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码头(外一篇)

2023-09-01 05:44:57相裕亭
台港文学选刊 2023年4期
关键词:少奶奶陈三盐工

相裕亭

盐河入海口,原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盐碱滩,海风吹来,白茫茫的盐硝,平地而起,如云似雾,狂奔乱舞,遮天蔽日。

有位异乡来的商人,后人称他大盐东,偏偏看中了那片不毛之地。他满怀信心地领来大批穷汉子,在此搭茅屋,支“地笼”,就地整盐田,修盐道,开挖通向大海深处的盐河码头。

起初,跟着东家一起来的少奶奶,后来称之为大太太,她受不了盐区那水咸土碱之苦,整日鼓着嘴,要回城里去。

东家不依,他认准了那片盐碱滩上能淌金流银。他倾其血本,给那些泥里、水里、盐河套里挖大泥的盐工们吃小麦子煎饼、喝大碗的鸡蛋汤,每天给下海滩的盐工发六个铜板,见天还给他们每人发一双崭新的茅草鞋。

清晨,东家通过所发放的草鞋数,知道当天有多少盐工下海滩,以此,估算出当天需要多少张小麦子煎饼,多少碗鸡蛋汤。而那些异乡来的穷汉子们,惜草如金!看到东家当天发给他们的草鞋尚未穿破便要回收,有些舍不得,窝藏起来,谎说草鞋丢了,领来新鞋,拿去酒馆里换酒喝。

很快,东家发现了盐工们私藏草鞋的秘密,便立下规矩:谁不把当天穿过的草鞋交上来,扣罚当天的伙食。这样一来,那些原本就吃不饱肚子的穷汉子,不得不把穿过的草鞋乖乖地交上来。

东家把收上来的旧草鞋堆在一块空旷而平整的盐碱滩上,多不过三日,就会选一个适当的时机,悄悄烧掉!

东家的这一举动,盐工们并没有在意。大伙都忙着挖大泥、挣洋钱,谁会关心那些穿过的旧草鞋呢。

忽一日,有位盐工夜间起来撒尿,看到东家和少奶奶,一前一后地打着灯笼走近那堆旧草鞋。

那一刻,只见东家划亮火柴,四下里张望一番,随后将那堆旧草鞋点燃了。少奶奶珠光宝气地站在一边,看着东家把那火苗燃旺,然后,猫下腰,仔仔细细地拨弄起地上的火灰。

那位盐工很纳闷,心想:东家这是干什么呢?等他看到东家从草灰里拣出一粒闪光的小颗粒,递给少奶奶时,那盐工恍然大悟:东家捡到的是一粒金子,或是一粒天然的金沙石。

常言道:沙里淘金。这波涛汹涌的黄海岸,被海浪冲刷了几千年、几万年,没准他东家早就发现这一带海域的泥质里有金子。他让盐工们每天脱下穿过的旧草鞋,换上新草鞋,目的是让大伙把海泥中软中带“刺”的金子给他带回来。这可真是一本万利呀!

此事,当天夜里就在盐工中传开。

第二天,盐工们再穿着东家发给的新草鞋下海滩,头半晌就有人私下里把草鞋拆散,寻找金子。傍晚收工时,好多人都把鞋底翻過来看个究竟,有人干脆学着东家的做法,在收工回来的途中,架起柴火,把自己的草鞋烧掉。

这一来,东家制裁丢草鞋的办法更加严厉了!凡是当天不把草鞋交上来的盐工,罚去当日的工钱,并扣除当天的伙食。

尽管如此,仍然有人为找到金子,宁愿饿肚子、扣工钱,也要去鞋里找金子。其间,确实有人在草鞋里找到过金子。

事已至此,东家已无法否认那片海滩里有金子,但他对踩到金子的盐工,提出四六分成,原因是,那片海滩是他花了银子买下的。但盐工们每日下海滩的工钱就此降低了,道理是那片海滩上,有金子可寻!

说来也怪,东家对盐工们如此苛刻,先期而来的老盐工,为寻得金子,还是舍不得离去;而那些闻金而来的异乡汉子们,一传十,十传百,纷至沓来,使东家的盐场气吹的一样,迅速发展壮大起来。

不久,那片盐碱地里晒出了白花花的海盐。

可此时的东家,忽而抛开手中流金淌银的盐田,做起了甩手掌柜。他将盐河口那上百顷盐田,转租给当地一些小盐商,他本人只管坐收渔利。这一来,少奶奶不干了,她惦记着盐滩里有金子,提醒东家,说:“咱们的海滩上,不是有金子吗,怎么能这样白白地租给人家?”

东家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个屁!”

东家本想告诉少奶奶,海滩上的金子,都是他私下里设的套儿。那话已到嘴边了,他又咽回去了。

威 风

东家做盐的生意。

东家不问盐的事。

十里盐场,上百顷白花花的盐滩,全都是他的大管家陈三和他的三姨太掌管着。

东家好赌,常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赌。

那里,有赌局,有戏院,还有东家常年买断的一套沿河、临街的青砖灰瓦的客房。赶上雨雪天,或不想回来时,东家就在那儿住下。

平日里,东家回来在三姨太房里过夜,次日早晨,日上三竿才起床。那时间,伙计们早都下盐田去了,三姨太陪他吃个早饭,说几件她认为该说的事给东家听听。东家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压根儿就没往耳朵里去,不言不语地搁下碗筷,剔着牙,走到小院的花草间转转,高兴了,就告诉家里人,哪棵花草该浇水了;不高兴时,冷着脸,就奔大门口等候他的马车去了。

马车是送东家去镇上的。

每天,东家都在那“哗铃哗铃”的响铃中,似睡非睡地歪在马车的长椅上,不知不觉地走出盐区,奔向去往镇上的大道。

晚上,早则三更,迟则天明,才能听到东家回来的马铃声。有时,一去三五天,都不见东家的马车回来。所以,很多新来的伙计,常常是正月十六上工,一直到青苗淹了地垄,甚至到秋后算工钱时,都未必能见上东家一面。

东家有事,枕边说给三姨太,三姨太再去吩咐陈三。

陈三呢,每隔十天半月,总要想法子跟东家见上一面,说些东家爱听的进项什么的。说得东家高兴了,东家就会让三姨太备几样小菜,让陈三陪他喝上两盅。

这一年,秋季收盐的时候,陈三因为忙于各地盐商的周旋,大半个月没来见东家,东家便在一天深夜归来时,问三姨太:“这一阵,怎么没见到陈三?”

三姨太说:“哟,今年的盐丰收了,还没来得及对你讲呢。”

三姨太说,今年春夏时雨水少,盐区喜获丰收!各地的盐商蜂拥而至,陈三整天忙得焦头烂额。三姨太还告诉东家,说当地盐农们送盐的车辆,每天都排到二三里以外去了。

东家没有吱声。但,第二天东家在去镇上的途中,突发奇想,让马夫带他到盐区去看看。

刚开始,马夫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后追问了东家一句:“老爷,你是说去盐区看看?”

东家没再吱声,马夫就知道东家真是要去盐区。东家那人不说废话,他不吱声,就说明他已经说过了,不再重复。

当下,马夫调转车头,带东家奔向盐区。

可马车进盐区没多远,就被送盐的车辆堵在外头了。东家走下马车,眯着眼睛望了望送盐的车队,拈着几根花白的山羊胡子,拄着手中小巧、别致的拐杖,独自奔向前头收盐、卖盐的场区去了。一路上,那些送盐的盐农们,没有一个跟东家打招呼的——都不认识他。快到盐场时,听见里面闹哄哄的呼喊——

“陈老爷!”

“陈大管家!”

东家知道,这是呼喊陈三的。

近了,再看那些穿长袍、戴礼帽的外地盐商,全都围着陈三递洋烟、上火,就连左右两个为陈三捧茶壶、摇纸扇的伙计,也都跟着沾光了,个个叼着盐商们递给的烟卷儿,人模狗样地吐着烟雾。

东家走近了,仍沒有一个人理睬他。

被冷落在一旁的东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那帮闹哄哄的人群后面,好不容易找了个板凳坐下,看陈三还没有看到他,就拿手中的拐杖从人缝里,轻戳了陈三的后背一下。

陈三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后的这位小老头,到底是不是他的东家时,东家却把脸别在一旁,轻唤了一声,道:“陈三!”

陈三立马辨出那声音是他东家的,忙说:“老爷,您怎么来了?”

东家没看陈三,只用手中的拐杖,指了指他脚上的靴子,不温不火地说:“看看我的靴子里,什么东西硌脚!”

陈三忙跪在东家跟前,给东家脱靴子。

在场的人谁都不明白,刚才那个威风凛凛的陈大管家、陈老爷,怎么一见到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小老头,就跪下给他掏靴子。

可陈三是那样虔诚,他把东家的靴子脱下来,几乎是贴到自己的脸上了,仍然没有看到里面有何硬物,就调过来再三地抖,见没有硬物滚出来,便把手伸进靴子里头抠……确实找不到硬物,就仰起脸来,跟东家说:“老爷,什么都没有呀!”

“嗯——”东家的声音拖得长长的,显然是不高兴了,东家说,“不对吧!你再仔细找找。”

说话间,东家顺手从头上捋下一根花白的头发丝,猛弹进靴子里,指给陈三:“你看看这是什么?”

陈三捏起东家那根头发,好半天没敢抬头看东家,东家却蹬上靴子,看都没看陈三一眼,起身走了。

(选自《故事会》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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