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套大鹅

2023-09-01 10:29吕阳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大鹅冲锋衣圈儿

吕阳明

对面的小区本来是开放的,如今被护栏围得水泄不通,只留下一个出口。每天有一辆车开过来值守,车头上是一面“抗疫突击队”的旗帜。他们每班两人,一天三班,查出入证,测温,忙个不停,冷了就把车打着火,钻进去暖和一会儿。汽车排气筒滴的水在地砖上冻起一根根冰柱,我仔细数过,有五十多根了。这是我每天百无聊赖地坐在饭店窗前,看到的固定情形。

两个多月前,我开着那辆破皮卡,拉着一车大鹅从林区老家来到疆城,就被困在这个饭店里,回不去了。出来时,我妈说,等过了正月十五,拉你三舅一起回来,钱挣多少是多呀,够花就行。我妈是这么说的,我知道我妈是想她弟弟了。

饭店是我三舅开的,在疆城合作区口岸家园小区对面。并排一溜平房饭店,从春节到现在都关着门,不能营业,只有我三舅这家铁锅炖大鹅还开着,晚上霓虹灯招牌还时常闪亮,在这周围一片寂静的黑暗里,闪烁着突兀绚丽的光芒。

我今天起床,有些头晕,大约是夜里被三舅的呼噜声吵得没睡好。我唯一的工作就是喂那群大鹅,饭店虽还开着,可是不能招待顾客,开着门只是因为我和三舅要住在里面,吃喝拉撒,人间烟火。

三舅起来了,睡得眼睛都肿了,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扭身去刷牙,“啊啊”地干呕了几声,又马马虎虎地洗了把脸。来到窗前,向对面小区望一眼,我以为他马上会说,这一天天的,烦死了。不過,今天他没说,他说,微信里有人说,明天开始不用值岗了,小区开放,没准饭店能重开张了。我没吱声。三舅说,我得出去看看。三舅边说边穿他的羽绒服。这两个月吃了睡,睡了吃,三舅明显发福,肚子圆鼓鼓的,羽绒服拉链勉强拉上,紧绷绷地箍在身上,越发像小地缸了。我动也没动,抬了抬眼皮算是回应。也懒得扒拉手机看微信,从我来疆城,这样的消息每天都有,代表着人民群众盼望生活恢复正轨的美好愿望,听听就行,当不得真的。三舅总是满怀信心,每次都两眼放光地说,这回行了,用不了三两天就能开张了。可转眼不知道多少个三两天过去了。从开始封闭小区,我就说,咱把这些鹅都宰了吧,冻起来。他说,铁锅炖冻鹅就不好吃了,再说哪有那么大的冰箱啊。也的确是,真没地方放,总不能堆到后院吧,猫啃老鼠咬的。就这么着,在饭店后院搭了个棚子,把四十多只大鹅养了起来。我每天用温水冲玉米面和饲料给它们吃。这四十多只大鹅个个都精神抖擞的,浑身雪白像天鹅一般,尤其是一只大公鹅,身形又高又大,鹤立鸡群一般,额头像寿星老一般鼓凸着,派头十足的样子,我妈管它叫大鹅王,咬了好几下牙才给我装上车的。

我家大规模养鹅,是在三舅被辞退以后。三舅本来要去南方打工,我妈高低不让,担心他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点钱。对他说,哪儿也别去了,跟我一起养鹅吧,现成的苗圃,还有水泡子,养上几百只鹅不成问题。我爸练毛笔字喜欢清静,我妈和三舅趁我爸喝酒心情好,把这想法说了。没想到我爸爽快地答应了,说,养鹅好啊,王羲之就喜欢鹅。我妈问,你说谁喜欢鹅?三舅瞪了我妈一眼,说,王怡芝你不知道?就是林业局工会那个傻×会计。

那年清明过后,我妈和三舅合伙,买了两百只黄绒球一般的小鹅崽儿。天气转暖后,小鹅们在苗圃里长得飞快,一个多月就长出了沥水毛和小老膀了。院子里有饲料槽子,里面撒上玉米面和饲料,可这时候小鹅们不怎么吃饲料了,它们散在苗圃里吃草。鹅吃起草来很快,嚓嚓嚓,像小打草机一样,一会儿就吃饱了,撑得嗉子都鼓胀着,跑到水泡子里嬉戏去了。

入了冬,人们纷纷来买鹅,一传十,十传百,不用打广告,我妈和三舅成了远近闻名的“养鹅大王”。家里的经济条件一下子宽裕了不少,伙食也改善了好多,隔三岔五能吃一顿铁锅土豆炖大鹅。在东北,农区的猪肉炖粉条子,林区的铁锅土豆炖大鹅,那是上档次的菜,逢年过节才吃的。我妈说鹅和鸡鸭不一样,鹅是大牲畜,与牛羊是同类。土豆是林区家家户户菜园子里都种的东西,据我爸说,土豆跟白菜、黄瓜不一样,不属于蔬菜,是粮食。这样一来,土豆和大鹅真可谓是绝配,荤素搭配,珠联璧合。我最爱吃我妈炖的大鹅,砖砌的火炉子里烧木头柈子,大铁锅里舀好清水,鹅肉剁好洗净,凉水下锅,开锅打沫子,放入葱段、姜片、花椒、大料、白酒,盖上锅盖起劲咕嘟,要是炖大公鹅,可放一两只红辣椒去土腥气。差不多了,再下土豆块,前后要炖一个小时,铁锅土豆炖大鹅就好了。那香的啊,真是人间美味,吃起大鹅肉来,割耳朵都感觉不到。

三舅出门后,我收拾了床铺,把被子叠起来,洗把脸,刷了牙。三舅一向能说会道爱吹牛,我妈说三舅说的话,得站到二里半地外去听。三舅自从离了婚,确切说,自从他老婆跟人跑了以后,就不想再养鹅了,说是养鹅养得够够的了。听说很多林业分流人员都到疆城和俄罗斯人做生意发了财,三舅心活了,高低要来。我妈劝不住,哭了好几回,把那年卖大鹅的钱都给三舅揣上,三舅就来疆城了。据说当过保险公司的业务主办,小区的物业经理,食品店的销售经理,三舅干一行爱一行,舞舞炫炫的,吹得天花乱坠,似乎每一行都干得风生水起,又都干不长远。亲友们都说,他三舅在疆城干大发了。我妈当时不说什么,回到家里摇头叹气,啥销售主办物业经理的啊,还不是撅着腚给人家打工。

三舅忙活了一圈儿下来,最终还是回到了鹅身上,盘下了一个饭店,开起了铁锅炖大鹅。疆城地处中俄蒙三国交界地,俄餐与蒙餐遍地都是。三舅说在疆城倒个广告牌子能砸中好几个东北人,看那些卖杀猪菜的小店,门脸不大,还挺红火,咱开上一家铁锅炖大鹅,准保行。

我妈说,你回来养鹅得了,我干不动了。三舅说,姐,我再扑腾扑腾。三舅说干就干,没多久来电话说盘下了一家大酒店,位置也不错,招了好几个穿红戴绿的东北大妞当服务员,先从本地收了些鹅试营业,效果不错,只是当地鹅少,没有养的。我妈卖活鹅120元一只,关系好的亲邻旧友老熟人,还要赊账打折。在三舅的店里,小铁锅88 元一份,大铁锅128 元一份,而且每锅用不了半只鹅。姐俩在电话里叽叽呱呱抢着说话,最后一拍即合,让我送鹅。

我开了破皮卡来到疆城,才发现三舅所谓的大酒店也就是个小饭馆,摇摇晃晃的四五张桌子,后厨的瓷砖地上嘎吱嘎吱直粘脚,据说原来是家小饭店,锅包肉很有名。服务员也只有一个,身材短粗,肉乎乎的,大厚嘴唇子,吊眼梢,扎着一条不合身的破围裙,前撅后翘的,像一只撅尾巴鸟。三舅说,这是小霞。我点点头。吊眼梢还挺热情,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哎呀妈呀,大老远的,累够呛哈,把你舅惦记完了。她说起话来满嘴玉米子味,细看长得跟三舅跑了的媳妇有些像,三舅这审美,我也是服了。

厨房侧面那间小屋是生活区,两张破床头对头,连床头板都没有,中间拉着一块油腻腻的布帘子,算是隔开了。厕所里一只漏了个大洞的马桶,比我的屁股大不了多少,墙角那看不出颜色的陶瓷洗脸盆,还真没我的脸大。三舅冲着门口的床抬了抬下巴,不用说,那是我的床铺了。我问三舅,你招的那些服务员呢,怎么就看见一个。他说,这不你妈说你要来帮忙,我合计着用不了那么多人,都给辞了。我差点儿晕倒,敢情俺不只是开车送鹅,还要当服务生呢。当时心里真有些恼火,如今闲了两个多月了,难受得踹脚挠心。饭店不让营业,三舅给吊眼梢放了假,人家乐够呛,刚开了一个月工资,揣着钱屁颠屁颠地回家去了。

我不行啊,不让出城,困在这里了,听我妈说老家疫情更严重,回去也进不了家门。

饭店的门猛地推开了,三舅兴冲冲地回来了,挟带着一股倒春寒的冷风。他高兴地说,明天小区核酸检测点就撤岗了,旁边的饭店都准备开张呢。我噌的一声站起来,说,真的?三舅说,真的,广场上都开始摆地摊儿了,饭店也恢复营业,市场局都正式通知了。我说,那怎么没通知咱呢?三舅说,这不是还有点儿手续没办完吗?可能把咱漏通知了,我看了,只要窗玻璃贴上“不提供食堂”就行。我说,啥意思?三舅说,就是不让像食堂那样人挤人呗,你是不是傻了,这都不懂。

我没傻,好好的呢,我穿上棉服跑出去看。外面阳光明媚,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走到旁边饭店仔细看了,回来对三舅说,别忙活了,人家贴的是“不提供堂食”,不是“食堂”。三舅有些发蒙,问,堂食,啥意思?我说,就是不能坐在这儿吃,只能订外卖打包带走。三舅愣了几秒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说,这啥馊主意啊,那咱咋整啊,送到家土豆都返生了。我说,那咋整啊,试试吧,咱往好了想,那些开火锅店的还不如咱是不。

三舅打电话把吊眼梢叫回来了,我们磨刀霍霍,时刻准备着,真是翘首以待啊,可是一周过去,一单生意也没上门。我们仨大眼瞪小眼,干坐着。这天,三舅对我说,咱俩去广场去看看。吊眼梢正起劲儿地扒拉手机,不时地嘿嘿傻笑。我和三舅出了门,还没走到广场旁边,吓了我们一跳,偌大的广场上摆满了地摊,闹哄哄跟菜市场似的,卖服装鞋帽的,卖水果蔬菜的,卖指甲刀老花镜的,卖煮玉米、粽子和发糕的,一句话,卖啥的都有。城市纪念碑下面烟雾缭绕,宛若仙境,有烤羊肉串的,有卖关东煮的,有卖油炸臭豆腐的,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广场地砖上画线编号,井然有序,我和三舅看得眼花缭乱,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从广场那边绕过来,算是娱乐区,有蹦床的,有开电动小汽车的,还有一大片套圈兒的,地上摆得密密麻麻,琳琅满目,毛绒玩具、笔筒、洗涤用品、小食品,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能套的。三舅背着手,围着套圈摊位转了几圈,摊主说,老板套个不,十块钱二十个圈。我三舅真买了十块钱的,还问我套不套,我说不套。他就自己套,左瞄右照量的,把套圈扔出去,套住了一管中华牙膏。

三舅揣了牙膏乐呵呵往回走,扭头对我说,回去准备一下,咱也套圈。我说,那咱不卖炖大鹅了?三舅说,让小霞盯着,咱两不误。我说,咱套啥呀。三舅说,咱来个绝的,套大鹅。我将信将疑,看三舅不像开玩笑。我说,套住了真给鹅?三舅说,要大鹅给大鹅,不要大鹅给一百块钱。我说,给一百块钱,那咱的大鹅不得都亏进去啊。三舅狡黠地笑了,说,你以为大鹅那么容易被套中啊,机灵着呢,你就等着点钱吧。

套大鹅的准备工作当天就如火如荼地开始了。

三舅打电话给一家维修部,订做了几片铁艺围栏,还不知从哪儿找了一块旧的红地毯,吊眼梢网购了二百个塑料套圈,小喇叭有现成的,里面还有三舅当销售经理时录的音呢:“烧饼啊烧饼,椒盐烧饼啊——”听得吊眼梢乐弯了腰。套圈要三四天才能到货,三舅等不及,我就戴上口罩上街,挨个超市去找,还真买到了六十多个,有黄色的,有橙色的,还有绿色的,大碗口一般大小,正合适。

这天上午,我们开始行动了,吊眼梢照看饭店。我和三舅抓了20 只大鹅装上皮卡,开到广场旁边,在广场上围好围栏,铺上红地毯,把大鹅从车上卸下来,围在围栏里。大鹅们在山野林草间跑惯了,哪里享受过走红地毯的待遇,像跑龙套的演员上了戛纳电影节一般,羞怯地扭着身子,简直不会走路了。周围的人兴致勃勃地看,以为我们要卖活鹅呢。有抻脖问的,多少钱一只啊,管杀不?我和三舅埋头干活儿,懒得搭理,真是燕雀安知大鹅之志哉!准备差不多了,小喇叭里录音还没弄好,三舅把喇叭递给我,让我喊。我举着小喇叭,脸憋得发胀,喊不出来。三舅瞪了我一眼,说,完蛋玩意儿。三舅拿过小喇叭,声嘶力竭地喊上了:“套大鹅套大鹅喽,10 块钱6 个圈,20 块钱15个圈,套中大鹅给大鹅,不要大鹅给100 块钱啊,套大鹅套大鹅喽——”人们一下子就围上来了,就连那些摆套圈儿的同行都抻脖瞪眼,被我们的创意惊呆了。

人们刚开始只是瞪着好奇的眼睛议论纷纷,随后在我三舅的鼓动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人买10块钱的,有人买20 块钱的,还有人直接掏出100 块钱买80 个圈儿的,圈儿不够用,只好分几次给。套圈儿嗖嗖地向鹅群飞去,大鹅们自小在林区苗圃里长大,哪见过这阵势啊,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大鹅王带着鹅群躲到东北角,套圈儿飞过去,鹅群嘎嘎叫着跑到西南角,套圈儿还是不停地飞过去。果真像三舅说的那样,大鹅们机灵着呢,伸着长脖子,蛇一般的灵敏,好几次我以为要被套住了,都被它们轻而易举地躲过去了。到太阳落山,我们满载而归,挣了一千多块钱。三舅开心极了,简直要手舞足蹈了。他高兴地说,这比卖鹅划算多了,晚上咱庆祝一下,明天咱拉上个大条幅,就叫“开心套大鹅”,把饭店那音响也带上,咱嗨起来。

晚上三舅宰了一只鹅,做了土豆炖大鹅,在液化气上用高压锅做的,还炒了酸菜粉,黄蘑土豆片,留吊眼梢一起吃饭,小霞吃了一口土豆炖大鹅,连连惊呼好吃,说是好多年没吃过了,直夸我三舅手艺好。我吃了一口,味道是不错,只是火候过了一些,不如我妈做的好吃,高压锅咋也不行,出不来那个味道。三舅开了一瓶子高度“闷倒驴”,我们仨频频举杯,一口下去,一条火线直往下跑,从嗓子眼儿燎到肚脐眼儿,没喝几口我就晕了。吊眼梢后来哭了,她说想东北老家了,十多年没吃过土豆炖大鹅了。让她这一哭我也想哭,想起我爸了,睡了一觉,心梗,说没就没了,宰个鹅还能扑腾好几分钟呢。我三舅也眼睛发红了,我以为他是想他姐了,就是我妈。不料他说,我最恨我那败家媳妇了,太他娘的没出息了,跟人跑了也不选个大款巨富,还是一个养鹅的。他的话把吊眼梢逗得破涕为笑了,也把我逗乐了。他们两口子从结婚就没消停过,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掀桌子,抡擀面杖,耍炉钩子,后来都要动菜刀了。三婶人高马大,据说年轻时差点儿被省体育队选去当摔跤运动员。三舅个子不高,底盘稳,二人打起架来旗鼓相当,最后三婶不打了,跟着给我家供应鹅苗的那个老板跑了。

那天我先喝倒了,扎到床上就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梦见我的女朋友了,她站在漫天的大雪中,穿着一件米色的長款羽绒服,她长得真漂亮,像动画片《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里的热奥丽娜,就是想念家乡哭成了泪人的那个小姑娘。我说,你回来了,你不是说再不回东北了吗?她说,你啥眼神啊,这是北海道,我在这儿上研究生呢。她的嘴唇很性感,我像鹅一般伸长了脖子,要去亲吻她的嘴,眼看就要亲上了,冷不丁不知是谁冲过来,手里握着根大棍子,照我脑袋瓜子就是一下子,“啪”的一声似乎是打在头上了。我急眼了,心说就算你是现男友,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吧,还没等我想完,又一下子打在我头上了。我猛然惊醒,发现隔着床头那油腻的布帘子,真的有东西在“啪啪”地撞我的脑袋,伴随着一粗一细纠缠在一起的喘息声,我的酒一下子醒了,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一动也没敢动,大气都不敢出,任凭另一个脑袋把我的脑袋撞得啪啪响,假装自己的脑袋是一面墙或是床头挡板。

首战告捷,我三舅踌躇满志的,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天一亮又开始准备,跑去广告公司做了一条红底黄字的大条幅,上面写着“开心套大鹅”,大字下面是一行小字:10 元6 个圈,20 元15 个圈。网上买的套圈儿也提前到货了。早上,我给大鹅和好饲料,比平日里多加了些玉米面,我一边往鹅食槽子里倒饲料,一边念叨,好好吃哈,吃饱饱的啊,从今往后没消停日子过了啊。大鹅王一边吃饲料,一边不时停下来,歪着脖子,瞪着一双鹅眼,警惕地看我。

这天下午,三舅的“开心套大鹅”正式开张了,三十多只大鹅倾巢出动,围在半人高的铁艺围栏里。三舅抄手腆肚站在围栏外,粗壮的腰上围着一只夸张的腰包,拉链儿故意留一段儿没拉上,露出里面红彤彤的百元大钞。三舅左胳膊上套满了套圈儿,黄的、绿的、橙色的,跟米其林广告似的,右手举着那只重新录好音的小喇叭。开关一按,传出三舅略带公鹅嗓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喊着:套大鹅套大鹅,开心套大鹅,套中大鹅给大鹅,不要大鹅给一百,套中一只给一百,套中两只给二百,套中十只给一千,动动你发财的小手,10 块钱6 个圈……饭店里那台老式录音机也被拎了来,伴随着绞带的声音,发出欢快的乐曲。

人们兴致勃勃地围观,纷纷夸我三舅脑袋瓜子活络,接着便跃跃欲试掏钱,大鹅们被这锣鼓喧天的场面弄蒙了,先是呆若木鹅,随后引颈张皇四顾,当套圈儿向它们飞过去时,大鹅们在围栏里不停地东奔西跑,徒劳地躲避着袭击。一波套圈儿用完了,我负责打开边门进去,把套圈儿捡回来。我进去捡套圈儿时,大鹅们都缩在角落里,大鹅王歪着脖子,无助地望着我。捡回的套圈儿放在装满清水的红塑料桶里,水里滴上几滴84 消毒液,算是消毒了。在这类似机枪换弹夹的短暂时间里,大鹅们才惊魂未定地喘息片刻,随后又一轮进攻开始了,最多时四五个人同时扔套圈儿,大鹅们左躲右闪,举重若轻地化解了套圈儿的进攻。

忽然,有人喊,套住了,套住了。我定睛一看,一个橙色的套圈儿恰巧套在一只大鹅的尾巴上,很滑稽的样子,引来人们一阵哄笑。我三舅说,不算,不算,要套在鹅脖子上才算数。那人说,怎么不算呢?你只说了套大鹅,又没说套脖子还是套屁股,我这套屁股上咋就不算了。三舅还想再说什么,我对三舅说,给他吧。三舅眼睛一转,明白我的意思,总得有返利吧,大家都套不住,就该没人套了。

三舅爽快地从腰包里掏出100 元,向着看热闹的人群举了举,拍在那人手里,说,这位兄弟说得有道理,这就兑现了啊。那人揣了钱,高高兴兴地逛地摊去了。一直到太阳落山,又有人套中了两只,乱哄哄的,套圈儿乱飞,也没看清是怎么套中的。三舅的腰包已经鼓得像吃饱了的鹅嗉子,他爽快地掏出钱,动作夸张地发给那两个人。本来我还带了半袋子饲料,可是生意太好,没时间喂鹅,一直到太阳下山,气温下降,人困鹅乏,我们才收摊儿回饭店去。

吊眼梢还在饭店里等着,给我们做好了饭,大米饭,尖椒炒干豆腐,牛肉炒卜留克咸菜。我和三舅狼吞虎咽地吃,吊眼梢不住地给我三舅夹菜,看三舅那目光,都要呼呼冒火苗子了。我快累死了,两条腿都站直了,跑细了,读了那么多年书,大学没考上,兵也没当上,还弄得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用我妈的话说,庄稼不成,买卖不是,早知道这样咱也好好学习啊,跟着女朋友考上大学,在北海道比翼双飞,就不用遭这罪了。当然了,咱没那命,人家对我也就那么回事,我这基本上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吃完饭,牙都没刷,就扎到床上睡觉去了。朦胧之中我想,今天夜里就算有人用砖头砸我的脑袋,我也未必能醒。

就这样连挣了几天好钱,每天收入小三千,差不多能被套住三五只鹅,成本就是三五百,三舅眉开眼笑的,我也跟着高兴。只是苦了这群大鹅,它们千里迢迢被我从老家拉到疆城,暂时躲过了炖土豆的命运,却彻底失去了苗圃中自由自在的日子。几天下来,它们一只只精疲力尽,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大鹅王经常歪着高高的额头,微张着扁长的鹅嘴,惊慌地四处张望。每天录音机里的音乐和小喇叭里三舅声嘶力竭的声音一同响起,大鹅们一天的奔波就开始了。

一天上午,一群人围着我们的“开心套大鹅”看热闹,挤进来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拉着一个穿冲锋衣的中年男人,孩子说,爸,快看,大鹅,跟奶奶家养的一样。冲锋衣说,嗯呐,大鹅嘛都长得一样。男孩儿说,爸我要套大鹅。冲锋衣说,套啥呀,看看得了,一会儿还得去补课。孩子说,我就要套大鹅。我拿了七八个套圈儿给孩子,说,想套就试试。大哥哥送你的。孩子满心欢喜,认认真真地把那几个套圈儿一个个扔出去,自然是一个也没套住。冲锋衣大约觉得不好意思,掏出20 元钱又给孩子买了15 个圈儿,没一会儿扔出去了。冲锋衣说,小笨蛋,没套住吧。儿子不服气,说,爸爸你来套。三舅适时走过去,说,兄弟试试呗,动动你发财的小手。冲锋衣龇牙笑了,看了看表,说,来100 块钱的吧。我咔嚓咔嚓地点了80 个套圈儿给他,他扭身分给儿子十来个,爷俩就一块儿套,引得周围的人兴致勃勃地看,没一会只剩下父亲手里几个圈了,男人显然准备结束了,将最后几个套圈随手一扔,其中一个套圈扔高了,打在了铁艺护栏上,又弹向鹅群,不偏不倚正套在一只大鹅的脖子上,那只大鹅惊慌地嘎嘎叫着,脖子上像戴了一个项圈儿,人们都笑了起来。

三舅喊了起来,看啊,这位先生套中了一只啊,一百元!他把钱冲人群晃了晃,交到冲锋衣男人的手上。沖锋衣没接,说,再来80 个圈。三舅兴奋地说,好喽。孩子说,爸,我到点了,我要迟到了。男人说,你先去,一会儿我去接你。

孩子怏怏地去了,冲锋衣瞪圆了眼睛,盯着那群大鹅,手里的套圈接连不断飞出去,一会儿是抛物线,一会儿是平飞,一会儿是单发,一会儿是几连发,嘴里还叨咕着,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

接连套了两个多小时,冲锋衣花了四百多块钱,套中了六只大鹅,倒挣了200 元钱。三舅脸色有些不好看,还是兑现了。男子把钱揣在冲锋衣侧兜里,乐颠颠地走了。回去的路上三舅对我说,烦死了,那小子跟我一样,一根筋,琢磨上咱这大鹅了。

第二天我们出摊儿,刚挣了几百块钱,冲锋衣又来了。三舅有些不高兴,但还是热情地打招呼,说,来了哈。冲锋衣撸胳膊挽袖子说,嗯,来了,我就不信了。三舅说,这位兄弟好身手啊。冲锋衣说,先来一百块钱的。显然有些急躁,很快都扔了出去,一只也没套住,三舅脸色好看了些。又买了一百块钱的,套中了一只鹅,也是打在护栏上,弹到鹅群里套中的。冲锋衣受到了启发,开始刻意复制这样的情景,还真有效果,接连套住了几只,三舅脸色又难看起来。几个中学生也来套,每人买20 元15 个圈,吵吵嚷嚷地套了半天,一只也没套住,可他们的钱转眼就进了冲锋衣的兜里了。

还没到中午,冲锋衣满载而归了,把我三舅腰包里的本钱都给套走了。三舅也没心思摆摊儿了,垂头丧气地跟我说,烦死了,收摊儿吧。不算冲锋衣男人,这些天被套中的大鹅也越来越多了,可能是人们套圈的技术提高了,也可能是大鹅们疲惫懈怠,不那么机警敏捷了,也有可能两种情形都有。我和三舅无精打采,大鹅们也很焦躁,又渴又饿,嘎嘎直叫。大鹅王冲着三舅直梗脖子,一副示威的样子。三舅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是一脚,把大鹅王踢出去老远。大鹅王像个被击倒的拳击手一般翻身跃起,继续冲我三舅嘎嘎直叫。我们就撤摊儿,先把鹅装上车,再拆铁艺围栏,装上破皮卡,开车回去。

吊眼梢做好了饭,看我们回来,说有事,先走了。我和三舅闷头吃。三舅一脸不高兴,脸抻得跟鞋拔子似的,对我说,都怨你,非得撩拨那孩子,给他那几个圈儿干啥?我说,还不是你,非让那冲锋衣动动发财的小手,把人家瘾勾起来了。三舅不吱声了,撂了筷子,饭也不吃了,闷头坐着。我也生气,故意吧唧嘴,把炒芹菜嚼得山响。忽然,我发现三舅哭了,眼泪顺着大脸蛋子直往下淌。我不吧唧了,说,咋了这是,没喝呢就多了。三舅用手背抹了把眼泪,说,给我接杯酒。我就抓起两个玻璃杯,从大玻璃罐子里接了两杯散白酒,罐子里泡着枸杞子,酒微黄色。三舅一口干了半杯,说,想家了,你妈最疼我,我也是不争气,扑腾这些年了,还是这德性。我端杯抿了一小口,说,没事三舅,这不越来越好了嘛,过不了几天饭店就放开了,就能堂食了。三舅撸了把鼻涕,抹在椅子背上,说,我想好了,等这疫情过去,就把这店兑出去,你拉着我,咱回老家去,就养鹅,你妈说得对,我就是心太高,总以为自己不孬,不脚踏实地。

我举杯跟三舅碰了一下,安慰他说,别想那么多,过一阵子再说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三舅说,我这些年做梦,背景都是林区老家,从来梦不见疆城,不行了,高低回去,还是老家好啊,你妈总让我回去,你妈说得对啊,青蛙一蹦三尺高,也吃也喝,癞蛤蟆一挪一挪,也吃也喝,在哪儿不是一辈子啊,在外面瞎扑腾啥啊。

三舅连干了几杯,眼睛红红的。好巧不巧,我妈打来电话了。三舅哭得抽抽搭搭的,把我妈吓够呛,以为我怎么的了呢。姐俩就唠起来没完了,三舅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姐啊,我真想长个膀儿飞回去,一天也不想在外面了。我妈说,回来吧,回来好啊。三舅又说,姐啊,我一天也不想在外面了,真想长个膀儿飞回去。我妈说,回来好啊,回来吧。就这样说来说去的,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后来我抢下电话给按了。

转过天起床,三舅的眼皮肿得跟小被子似的,我俩互相看了看,都不提昨晚的事,洗漱,吃饭,装鹅,该干啥还得干啥。一上午没见冲锋衣的影子,小喇叭出了故障,也可能是没电了。三舅的大嗓门又派上了用场,粗脖大嗓地喊,套大鹅套大鹅喽,开心套大鹅,套圈儿落鹅脖子为准啊,瞧一瞧看一看啊。大约昨晚哭的,三舅嗓音有点儿哑。周围的人明显没有前些日子多了,也没几个人有兴趣套了,大概人们的新鲜劲儿过去了。

中午,我跟三舅点了两个盒饭外卖,刚吃了几口,三舅不吃了,直往我身后瞅。我回头一看,又是那个穿冲锋衣的男人,精神抖擞地奔我们来了。三舅没吱声,冲锋衣倒是自来熟,大咧咧地跟我俩打招呼,说,来了哈。三舅说,嗯呐,来了。冲锋衣说,听口音东北人哈,哪嘎达的啊?三舅说,黑龙江的。冲锋衣说,咱老乡啊。三舅没接话,问,这回要多少圈儿。那人说,先拿二百的,我扫微信。就接连套住了三只大鹅。三舅正想给他三百块钱,冲锋衣说,不用给钱,先记上账,一会儿一块儿算,再来二百的圈。就这么套,半个上午过去,三舅欠人家八九百了。

三舅脸色发青了,说,兄弟,今天就这样吧,天也不热乎,想早点儿收摊。冲锋衣意犹未尽的样子,说,那行吧。三舅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腰包里往外掏钱。冲锋衣说,我不要钱。三舅掏钱的手停了下来,有些发蒙,问,兄弟你啥意思,存着明天一块儿算?冲锋衣说,不地,谁知道你明天还来不来,咱一把一咔嚓,我要鹅。

三舅有些发“懵”,说,要鹅,你要鹅干啥?

我和三舅摆这“开心套大鹅”的摊儿有半个月了,都是要钱的,没有要鹅的,弄得我们把“要鹅给鹅”的事都忘了,没事谁要鹅呀,又不会杀,又没地方养着。

冲锋衣说,那还用问吗,杀了吃肉啊,铁锅土豆炖大鹅,早馋这口了。三舅愣了半晌,说,那啥,兄弟,这样吧,每只鹅我多给你10 块钱,你还是要钱吧。冲锋衣说,不行,你说的要鹅给鹅,不要鹅给钱,我要鹅,就要鹅。三舅苦笑着说,你也吃不了这么多鹅呀,我给你一只,剩下的给你钱,这样行不。冲锋衣说,不行,我就要鹅,我吃不了还有亲属啊,我家原来养鹅,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好这口。

三舅没辙了,说,那好吧,我给你抓鹅。

冲锋衣用手一指大鹅王,说,我要那只大鹅。

三舅说,这只不行,这是大公鹅,我跟你说,这大公鹅两小时都炖不熟。冲锋衣说,没事没事,我用高压锅。三舅说,这大公鹅肉又瘦又柴,做不好还土腥味。再说了,刚才你也没套住它不是。冲锋衣眼睛转了转,说,那也是哈,还是母鹅的肉好吃,不要这只也行,那得我自己抓。

三舅不乐意地说,你行吗,别叨着你。

冲锋衣从挎包里掏出一只叠好的麻袋,展开了放在地砖上。三舅苦笑着说,好家伙,这都预备好了哈,你这是诚心砸场子来了。

冲锋衣说,愿赌服输啊,我都憋了小半年了,就这两天开心啊,哈哈,你这地摊儿名字起得好,开心套大鹅啊。

我气呼呼地把边门打开,冲锋衣甩着手,大咧咧地进去了。大鹅们惊慌地挤在角落里,没看出来冲锋衣还真是个高手,一伸手就抓住了一只鹅的脖子,换到了左手,再一伸手又抓住一只,两只鹅扑棱着翅膀,张着嘴叫不出声来,被拎着脖子往外走。冲锋衣边走边得意地说,嘿,不错哈,鹅养得不错,还挺沉,得有六七斤,能炖一大锅。

三舅叼着烟卷,阴沉着脸站在围栏外面。我在心里骂,呸,吃鹅肉撑死你……我心里还没骂完呢,忽听“嘎”的一声怪叫,把我吓了一激灵,只见大鹅王在冲锋衣身后猛冲过来,伸着蛇一般的脖子,在冲锋衣的大腿上嚓嚓就是几口,冲锋衣一个踉跄,叫了一声,哎呀妈啊,松开了手里的鹅,撒腿就跑,大鹅王在后面紧追不放,冲锋衣慌乱中撞倒了护栏,一群大鹅紧随其后,哏嘎叫着都跑了出来。

三舅的烟卷从嘴里掉到了地上,张开双臂去拦,没能拦住。扭身对冲锋衣喊,你赔我的大鹅。冲锋衣也慌了,说,我……我帮你抓鹅。趁乱一闪身淹没在广场地摊儿之间不见了。三舅扔了小喇叭冲向鹅群,想把它们圈回围栏里去。大鹅王忽然变得凶猛异常,浑身的毛都奓了起来,又粗又长的脖子像条大蟒蛇,瞪着一对鹅眼,扭身挡住了三舅的去路,张大嘴巴发出吓人的“哈哈”声。三舅吓得不敢上前。鹅群在大鹅王的掩护下,迅速往广场中间的开阔地上跑。

三舅扭身冲我喊,快,快,还愣着干啥呐!我醒过神来,转身去找饲料袋子,想用食物把大鹅们引回来。我拎着饲料袋子往鹅群那边跑,吃惊地看见鹅群排好了阵型,助跑,加速,扑棱起翅膀,像一架架舰载机一般开始滑跑起飞,转眼已有十几只大鹅飞了起来,在广场上空盘旋。大鹅王完成了掩护任务,也转身往开阔地带跑。我忽然想起我妈了,她此刻一定站在苗圃门口,向伸向远方的那條土路张望,期待着我归来。我扔下饲料袋子,撒开腿向大鹅王追过去。我从来没跑得这么快,嘴里还呜啊地喊着什么,我跑得耳畔呼呼生风,就像骑着大鹅飞行的尼尔斯一般。可是大鹅王跑得更快,它笨重的身子需要更长的滑跑距离,眼看着我就追不上了。

就在这时,三舅忽然百米冲刺一般起动了,他敏捷地从一处卖胸罩短裤的摊位上跳过,又撞倒了一个卖小狗崽儿的地摊儿,几只小狗崽儿灰头土脸滚在了地上,发出委屈的叫声。三舅顾不上这些,他抄了条近路,撒开两条短粗的腿,没命一般奔跑,转眼冲到了大鹅王的侧后方。大鹅王昂首蹬腿,扑打着翅膀卷起一股沙尘,双脚离地准备起飞了,眼看着飞起来了,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三舅像一个优秀的守门员一般,一个前扑,炮弹一般射出去,双手准确地抓住了大鹅王的两只爪子。刚刚起飞的大鹅王在空中明显停顿了一下,一人一鹅,在北疆湛蓝的天空映衬下,姿态优美,张弛有度,像电影镜头一般短暂定格,随后大鹅王似乎加大了马力,呼啸着腾空而起,带着三舅飞上了半空。

我仰着头看得目瞪口呆。鹅群越飞越高了,三舅看起来变得拇指一般大小了,我好像看见他顺着鹅腿爬到了鹅背上,还高兴地向我挥手呢。我慌忙揉了眼睛准备细看,鹅群已在广场上空调整好方向,排成好看的人字形,向着我家乡的方向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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