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脚

2023-09-01 07:39杨光路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4期
关键词:车子河南

杨光路

已经是下半夜了。苍穹星辰寥落,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看不见光溜溜的村庄。大人孩子都熟睡着,沉浸在暖融融的梦乡里。

“汪汪汪……”突然响起了狗吠声。被惊醒的人忽地从被窝里翘起头,像逃出了噩梦,惊出一身虚汗。他支棱起耳朵瞪着眼,捕捉着外面的动静。听到汪汪声,全村的狗都起来搭腔了,叫声连成一片,狗吠吵翻了沉寂的村庄。

胡同里响起了脚步声,急匆匆的。不时伴有一两声咳嗽,是男人的粗喉硬嗓,喀喀的。听上去用了力,是故意的,有点夸张,好像是在提醒人们:大伙只管睡觉,我不是小偷!

不多时,那个男人就在谁家的角门停住了。他开始叫门,声音比刚才的咳嗽更高亢。

“听到了——来了——”那家的屋里终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男高音。

叫门的男人长出一口气,又回喊了声:“赶紧走咧——”

那男人撂下话头脚刚走,这家的角门就吱扭打开了——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从门口里冲出来,歘地戳进无尽的黑夜里,拱出了一条圆锥形的白亮的隧道。随后从隧道口钻出一辆太平车子,车架上横摽着一条半满不浅的口袋,往下弯曲着,酷似一个特大的“驴缨子”或“牛梭头”;紧接着就跟出了一个男人。他双臂驾着车把,脖子上搭着一根襻。刚才给男人开门的,是他的女人。她拿一只手电筒,光柱打通了黑夜的隧道。

“快把门关了吧。”男人一脚迈出门口,扭头对女人说,“孩子醒了别找不着人。”

女人柔顺地“嗯”了聲,又嘱咐了男人一句:“道上你多加小心,可早点回来呀。”

手电筒的散光把女人的脸庞清晰映现,这是个年轻俊秀的女人。她倦意融融的目光像两股清水,直往男人的背影上泼洒。漆黑的夜,离别的人,空虚的家,遥远的路……所有的这些不寻常,不能不让她心事满怀。

“知道了,回去吧。”男人已经走出七八米,只把话扔到了身后。

男人的音调低沉了些,像悄悄话,但有段距离隔着。可女人的耳朵比磁铁还灵,把悄悄话全给吸过来了。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看着男人大步走远,才返身关了门。

半宿大夜的,四处黑咕隆咚,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清楚。那个男人推着车子一出胡同口就拐上了大街。前边不远处,他听到了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还看到两三支旱烟忽明忽灭。这儿好几个人在等他。他入了伙,人数就凑齐了,总共六个人。他们跟前都停着一辆太平车子,车上也都摽着一条装满的大口袋。

“走吧咱。”不知谁摸瞎说了句。

“走!”其他人呼应着,一起推起了车子。

夜幕黑得像海底,他们谁也看不清谁,只有朦胧的人影。他们推着车子,相伴着踏上了夜的征途。往西走到村口,他们又向南一拐,踏着乡间土路急匆匆地走去。

这个时节刚刚出了正月,还是春寒料峭。冷飕飕的小北风像小刀一样乱划拉,要割破夜幕。这几个推车的汉子,身上还穿着棉袄棉裤,脖子上挂着襻,脚底像生了风,胶皮的车轱辘借着风力滚滚向前……

夜幕中他们身影绰绰、脚步嚓嚓,带着几分神秘,如影随形,仿佛行走在蒲松龄的“聊斋”里,走出了一路的皮影戏。

半夜的觉最香了。可这六个推车的汉子,不在家里安安稳稳地睡大觉,这么早到底是干啥去呀?

他们这是下河南,去推地瓜干子。他们要去的“河南”,不是坐拥嵩山少林寺的那个河南省,而是鲁北大平原上济阳东北乡的黄河以南。他们为啥下河南去推地瓜干呢?说起这事来,时光要往回穿越至少五十年。

那还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们村还相当贫困。生产队每年按人头分的口粮,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斤。这点口粮,全家老小要从正月熬到腊月,前头的日子难免会有饥荒等着。村里人为了让锅灶不断顿,分的口粮都舍不得吃,把麦子、大豆和玉米先存放到大瓮里,日后再跑到河南去,拿粮食去换地瓜干子吃。瓜干比粮食便宜,换回来的数量多,吃的时间长。

那时候不光缺吃的,还缺烧的。也是赶巧了,吃的、烧的,这两样东西河南那地方都有。出了我们村往南,过了黄河就是章丘。那里南部是山区,山里不光盛产地瓜干,还有煤矿井,出产炭。于是在村里人的心目中,章丘的山沟沟,就是个福窝窝。青壮汉子们纷纷驾着小车下河南,跑到那里去推地瓜干,去推煤炭。

这时候的天依然黑着。这几个男人推着车子,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越过了一座又一座沟桥……约莫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张辛村。这里的黄河有个小码头,叫“张辛渡口”。夜色中宽阔悠长的水面,幽暗里泛动着粼粼波光,不时传来哗哗的波涛声。

桅杆拉满了船帆,机器咳着嗓子轰鸣,木船拔锚启航。守在船头的艄公撑起长长的竹篙,一下下地探着水位,看着船头破浪前行。船头拱着水流勇往直前,水面翻卷起一排细碎的浪花。整条船摇摇晃晃水上漂,六个推车汉感觉自己仿佛飘起来了,宛若在黄河的仙境上腾云驾雾。

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他们已站在对岸,打量着辽阔的水面发呆。好奇怪呀!一过了黄河,咋就感觉离开家十万八千里了呢?

这个时候,天放亮了。

“都愣着干啥?走哇!”有人催促。

他们回转过身,收回思绪,又驾起各自的太平车,迈出了从河南往南远行的第一步……

年好过,春难挨。眼看着开了春青黄不接,锅灶里面临“断顿”。入了冬,灶火里没啥烧的,又要“断炊”。所以村里的男人一年要跑两趟河南,春天去推地瓜干,到了秋后,又得去推炭。年复一年,已成惯例。他们下河南一般是要分期分批走的,今天三五个,后天七八个,把空当交叉开。几个人合伙一起去,路上互相有个照应,比较方便、安全。

天亮以后,黄河把他们送走,他们也决绝地把黄河遗弃在原地。走着走着,看看升高的太阳,已过了吃早饭的光景。这时候,有人说肚子开始叫了。一个同伴回应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碗热水都喝不上,咋吃?另一个就支着,别理它,爱咕噜就叫它咕噜吧,咕噜够了它就不咕噜了。他们赶路的脚步一刻也没停下来。

来到高官寨,他们直接去了供销饭店。每人花两毛钱,要了一碗鸡蛋汤。掏出带来的干粮,多数是地瓜面的窝窝头,或者大饼子。还有一个带来了菜团子,也是地瓜面的。见是菜团子,其他人眼睛都亮了,心里好羡慕。

服务人员端来六碗鸡蛋汤,腾腾冒着热气。汤是热的,干粮是凉的。他们摸起干粮就吃,腮帮子鼓起来。嚼上几个来回,就抻下脖子把嘴凑到碗沿上,呼噜喝口鸡蛋汤,把干粮冲下去了,吃得那个香甜。那胃口,那吃相,那神态,豪爽得就像吃着一桌酒席。

干粮吃饱,鸡蛋汤也一干二净。每人又要了一碗白开水,灌灌缝,下下食儿。喝水的工夫,有烟瘾的就掏出烟袋装上一锅子,或者摸出纸条卷支喇叭烟,美滋滋地抽起来。

水喝光烟抽完,气也喘匀了。他们相约着走出饭店,直奔大院东南角上的公厕里,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扎上裤腰,又把推车的襻挂到了脖子上……

他们推着车一路继续往南走。穿过了白云湖,又越过了宁家埠,然后就到了枣园。吃了中午饭,又从枣园出发,瞒过埠村继续向南开拔……擦黑的时候,他们一头闯进大山里,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垛庄。

一个个公社走过来,可把他们累得够呛。脚底板子连拱火带抽筋,在突突地跳;小腿肚子绷得像腰鼓,捏一下邦邦硬;手掌、胳膊、膀子,还有腰,酸胀发疼不敢动,浑身关节皱巴巴的像个木头人。来到旅社的房间里,大家一屁股摔到床铺上,倚着被子就呼呼噜噜地打起了响亮的鼾声。

他们比太阳起得早。大家商量好,俩人一伙,分组行动,一伙进一个村。还有一条,都记死了,垛庄北边的那个什么村,村头有棵大榆树,晚上就在那里碰头集合。如果缺一个,谁都不能走。

这一带满山遍野种地瓜,经常有外地的人来兑换地瓜干,人家没了现成的货也是常有的事。他们只好继续跑。穿行在群山之间,仿佛进入了世外桃源。有一个寂寞了,就哼哼起小调来——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走远路、岔路多,

你千万莫走错……

在他们眼里,山里比平原好。山是那山,水是那水,山头有棱有形,山梁有起有伏,像成熟的女人充满无限风情。山里的四季有看头,开了春草木泛绿,山清水秀;立了夏山风清凉,气候宜人;入了秋层林尽染,果实满枝;就是冬天不大好,风刀子把一座座山头剃光了,但山体坦坦荡荡地裸露出来,那一块块奇形怪状的嶙峋乱石,那一条条伸向大山深处的羊肠小道,那一处处深深浅浅的山坳峡谷,也怪有趣味的。

等找到了货源,他们相互看看对方的粮食与瓜干,成色都相中了,再讨价还价,如果高得太离谱,只好去找下一家。生意谈妥开始过秤,先过河北的粮食,算出兑换的斤两来,再如数称河南的地瓜干。

这桩买卖不寻常。与纯粮食比起来,地瓜干属于次等口粮,一斤粮食能换三四斤,甚至四五斤。成交后,二者的价值是相等了,可重量有了好几倍的悬殊。再加上地瓜干本身就轻,体量就翻倍增。来的时候,他们的太平车上就推了一口袋粮食,才一百多斤;可装完了地瓜干,太平车那碾盘似的骨架一下子就看不见了。车上垛满了口袋,纵横交错排了四五层,当然,车载也大大地加重了。在他们看来,如果低于五百斤,都不够来回的跑道钱。

太阳偏西,山路崎岖逶迤。刚拐过一座山头,车子像个无赖一样耍泥腿。推车汉不信邪,双手攥紧车把,浑身的肌肉结成疙瘩,弓着背、撅起腚,脚走八字步,车轱辘又转动起来。一不小心,车子颠簸了下,地瓜干“唰啦”低叹一声。听到这清脆的声响,推车汉却暗自高兴,地瓜干真的干透了。

大山里卧着沟壑峡谷,山路弯曲起伏像爬行的蛇,扭动出无尽的风险和挑战。下坡时,车子瞬间露出野性,跟小牛似的要撒欢;一旦拢不住,那就是脱缰的野马。爬坡时,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要去冒险;如果体力不逮却硬推,推到半坡力气用尽,千万不能放车子,否则车子必定反转,顺坡背道而驰,反会把人推下去!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上高山、下陡坡,

你千万莫歇脚……

走陡坡有技巧。遇到陡坡,他们不是把车子放下,而是把车子一拧,让车轱辘横在路面,车子就不会动了;借着这个工夫喘口气,歇一歇,等缓过劲来,再把车子拧回去,调正方向继续前进。

天已经黑下来了。风高月瘦,夜茫茫,路苍苍。

垛庄北边的那棵大榆树,俨然一位沧桑凌乱、瘦骨嶙峋的老人,冒着早春的寒风默默地伫立在村口的路旁。干枯的树梢上挑着的那轮弯月,恰如一只孔明灯在摇曳着、守望着,翘首以待。

果然,那六个汉子推着车如约而至,陆续赶来。大树底下,他们一个也不少。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出门在外风雨多,

你大树下躲一躲……

他们再次把襻挂上脖子,襻绳又绷紧了。他们迈开步,推着全家老小的期盼和温饱,沿着平坦的大道往北进发。

走过了村庄就是田野,田野前头又是村庄。夜色如山石般生硬,把早春的寒风磨成钢针,呼啸着万箭齐发。残草败叶瑟瑟发抖,僵硬的树枝凄凄呻吟,脚下的地皮皴裂出道道伤痕,却吹不干他们头上腾腾的热汗……

这六个汉子推着太平车,排列着蚂蚁搬家似的阵容,往北运送着养家糊口的地瓜干,昼夜兼程。他们小腿肚子发胀,脚底板子抽筋,頭昏脑涨眼发花。毛驴干累了还得打几个滚儿呢,何况两条腿的人。他们多么想找一盘炕,打个地铺也行,痛痛快快睡个囫囵觉,光打呼噜不做梦。走到埠村时已是夜深人静,他们再次住进了旅馆。

一觉睡到大天亮,供销社上班了。他们一起出来逛商店,给老的少的买礼品。孩子大的去了文具店,买了文具盒、画本和蜡笔,还有《新华字典》、连环画之类;孩子小的和有老人的,就进了副食店,他们回忆着老人孩子爱吃啥,一边看货一边思量,有的买了两封点心,有的称了一包花糖,还有的要了两斤柿饼。老人的、孩子的都有了,还缺谁的呢?老婆的。老婆是自家的“屋里人”,没有她的咋能行?

他们说,女人嘛,爱穿戴。吃得孬好,她不在乎;跟着男人吃苦受累,她也不聒噪。可有一样儿,就是爱摆量、好打扮,老毛病了。

他们又来到了布匹服装店。店里的服装五颜六色,一时都拿不定主意了。有个说,买两双尼龙袜子吧,护脚、暖和、洋气,花钱还少。大家都笑了,说行。

可有个年轻点的就没有买袜子。他给媳妇买了一件花裤头!大伙一愣,这是啥来头?你龇牙我咧嘴,都不怀好意地笑了。

其中有一个公开反对:“裤头啥好的?穿到里头又看不见。你要真疼媳妇,听我的,给她买件花褂子。”

那个年轻人摇摇头说:“带的盘缠不够了。”

“俺给你垫上。”

“借钱拉窟窿买褂子,回了家,她还不得骂死我?”

“找借口。你呀,疼钱!”

“可我也没布票啊。”

“咱有啊!”那人说着拍了拍上衣口袋。他凑到年轻人耳边,悄悄告诉他,他临来做了两手准备,万一粮食不行,哼哼,咱还有布票,不白跑。

年轻人两眼瞪起来,说:“那,你咋不买呀?我才不上你的当,撮弄着别人下泥窝。”

旁边另一个也不淡定了,站出来打抱不平。他埋怨那人:“你真是多管闲事。人家给他媳妇买个花裤头,你也能吃醋。”

大家哈哈大笑。

他又转头鼓动那年轻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买,我支持!裤头咋了?裤头也是衣裳!”

大家又笑了。

几个女售货员就站在一旁,刚才一直绷着脸很严肃,这会儿也被他们一递一句的贫嘴逗乐了,笑得直不起腰来。

几乎是整整一代人,他们推着小车下河南,推走了饥饿,推来了温饱;推走了迷茫,推来了希望。他们推出了豪迈的经历,也推出了雄壮的人生。

遗憾的是,这个小职业从来就没个响亮的名分,要么说“跑河南推地瓜干的”,要么就是“下河南推炭的”。他们起五更睡半夜,风里来雨里走,那么吃苦受累,却连个正经的职业名称都没有。

当这个角色湮没进岁月的长河以后,再回望那段历史,太应该给他们起个堂堂正正的名字了。村里有好几个赶着毛驴车跑贩运的,大伙都称他们为“拉脚的”。这些推小车下河南的人,往家鼓捣了地瓜干子再倒腾炭,那就叫“推脚的”吧!

他们推脚的下河南,一个来回大约要跑五六百里地。顺当的时候,一般需要四五天;如果中途遇到周折和麻烦,比如赶上阴雨天、车子爆胎等,就得花费七八天,甚至十天半月。当然了,有时候他们推脚过河倒坝、大老远地跑了去,也会赶上章丘一带遭遇灾年歉收。人家一家老小还不够吃的,哪会舍得再拿自己的“多”去换你的“少”呢?他们只好像燕子觅食喂雏一样,向着更遥远的目标星夜兼程,一路往南挺进,跑到淄博、莱芜一带的山区去打探、寻找,不把地瓜干子推回家绝不罢休。全家老少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碗粥,无不浸透着推脚汉们不屈不挠的力量和血汗。

回首当年,他们那代人推脚风餐露宿、负重前行,一辈子吃了两辈子的苦。有时候,他们推脚过黄河赶上枯水期,河底只剩下一层浅水。去的路上推载少,这点残水挡不住他们百十斤的小推车,更挡不住他们的年轻气盛,为了节省点盘缠,少占些工时,他们宁可不绕道走浮桥,横下一条心要从河上硬蹚过去,天寒地冻也一样。他们脱掉鞋袜,挽起裤腿,你推我拽,光着脚丫子踩着冰碴,硬生生把一辆辆小推车送到了对岸。

多年以后,他们大都落下了肠胃病,有的得了关节炎,有的烂了脚趾头,有的患上了静脉曲张,不是腰疼就是腿疼。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日子好过了,村里的男人们再也不用跑河南去推脚了。而他们那代人也越来越少,越活越成“古董”了。他们有满肚子的心里话,逮着机会就向年轻人唠叨,讲述那段苦不堪言的经历。这其中有炫耀,有告诫,更有勉励。每每讲完了之后,他们还不忘丢一句调侃:“现如今,别说再去跑河南,就是黄河上有袋粮食白送,我都不去推的!”

可那时候你得推。

在供销社门市部,六个推脚的汉子买齐了回家的礼物,回到旅馆吃饱喝足,又一次挂上襻,推起了他们的太平车。六车地瓜干形同六座小山。他们推着小山行走在公路上,那气势简直就是在愚公移山……

归心似箭。家就在前方,也越来越近。

车轮子碾压着一路的阳光,似乎在跟太阳赛跑。日头在后面尾随着,不知不觉又直射到了他们的后脑勺。晌午如期而至。穿过了白云湖,一个说肚子里又咕噜了。有人随声附和,是啊,垫补垫补吧,吃饱了腿脚更有劲儿。

前头不远又是一个村子。他们来到村头那家修车铺里,喝着大爷大娘烧好的白开水,啃着硬邦邦的窝窝饼子,就着咸菜疙瘩,又是一番狼吞虎咽。噎得抻脖子了,就端起碗喝口热水,干粮就冲下去了。他们已把健壮的肠胃当成了一口锅,身上旺盛的热能就是那烧锅的火,干粮凉不凉的,只要咽进了肚子,就啥都好说了。

如果不出啥意外,这该是他们这趟推脚在外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他们挂上襻推起车,扭头又向大爷大娘打声招呼,再次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叫一声我的哥,

你来听我说。

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你走到那月亮落。

月亮落,我的哥!

哥呀,我的哥呀……

金灿灿的晚霞像一条粉红纱巾,喜气洋洋地铺下来,覆盖了整个村庄。这个时候,他们六个人推着六车地瓜干子逶迤着进了村口。家里的老婆孩子一窝蜂跑出来,连同一些街坊邻居,远远地往前赶着去迎接。人人都笑容满面,欢天喜地,比过大年还高兴。

人群中跑出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他拿着一根短绳子,跑到一个推车的男人跟前,大声地叫着“爹”,非让他爹停下来。他要拴上绳,帮他爹拉车子。

推车的男人笑了:“不用不用。别闹了,爹推得动。”

男孩很执拗,非要拉。他回头叫了一声“娘”。

跟在后面的年輕女人——哦,她好面熟啊!对了,那天半夜打着手电筒送丈夫出远门的那个女人,不就是她嘛。女人看着执拗的儿子,脸上盛开了两朵红晕晕的花。她笑着数落男人:“你这当爹的!孩子是看着你亲,你咋不叫他拉呀?”

女人走上前,把绳子系在了车前头。

男孩抓着绳子头,把绳子背在小肩膀上,撅起小屁股,扭动着小腰身,还腾出一只小手大摇大摆地甩呀甩,有模有样地拉起来。

大家嘻嘻哈哈笑声一片。

推脚的男人也笑了。他眼眶里沁出了亮晶晶的两汪水。一路上的不容易,什么辛苦啊,什么劳累啊,什么磕磕绊绊啊……这下可好,一股脑都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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