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灵萱
(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国族”(Nation)一词,常置于“想象的共同体”“政治认同”“超越民族国家”等西方理论框架下被讨论。但中国具有极强的文化控制和历史建构能力,与欧洲国家存在明显不同[1]。因此,对于中国“国族”概念的理解和辨析,不能脱离中国特定的历史语境。尤以民国时期,经历主权、领土两项观念和制度的转变[2],作为“政治中国”的现代民族国家已见雏形,同时传统文明共同体的身份导致“文化中国”仍保留“天下”想象,具有新旧历史、文化交融冲撞的复杂性。
晚清兴起的民族主义思潮在中国大地迸发活力,“国族”一词随之进入人们的视野。近代中国对“国族”的内涵与外延构建进程颇为曲折。清末,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概念,认为“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3],奠定了“五族大同”的认知基础。辛亥革命后,孙中山“民族主义就是国族主义”[4]理念,推动实现“五族共和”,建设统一的中华民族国家。从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到民国初期,“国族”意涵在中国的演化主要是由政治家推动的,因此从概念界定到理念传播都充斥着革命色彩和统治追求,符合当时为凝聚全民族力量“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实际需求。
抗战爆发后,中国再度陷入外敌犯我的危难状态。辨析“国族”的根本概念以及国族精神,成为国内舆论讨论的热点问题。一说,为“国家的民族”,人民“以国家为目的,计公而不计私”[5],强调民族精神之于国家的服从性;另一说,为“国家与民族”,将全国民众视为国家政权的基础,“彻底争得中华民族真正的独立与解放”[6],认为两者均由国民支撑,共存共荣。“国族”作为人群共同体,其人民性的精神内涵,在全面抗战前期以新闻发声为手段,一方面为纠正执政当局路径选择的错误,另一方面为推动民族精神的锻铸和巩固。一旦国将不国,则民族倾覆,国民身份不存。因而虽有分歧,争议各方仍达成国族团结的目的在于“抵御一切外来而内侵的分裂运动”[7]的默契,为避免更严重的落陷,整合舆论力量投入国际之辩,共挽危局。
抗日战争拉开序幕之际,正是南京“中央”大兴对共作战之时。与国内主张抗战的民意不同,当局“攘外必先安内”的决策逐步成形,导致国家主权受辱、领土遭到侵占的颓局难以转圜。中华民族不仅忍受着外敌侵略,而且还要应对内战危局。国统区媒体对“国族”存亡关键和主要矛盾的认识与国民政府方面大相径庭,由此引发了系列论战。
在经历清朝因不平等条约而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屈辱历史后,民国时期的民众极为重视完整领土、独立主权。日方的侵略行径无疑激怒了国民情绪,“国族”之存亡成为民众维护领土完整和主权独立的焦点。秉承“一党专政”理念的国民党“中央”却将“国族”存亡的关键界定为:在政治上,“国民政府总揽中华民国之治权”[8];在思想上,“中华民国国民须服从并拥护中国国民党”[9],并判定与其政治理念、意识形态不同的中国共产党的威胁大于日方,因而对日采取绥靖态度,这与民众认知产生明显差异。
出于维护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共识,官民媒体在“九·一八”事变后协力共谏当局对日宣战。国民党党营机关积极倡议抗战动员,提出“对内对外应尽量宣传”[10]的主张,彰显国统区浓重的抗日氛围。“不共戴天之国仇,已与我短兵相接矣,愿我同胞之必死之决心,作最后之奋斗”[11],表露出国民党新闻人支持抗战的鲜明立场。民间方面,《新民报》明确表示“请对日宣战”,并断言“沈案非济案,我不以武力夺回,日本绝不还我”[12],日军数次无赖挑衅、辱我国族,国人早已对其侵略野心了然于心,因此极力谏言对日宣战。《时事新报》积极呼吁:“国将亡族将灭,息内争御外侮”[13],强调团结同胞、保卫国族的重要性,也盼能警醒常年发动内战、党争的国民党当局能认清时局、顾全大局、共御外侮。
国民政府在抗战伊始虽未落实“攘外必先安内”政策,但已在控制舆论的过程中大行其道。前线将领张学良向北平记者表示:“仍望国人冷静忍耐,勿生枝节。”[14]此前在江西监督对共战事的蒋介石回到南京后提出:“主张以日本侵占东省事实,先行提出国际联盟与签订非战公约诸国,以此时惟有诉诸公理也。”[15]因有国联调停中日争端的先例,国民政府的此番说辞并未遭到新闻舆论的抨击。但随着日本无视国联裁决的撤兵决议,发动“一二八”事变,直捣中国经济腹地,南京“中央”被迫将不抵抗政策调整为“一面抵抗,一面交涉”政策。可见应战属于被动之举,实则为了“挽回国民对党之信用”[16],在党媒宣传中,政府、政党权威远高于国家利益。
中国军人具有强烈的卫国意识和民族精神,他们的“国族”认知亦体现为救亡以延续种族,为民族生存而战。国民党粤军,即第十九路军出战以抵抗侵略,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当即表示:愿“为救国保种而抵抗”,为国捐躯,也是为了告慰“炎黄祖宗,在天之灵,实式凭之”[17]。纵然他们战功卓著,以《中央日报》为代表的国民党媒体却刻意淡化他们地方军的身份,而是直接称之为受三民主义之熏沐之国民党政府直辖之军队,表示“国军可以抗敌者,唯有党军”[18],此类说辞无疑让置国家大义于先的粤军感到失望。国民党媒体贯彻国家机器的运行,强调以南京“中央”为正统的党国、党义的重要性,而非褒赏卫国军人,更未认识到与国民党“中央”政治理念不同的粤军愿搁置争议、共赴国难的民族大义。国民党名为一党,实际派系矛盾重重,由此造成了新闻报道的狭隘和偏颇。
国民党内部各党派的观念分裂以绥靖派占据上风而告终,他们消极“攘外”,纵容日方蚕食我国土、奴化我同胞的态度遭到广大新闻人的激烈批评。《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后,中国政府丧失在上海及周边的驻军权,十九路军将士浴血奋战的成果付之一炬。《申报》《时事新报》等报刊指斥该协定“丧权辱国”[19]。《大公报》发表社评《愿国民清夜自问》:“何以四万万之国,竟成一等弱?……可得一个总的答案曰:皆少数上层社会之罪”[20],对当局的软弱与腐败抨击之意跃然纸上。1933 年,热河战役又败,东北全境陷入伪满统治之下,《大公报》再刊文《当局误国至何地步!》,直指“此暴露军事腐败至何种地步,不得诿责于国力问题”[21],严肃声讨当局。《申报》在《塘沽停战协定》签字后,讽刺国民政府“自命又以‘精诚团结’号召天下,而竟不能‘团结’御侮至不惜‘自毁民族立场’,几何而不为‘仇者所快耶。”[22]国土沦丧,主权受辱,南京“中央”既无维护国族利益之能力,更引发了民众对其安定国内局势的信任危机。
面对日本的大肆侵略,中国人民本该团结起来为救亡而斗争,结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23]。国民政府罔顾国情,执着于解决中国政党矛盾,秉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集中兵力对共作战。这是南京政府一以贯之的方针,却违背了大势所趋、民心所向。为转移国内舆论矛盾,南京方面将对共作战作为主议题重新提上日程,此举更与民间新闻人倡议停止内战之声形成对垒之势。
国内军事行动消耗大量财力、人力,导致经济建设元气大伤。此种“安内”,实属“一面准备而一面自相消耗”[24]的“安内”。宋子文号召遭受日本侵略的全国人民投入军政、经济以支持“剿匪”:“剿共经费,实为目前最紧急问题,匪共不除,国基不固”[25]。事实上,在20 世纪30 年代前,国民政府花在“剿共”及内战上的开支达到全国总预算的40%以上[26]。南京“中央”以严重损耗国族利益为代价,行屠戮中国同胞之事,只为维护国民党的独裁统治,激起了人民的抵触情绪。
为制止南京“中央”发动内战,《申报》连载时评,一面呼吁和平,一面抨击当局。“所谓之‘匪’,何莫非我劳苦之同胞,何莫非饥寒交迫求生不得之良民”[27],因而“一部分‘剿匪’军队,剿匪其名,而剿民其实”[28],肯定了中共同为中国人民的正当身份地位,对国民党维护自身独裁统治而压迫民众的行为嗤之以鼻。他们批驳南京“中央”政府贪污风气日盛,直言国家症结并不在中共,而在当局自身,其最先之要着即为彻底肃清贪官污吏。“杀一贪官污吏,实胜于动员一师剿匪军队,整饬一师之军纪,严加训练,使其不匪化,又胜于动员十万剿匪大军”。盖今日之事,与其积极不剿匪,毋宁消极不造匪[29]。由此揭露了国民党当局为转移民众焦点而试图丑化中共,实则自身腐败不堪的真实面目,为国族建设、改良政治风气与民气积极进言。对共作战的大规模宣传在中央的明确表态下已成定局,国统区新闻人劝阻南京当局残杀同胞的尝试遭受无情打击,《申报》因此事被蒋介石下令禁止在鄂豫皖三省邮寄[30],官民舆论之间已因国内主要矛盾的认知分歧,形成了无法弥合的鸿沟。
南京政府“攘外安内”政策与国内民众“抗日救亡”民意的冲突在数年摩擦中愈演愈烈,终于在西安事变中得以大规模爆发。事变当日,张学良、杨虎城命秘书于凌晨6 点前发布宣言,却遭到掌握电台的东北军交通处处长蒋斌的背叛,故意迟发宣言并向何应钦通风报信[31]。南京政府随即展开了对西安地区的新闻封锁,当地的报纸被烧毁、广播被干扰,国统区信源遭到垄断,同时被禁止刊登张、杨的八项主张。
纵然信源统一,国统区舆论仍呈现出明显的分野局面,不同政治背景的新闻人对时局的判断差异显著。《中央日报》刊文直指张学良、杨虎城为“犯上叛国之人,身受国法之制裁,名贻万世之唾骂”[32],言辞犀利、偏激,对于平定国内乱局毫无益处,更挑起同胞之间仇视敌对的情绪。民营报刊仍从维护国家稳定的角度,坚定共御外侮、消弭内战的立场。从国家全局、国民心理的角度考虑,《申报》适度批评:“在外交风云异常紧张之今日,在绥边战事正当进行之时际,而后方竟掀起如此不可测度之风波”[33]。《大公报》主笔张季鸾明确提出,“非万不得已最后之时,勿用戡乱手段,所有调解斡旋之力宜用无不尽”[34],由此奠定了该报对西安事变坚持和平解决态度的舆论基调。面对外族侵略,如若一味顺从南京方面,挑起民愤、支持内战,将会导致民族危机的进一步扩大。与孤注一掷、唯党(国民党)独尊的国民党主战派不同,如国族覆灭,则民之归属也不复存在。因此,即便“中央”下令“凡类似调停疏解的言辞,概不可用”,民间之声也要高呼“祖国利益高于一切”[35],试图与同胞进行情感沟通,转圜危局。
“攘外必先安内”政策造成的乱象因“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等六项主张的签订而暂告中止,从而形成了中国新闻舆论统一的契机[36]。如此顺遂地接受并襄助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宣传,足以见得“国统区民间新闻人早已把握中日矛盾成为主要的矛盾、国内矛盾降到次要和服从的地位[37]”这一要旨,对“联合抗日”主张已然有肯定之意。
“国族”之本位的讨论,在国民政府与中国民众的视野里显然有两种答案。秉承“以党治国”理念的当局恪守“官本位”的立场,而人民作为社会历史的主体,坚持“以民为本”思想,这是对国族之根本利益认知存在分歧的结果。在抗战议题的舆论领域,政情与民意屡番交锋,终以人民之胜利为最后结果。
革命党民众基础的建构离不开革命党人的积极办报尝试,因而当其转型为执政党后,高度重视宣传的重要性。从意识形态上,要求全体国民以“三民主义”为归依,遵从国民党党义。在政策落实上,推行一系列严苛法律条例以钳制舆论。除此之外,国民政府还通过军警,辅以法律——即利用制度暴力、行为暴力两条路径控制宣传。这双重暴力往往相伴相生,引发国统区新闻界的严重动荡和自危局面。
国统区官营媒体强调,政府权威凌驾于人民之上。民营媒体作为民意代表,为民发声,两者之间矛盾由来已久,清晰暴露于新闻报道上。1931 年年底,各地学生来京请愿对日宣战,国民政府授意首都方面进行负面宣传。《中央日报》连日刊发谴责学生运动破坏社会秩序的文章,进一步激化矛盾。12 月17 日,学生示威团冲击中央日报馆,当地军警以警棍和刺刀对手无寸铁的学生大施毒手[38],酿成珍珠桥惨案。上海《申报》不顾禁令,详细报道事件经过,披露中央日报扰攘时溺毙之学生杨同恒”[39]照片,抨击当局草菅人命之行为。《新民报》在报道中陈述部分事实,称学生“狂呼‘打倒国民党走狗中央日报’口号,随即向大门猛冲”,形容惨案发生后“校内学生,愤慨异常,有报告惨案情形、声泪俱下者,有痛哭失声者,欲与共难者,空气万分悲壮”[40]。中央日报社随后向江宁地方法院状告该报,称其言过其实,要求赔偿万元损失费。消息一出,首都民间新闻人均向其说情,最终以《新民报》登报道歉而告终[41]。此事为全国舆论界所震惊,各地媒体都对当局对学生的暴力行径大加指责,《新民报》本未尽述残忍事实,却仍沦为中央日报社杀鸡儆猴的牺牲品。行为暴力施加于民,制度暴力施加于民间发声机构,遂使为救亡图存而呼吁抗战的正当民意在国统区的传播寸步难行。
即便身为国民党党内要员,一旦驳斥“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同样遭到双重暴力的无情打压。时任中央通讯社副主任聂绀弩,同时兼任《新京日报》副刊《雨花》的编辑,“九一八”事变后,他在南京组织“文艺青年反日会”,发表宣言,散播传单,指控政府,并在副刊上发表“停止一切内战,联苏联共联工农共同抗日”的言论,受到当局监视[42],人身自由及安全遭到严重侵犯。聂绀弩为避免被捕,不得不逃往日本,1933 年归国参与上海“左联”活动,第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巩固唯一统治地位、谋取政治利益的过程中,当局严重侵犯国民利益,不但忽视国民之生命、自由等基本权利,而且忽视民心对抗战之所向,一味压迫,不求疏通,背弃国族建构之根基。
由于当局滥用暴力,国统区新闻界对政府的反感与日俱增,从而形成两股力量。一股是明面上直接声讨政府的暴力力量,另一股是受到压制暂时沉默的内生性反暴力力量,两股力量都旨在实现国民之诉求、保全国族之利益,从而打破僵化制度,顺应历史发展规律。
面对国族利益被侵略者逐步蚕食的境况,与孰视无睹的当局不同,民众与民间媒体配合,自发地开展救亡运动。全面抗战前抗日动员的高潮——“一二·九”运动成为民意反制的集中体现。1935年,日本侵略导致华北危机,北京市大中学校学生“为了反对华北领土的分割,为了反对政府对华北的出卖,为了要联合全华北的民众,作伟大的民族革命战争”[43],成立了北平市学生联合会。1935 年12 月8 日,执迷不悟的绥靖政府批准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次日,“一二·九”运动爆发,上海、南京、广州、武汉、天津等地纷纷爆发示威游行,要求当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长期处于国统区新闻严控下的新闻人积极发声,沉默良久的内生性反暴力力量向南京方面全面施压。邹韬奋在他主办的《大众生活》周刊上为学生运动进行积极宣传,同时驳斥《大公报》等报劝导学生放弃的论调,为运动的持续和扩大影响保驾护航。《申报》同样站在支持学生运动的角度,指出“华北自治运动”的虚伪面目,激赏进步学生们捍卫民族的精神,表示“官话不必打。与学生为一体,不取‘尾巴主义’而为之领导,以人格相感应,抱定‘威武不屈’而肆应一切”[44]。《新民报》参与“一二·九”运动对政府的舆论讨伐大潮中:“故今日问题之症结,不在责备学生,不在取缔学生运动,而在政府拿出救亡图存的办法,宣示救亡图存的具体方针”[45],既为学生运动辩护,斥责政府蛮横压制,同时引导舆论警醒政府理当采取强硬态度,对救亡图存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
民间声音的大规模涌现,形成全国爱国情感、卫国信念共振之势,促成了官方声音的妥协。为平息国内民愤,包括《中央日报》在内的各报联合发文表示:“言论界的立场是代表民意,青年学生既是人民中最纯洁光明的一部分,我们对于青年的意见,当然有替他们传输到各方面的天责,我们对于这次学生爱国运动的动机及目的,我们自始即表示十二分的赞美。”[46]国民党党营媒体的下场发声,标志着此次运动直接迫使国民党当局改变抗战宣传态度。随后,蒋介石会见各地校长及学生代表,表示对学生的关切和解决华北相关问题的诚意[47]。此次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大规模学生爱国运动,大大促进了国人民族精神的觉醒,实现了一次民间之声反对专制压迫的胜利。国民党过于强调自身对国家、民族的领导权,认为政见不同即威胁其统治,从而滥用权力以镇压民意,严重忽略“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48]的政治规律,一手促成了自身的政权衰败。
“国族”之生存关键在于对国家主权的维护。实行“总体战体制”、制定缜密宣传战略的日方,一方面散播谣言,另一方面阻止国际势力介入中日战事的舆论攻击。我方为维护“国族”的完整性和尊严性,从强势性“回击”与技巧性“示弱”两个方面,与之展开了国际舆论战。
日方极力掩盖其侵略中国铁证如山的事实,更传播谣言,时人直呼“日本宣传的力量,与外交的手腕,也够使我们惊倒了”[49],给中国的国际形象和处境带来严峻挑战。为积极维护国家主权,争取欧美、苏联各国以及国联的政治援助,中方采取了立场强硬、言之有据的宣传策略。
中方对日方的无理外交说辞予以严厉批驳,积极进行国际交涉。为规避国际谴责,日本对外宣称“九·一八”事变爆发是由中方“破坏铁路”而起[50],仅在“紧急状态下迫不得已行使了自卫权”[51]。国民政府发表《告世界民众宣言》,盼“世界各民族,一致注意日军暴行”[52]。国民政府交通部国际电信局命国际无线电台“将每晚收自‘中央’党部之时事报告,于每日午夜,用无线电播放直送欧洲”[53],及时澄清,还原日军侵华之残暴真相。经过官方舆论的积极努力,英美两国从舆论上支持中国,认为东北战事“谓为地方问题,荒谬之谈也”,并倡导本国政府“放弃其镇静容忍政策,起而仗义执言,运用政府力量,实践公约上规定之责任,以维持世界和平”[54],发表有益建议。
日方见舆论走势不利,狡辩称:“日本在东三省并无侵略野心,但却有重要政治经济关系”,在谋求政治、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同时,无视东北土地归属于中国的事实,试图以与各国分享中国资源为诱饵,谬言:“日本对东三省一向主张经济发展,开放主义,任何国家俱有同等机会,自日本到东三省后,对外贸易增加十倍,中国亦得极大利益”[55],诱使各国支持其军事侵略。中国人民很快认识到,日方在国际舆论战中将采取抵赖态度,甚至利诱他国,因此,中国迅速集结力量投入其中,与日本的宣传队伍形成对垒之势。
虽然当时的中国政府没有在全国范围内发起“精神总动员”,但在国家受辱之时,全体中国人自发地团结起来,参与国民外交活动中,组成中国反日国际宣传中的重要环节。作为传播先锋的新闻人积极组织发声,南京全体新闻记者自发组织对日外交后援会,杭州记者公会电请国联“维护盟约,制裁暴日”[56]。蔡元培、褚民谊联合众多知名学者,将日本在东三省的暴行整理后电告世界,以求得国际公正之裁决[57],期借助国际力量主持公道。武汉商会召开商界反日救国会,“决一致主张商人自动对日,永远经济绝交”[58],自发对日进行经济制裁。各界通力合作,动员一切力量针对日本的不实言论积极辟谣,并通过外交、舆论、经济等手段对日予以还击。
国际公理,本是于理于情的秩序约束手段。于理,反侵略主义为国际共识,由政府主导,中国政府在抗战爆发后,旋即联络交好各国,争取它们对中方的义理支持;于情,则添加一重国际人道主义内涵,由国民外交落实,对包括日方在内的国际民众进行情感层面的策应。官民配合,共同维护中国国族利益。
政府层面,以捍卫国际公理为出发点,论证国际当支援我方的必要性。戴季陶发表讲话:
(一)坚决抱定保护我们领土,主权,行政的完整。
(二)以维持东方的平和,而达到维持世界的平和。
(三)尊重一切国际公约,尤注重于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之原则。[59]
国民党中央始终秉持遵守国际公理的原则,强调自卫的合理性,争取国际社会对中国独立主权的承认、尊重和帮扶恢复。立论点在于,维持中国的和平局面,对于维护世界和平具有重要意义。保全中国国家利益,即为夯实遵守国际公约的盟友力量。
随着抗战进程的推进,国民外交成为国际宣传的重要内容,维护国际间的和平要在民意上用功,逐渐成为共识[60]。胡适、顾维钧等二十余位中国名流召集会议,通电美国政府及人民:“日本之无端,袭击中国,实属违反凯洛之非战公约,倘该约不能制止强国侵略弱邻,则无保障世界和平之效能,如此则世界人类,将永久沦于战祸,同归灭亡。”[61]海外华侨积极参与救国,华侨救国经济委员表示,在国难当头之际“人人倶抱必死之决心,精神之振奋”,对抗日力量当“予以充分之援助,决不至坐视成败而不援救”[62]。近代中华民族的凝聚力超越国别,以华夏之根为纽带,团结世界各地的同种同源儿女共赴国难。
成舍我身为北平记者工会要员,参与组织招待英美记者,于席间慷慨陈词:“以中华民国国民资格,向各位报告,日本此次暴行,将使全世界的和平现状,及社会组织,受如何严重的影响……我们并不是没有自卫的能力,不过我们因信守非战公约,及国际联盟约,并不愿因远东一隅,而引起世界战争与混乱,所以始终还仍在极端忍耐与屈辱环境之中。”[63]他以一名中国新闻人的身份,向英美同行力陈需要国际联合反对日方的原因。日本侵略中国,不仅是对中国主权的践踏,还影响到国际秩序的稳定和人类道德文明的发展,从而动员国际舆论,以援助中方抗战。此番讲话后,英国记者表示:“谓严守中立报告事实”。美国记者直言:“愿尽量传达中国愿望”。俄国记者更强调:“一切公理均在中国”[64]。新闻人的诸多努力奠定了抗战初期英美各国扶助中方的舆论基调,为动员各国支持我方产生了正面、直接的传播效果。
为争取世界列强对中国的舆论、军事、物资援助,国统区新闻宣传将国家形象设定为“尊重国际秩序的弱者”,以期引发世界各界的同情。
第一,彰显中国军民奋起抗日“完全为被压迫民意之表现”,声明军事抵抗的正当性。第二,国家危急存亡之际,中方“少壮者愿入伍参加抗敌,老弱者愿任接济工作”[65],万众一心,无谓牺牲,以人力团结弥补国力悬殊。第三,呈现因日方攻击,我国民房、交通设施、文化机关、教育单位均被炸毁的惨象[66],唤起世界民众对中国遭此劫难的恻隐之心,以国际人道主义原则合理谴责日方。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巴西、瑞典、瑞士等国听闻中方之不幸遭遇,对日方破坏国际公约“始终愤慨”“甚表同情于我国”[67]。外人刊物《字林西报》详述,“数千难民,虽丧其货产,生计垂绝,而仍不失坚毅不挠之概”,表达国际对中国“良好国民性之真心钦佩”[68]。当时的中国虽是弱国形象,国际上对于其印象却颇为正面,高度肯定其坚韧、忠诚的民族气节。
《李顿调查团报告书》的公布,一举打破了国联调停战争的幻想。即便如此,为了维持一以贯之的中国弱势形象,国民党政府接受了该报告的裁决。但胡适撰写文章对该报告书大加赞赏:“不能不佩服李顿调查团的团员和专家的审慎的考查,他们的公平的判断,和他们为国际谋和平的热心。”[69]文化名人的发声抵挡不住新闻人对该有失公允的报告书的愤懑之情,力斥:“国联调查团报告书,除不敢开罪日本外,无非为国联自身撑持门面,……不知所谓公道究何在也。”[70]国民外交协会更是公开表示:“吾国人当已憬然自觉,盖吾国之领土为武力所侵占,惟自身之力量足以收之,……吾人敬谢调查团之好意,同时拒绝报告书之建议。”[71]国人虽示弱以求国际援助,却不失民族气节,深知此番仍是受辱,不苟同于国民党当局的软弱态度。
由于中国的弱国形象深入人心,不论是西方各国还是苏联都在表面上声讨日方,这实际默许日本的侵略行为,甚至筹谋与日方交涉,从而坐收渔利。根据东京朝日新闻社社员多田照夫所言:“在远东,苏联视为最重要的对外关系,是日‘满’关系,……因中东路让渡协定的成立,脱离‘满洲事变’以来之爆发的危境,而得一时的小康。”[72]苏联早已与日本及其扶持的伪满洲国沆瀣一气,共享在中国东北所得之利。美国《纽约时报》也表示日本的成功正是霸权的胜利,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日本超越了1842—1914 年列强在中国侵略的进程[73],对日侵略竟表露钦慕之意。国际社会出于反侵略主义、国际人道主义的共识,对中国的声援虽未间歇,但在全面抗战前已无实际襄助之行动,此为弱国形象塑造的一大负面影响,令人不由得引发出国民“弱国无外交”的感慨。
政府主张与民意的矛盾在全面抗战前爆发是必然结果,主要体现在三个维度:从主要矛盾层面,当局坚持“一党专政”为先、主张解决国内争端的“安内”缓抗态度,与民众维护主权与领土完整的“攘外”速抗理念不符。从根本利益层面,“以党治国”的“官本位”思想与“以民为本”的“民本位”精神形成博弈。从策略层面,为维护国族的主权、尊严等国家利益,与日方从“回击”与“示弱”双轨进行的国际舆论战有得有失。
“国族”之辩为内部矛盾的两重体现,“以党治国”理念悖于“国族”概念的根本。国族之建设有赖于人民的支持,全面抗战前的南京“中央”是一个没有统治全国实力但具有极强专制色彩的政权。当局政意的表达选择坚定地站在民意对面,是政治选择和政府压制的原因。专制不能成为历史发展的方向,不论是政治还是宣传,都要以人民利益为先,脱离人民的一切工作都是空中楼阁,难以长久,这正是国民党溃败统治历史终结的根本原因。当国族利益与民族利益一致的时候,主要矛盾的判断自然相同。为实现该光明图景,当“坚持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74],这正是代表了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的中国共产党取得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要因、永葆执政活力的不竭源泉。
国际“国族”之辩,为中日民族矛盾的体现。即便在国族内涵有所分歧的情况下,中国军民仍有共赴国难、救亡图存的共识。民族和情感认同勾连中华大地的人民群众同仇敌忾,组建国际宣传阵营,与日方针锋相对,合理表达我方诉求。然而,此辩仍暴露出一定缺陷。与“武力就是公理”的西方为强者是瞻的理念不同,中国的“仁爱”思想、以理服人心态并未在抗战前期为中国争取到实际利益。为维护国族利益,兼具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方向是正确的,更要坚定自强的观念和决心以夯实国力。当年的中国要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如今国家迈入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独立自主、奋发图强的红色精神是永恒不变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