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兰
遗址中, 已不能准确辨认历史的源头
大漠善于在长风中侵蚀天空、 湖泊、 草木……
雄关早已不见了, 只有黄土夯筑的土城: “迥且孤”
“迥且孤” 啊, 耗尽了人间所有悲叹
我们是否可以猜测, 它站在这里等待驼铃声
那走失的、 迷途的游子、 倦鸟、 马匹、 骆驼也正渴望回归
遥想一千多年前, 十三位将士回归玉门
相隔千年, 依然能感觉他们眼神锐利
空旷中, 我们喊一声: “将军!”
长风呼啸出雄壮之音
仿佛战鼓雷鸣, 仿佛将士们的回应
阳光落在土城上, 显现出无法抚平的沧桑
雁鸣低沉, 有种触手可及的悲伤
注: “迥且孤” 出自唐代诗人岑参《玉门关盖将军歌》。
叫它玉门关, 叫它小方盘城, 叫它土墩子、 土丘
或者叫它遗迹、 废墟
还没完全逝去的事物, 被风沙摧残得
像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想把它领回家去, 不再受孤寂之苦
想抱它在怀里, 暖一暖
这么久了, 它独立在这戈壁滩上是否得到过抚慰?
这么久了, 它等待在这戈壁滩上是否觅到过知音?
这么久了, 它是否还在流连从前的驼铃声?
戈壁滩上, 一只又一只野山雀飞过
一簇又一簇的骆驼刺随风摇摆
生命存在、 消亡, 彰显自然之规律
而大漠之上的残城, 早已超出了普通认知
海水、 芦苇丛在现实中荡漾、 起伏
而金戈铁马、 旌旗蔽空已成想象之景
我在木制栈道远望, 张骞、 班超在幻觉中闪现
商胡贩客隐约可见
落日颔首, 再次用余晖掩盖了生命之苍凉
无需再次确认
眼前的土墙就是曾经的汉长城
像是来观赏一段华丽璀璨的舞剧, 却
只看到荒凉谢幕, 内心落寞
如一只孤飞的大雁
铁丝护栏阻挡着游人靠近, 土墙缄默着
难以述说内心的隐痛, 刀砍斧凿的疤痕
也被风沙抚平
它早已放弃了华丽身份, 早已放弃了辉煌用途
烽燧、 城障、 坞院也已坍塌、 模糊
一拨一拨的游人来此观赏
一拨一拨的游人带着各种心情离开
谁的手机里响起《渔舟唱晚》, 似要配合这苍茫景象
无飞鸟, 无驼铃, 无羊群……黄沙卷起
我重新审视这片遗址, 在茫茫戈壁
它成为一种新的有意味的形式
像历史的箴言, 显现在大地之上
像虚拟的事物, 已无从找到它的踪迹
唐诗宋词累积了它的高度
或许, 王维却并没有真正到过阳关
来这里, 不可遇故人
不可携酒共饮, 不可折柳相赠
不可谈高适、 岑参
过于苍凉和悲切的山丘起伏着萧瑟风沙
来这里, 不可吟诗填词, 不可怀梦于汉唐雄风
古琴声绝响于大漠, 看那墩墩山上的烽火台
千年前的余音零落在此
到过阳关, 你不可过分迷恋于《阳关三叠》
不可倾听黄沙、 风雪、 羌笛声……
一路向西
一路想着“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的苍凉
一路向西
一路看见荒漠、 戈壁
一路望不到飞鸟、 马匹、 行人、 旌旗……
一路向西, 赫然看见四面土墙挺立于大漠之中
想到一座巍峨雄关犹如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
褪掉盔甲, 只剩了残骨, 心中满是悲凉
汉代玉门关, 唐代玉门关, 宋代玉门关, 都如浮影掠去
只有眼前的土墩被风尘淬炼后
原始, 粗犷, 野蛮, 还在抵御漫天黄沙
我来此怀古, 长风万里, 吹过胡笳声声
疏勒河仍然流淌, 而饱满的粮仓却已不见
目之所及, 全都是废墟了
大汉王朝遗留在此的不过是土和沙
盔甲、 武器、 粮草、 将士呢?
历史有不可解释的谜团, 也有不可说破的悬念
一连串的数据, 已不能准确描摹当时的盛况
一连串的数据, 足已证明事物被风化被湮逝
一只小蜥蜴在地上纹丝不动, 越来越像沙石
而那棵胡杨虽然已经枯萎, 身躯还坚韧地
抵抗着雨雪侵蚀
有关生命, 不管是稻粮还是蜥蜴、 胡杨
是否都可以粗浅地理解: 就像扬起的沙子, 不断下落
在被扬起、 抛落的过程中, 感受到疼痛和悲怆
由此, 观瞻眼前的庞然大物
它残破不堪却又倔强地不向命运妥协
一定背负了某种秘密
荒草萋萋, 我听到风一再告诫飞翔的大雁: 生命的翅膀
不可停止拍动, 不可折断
不可相信一些人的预言
花费一百多年时间建筑起来的关隘, 配得上这辽阔戈壁
配得上这蔚蓝天空, 配得上这人群鼎沸
倘若时光是有隧道的, 我们走进去
也许就会发现自己原来曾经是一名
茶商, 或者是药铺里的伙计、 骆驼客……
或者是一名身穿铠甲的兵士
行走在城关中。 身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但无论谁
奔波劳碌后都希冀找到一个客栈
接纳下满身的疲惫
冯胜是有眼光的, 当他纵马驰过这里
就已经展望出一个关隘的雏形
此后, 绵延不断的修葺
让生命在这里有了栖息地
假扮守关大将的大汉用古人的口吻, 询问“过关人”
我也照古人方式答之, 颇有回归古代之意
茫茫戈壁上, 有人在骑骆驼
风沙骤起, 巨大的孤独中
我依旧猜测不透一粒灰尘的杀伤力
出了嘉峪关, 再往前走, 就是西域
时间是否可以从天空倒挂?
生命是否可以凌空起飞?
我注定在这里沉默。 登高已让我学会俯瞰
无数的祈愿锁挂在铁链上
愿平安, 愿如意, 愿惜福, 愿同心……
虔诚已随着脚步注入到这里
群山中, 没有什么比一块碎石更懂得生存的意义
而一根草其实也有了某种辨别是非的能力
从垛口望出去, 依然是广阔的人间
依然有胡杨、 骆驼、 大漠、 夕阳……
我并不能深刻地了解它, 也不能
替它赶走任何一粒下落的灰尘
像我一样, 其实它大多数时候是发呆的、 沉默的
思绪的翻滚有时借助风, 有时借助云
有时借助吃草的羊群
很多时候, 它安静
但, 微风中, 你还是能感觉到, 它不易察觉的蠕动
若不仔细看, 你会以为那些骆驼正行走在大漠中
它们身上驮满货物, 脚步沉稳
一旁的男主人或微笑或神情严肃
我并非要赞美这些雕塑做得如何精致
相反, 做工略显粗糙
但我必须要写一写这些骆驼
丝绸古道, 若没有骆驼
那必是荒芜的、 枯燥的、 阒寂的
因为有了骆驼, 大漠不再无限荒凉
那些绝望的事物也有了活着的勇气
美丽的夫人端坐于骆驼之上, 表情平静, 凝望远方
温顺的骆驼缓步而行, 有永远可依赖的忠诚
相比我们在繁华城市里虚度时光
骆驼带着的大漠, 在它们身体里缓慢移动, 更加接近自然
高速时光里, 我们还是要
回首望一望, 那些缓慢行走的骆驼
风云聚会于此, 却是相隔多少年的陌生客
但不能说, 他们风马牛不相及
从志向来看, 他们惺惺相惜
从生命追求来说, 他们有太多相似
也许在某个夜晚, 我们从没进去过的那个时空
他们举杯共饮, 畅谈壮志
亲爱的张骞, 且保存好你的旌节
亲爱的霍去病, 且跃下你的战马
亲爱的班超, 且卸掉你的盔甲
玄奘师父, 可否再诵一遍: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马可·波罗先生, 请多讲讲你沿途的见闻……
我们彼此穿越, 彼此感受曾经的风物
也许我们本身就是融合的、 同一的
是不同年代彼此的替换物
孤鸟、 枯树、 荒草、 戈壁、 落日……
尽管略显苍凉, 却有无限魅力
讨赖河从中穿过时, 就改变了
很多事物的性质
有雁鸣, 再次使
大漠陷入无边浩瀚的寂静
我登上长城, 在先人的足迹上
一遍遍拓上自己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