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凯云
走过的人请把脚步放轻点, 飞过的鸟儿请把羽毛压低点, 游过的鱼儿请把鳍划慢一些。
时光独立, 地气与历史的身影对峙。
在平凡和神性之间, 在灰色和绚丽之间, 几千年的风雨, 我们怀抱谁的名字取暖, 怀抱谁羞花落雁的容颜, 把奔驰的岁月迷醉? 谁让我们在奔跑的地平线上窃取呼吸, 窃取植进胸膛的阳光?
站立寂静发丝间, 悬空的星子, 让我想起爬满树枝的火, 想起埋藏地下的灯, 想起隘巷、 履迹坪、 狼乳沟, 如何绽放出安静的生命之光?
是谁在古城墙上说: 万山成峰人最高, 万木成林火最红, 人心比御面通透。 是谁倾尽一生把梅花开在阴凉的峭壁上, 把一粒麦穗推进燃烧的谷仓中; 是谁掰开石头的心事, 把草木沉默的火熄灭?
群山望着我, 我无力回望, 越靠近, 就越陷落, 沉睡不起的城。 隔着光影的沟壑, 双手凌空一握, 掌心的温柔便绿满梦里河山。
废墟上, 没人知道光阴的鲜美, 草原一样辽阔。
凭借头顶的缝隙承接月色, 大雾四起的精美里, 一根稻草顺流而下, 抱紧你的肩头, 借清明的雨, 倾泻一场不易示人的泪水。 它的童年和垂暮一样孤独、 高远。
无畏的人间, 还有什么比传说更美, 更忧伤; 还有什么比时光更亮, 更悠长; 还有什么比水北的水更蜜, 更甜。
虚幻的时光流逝, 一座死火山喷发。
安睡的人, 紧贴岩石, 把脸翻转过来, 盈盈一笑的唇齿间,鲜花盛开, 烟花一样夺目璀璨。
注: 姜嫄, 一作姜原。 后世尊称姜嫄为圣母。 今彬州市炭店乡水北村有姜嫄墓。
风劲雪疾, 天空像倒倾的鼓风机。
细密的白, 覆盖龌龊的世界, 盘根错节的爱恨, 福荫天下五谷。 融于大野, 隐于嘹亮的素洁。
就这样, 在隘巷, 在二郎坡, 在狼乳沟的冰面上, 用马蹄逃生, 用颤抖的鸟羽点火。 彻骨的冷, 在豳水的河面上嚎叫, 抱紧娘的肩头, 仍觉得疼。
麦子是泥土鲜活的孩子, 它催开所有的花朵, 打开所有坚硬的骨头, 在阳光下储备能量, 在布谷鸟高唱的喉音里抽穗、 拔节, 在滚烫的汗滴上算黄算割。
一把锋利的镰刀把饱暖深入二十四节气, 夜以继日地收割头顶的金黄。
在夯实的场院碾场、 脱粒、 戗麦, 把圆润闪亮的麦粒运进粮仓。 十指翻飞, 憨实的脸上开出古铜色的花。
这位种禾粟、 植桑麻的老者, 起垄播种、 扶犁而行的老者,在节气里“舂、 簸、 淘、 蒸、 烤、 熏” 的老者。 他清瘦的颧骨、皴裂的双手, 在走漏的风声里, 透露内心所有的秘密。
他负重前行的身影, 代表了华夏大地上所有春风、 夏日、 秋雨、 冬雪一生的表情。
在豳国的天空下, 他活出了一个豳国男人, 在农事给养中所应体现的饱满、 沧桑、 英勇、 无畏, 锃亮的锄头也比不过他骨头中的脆响。
从邰到豳, 从豳到邰, 疑惑而多艰的路上, 一路风霜, 一路雷电。 用犁铧唤醒庄稼破土拔节时的第一声啼哭。
泾河两岸炊烟缥缈, 山径的野花疯狂地开, 摸黑回家的人,狂风暴雨一涨再涨, 一升再升, 也淹没不了急切的脚步。
千百年后的今天, 作为他遗世的子嗣, 作为他遗落当世的儿孙, 却无法在众生的喧嚣里, 匍匐平原古朴的冻土上, 集齐历史零落的碎片, 无法在明亮起来的天地间追溯史书里的水声泱泱。
昨日, 在豳山砍柴, 生火取暖煮饭。
今日, 在断泾激流的船舷上极目远望, 对酒当歌。
明日, 有谁会在远去的驼铃声里与他对和?
这寂寞、 眼泪、 悲哀、 苍白横淌的心啊, 火怎可点燃——谁还会陪他下河捉鱼逮虾、 捡拾草丛间的野鸭蛋? 谁还会在纯粹的夜色里, 静立柴门沉默地为他守候孤独? 谁又会在窑洞的庭院,养花种草, 吃百合做成的玉面, 喝露水熬制的大麦茶? 门前小溪流过, 风一吹, 少女的笑声环佩一样脆响。
后稷, 豳人心中的第一伟男子, 有谁的歌唱能比他的胸膛更开阔辽远, 有谁的生命比他的骨灰更富于灵性和尊严?
人心无边, 有人会在无边的人世里祈祷忏悔, 放下或忘记;抑或在后人的泥土里翻晒记忆, 种下忠言逆耳和醒世良言。
当高粱的香, 绽满渭北平原的时候, 泾河水生出的闪电, 能将乌云和铁击得粉碎。
旷日持久的风, 吹着。 豳国的露珠, 经年明亮着。
祖坟的光, 失踪于远离和荒芜。 抱愧和荣耀。 这颗粒饱满的粟米, 在一路踉跄的悲壮歌里起伏。
人生越是走向终点, 越是对母腹充满敬畏; 愈是接近生命的墓碑, 愈是对儿时记忆盈满温暖。 永世照耀的光里, 斑驳的墙壁,我一脉相承的子孙, 在他的遗训里站成万古风流。
注: 后稷, 古代周族的始祖。 传说为姜嫄之子, 善于种植各种粮食作物, 舜时为稷官, 主管农事, 教民耕种。 有“中华农业之父” 之称。
在豳州, 事无巨细, 一串串凋零的脚印, 铺满绵软的泥土。
枯叶, 在自己的枝头迁移和飘落。 东去的泾水在明亮的夜色里欲言又止, 快速遁去, 只有勤劳和忍辱负重在山野田间回荡。
一簇簇含苞的桃花, 在太极湾, 在七星台, 在龟蛇山, 在人迹可至的沟壑穿越和荡漾。 麻桑中的豕, 你要识好歹, 手捧的家谱在岁月的流水中夺目而朴素。
洪荒后的苍黄, 一尾鱼带着象形文字, 着粗衣, 戴斗篷, 在泾水北岸, 筑豳地, 封豳公, 播五谷, 栽桑麻, 饲畜禽, 身先士卒, 蓬勃如圆润的日。
“行者有资, 居者有蓄积”, 农夫们像等待收割的庄稼一字排开, 女人们学刺绣会纺织。
只要天性本真, 识一字足够。 入洞穴, 学烹饪, 养育后代。
在豳州, 我学会早起, 和着茶叶, 用诗文把天色煨明。 豳人性本善, 怪不得你——古公亶父自有妙法: “举国扶老携幼, 尽复归古公于歧下”。 在去西歧的路上, 用凤鸣酿酒: 仁厚三两,良善三分, 见地三斗, 还有一分坚韧看家护院。
移居岐山, 傍山而居的先祖, 在渭水之畔的炊烟里, 用古铜色的双手, 抱紧异乡的每一寸土地, 用强劲的生命之根隐植于丰润空旷的泥土。 我这个四千年后的臣民, 却在与时间交锋的途中, 行走在无法存活和延续的旱土上。
在豳州, 我怀想一座隐没的都城, 我看见那么多寻根的身影,泪流满面, 跪伏在公刘始祖陵园的晨光里。 面对此, 我不敢言及枝繁叶茂的血脉, 更不敢言及血性、 刀光剑影以及农事。
无法理顺几千年来先祖们在延续香火的霞光中, 种下过多少汗水和希冀, 历经过多少开创家园的欢娱和疲惫, 流落过多少舟车劳顿四处迁徙的哀愁。 又是如何不舍地离开豳地, 辗转入岐,扎根在西府凤鸣, 继续我们血脉的奔驰。 有气力便可砸出个锦绣好河山! 他们如何从踉跄的步履里走出周王朝的雏形?
在豳州, 古公教会了我吟诗饮酒, 教会了诗经中歌唱的鸟如何展翅, 教会了后世人如何泼墨挥毫。 毫是风吹草不动, 毫发无损的毫。 生是犯我境之剑, 我要你不得安生的生。
在豳州, 我学会了锻打, 学会了耕种, 学会了在温热的水面上植下钢铁。
豳州, 我要紧守你, 你教会我们如何救活那枚叫做故乡的稻谷, 教会我们生于斯也要死于斯, 做粮食的亲随。
“七月流火, 九月授衣。 称彼兕觥, 万寿无疆。” 在《诗经·豳风》 的千古名句里, 我满含热泪, 以子孙的形式, 把世代相传的烟火抱于胸前, 深深膜拜和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