山上的文昌庙烧香祭拜。有一次,她还领他去自己二叔家的猪圈看母猪下崽……这让王生勇大开眼界,他的生活接了地气。而两年陪读生活也让文秀受益匪浅,她能背诵四书五经中的许多段落,虽为下人,但在王家大院的两年中,她感受到了生活的充实和美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生勇十五岁那年开始,娘便张罗着为他说媒相亲。几个对王家宅子垂涎的人瞅准了这个机会,酝酿了一个阴谋。为首的那个人叫杨歪子,天生的左颈筋短,自幼脑袋就左低右翘地歪着,一副啥也不服的样子。那时他是春梦酒楼的老板。这酒楼离王家宅院半袋烟的工夫,如果这宅院成了他的,一生的美梦便做成了。于是,他隔三岔五雇上能言利嘴的媒婆到王家说媒,勾了王生勇到他的春梦酒楼相亲,被相的都是花枝招展的美女托子。往往还没拉上三分钟,就摆开了麻将桌。很快,相亲成了幌子,一进春梦酒楼,生勇的两腿自然就迈进麻将屋。兜里的钱没了,杨歪子就成沓给他垫上,三次五次才写一个借条,数目自然是杨歪子说了算。回家娘问他:“相得咋样?”他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正谈呢。”倒头便睡。

寒来暑往,一晃便是五年。因为经常通宵达旦玩麻将,生勇几年前才渐渐挺拔的身体又渐渐地衰弱下去。腰像大虾一般弯了,脸像蜡纸一般黄了,娘和文秀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天,娘把生勇锁在卧房,把钥匙给了文秀,嘱咐她看管好他,她要去趟青州。一听生勇娘要去青州,文秀便知她要去干什么。因为她多次听生勇娘说过,青州的知县是生勇爹王文言的同学。两人同学时就说过,将来成婚后,若一方生儿、一方生女,就结为亲家。早听说那知县生了闺女,与生勇同岁,只是这些年王文言在外征战,两家断了联系。这次她是要親赴青州,为儿提媒,拯救儿子于危难之中。

生勇在卧房沉睡,文秀在房外沉思。事实上,文秀在这里待了两年之后,看到一天天挺拔起来的王生勇,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生发出爱慕之情,但一想到自己的仆人身份,立时就觉得这是一种非分之想。她早就察觉王生勇经常夜不归宿的不轨行为,只是碍于仆人身份,无法越过雷池对他干预。如果生勇继续放纵,后果不堪设想。反之,如果他悬崖勒马了,他娘去青州求亲成功,她也将退出他们的生活。想到这里,她心头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肉。要想保住心头的这块肉不被剜去,要想过上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必须采取一种非常的办法套住王生勇的心。古往今来,高贵与卑微不是永远对立,不可能之中也蕴藏可能的机缘……

思绪万千的李文秀不知王生勇何时响起了鼾声,似乎还在含糊其辞地说梦话:“我、不、不算男人,对不起祖、祖宗呀……”

她用生勇娘留下的钥匙开了生勇的卧房,把王生勇推醒了。生勇用手揉着惺忪的双眼,说:“你干啥哩?人家睡得正香。”

李文秀脸布红云,狡黠地问他:“香,香,你梦见啥西洋景了?”

王生勇从床头摸起眼镜戴上,又朝上扶了扶,浑然不觉地对文秀说:“没,没梦见西洋景。”

李文秀拉他一把,说:“换上胶底鞋,我领你到文峰山去看西洋景。”

王生勇便慢慢腾腾地去穿胶底鞋,心想文峰山去过多少回了,哪有啥西洋景可看?

李文秀昨天回老家帮爹娘收玉米了,下午回来碰上正牵着公猪往回走的婶娘,她早就知道这个季节是叔婶最忙的时候,又要收玉米种小麦,又要一早一晚牵着公猪到处配种。叔叔精明,养着四五头公猪,光这一项就进账不少。

她就问婶娘:“明日还去配吗?”婶娘就说:“早着呢,月底也配不完。”文秀就大了胆子对婶娘说想看看咋着配猪。

婶娘倒也爽快:“来看吧,也学学艺,将来成家了也干这行。嘿嘿,这一行挣现钱呢。”她顺便告知了文秀明天配猪的地方。

于是,王生勇竟真跟着文秀去了文峰山南边村子里配猪的地方。一个偌大的用石头砌起的猪圈里,婶娘牵来的那头高大威猛的公猪,正和那头发情的小母猪追逐交配。

王生勇目不转睛,看得瞠目结舌,春潮激荡。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片掰了玉米但未收割秸秆的玉米地,文秀说让生勇停一下,她要去地里撒尿。见文秀进了玉米地,生勇也将洋车胡乱一放,径直跟了进去。看着文秀婀娜的背影,他瘦削的身躯一下子爆发出一股力量,紧追几步,从后面当腰抱住了文秀,一阵狂吻以后,又如山一样将文秀压到了干燥的杂草上,手忙脚乱地解开了文秀的上衣……

李文秀追求的就是这个结果。王生勇将积蓄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激情一股脑儿倾泻到她身体之中。躺在地上的李文秀胸脯起伏着,望着秋日的太阳,嗅着秋天的芬芳,身心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她忽然觉得今天的策划和行为及时而神圣,得到王生勇是她的期望,而拯救王生勇才是她的终极目的。她瞥了一眼坐在地上大汗淋漓的王生勇,平静如水地说道:“行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无论遇到啥坎啥难,咱都一起扛。”

王生勇扶扶眼镜,点了点头,望着衣衫凌乱、两腮绯红地躺在地上的文秀,他心里想,相了那么多都白搭,看来她才是我王生勇的媳妇。

三天以后,娘风尘仆仆地从青州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对生勇和文秀讲述她的这趟行程,说青州府的知县大人高规格接待了她,派一架罩了彩色遮阳棚的马车拉着她逛遍了青州城的名胜古迹,还去了云门山,游了观寿亭,拜了送子娘娘。我给送子娘娘磕了十八个响头呢,求她给生勇送子送福送大运。

听到这里,李文秀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肚子,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

生勇娘又从包里的一个皮夹里摸出一张照片,这才切入正题:“儿呀,你真是福分不浅呢,知县的这位千金也是从十五六开始相亲,相了无数个,就是没中意的,这不一见你的照片就抿嘴笑了,看了一遍又一遍,很乐意呢。这是那姑娘的照片,你先看看,等我找人查个日子,咱再正式去青州府相亲。”

王生勇接过娘递过的照片,看也没看,便放到一边了。

娘感到很诧异,问生勇:“我这么远带回的照片,你咋看也不看?”

生勇扶扶眼镜,朝文秀努努嘴:“她是我的媳妇。”语气淡然却坚定。

那一瞬间,生勇娘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她压根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生勇娘想了好多办法,试图扭转这种局面。她先是找来当初那个介绍文秀到她家做使唤丫头的人,给他一些银圆和绸缎,让他动员文秀离开生勇,离开王家大院。那人也以银圆绸缎为诱饵,苦口婆心想劝说文秀离开,但都徒劳无果。王生勇的娘舅姨妈,对着生勇高屋建瓴地讲些诸如咱这样的家庭找媳妇要门当户对呀,从你爷爷考取贡生后你是第三代,第三代很关键,要承前启后呀,为先人争光呀……可王生勇就是上了邪症,死猪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刀枪不入。末了就是一句話:“我找媳妇就找文秀。”

舅姨们便到生勇娘面前唉声叹气,耷肩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其中一个说:“老姐姐呀,我看你就认了这一壶吧,俗话说穷不会扎根,富不过三代……”

生勇娘听不惯这话,拿起鸡毛掸子将这个说俏皮话的人撵了出去。事情没有促成,其他的人也没脸留下喝酒吃饭了,一个个悻悻地溜出了王家大门。

李文秀考虑再三,觉得她该出面和生勇娘摊牌了,原因有二:一是她两个月没来“好事”了,算算日子,就是那次在玉米地里怀上了王生勇的种;二是她听人说春梦酒楼的杨歪子这些天找人算计王生勇打的欠条本息,要找讼师写状书呢,她想生勇娘或许能看在她已怀上孩子的份上,默认这个媳妇。面对杨歪子要侵占他家的房产田地的企图,他们三个必须抱起团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生勇娘这时才明白,文秀誓死不走的原因是怀了生勇的血脉,她脸色冰冷如霜,沉思许久后对文秀说:“你没资格怀王生勇的血脉,我找大夫给你打胎。”

文秀虽然很伤心,但还是说了杨歪子要侵吞王家房产土地的事。生勇娘听了,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她不知道儿子生勇到底欠了杨歪子多少债务,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迅速。

她很自信地朝李文秀摆摆手说道:“好了,我知道了,我找人摆平。”

没想到她话音未落,门口的家犬便狂吠起来,以杨歪子为首的一伙黑衣马褂的人挟着算盘、提着账本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大门,左右环顾一番,又涌进厅房。

杨歪子往方桌左侧的元魁椅上一坐,从提包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条子往桌上一拍,斜瞅了王生勇和他娘一眼,说:“这是王生勇这些年打麻将借我的钱打的借条,共三十八张。我催王生勇多少回了,让他细水长流随时还,可他拿我的话当放屁!反正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我请了般阳城里有名的讼师和账房先生,咱就连本加息一起算。”

王生勇拿过那沓借条,双手颤抖地翻看着,正应了那句俗话: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五年时间里,在杨歪子的怂恿诱骗下,他竟欠下了这么多债。他直扶眼镜,嘴唇发紫,浑身打战,啥也说不出来。

那个瞬间,见过些世面的生勇娘似乎也蔫了。她本想说“不要紧,我来还”,但一看到那沓厚厚的条子便咽了回去。她欲哭无泪,幻想着丈夫王文言带着人马荷枪实弹冲进来,把杨歪子一伙一个一个崩掉。

杨歪子点上烟吸了几口,冲一脸横肉的讼师使个眼色,那人便将诉讼的状子念了。

挟着算盘,戴着瓜皮黑帽的账房先生接着把借条的本金利息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遍。

少顷,又有一个人将一份《房地抵债契约》念了,他们预谋许久,有备而来,这份合同草案写得相当缜密,因为这是问题的核心。

杨歪子悠然地弹着烟灰又说:“我这个人宽宏大量,对人对事都仁至义尽,刚才算的账,写的诉状、契约你们可都听明白了?你们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对簿公堂打官司,二是按契约行事,不伤和气。何去何从,你们拿主意吧。”

悔恨交加的王生勇和娘只是唉声叹气。

这时的李文秀站起来,冲着杨歪子不卑不亢地说:“我叫李文秀,现在是王家大院的丫头,将来是王生勇的媳妇,我想说两句,中不?”她将目光投向了生勇娘。

生勇娘犹豫片刻,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李文秀知道王家的这场噩运无法脱逃,她的回答十分干脆利索:“我看还是按契约行事。但我提三条,一是王生勇借钱的内幕和责任不去追究了,所有本金按七折算账;二是利息减半;三是契约中的搬家日期延期三个月,因为老家王家胡同的老房子年久失修,拾掇一下加搬家咋也得两三个月。如果行,就让王生勇在契约上签字。不行的话,我李文秀今天晚上就到你梦春酒楼上吊。”说着,拍拍肚子,“看到了吗?肚子里还有一个,两条人命!”

杨歪子惊讶地看着这个女人,觉得难以对付,便无奈地让账房先生修改契约,又重寫了一份,双方签字画押。

生勇娘对李文秀刮目相看,这姑娘以她的沉着冷静,果敢刚毅解决了这场令自己头疼的债务纠纷,保留下了老家的十二亩良田。因为本金打七折后加利息减半,省下的恰好是十二亩良田的价值。于是,她认可了这个儿媳。

那天晚上,生勇和娘从老家王家胡同回来后,在院外的雨中感慨良久,回到屋里,他俯在文秀怀中,在哭泣声中睡着了。一觉醒来,天近黎明,文秀两眼痴痴地望着他,像是没有合眼,她在期望他说些什么。他欠起身子,将文秀拥进怀里,把昨晚回家研究婚礼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秀。

李文秀起身坐在床边想了一会儿,问生勇:“你爷爷在济南的地址知道吗?”

王生勇想了想说:“娘应该知道,十年前他好像给家里写过信。”

李文秀便去娘的屋把她想去找爷爷的想法说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得让爷爷出面说句话了。娘竟然找到了那封信,上面不但有地址,还有一个电话号码。于是文秀和生勇娘即刻去了电话局。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南方人,喂喂噢噢了许久才得知爷爷搬走了,搬到了天桥附近的一条街上。文秀当机立断,与生勇去张店坐火车到济南府找爷爷。

他们不虚此行,果真于当日下午见到了爷爷,但不是在家中,而是在天桥医院的病房中。爷爷患的是肺心病,胸脯起伏不停,声音像拉风箱,见这个上过县志的“贡生”老人孤苦地躺在病榻上,文秀和生勇不禁潸然泪下。

老人因改朝换代、科举废除、放官受挫,精神饱受打击,从此不与外界和家人联系。得知是孙子孙媳来到跟前,难免有些激动。听了他们的讲述,便也艰难起身,找来纸笔,枯瘦的手微微抖着给老家的敬爷写了封信,意思是他已垂垂老矣,病入膏肓,夕阳西下,行将就木,卑孙婚典,恳请关照……末了说:“我与敬爷同辈,想必会给面子。”然后又从榻头的包里摸出十几块银圆和一沓他以前写下的小楷书法塞给孙子生勇,并叮嘱他守好般阳城的宅子。生勇泣不成声,他回避了宅子问题,只是说:“爷爷等着,我结完婚就回来伺候您老……”

当天夜里生勇和文秀就返回般阳城,第二天一早,生勇用洋车带着文秀回到老家王家庄,在王家胡同找到了正吃早饭的敬爷,将爷爷的信交到他手里。

敬爷和生勇爷爷是叔伯兄弟,他记得当年这个哥哥考取了贡生,轰动了四邻八乡。他那时才八九岁,县衙派人敲锣打鼓地送来喜报和榆木黑漆金字牌匾,他跟在欢庆的人群的后面兴高采烈。那时的文峰山叫猴山,是贡生哥哥和家人去山上祭祀时改成文峰山这个名字的,那天贡生哥哥意气风发,触景生情,说:“猴山的名字太缺文化之气。”马上就有人俯在他耳边说道:“咱王氏家族到您这里可是竖起了一道文化之峰也。”只见贡生哥哥两眼一亮,说:“那咱就把猴山改名叫文峰山吧。”

一家人齐声叫好,当时敬爷觉得贡生哥哥让他十分敬仰。他走时留下的“文峰山”“王家胡同”的墨宝,还一直在他家收藏,只是贡生哥哥离开故里以后,一直没再相见。时隔三十年以后,突然见到贡生哥哥写给他的信札,他十分激动,一时竟手足无措。

待他心境平静之后,将信札读了,瞅了一眼确实大了肚子的李文秀,叹口气说:“贡生哥既然发话了,该咋办就咋办吧。”

生勇和文秀走时,敬爷又叫老伴过来耳语了几句,老伴麻利地颠着小脚追上文秀,拉她到胡同边上低声嘀咕了一番。

文秀撵上生勇,生勇问她:“敬奶奶跟你说啥?”

文秀羞涩地笑道:“她说敬爷让我在婚礼那天衣服穿得肥大一些。”

直到生勇又回王家胡同找敬爷安排些本家爷们兄弟帮他搬家时,敬爷方才知道般阳城里那座二十多年以来象征王氏家族兴旺发达的宅院已经易主,不再姓王。他咬着牙用拐杖狠狠戳了王生勇的胸口一下,说:“对外先别声张,这是家丑呀!”

二十多个兄弟爷们进城帮忙,把家什被褥、盆盆罐罐足足装了三驾马车,有人不解地问生勇:“在城里这宅子结婚多好,怎么就……”

敬爷用拐杖咚咚地敲着青砖地面,怒不可遏地说:“不该问的别问!”

杨歪子也带着几个人来了,这屋那屋地转悠,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李文秀不动声色地把杨歪子叫到一条过道,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这宅子是你用下三烂手段得到的,但你记着太阳不能光晌午……”

杨歪子不以为然,奸笑一声:“风水轮流转嘛,家旺不过三辈,王生勇正是第三辈,到该败落的时候了,还没成婚就弄大了肚子,你俩坏了老王家的风水呢。”

这一幕被敬爷看得一清二楚。他走过来对着杨歪子吼道:“到现在为止这宅子还是老王家的,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生勇和文秀的婚礼在王家胡同如期举行。鞭炮齐鸣,鼓乐喧天,一切程序都按部就班,不断有人去北屋向坐在元魁椅上的敬爷请示汇报,问这问那。敬爷或点头摇头,或摆手挥手,神态倒也淡然,但他心里一直挽着疙瘩。

午间的喜宴刚刚开始,一封电报送到王生勇手中。一看封皮上有济南字样,一股凉气倒吸口中,电报告知:爷爷今日离世。

王生勇眼含热泪将这一噩耗禀告敬爷,敬爷瞬间老泪纵横。

一会儿,敬爷撩起袖口揩一把泪水,对生勇和围拢过来的人说:“你们这个贡生爷爷当年金榜题名,虽没放官,但他是咱王家胡同的荣耀,如今他孤苦一人,尸陈他乡,咱得想方设法接他回来,让他魂归故里,入土为安……”

当天下午,敬爷便找来那驾帮生勇搬家、结婚的马车,亲自带着生勇和另外两个壮年汉子踏上了去济南的路途。李文秀穿着婚服,爬上马车也要去,被敬爷呵斥一声,才又下去。

敬爷一行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第三天夜里把生勇爷爷的灵柩运了回来。

一场隆重的葬礼又在王家胡同举行。敬爷要求王家胡同的子孙后代、闺女媳妇都披麻戴孝,送别这位给王家带来过巨大荣耀的逝者。王生勇弓腰举着孝幡,引领爷爷的灵柩到文峰山下的王家茔地,看着灵柩在敬爷的悼词声中,在飞舞的元宝幡花中徐徐落入墓穴,又堆成圆圆的坟丘,他长跪不起,悲痛欲绝。

也跪在坟前的李文秀却悄悄地摸了肚子一下,在心中暗暗说道:“爷爷,我和生勇要让您的后人争气。”

王生勇家在王家胡同的老宅是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布局,大门坐东朝西,走过有顶棚的门洞后就是院落,北屋三间是四合院的主屋,根脚是竖石砌的,拦腰镶有青砖,酷似人扎的腰带。屋面用麦秸铺成,屋檐的滴水处衔接两排红瓦犹如人的帽檐,显得精气有神。屋脊用专门的脊瓦扣盖,严丝合缝,雨水再大也难以渗透,两头翘着陶制的吉祥物件,一个是鹰,寓意鹏程万里,一个是蝙蝠,说能化凶避邪。据说这老屋已有百年历史,是王生勇的曾祖倾其所有,历时五年,自己设计建造的。西屋早已坍塌,只剩了屋基残垣,东屋和南屋都是坯墙麦秸屋面,每年雨季来临都要修缮一番。

王生勇万万没想到,在般阳城的豪宅生活23年之后,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回归故里。搬回王家胡同后,一连数日,王生勇茶饭不思,精神萎靡,似乎万念俱灰。老辈的声名、家业到他这里戛然而止,他觉得自己愧对先人,罪孽深重。处理完事务后的那天夜里,他长叹一声,說:“我对不起爹和爷爷。”

文秀便细声柔气地劝他:“别太糟践自家,你才20多岁,留得青山在,别怕没柴烧。”

生勇又叹口气:“爹和爷爷创下的家业,到我这里荡然无存了,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

文秀一下子从花花绿绿的被窝中坐起身来,说:“咋荡然无存了?咱不是还有文峰山下的12亩良田吗?咱不是还有王家胡同这幢宅子吗?再瘦的骆驼也比马大呢。”

王生勇也坐起来,一脸愁色地道:“我一介文弱书生,哪有力气种地?”

没等生勇说完,文秀便打断他说:“从今往后你听我的,干些力所能及的,麦秋两季忙了,咱就雇些短工来干。”

王生勇僵硬的脸庞浮现了一丝笑容:“那就好,我就怵头种地。”

文秀用手拍拍自己光滑的大肚子说:“只要有后,就有盼头。”

李文秀倒是料到了,她和王生勇在王家胡同一结婚,怕是在这里扎了根。生勇的爷爷在创造了昙花一现的文化高峰之后,已经在文峰山下的王家茔地入土为安,画上了人生的句号。生勇的爹爹王文言在抛下妻儿重返疆场后,20多年杳无音信,生死难卜。生勇从小娇生惯养,除念过几年私塾,没有其他本事,指望他卷土重来,怕是希望渺茫。所以她和丈夫生勇只有扎根故土谋生计,重整河山靠后生了。

料理完爷爷后事的第二天是西关大集,一早起来,文秀就和生勇商量:“今天咱请上敬爷一起去赶西关大集的牲口市,咱去买头驴回来投入秋收秋种,让敬爷去给长长眼把把关。”

在院子里抽旱烟袋的敬爷没想到,这刚刚新婚的小两口一早到家找他,竟是谈买驴的事。他忽然觉得王文言这个儿媳妇不简单,会打谱过日子,这个家庭复兴有望,当即应允和他们一道去赶西关大集牲口市。

路上,敬爷问王生勇:“买驴作甚?”

王生勇抓耳挠腮,拽拽妻子文秀的衣袖。

李文秀立马接过话说:“敬爷,我琢磨着王生勇推车挑担的活肯定干不了,就想买上驴,让他赶着驮粪驮庄稼,等转个年头也做个双胶轮车让他拉着驴赶。俺家南屋还有盘石磨,农闲时让驴给左邻右舍的拉磨也行……”

见敬爷不时点头,文秀又说:“等过一阵子,俺想将塌了房顶的西屋拆了,改成猪圈,和西屋南头的猪圈连起来,多养几头猪,多积点肥,十多亩地用的肥多着呢。”

西关大集坐落于古城般阳西门里孝妇河畔。这里地理位置优越,自然环境优美,一泓碧水由南向北缓缓流淌,楼阁亭榭于绿柳之中或隐或现。造型各异的般阳大桥、六龙桥、张博线淄川铁路大桥,都架在孝妇河南北不足六里的河段之上,把般阳城内的淄城和西关搂抱起来,给淄川大集增添了独特的风采。到20世纪30年代,西关大集已闻名遐迩,成为方圆几百里的贸易中心。1933年出版的《胶济铁路经济调查报告》中记载:“西关(般阳)当县域至繁华街,较大商号多集该处。农历一、六有集市,设摊者500余。近则境内负贩小商,远则周村布贩、博山陶瓷器贩、桓台菜贩、博兴藕贩,皆于集日前一日来此,集市交易甚盛……”

后来,西关大集已拥有牲口市、木货市、粮食市、鱼市、菜市、禽蛋市、山果市、布匹市、陶器市、餐饮市、说唱市等多个专业市场。

在般阳城居住时,王生勇与娘和李文秀没少赶西关大集。那时他们是身着光鲜、言行有派的富贵人家。别人赶集是为了生计,他们赶集那叫“逛集”,那叫雅兴。他们常去的是山果市、布匹市、陶瓷市、餐饮市、说唱市,牲口市似乎与他们相隔十万八千里。没成想这天说黑就黑,如今他王生勇这个贡生之孙、武官之子要跟着妻子到西关大集的牲口市买一头驴回家。或许从明天开始,他就要成为一个赶驴驮粪的人,想到这,他就不寒而栗!

进了牲口市,敬爷的目光变得分外明亮,不断有人跟他点头哈腰,也有跑过来与他握手递烟问安的。他把递来的烟卷夹在耳朵上,依旧抽他的旱烟锅。看得出来,他是牲口市的常客。他侧头对文秀说:“咱今天就买四牙口的,年轻,耐用。”

文秀说:“对,您老做主,咱买好的。”

敬爷不愧是行家里手。他不时在一些驴面前驻足,觉得入眼的就让王生勇替他端着烟锅,然后挽起袖管,一手抠住驴的鼻孔,一手掐住驴的下颌,让驴的唇齿暴露无遗,再用眼睛扫上几下,便能在心中准确地推测出驴的年龄和骨龄。三个回合下来,敬爷终于锁定了一头黑色公驴。几番讨价还价,终于成交。他将牵驴的缰绳递给王生勇,又接过旱烟锅说:“给,你牵着,今后它是你的伙计。”

他们又到摊位上买了驴垛架和驴驮篓,又买了一块捂眼布。王生勇小心翼翼地牵着驴,扶扶眼镜问敬爷:“这都是干啥用的?”

敬爷把耳朵上的一支烟卷拿到手里捏碎,摁到烟袋锅里,点上,深深地吸一口,指着驴垛篓说:“这个往坡里运粪用,运土垫栏也中。”又指指驴剁架说:“这个驮庄稼。”又指指那块黑布说:“这个拉磨时给驴捂眼,驴有个怪脾气,拉磨时不捂眼不走呢。”

王生勇听了扶扶眼镜,又挠头皮,一头雾水。

李文秀接过话,冲王生勇说:“你能学四书五经就能学当驴把式,有敬爷,别犯愁。”

敬爷又朝文秀说:“你不是还想养几头猪吗?咱顺便再去猪市看看行情。”

猪市似乎格外欢腾,猪崽的欢叫声和摊主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时,一个粗手大脚的女人从装满猪崽的篓车上跳下来,风风火火地冲着敬爷喊:“哟,这不是王家庄的敬爷吗?你几年不到猪市了,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李文秀定睛一看,这不是娘家的婶娘吗?立刻上前一步,对婶娘说:“敬爷和俺赶集买驴,顺便到猪市看看行情。”

敬爷神情淡然地冲那个女人点点头。

婶娘一把拉住文秀的胳膊说:“秀呀,你不是嫁了大户人家吗?咋刚新婚才几天,就到牲口市和我一样鼓捣这些猪驴玩意呢?”说着,眼眶里竟挤下几颗豆大的泪珠。

文秀倒也爽快,简明扼要地把王生勇家这些年的变故向婶娘讲了。婶娘仗义,对敬爷、文秀、生勇三個说:“想买猪就甭到别的摊上转悠了,从我这儿逮几头去养,肥了卖了再给我钱。”

不由分说,她就从篓车里提溜出四头小猪,放进了王生勇牵着的黑驴背上的垛篓里。

王生勇边扶眼镜边摆手,说:“慢着,得称称重量,讲好价钱……”

婶娘冲生勇一挥手:“甭弄那些啰唆事,你是俺家女婿,我是你二丈母娘呢。”说完,她又将文秀拉到一棵大柳树后,比比画画嘀咕了半天,不时瞟一眼在远处抽烟的敬爷和牵驴的生勇,显得神秘兮兮的。

在敬爷的带领下,王生勇、李文秀牵驴驮猪,满载而归!

从买回黑驴的第二天,王生勇便在老婆的调教之下,由一介少爷变成一个驴把式。

两口子还躺在被窝的时候,李文秀就如此这般安排起活计。先是让王生勇去敬爷家借铡刀来铡驴吃的谷秸,顺便借来30斤麸皮,给驴拌饲料用。这都是昨天说好的,二是把西屋南首猪圈下栏中的粪肥往坡里驮运,争取三天运完。

王生勇边听边扶眼镜说:“我没弄过,锨都不会使,你得帮我。”

李文秀用食指戳了一下王生勇的额头:“你甭愁,我肯定得帮你的。”说着便要起床,王生勇突然一下拉住她问:“昨天在西关集牲口市,你婶娘把你拉到柳树后头说了些啥,神神秘秘的?”

李文秀扑哧一笑说:“你二丈母娘要给你弄个美差干,整天看西洋景呢。”

王生勇一脸疑惑,又扶扶眼镜说:“她能给我弄啥美差,你唬我呢。”

李文秀把嘴触到王生勇的耳边小声说:“她说要把她家的两头爬猪(即公猪)卖给咱,让你赶着满村配猪呢。她说这行当挣钱呢,配一次能挣一个银圆哩。”

王生勇扶扶眼镜,瞪起眼睛,使劲吼道:“不行,这个我不能干,多丢人现眼,我是一代武将王文言的儿呀。”

李文秀的声音也高了,说:“别老以少爷自居,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忽然又一把抱住王生勇,温和地说:“你忘了那次你在玉米地时的丑样了,要不是我领你去看婶娘的西洋景,我还不一定怀上肚里的小宝呢。好了,这事以后再说,先去借铡刀和麸皮吧。”

生勇娘起床走出北屋的时候,正看到儿子生勇挽着裤脚和挺着肚子的儿媳李文秀往驴垛篓里装粪,心中不免涌起悲凉和酸楚。她到黑驴跟前向儿子儿媳嘱咐了几句,便叹了口气,在心中说了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命呀。”说完便折回灶房做饭去了,两行浊泪从眼角慢慢流下。

从此,一个瘦弱的戴着眼镜的文弱男人,牵者载着垛篓或垛架的黑驴在文峰山下的小路上送粪运庄稼的画面便时常出现。倘若那时有画家到这一带写生采风,这无疑是极生动的素材。但无论画面的语言多么丰富,都难以道出这位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婚后第一百天的那天下午,李文秀双手叉腰,脸上冒着细密的汗珠爬上北屋门口的台阶,对婆婆说:“娘,我怕是羊水破了。”

生勇娘连忙从北屋东间出来,上前一把将文秀扶住说:“别进我屋了,回你屋生,我刚才算了,这坐月子的日子不到啊……”

回到东屋,生勇娘赶忙将被单铺好,让文秀躺上去,一看,淡红的血水已将裤子浸透,伴随阵阵腹痛,文秀不由得呻吟起来。

生勇娘立刻拿来盆子、毛巾、剪刀和半瓶烧酒,对文秀说:“来不及请接生婆了,我来接俺孙子吧。说着就将文秀的裤子解开扯了下来。”

不多久,一声清脆的婴儿的啼哭打破了院子的宁静,生勇娘用烧酒洗了剪刀,将脐带咔嚓一下绞断,喜气洋洋地说:“哎呀,文秀,是个带把子的,男孩,比他爹下生时壮多了。少说八斤,一脸富贵相,名字我早想好了,就叫大贵。”李文秀被改称贵娘,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文秀诞下孩子的消息不胫而走,王家胡同的女人们纷至沓来,一饱眼福。出门后又挤眉弄眼,议论纷纷。

大婶说:“这孩子模样不像他爹,王生勇小头蛤蟆眼的,嘁!”

二嫂说:“可能随他爷爷吧,听说他爷爷王文言耳大面方的。”

三大娘的话似乎有些权威性:“哎,要我说呀,月孩子初出茅庐,看不出像谁,咋也得过了百岁日才能看出随谁。”

因为是未婚先孕,又因未足月分娩,李文秀料到胡同里的人,特别是女人会七嘴八舌的,但大贵的出生让她无限欢喜。因为是男孩,她在婆婆心目中的地位也陡然提高。20多年风风雨雨的侵蚀,婆婆身上的贵夫人气息似也消失殆尽。她每天天不亮就赶早起来,熬饭煮蛋伺候月子,抱着大贵,亲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对文秀说:“你呀,只要能生,我就伺候,我给你定个数,十年之内给我生五个孙子,至少三个,我就不信里头没一个随爷爷的。”

文秀就抿着嘴笑,说:“娘,俺听您老的。”没想到的是,在这一点上,婆婆与她的想法高度契合。她暗下决心,要和王生勇让这个家庭从濒于破败颓废的境地走出来,走向兴旺。她要和王生勇将他们的孩子调教好,走向坦途。

大贵的出生似乎给王生勇平添了很大的精神动力。他每天起来抱着儿子亲吻一番,便义无反顾、任劳任怨地投入到一天的劳作之中。

看生勇这一阵子的情绪不错,贵娘(胡同里的人早已开始这样叫她)便又拐弯抹角地提起婶娘要卖给他家爬猪的事。

这回生勇没再激动,他扶扶眼镜,委婉地说:“咱能不能不赶着爬猪到各村串,那样有失斯文,咱想法子让要配猪的人家赶着母猪到咱这儿来,守株待兔,钱不少挣。”

贵娘听了王生勇的话,一下子变得目瞪口呆。这是她第一次听丈夫在某一个问题上说出自己的主张。她一下子拽过王生勇,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第一次听你有主见,就按你这办法来。我生大贵时咱娘给咱下了任务,让咱生三至五个儿子。见你今天这样,我信心大增呢。”

贵娘还没出月子,不能亲往婶娘家谈爬猪的事,便百般鼓励王生勇拾上一兜左邻右舍送来的鸡蛋、红糖、面条之类的东西作为礼物,提着去了文峰山南的婶娘家。

婶娘一见侄女婿提着礼物光临,喜出望外,立马烧水沏茶。

不知怎的,从那次贵娘领他去看婶娘轻车熟路导演的“配猪”西洋景后,他就对这位大大咧咧的婶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虽然婶娘对他热情洋溢,他却始终不敢正视这个女人。如今他却只身到此,要与她谈判有关爬猪配种的事,他倍感荒谬,但又不得不为。

婶娘似乎一下子猜透了王生勇的来意,直截了当地问:“是你媳妇派你来说那两头爬猪的事?”

王生勇脸红到耳根,嗫嚅着答应:“嗯,是,是啊。”

婶娘立马起身,招呼王生勇:“走,先到栏里看猪,我顺便给你讲讲俩猪的习性和操作的套路。”

王生勇便在一种非常被动的状态下,听婶娘滔滔不绝地上了一堂配猪的生理课。末了,婶娘又说:“我是上了年纪,不想干这行了。这行挣钱容易呢,不是咱这样的关系,我可不卖呢。”

当天下午,婶娘就手持一根杆子将两头爬猪放出来,帮着他赶到了王家庄。进庄时,她对跟在后面的王生勇说:“进村了,你在前边领着,我还不知道你家门朝哪儿呢。”到了门口,婶娘把杆子递给王生勇,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本给他,说:“七邻八村哪些人家养猪,这本上都记着呢,这是密电码,可别外传呀。”

从那天开始,王生勇在老婆贵娘的点拨下,又起早贪黑干起了配猪的行当。他坚持了自己的主张,常常骑着从城里带回的自行车,揣着二丈母娘给他的密电码,山前山后,走村串户联系客户。他的院子里驴欢猪叫孩子哭,倒也升腾起浓郁的人间烟火!

1947年2月,陈毅指挥的华东野战军攻克莱芜,5月又拿下孟良崮。两大战役的胜利,使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山东解放区进一步扩大,红色政权相继建立。这年夏季,王家村在党的领导下成立了妇救会。贵娘因在般阳城伺候王生勇时念了点私塾,有点文化底子,被妇救会叫去当了妇女识字班的教师。这段时间,她听说了许多外地的解放区在搞土地改革,根据土地划成分。一夜之间,被地主盘剥多年的土地回到了农民手中。

这天傍晚,贵娘让王生勇用自行车带她去了一趟般阳城,光顾了一下曾属于他们的坐落于四牌楼旁的宅子。

杨歪子正在客厅,坐在檀木茶桌旁,跷着二郎腿抽烟喝茶。听见门口的看家狗叫,他立马派仆人去看个究竟。仆人回屋在他耳边低声禀告:“是王生勇和他老婆,样子很寒酸,像找您借钱。”

听了仆人的禀告,杨歪子用白胖的手掌捏了几下下巴,沉思片刻后,脸上浮出得意的神态。他对仆人说:“去,让他们进来,人活在世,不要嫌贫爱富嘛。”

王生勇和贵娘进了客厅,蓦然间感到一种陌生。因为杨歪子大动干戈,将这幢宅子里里外外都进行了豪华装修。客厅内所有的家具都换成了红木,一个像柜子似的落地留声机正播放着歌曲,一个五颜六色的吊灯从天棚上垂下来,大白天亮着,给大厅的角角落落平添了金黄的颜色,显得典雅富贵。

见他们俩的目光四处环顾,杨歪子从牛皮沙发上站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哈哈,二位昔日的主人,这是故地重游呀,怎么样,我领你们挨屋转转,开开眼界?”

贵娘说:“俺没有闲工夫,家里可忙呢。”说着给王生勇使个眼色,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杨歪子又重回沙发落座,慢慢摇着头说:“想不到半年多不见,你们落到这步田地,你看生勇又黑又瘦的样子,少爷风度去哪儿了?”

贵娘接过话说:“他王生勇就这个命,人不和命争,今天到你府上,是想和你杨老板谈个事……”

杨歪子呷了口茶,又吩咐仆人:“给王少爷两口子倒茶呀。”然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说:“啥事?想借俩钱吧?”

贵娘将仆人递过的茶杯放到茶几上,说:“俺不借钱,俺想把那十二亩地卖给你。王生勇身薄力单,种地怵头。”

杨歪子这几年胃口很大,见财产就想往自己筐里划拉,不断扩充资本,想在般阳城称雄称霸,一听贵娘要卖文峰山下的十二亩良田,两眼立刻放光,如果这十二亩地到手,王文言家的资产几乎全让自己收入囊中,可就给先祖争脸了。一时间,他得意忘形地想了許多,说:“看来你们是想让地变现干大事呢。地我要定了,不过我手头也紧,你得便宜点。”

贵娘说:“十二亩地卖你十亩。俺得留二亩口粮地。”便报了一个低于正常地价的价格。

杨歪子听了觉得合适,便说:“好,你报的价八九不离十,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歪子便带了一帮人到文峰山下王生勇家的土地上去勘察丈量,写好转让契约,双方签字画押,又找上敬爷和村长签名担保,十亩良田便易主落到杨歪子的名下。杨歪子立马又让敬爷和村长通融,把十亩地顺利地租了出去。

杨歪子之所以胆大妄为,敢肆无忌惮地囤积财产土地,是仰仗了他一个在国民党济南市政府做官的叔叔。他和这个叔叔往来密切。叔叔胸有成竹地告诉他,趁国共两股势力你来我往拉锯混战,多多积累点财产是上策,国民党军800万人马,无论如何争斗,必胜无疑,天下永远是富人的。杨歪子还隐约知道叔叔和王生勇的父亲王文言在济南府同过学,他巧取王生勇家在般阳城的豪宅时,叔叔没少给他指点迷津。当然,这一切王文勇和贵娘都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贵娘之所以果敢地将手中的土地抛出去,是源于她在妇救会识字班得到的见识,以及她对形势的判断。共产党三次解放般阳城,土改政策深得百姓拥护,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几年以后,王家胡同的人都说,王生勇的媳妇不简单,有眼光,杨歪子败在了她手下。

将十亩土地卖给了杨歪子,王生勇感觉好像从他身上搬走了一座大山。他不用天天赶着黑驴往坡里运粪、往栏里运土了,活轻松了,脸上也有了光泽。

贵娘利用卖地得到的票子,迅速找来一帮瓦工,将西屋的残垣破壁拆除了,改制成一排猪圈,与南首原来的猪栏连起来,将猪崽、母猪和爬猪分开饲养,两头爬猪一猪一间,留的空间也大。又将南屋改造一番,安了一盘水磨、一盘旱磨。隔壁是驴棚。但人畜一院,显得杂乱无章。贵娘又找上敬爷,谈了一个想法:在猪栏和磨坊的西南两面留出一米半的人行通道,用砖拉上一道花墙,把人居和养畜分割开来。院子虽然小了,却显得精致、干净、美观。

贵娘重新规划了院子,情绪盎然,王生勇趁机提了一个申请:“贵他娘,我想买个洋戏匣子玩玩,就是留声机,那天咱在杨歪子家见的那种,小的就行。”

贵娘问:“咱在城里时不是有一个吗?”

王生勇说:“那个年岁长了,早当废物扔了。”

贵娘点头同意了,立马从柜里掏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给了王生勇,心想他王生勇毕竟是少爷出身哩,全改了他的少爷习性不合常理。

自此,王生勇的院子里除了驴嘶猪叫孩子哭,又多了委婉悦耳的乐曲声。猪驴的厮磨,老婆的温存,大贵的可爱,音乐的陪伴,让王生勇感到了生活的充实。

没过多久,贵娘又怀上了。在大贵两岁的时候,也即1948年的正月,贵娘又诞下一个八斤重的男孩,取名二贵。生勇娘又一次喜出望外,忙里忙外地伺候月子,夸贵娘为他们老王家又立一大功。

大贵两周岁了,白白胖胖,两眼透亮,生勇娘说孩子的两只眼睛特像生勇的贡生爷爷,扑闪扑闪透发着智慧的光芒。生勇想,既然大贵长得像爷爷,那得按文官培养调教,便从他两岁生日的那一天起,一天两次教他识字,念读诗词文集。

1948年3月,般阳城正式解放。从县到乡乃至各村相继建立了红色政权,接着土地改革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只有二亩地的王生勇划了一个下中农成分。而在好几个村里购买囤积了100多亩土地的杨歪子,理所当然地被划成地主成分,沦为剥削阶级。

王生勇的两个儿子大贵、二贵,一天一个成色地茁壮成长。七岁那年,王生勇告诉贵娘说,大贵该上学了。但那时王家庄除了一个成人识字班,还没有学校。贵娘让王生勇用自行车带着她去文峰乡找了乡长。乡长把乡完小的校长叫到他的办公室,安排了大贵上学的事。回来的路上,贵娘显得很兴奋,喋喋不休地对生勇说:“多亏那年我到识字班当老师认识了乡长,咱儿子大贵有贵人相扶,一上学就惊动了乡长,这孩子会有造化……”

自此,王生勇的黑驴和驴垛篓又多了一个功能,一天两趟接送大贵上学放学。开始王生勇说用自行车接送,娘却一口说了三个不行,说自行车不如驴安全。王生勇觉得娘的话在理,便顺从娘的意思。他牵着黑驴,与儿子说着话,显得很兴奋,瞅瞅前后无人,还扯着嗓子为儿子唱上一曲,逗得儿子嘿嘿直笑。

1949年初,新生的县人民政府决定在文峰山下以西修一座贯通几十个村子的灌区,将孝妇河水引入文峰山周围五千亩土地,变旱田为水田。贵娘把家里的事务托给丈夫和婆婆,兴高采烈地参加了村里的民工队投身水利工程建设中去。一年多以后,这个庞大工程初步建成,三秋时节,孝妇河水蓄满了那条万米水渠。水渠东西两侧的百姓们笑逐颜开,纷纷从水渠上开了闸门,再在各户地里挖上小渠和水坑,渠水入坑后,再用柳条簸箕提水灌溉。那天,贵娘也格外兴奋,和王生勇一起在他们的地里挖好小渠水坑。王生勇站到水坑里的杌子上提水浇地,动作拙笨,贵娘极不耐烦,便冲他摆摆手说:“你上来,我来提。”说着就把王生勇一下拽上来,她挽着裤腿下到了水里。地浇完了,她才想起那天正在经期,这就是病源。两口子懊恼不迭。来年的粮食产量翻了一番,贵娘的肚子却没动静。

王生勇绞尽脑汁,使尽各种手段和伎俩酝酿激情,但都无济于事,力气和汗水都付诸东流,打了水漂。他领着贵娘多次上济南、青州去求医问药,中医最后的结论是风寒入里,导致输卵管痉挛造成的,需中药长期调理。

这一晃就是八年。

谁也没想到,1956年夏天的一个早上,贵娘略带羞涩地对王生勇说:“这个月没来好事。”

王生勇不由分说,便在贵娘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喜从天降啊,我和你去找大夫确定一下。”说完就用自行车带了贵娘去了般阳城,找上那位这些年一直给贵娘用中药调理的老中医。大夫一给贵娘号脉,便大声嚷嚷:“喜脉,喜脉,大功告成,可喜可贺啊。”

回到家,生勇娘便安排生勇到乡里集上去买鱼、割肉、打酒,下午到王家茔地给贡生爷爷上坟,感谢先人们保佑贵娘怀上三胎的大恩大德。

1957年春天,贵娘在县医院的妇产科病房生下了第三个儿子三贵。这是她第一次到医院分娩,是婆婆的决定。婆婆说,这一胎來之不易,要以防不测。

王生勇和贵娘的长子大贵上一年级时就得到了乡长的恩泽。这孩子从一年级开始就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屡屡考试都名列第一,连第二名的滋味都没尝过。一路过关斩将,考取了般阳城内的名校淄博四中。高中三年,他班内第一,级部前三。家庭和学校都很看好这位清代贡生的重孙,希望他能一鸣惊人,拿下清华北大。生勇娘除了每天为长孙烧香祈祷,还专门养了一群母鸡,保证让大贵每天能吃上两个鸡蛋,她十分强烈地感觉到,老王家的辉煌历史将要重现。1964年的高考在即,别人都有剑拔弩张的感觉,大贵却优哉游哉,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人们都说这孩子临事不慌,从容不迫,颇有大将风度。可天有不测风云,临考试的前一天,大贵去了般河中游的水库洗澡,理由是考前洗一澡,保持好头脑。一连扎了三个猛子,畅游了三个来回,上岸后却觉得后背冰凉,喷嚏不断,患上了重感冒。高考两天,大贵是在重感冒的状态下参加的。高考成绩揭晓,他离清华北大的录取线差了二十分,最后被省内一所医科学院临床专业录取。考得不好,大贵在家蒙头睡了两天,连奶奶煮的鸡蛋也不屑一顾。

第三天,敬爷衔着烟袋,拄着拐杖来了,一下掀开大贵的被子,喝令他起来:“你能到济南念大学,这也是咱王家茔地冒了青烟呢。知道吗?你是咱王家庄,咱王家胡同解放以后的第一个大学生。”

敬爷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全家人的情绪又被点燃起来,王生勇请了本家的一个厨师,在娘住的北屋里一连摆了两天宴席,王家庄有头有脸的人都光临了。那位乡长也来了,坐的是主宾的位置。

大贵读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二贵也已经18岁了。这兄弟俩虽然长得面目相近,可兴趣爱好大相径庭。二贵上学的时候,王家庄在村里一座寺庙的殿中用砖和破木板垒成几排课桌,算是建起了学校。二贵便进了这所小学,但他对念书不感兴趣,说一翻书本头就膨胀,倒是对家里的黑驴挺有感觉,一到节假日便替爹赶着黑驴往坡里驮粪,在磨坊里用布捂了黑驴的双眼,不时吆喝着让黑驴拉磨。爹弄爬猪配猪时,他也偷偷摸摸、饶有兴致地躲在墙角偷看,让爹王生勇好生尴尬。

王生勇便对贵娘发牢骚,说:“这二贵咋这么不长出息呢?读书没兴趣,弄牲口倒是把好手。当初我弄牲口是生活所迫,他小小年纪弄这个怕毁了前程……”

贵娘便细声相劝:“我说他爹你别急眼,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伙都说这二贵长得很像咱爹。”说着拿过桌上一个相框,相框里是王文言的戎装照片。又说,“你看咱二贵的眼睛、鼻梁,还有额头,真随咱爹,咱慢慢调教,让他当兵去。”

从那以后,贵娘就不断在二贵面前说他随爷爷的模样,有武官之相。二贵听了将信将疑,便拿了爷爷王文言的照片和镜子进行比对,真的发现了许多相似之处。于是问母亲贵娘:“娘,你看我像爷爷,是个当兵的材料?”

贵娘笑了笑说:“你是个当兵的料。但如今当兵起码得是初中生呢。”

二贵便表态说:“我一定弄个初中毕业。”从那以后他上学专注了,奋斗目标是初中毕业。他当兵的意识强烈起来,常常拿着爷爷的照片照镜子,反复比对人们说的他与爷爷的相似之处。但业余时间仍往父亲料理的驴棚猪栏里跑,他对这些畜类似乎有一种天性的喜好。

几年后,二贵真的拿了初中文凭,毅然告别学校,回到王家庄他所在的第六生产队饲养股,当了一名饲养员。那时已成立人民公社,爹爹王生勇的那头跟了他十几年的黑驴早已卖给了生产队,由饲养股统一管理。二贵下学那年刚刚15岁,爹爹王生勇问他:“想干点啥行当?”他回答得相当干脆:“我想和咱家的黑驴做伴,到队里的饲养股当饲养员。”

那一刻,王生勇感到脊背拔凉,心里说这小子算是废了,没什么雄心壮志。

贵娘知道后,对王生勇笑了笑说:“沉住气,等二贵到18岁时再说。”

二贵在饲养股只干了三年,就到了18周岁。初冬时节,冬季征兵的宣傳便开始了,村里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冬季征兵的标语和宣传画。这一年是1966年,王家庄那个从解放初期就当书记的“老书记”刚刚被王家胡同的王大耳朵取代。

王大耳朵嗓门如钟,这几天早晚两次在村里电线杆的大喇叭上声嘶力竭地宣读上级下发的《冬季征兵提纲》,不时讲解一番征兵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十年前的那个冬季,王大耳朵就是从王家庄的王家胡同参军的,还是那位老书记送他上的火车。在部队上,他进步很快,领导便推荐他上军校。但一文化考评,他便败下阵来,等待基层提拔,名额又受限制,只得按志愿兵复员回乡。他上台后威风凛凛,六亲不认。据说,般阳城的杨歪子和他是姨表兄弟,听说他当兵回来坐上了王家庄的第一把交椅,杨歪子激动得两眼掉泪。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买上两瓶曲阜老窖和一只纪氏肴鸡去了王大耳朵家里,想与他喝点,给他贺官。不料他却刚正不阿,拒腐蚀永不沾,把表哥杨歪子挡在茅屋门口,以嘹亮的嗓门把他狠狠教育了一番,说:“你别弄这一套,给我贺官,你没有资格,我们现在不是一个阶级。想当年,你耀武扬威,不择手段,囤积财富,终于跑到无产阶级的对立面,成了人民的敌人。现在你又弄鸡弄酒来腐蚀我,是想瓦解无产阶级队伍和社会主义阵营,是想……”

杨歪子赶忙辩解,说:“表弟,我不是想瓦解你,只是想跟你喝点酒,表示一下。”

王大耳朵又大手一挥说:“别叫我表弟拉近乎,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哩……”

杨歪子只得哀叹一声,悻悻而去。

贵娘与王生勇便合计:“今年二贵刚好够了当兵的年龄,无论如何得去找一下王大耳朵,让二贵当兵去。咱们和他可是一条胡同的近支兄弟呢,他肯定会给面子的。”

在给王大耳朵送什么礼物的问题上,两人又费了不少心思。王生勇说:“给他逮只大公鸡,外加三十个鸡蛋就行。”

贵娘思忖片刻说:“这是农村人家里都有的东西,我看你再骑车到城里给他买两条香烟和一斤茉莉花茶。王大耳朵是个烟鬼,茶也天天喝呢。”

征求娘的意见,娘说:“行,按贵他娘说的去办。”

于是,中秋节前的晚上,贵娘和生勇领了二贵,提了礼物,去了王大耳朵家。

王大耳朵刚吃完饭,样子像喝了两盅,脸庞紫里透红,正叼着烟卷喷云吐雾。听了贵娘和二贵的来意,又瞅瞅桌下的礼物,他神色威严地说:“你们这个二贵呀,不够当兵的条件。以前他爹王生勇是少爷,他爷爷是军阀部队的大官,听说可能在1949年跑到了台湾,投奔了国民党。当然只是听说。他的老爷爷是清朝末代的贡生,属于封建残余,这样的人的子孙后代能加入我们无产阶级的人民军队吗?再说了,他的文化程度也不行……”

这么多年来,王生勇和贵娘是第一次听人提到爹的下落,心中不由得纷乱起来。生勇先问:“兄弟,我爹去了台湾?你听谁说的?”

事实上,王大耳朵是有一次去县公安局开会,听主持会议的人说,据我方情报机关侦查,般阳城共有十几个赴台人员,好像说了王文言的名字,会上要求保密。他自知说走了嘴,便闪烁其词,说:“我是瞎猜的。”

贵娘便说:“我家二贵从小就没见他爷爷和老爷爷一回,应该不受影响吧?”

王大耳朵把一个烟蒂掐灭扔到地上,说:“你这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了,没见一面就没血缘关系了吗?打个比方,万一二贵当了空军,万一他爷爷真在台湾,他一阵心血来潮,开飞机去台湾找他爷爷咋办?上头查下来,说我把关不严,还不一枪把我毙了?”

贵娘还想说什么,王大耳朵把手一挥说:“这事别谈了。你们既然来找我了,我代表党支部、革委会给二贵安排个工作吧,他不是挺喜欢牲口嘛,让他到大队的饲养处当副主任吧。好了,我今晚还要开会,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茶烟我留下,公鸡、鸡蛋你们拿回去。”说着站起身来,下了逐客令。

二贵没能当上兵,像爷爷一样驰骋疆场、大展宏图,一家人并没有过度沮丧和悲观,他们觉得还有大贵和三贵,希望是很大的。而王大耳朵能安排二贵到大队的饲养处担任副主任,符合这孩子的意愿,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

大贵在省医科大学的学业如同在小学、中学一样出类拔萃,而且工作积极,政治表现良好。大三那年就被系里的党支部列为入党积极分子。有一天,两个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的人在公社一位女干部的陪同下来到王家庄,找上王大耳朵调查大贵的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王大耳朵便如此这般跟人家讲了一番,还亲自手写了一个证明类的信函,盖上党支部的公章给了人家。那两人又在那位女干部的引领下,去了一趟县公安局。当然,这一切大贵和他的家人都无从知晓,但从那时直到毕业,大贵的入党问题没了下文。大贵曾找系里的书记打听,书记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党员发展问题很正规,很严肃,你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因为“文革”,大贵延期一年毕业。1969年,他和在大学期间相恋的女友一起被分配到女友的故乡菏泽地区,到一家县医院工作。大贵从入党受挫的痛苦中走出来,满腔热情投入到工作之中,只用一年,他就成了颇有人气的门诊大夫。医院又把他列为入党积极分子,也派人走了外调的程序,但几乎没有阻碍,大贵成了中共党员,被提拔为科室主任。第三年又被列为副院长人选。大贵写信把这些情况告诉家人,让家人与他共享喜悦。贵娘知道儿子成了党的一员,内心很是激动,觉得这是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她在妇救会识字班任教时曾产生过入党的念头,可细一思考,觉得这是一个奢望,是不可能的事,也就作罢。所以她为大贵骄傲,因为她朴素地认为,成了党员就可以担当大任,成就更大的事业。

二贵在大队饲养处副主任的位置上如鱼得水,干得得心应手。因为那个主任大字不识一个,且垂垂老矣,一切事情都是二贵拍板。二贵经常到西关大集的牲口市上买卖牲口,渐渐悟出了一条生财之道。他几经打听,知道哥哥大贵工作的菏泽地区属于鲁西南,那里的牲口相当便宜,便只身一人搭长途客车去了大贵所在的那个县。那个县恰好是远近闻名的盛产牛、马、骡、羊之地。哥哥领他到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牲口市上,以便宜得令他咂舌的价格买下两头公牛、两头母牛。他立即辞别大贵,赶着四头牛走了两天两夜,徒步三百多里,回到般阳城。那天正是西关集,他把牛赶到牲口市,不到半个小时便成功交易,赚了一沓自己相当满意的票子。许多村的牛把式和吃牛马饭的人立马围上他,交给他订金让他进货。那天下午,二贵立马又坐长途客车去了菏泽。在车上,他眯眼沉思,产生了一个主意:这回一不做二不休,多买些牛马,雇辆汽车运回去,狠狠赚一笔。资金不够,找哥哥大贵想办法。

一开始,大贵面露难色,坚决不肯。

二贵急得抓耳挠腮,说:“我这也是为广大的贫下中农服务呢,我借你的钱你放心,回去卖了牛马钱到手,我立马坐车给你送回来……”

经不住二贵的软缠硬磨,刚刚上任副院长的大贵从他分管的计划生育专项资金里挪用了两千元给了二贵。

二贵千恩万谢,兴高采烈地走了。

大队饲养处的老主任找上王大耳朵汇报说:“二贵七八天不见人影了,不知捣鼓啥去了?”王大耳朵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按规定,大队饲养处归大队直属,工作人员有事必须亲自向書记请假。一连七八天不见踪影,你王二贵是在向我王大耳朵挑战!

王大耳朵立刻派人追查二贵的行踪。当知道这些天他正往返鲁西南和般阳城之间鼓捣牛马买卖,王大耳朵怒不可遏,立即亲自去工商局,告了二贵的状。工商局派来的人在西关大集牲口市将正得意扬扬进行交易的二贵逮了个正着。运来的牲口全部没收,还差点扣了被雇来运输的那辆汽车。二贵被行政拘留15天,投入的资金血本未归。

王生勇和贵娘听说大贵借给二贵的钱是公款,立刻求亲告友,东拼西凑了两千元还上。但大贵仍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行政撤职的处分。大贵这颗在奶奶、父母以及王家胡同乡亲们心目中的希望之星无可奈何地陨落了。

奶奶连惊带吓大病一场,住院月余,两次告危。有一次醒来之后,两眼呆滞地看了看正为他按摩的小孙子三贵,突然说了一句:“我刚才看见你爷爷从台湾坐飞机回来了,这是又走了?”弄得三贵莫名其妙不知如何作答。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说话间三贵也长大成人。他长得身材魁伟,膀大腰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王家胡同的人都说他举手投足之间颇有爷爷王文言的风范。上学时,他的学习成绩虽不及哥哥大贵,但在班里也是名列前茅。许多人说他不愧为王文言的孙子,是个人才。1975年从城里的淄博四中毕业,回到王家庄后的第二天,他就去了村里刚建的一个红砖厂当了一名出炉工。每天光着臂膀,推着四轮平板车从炙热的窑炉堂中把砖搬到平板车上,然后推出来,又按规定的数量和样式,把那些热腾腾、红彤彤的砖排垒成垛,垒了一垛又一垛。有一次,县文化馆的一位摄影家到文峰山一带采风,神使鬼差地走到了他们的砖厂,拍摄了三贵他们搬砖的炉膛,又拍摄了他们卸砖的场面。成片的红色砖垛拍摄出来,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摄影家对自己的这幅作品极其满意,但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子,就是想不出一个满意的名字。二贵推着车在摄影家的跟前停了停,瞅了那照片几眼,说:“叫‘未来的城市行吗?”摄影家茅塞顿开,大喜,一下握住三贵粗糙的双手,说:“好,这个名字好。城市中的楼房都是用砖建造的。这些砖排在这里又像楼房,这个名字很有寓意,你这个小伙子挺有艺术想象力。”说完,又在采访手册上记下了王三贵的名字,过了一阵,那幅摄影作品在《淄博日报》的“孝妇河畔”文艺副刊发表了,上面竟署了这样的字眼——题名:王三贵,摄影:XXX

村书记兼主任王大耳朵最先看到这张报纸,看到王三贵的署名。他拿着报纸来到砖厂,找到了王三贵,说:“你小子还净闲心呢,帮人家摄影家起名,可这也难以改变你下苦力的命运。”说完,将那张报纸丢给了他。

然而,这时的王三贵已在悄悄复习高中的功课。他从大哥大贵的信中得知,1977年将恢复高考,他要为此一搏,他要挑战命运。但是王三贵未能如愿,他以三分之差被挡在了梦想的大门之外。那个秋风萧瑟的晚上,他揣了那张印有他名字的报纸,在般阳河畔徘徊了半宿。他想得最多的是一句名人的话:命运需要抗争,抗争就有希望。忽然,一道耀眼的手电筒光束照到了他的脸上,是父亲王生勇和母亲贵娘找他来了,他们生怕小儿子因高考失利而出现闪失。

这年秋收之后,冬季征兵的宣传画和标语又贴满了王家庄的大街小巷,只是村里的扩音喇叭里没有了王大耳朵的声音,原来他刚刚被撤了职。大队从公社派来一名年轻的书记主持王家庄的工作,王三贵第一个向书记递交了入伍申请。年迈的奶奶竟激动地领着儿子王生勇和儿媳贵娘到大队办公室找了年轻书记一趟,表示了坚决支持三贵参军入伍、保卫祖国的决心。年轻书记马上打电话将这事告知了市报驻县的记者。记者迅速赶来,对三贵一家做了采访,第二天便在市报发了典型报道。

然而,王生勇和貴娘因二贵当年参军受阻的事心有余悸,忐忑不安地问三贵:“如今这政策咋样?你爷爷……”

三贵知道父母的心事,便打断父母的话说:“今非昔比了,如今的政策开明着呢。”

王生勇便和贵娘鸡啄米般地点头称是。

三贵顺利地参军入伍,他身着戎装,佩戴红花,奶奶、敬爷、父母和王家胡同的乡亲们一直把他送出村外,看他上了汽车。奶奶不时擦拭泪水,她好像看到了丈夫王文言年轻时的英姿。

三贵在东南沿海的一个岛屿上从军三年。复员前夕,他入了党。有一次提干的机会,他却毅然弃之。因为他从父亲王生勇的信中得知村里那个红砖厂因管理不善停工荒废了,当时他就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申请复员回到故乡王家庄去,回到文峰山下。他和故乡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那位公社委派的年轻书记早已到般阳城工作去了。新的负责人是王大耳朵的一个侄子,叫王小皮,和王三贵也算叔伯兄弟。王小皮原在文峰公社的一个生产三氯化铝的化工厂干供销员,整天走南闯北,胡吃海喝,挺滋润的。是王大耳朵给他指点迷津说:“趁着年轻,尽快入党,将来在厂里或回大队当个领导,那才是长远之策。”王小皮也听话,立马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厂里,又明里暗里做了些小动作,很快成了预备党员。公社派的那位年轻书记要到县里工作了,公社党委便把王小皮派回大队,担任大队长主持工作。他椅子还没坐热,三贵复员回来。因三贵是正式党员,他感觉备受威胁。几次找王大耳朵商议对策。王大耳朵便面授机宜说:“你就盯住公社书记,让他想法把王三贵安排到公社的某个单位工作,等你转正了,成了书记,任谁也无可奈何。”

几次明里暗里做工作,公社书记终于同意了王小皮的要求。

三贵刚回到家,放下行李,王小皮便跟进门来,和三贵握了手又拥抱,对王生勇和贵娘说:“叔叔婶子,我和三贵三年不见了,今晚我要代表大队和老少爷们为他接风洗尘。”酒过三巡,王小皮告诉三贵,公社对他很重视,专门召开会议对他的工作安排进行了研究……

没等王小皮说完,三贵就说:“不给公社添麻烦,我哪儿也不去,我想承包咱村东的那个红砖厂。”

啥,承包红砖厂?王小皮十分不解:“大队可没钱投资。”

三贵拍拍小皮的肩膀说:“你只提供场地和现有的机器设备,你起草个合同,看一年给大队上交多少利润?”

王小皮偷偷笑了,心里说,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他王三贵收拾了大队的一个残局,我王小皮还有钱挣,何乐而不为?当即就拍板定了下来。

三贵苦口婆心地做思想工作,终于让爹娘和奶奶同意了他承包砖厂的想法,又到农村信用社贷了3万元,只用一个月时间,那个废弃了两年半的砖厂的炉火被重新点燃,那条20米高的烟囱又冒出了希望的烟缕。

二贵也摇身一变,被三贵任命为生产厂长。这一年二贵33岁,就在这一年,他娶上媳妇,成家立业。卖了驴和猪的王生勇也被三贵安排在砖厂当了记账员。

十多年的时间里,三贵与王小皮相安无事。王三贵的砖厂从简单的规模、简陋的设施做起,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升级改造,产品不断更新换代,从土砖、黏土砖到废物利用的煤矸石空心砖,再到20世纪90年代的蒸汽砌块。般阳城内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他当选为市级人大代表,成了般阳城内赫赫有名的企业家。20年代30年代,祖父王文言修了王家胡同的路,五十多年后,他修了王家庄内所有的路,并且安装了路灯。王三贵还投资翻建了村小学,让这个雏鹰展翅的地方焕然一新。他时常想到摄影家那幅由他起名的作品《未来的城市》,想起这个名字,他就能想到未来的王家庄,想到未来的文峰山!

就在他复员回乡第九年的春天,他和村书记王小皮之间产生了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个矛盾就源于文峰山。

那些年,各地开始了规模宏大的城市开发建设,水泥、钢材、蒸汽砌块,特别是建筑石子供不应求,而且利润空间巨大。好多做“沙混”项目的老板盯上了文峰山,盯上了王小皮。因为文峰山植被下的山石是上乘的青钙石,这里离城市又近,开采成本极低,他们虎视眈眈,垂涎欲滴,争先恐后地来到王家村与王小皮谈合作,要把文峰山的山体变为城市的楼体。

三贵十分关心这件事的进展。他几次在市人民代表大会上上交提案:文峰山坐落于般阳城边,城市稍一扩容,便可进入城市的怀抱,是般阳城内仅有的一座山,是这个城市一叶健康的肺,保护文峰山利在千秋。那天晚上,村里的一个党支部委员悄悄到他家里告诉他,明天上午王小皮要到般阳城与一家有相当背景的大公司签合同了,主要内容就是开采文峰山的青钙石。当天夜里,三贵几经打探,知道了王小皮要签合同的那家宾馆。

第二天一早,三贵先是到乡里找党委书记和乡长,表达了对王小皮要与人合作开采文峰山的强烈不满,然后又骑车去了那家宾馆,他几乎是和王小皮同时进入宾馆大门的。

王小皮看见三贵进来,不由得一惊。但觉得签合同的事很秘密,就没往坏处想,便问三贵:“你厂里在这里有业务?”

三贵瞅他一眼,只是点点头,并没说什么,脚步却和王小皮保持一致,坐电梯上到八楼,随着王小皮进了他提前预订的一间铺着大红地毯的接待室。早已在接待室等候的合作方几个人立刻起身与王小皮握手寒暄,又问他身后的三贵:“这位先生是?”

王小皮神情尴尬,没等他说话,三贵便自我介绍说:“我不是先生,我是王家庄的一个村民。”

一看情况不妙,王小皮立马把三贵往门外推。三贵一挣身,顺势坐到了牛皮沙发上,说:“你别拉我,我是代表村民来说话的。”

王小皮站在那里,一挥手说:“我是一村之主,只有我能代表村民说话。”说着冲合作方使个眼色说:“拿出合同,马上就签。”他接过服务小姐递上的脱了帽的碳素笔。

三贵一下子上了脾气,他起身上前一步从王小皮手中夺过碳素笔,一把掰断,说:“不征得村民同意,这个合同你甭想签!”

这时乡里的书记赶到了,看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惊出一身冷汗。他伸出双手朝下压了两下说:“大家都别激动,这事责任在我,小皮找我汇报过这事,但我考虑欠周密。今天合同先不签,再议,再议。”

三贵对乡书记说:“我看办法只有一个,就是马上召开村民大会,让大伙表决。”

乡書记瞅了王小皮一眼说:“我看这个办法好,你马上回村筹备,近期召开村民大会。”

村民大会召开前夕,一直住在般阳城里的杨歪子硬着头皮到了王生勇家里一趟,他的精神状态比那年来给王大耳朵贺官时好了许多。来的那天他特意理了发,刮了胡子,还穿了一身并不很合身的黑色西服。

虽然历史上两家人有过许多瓜葛和恩怨,王生勇、贵娘、二贵、三贵和奶奶还是不计前嫌地接待了他,又是斟茶,又是递烟,令他好生感动。他拭去眼角的几滴泪珠后说:“我今天捎了一封信来,是三贵的爷爷从台湾让我叔捎来的……”

闻听此言,一家人的情绪一下子沸腾起来。奶奶老泪纵横,抽噎着说:“那老东西还在世?还想着这个家?”

三贵问道:“你叔咋不一块来呢?”

杨歪子眼珠转了一下,说:“他是风寒腿,一路劳顿,疼得厉害。”说完,从西服的内兜里将信拿出来,给了三贵。

三贵的手微微颤抖着将信撕开,陈封四十年的信息从只有一页纸的字里行间汩汩溢出。信中说,因为他一直从军,现在还不允许回大陆省亲。他从孙传芳的军阀部队率部投诚了国民党军,1949年从海南岛坐船去了台湾,现居台北,身体尚可,信中还问及了王家庄和文峰山的许多事情。并捎来一万美金,以补生计之用,以释愧疚之心。他也获悉大陆这边有三个孙子,请求回复信札,告知近况。信的最后一句是,他万分想念文峰山。信里还放了一张穿着中山装的彩色照片。

杨歪子立刻又向奶奶呈上一个厚厚的牛皮信封,说:“这是捎来的一万美金。”

全体村民大会在乡政府领导的主持下如期举行。

王小皮准备充分,写了近十页纸的发言稿,代表村两委第一个在会上发表演说,一说他这些年如何带领全村人艰苦奋斗,改变面貌;二说他谈的这个开采青钙石的项目如何和村民利益息息相关,到时村民一人能分多少钱;三说村里的远景规划……这时有几个人就起哄道:“你别啰啰这个规划了,从一上台就啰啰,如今一项也没实现,瞎啰啰!”

王小皮讲完后,三贵上台发言。他声调平缓,但极富情感:“文峰山是咱故乡的山,它养育了王家庄的世世代代,它如果被掏空了,就等于人的躯体没了内脏,生命将不复存在。有文峰山在,王家庄就在;有文峰山的秀美,就有王家庄的美丽。保护文峰山,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我们千万别被一时之利迷惑了双眼。”末了,他还畅谈了一些设想,比如进行旧村改造,比如建设文峰山森林公园,比如像江浙一带在村里成立股份经济合作社,比如建设王家庄幼儿园,比如修建王家庄村民公墓,比如修纂《王家庄村志》……

人们感觉这个王三贵真是个人物,纷纷对他刮目相看。从那天起,村民中让王三贵当村书记的呼声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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