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荷瑶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对“现代汉语语法”的界定,学界观点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进行了历史分期,如陈望道[1]、方光焘[2]、龚千炎[3]、邵敬敏[4]、邢福义[5]、林玉山[6]等,他们大都以1898 年为起点,但分期时间段出入很大;一类是没有具体的时间分期,以标志性事件或著作为区分,如王力[7]、濮之珍[8]、赵振铎[9]、邓文彬[10]等,基本都囊括了《马氏文通》、“五四”运动和《新著国语文法》这三个节点,也就是清末民初这个时间段。
整体来看,学者们都认为“现代汉语语法”应以《马氏文通》的诞生为标志,以《新著国语文法》为白话文语法书的代表作,故“现代汉语语法”指以1898 年《马氏文通》的诞生为标志,以北京语音为标准、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言规范的结构方式,并且以《新著国语文法》及其之后的代表性语法著作为研究对象,这种研究旨在探索现代汉语(普通话)的语言结构规律,是一门具有完整体系的学科。
自《马氏文通》以来,汉语中的要素——词汇和语法都发生了急剧变化,这种变化首先来自语言发展的内部规律。这种规律是汉语本身的发展规律,如一切音素或义素的差异都必定是在原有音义的基础之上发生,保留一部分,变化一部分,……几次渐变,积累成一个巨变,才显得面目全非[11],也是一切语言的共同规律,是由作为特殊社会现象、作为适应人类交际需要的整个人类语言特殊本质来制约着的[12]。其次,我们也需注意到,语言深受社会条件下的外因影响,与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都有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现代汉语语法的形成,是受到语言内部规律和社会外部条件的双重制约而逐步发展成如今的面貌,下文将分别论述。
汉语语法虽有极大的稳定性,但是历史发展过程中,却是逐渐发生变化,逐渐改进着,改良和改正自己的规则,用新的规则充实起来[13]。
自战国以来,对于语法的研究就散见于哲学、经学、训诂学和文字学,直至14 世纪,才有基本讲解文言虚词的专著出现,正是因为汉语不依赖于形态变化,而是借助于虚词、词序等方法来体现规律,使得汉语的规律较为隐蔽,不易发现,也就很难形成系统的语法学。
印欧语因为词形变化丰富,因此词法是其中最容易概括出来的规律,但是汉语则不然。汉语中的“虚词”可以看成是关于词法的研究,自西汉开始就有从词汇中划出“助辞”一类的用法,到南北朝后,发展到将虚词划分成若干类,至宋朝则明确提出“实字”“虚字”的术语。为了写诗、作文,宋人又提出“死字、活字”“动字、静字”的说法,龚千炎指出,活字多指动词、副词、介词、连词、助字等,相对而言,死字则多指名词及大多数形容词[14]。到了元朝,虚词研究进入崭新阶段,出现大量的专著,如卢以纬《语助》、刘淇《助字辨略》、王引之《经传释词》,这些在以王力为首的学者关于语言史、语法史的著作中都有提及。汉语形态的变化也可以看成是词法的研究。中古时期的汉语,声调的变化就表现了不同的形态,同一个词,由于声调的不同,就具有不同的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15]。到了近代,汉语的形态则体现在形尾上,动词形尾“了”“着”的产生[16],“五四”运动以后,词尾“化”的产生,都是汉语词法的自然进步。
句法的研究也没有总结出系统性的规律。汉代王充在《论衡·正说》中说:“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这里主要讲的是字(词)与句、句与章、章与篇的关系,可以算是较早出现的关于句法的讨论。至宋朝流行“句法”说法以来,古人已对句子长短、句式问题有所注意,至清代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在解释经传史书时,可以利用同样的句式分析、比较、解释语句问题[17],到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可从古书中归纳出一些语句条例,已算是句法研究的相当进步,虽然讨论界限不清,与修辞、构词多有混淆,不成体系。再就是古代汉语中句子的“仂语化”算是句法的重要手段,王力总结了“使成式”的发展,并指出“处置式”“被动式”的出现和近现代时期的发展都是句法趋于完善的证明[18],说明句法确实在自然演变。
但整体来看,汉语作为表意文字,无法从字形的构造上去解释汉字的意思,由于缺乏严格意义上的形态变化,汉语灵活多变的句法结构又使得人们往往认为没有什么规则可言,字、词、句都不能产生系统的语法规则,导致汉语语法发展缓慢,再加上“文言”这种与大众日常用语脱离的书面语才是一直以来学者进行语言研究的主要对象,使得语法的研究也只能局限在小部分人中间,没能为日后的现代汉语语法形成作出直接铺垫。
现代汉语语法的直接源头,主要还是另一种书面语言——白话。白话早在魏晋六朝以来就有了,最早可见于5 世纪左右南朝产生的笔记小说《世说新语》[19]。当时的白话与口语十分接近,大多出现在禅宗语录、敦煌变文和白话诗当中[20],到了13世纪,用白话写作的各种文学体裁非常丰富,有“宫调、南戏、杂剧、散曲”[21],宋元以后,更是产生了像《儒林外史》《红楼梦》这样的文学巨著。这些作品的语言基本属于北方话,流传到非北方话地区,也促使其他区域的人用“白话”来写作,大大促进了北方话的推广。到了晚清,现代白话文日渐成熟,直到“五四”运动前后的白话文运动,彻底动摇了文言文的统治地位,同时,国语运动又赋予北方话以一种民族共同语的地位。至此,书面形式和口头形式都有了统一规范的文学语言,改变了早先的言文不一致和方言并立的局面[22]。
1898 年《马氏文通》作为第一部系统的语法著作出版,在词法、句法上都使汉语语法有了新的发展。马氏纠正了一直以来“实字”“虚字”的模糊解释,指出“实字”是“凡字有事理可解者”[23],“虚字”是“无解而惟以助实字之情态者”[23],也专门解释了“句读”,有了句法成分的基本概念。但《马氏文通》主要借鉴了拉丁语法和英语语法框架,而且研究对象是文言,还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汉语语法体系,直到黎锦熙《新著国语文法》(1924)的出版。
在黎氏的著作出版之前,国内其实也出版了几本讲白话的语法书,如陈浚介《白话文法纲要》(1920)、许慕义《白话文法指南》(1921)等,但是影响不大,评价也不高。
《新著国语文法》的最大贡献是以句法为纲的“句本位”学说提出了一套有价值的理论和原则,对句子成分的区分较之前的文法家最为详细,能更好地帮助划分句子结构,这是句法的进步。另外,提出以名词和代名词为对象的“实体词的七位”的概念,来补充《马氏文通》的不足,以及将动词进行更细的分类,这是词法的进步。
之后学界对这个时期语法的关注,多集中在印欧语法的影响下汉语有了哪些借鉴、变化和发展。词法上,王力总结的“复音词的创造”“主语和系词的增加”[24],句法上,从“句子的延长”到汉语早期的意合流水般的句法结构已不能很好地满足思维的需要[25],于是汉语的句子逐渐加长,出现了较长的修饰语和复合句,并且从印欧语中引入了一些特殊的句法成分[26],汉语的自然发展顺应了语言的一般发展规律:从分到合,由繁至简,由难到易。
汉语就这样从早期人类活动的口语开始,到以因写文章的需求而模仿先秦语言所形成的、统治书面语言达两千多年的文言,再到同口语直接相联系的、一开始与文言分庭抗礼但最终取代文言的白话,逐步从语言内部建立了一种适用于语法学家和普通大众都能使用的共同语,让现代汉语语法有了稳定的研究对象。
现代汉语语法形成的外部因素则与现代汉语的发展与形成有关,包含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多重因素。
现代汉语(白话文)的推广与“五四”运动息息相关,而“五四”运动的发生就是国家政治的产物。狭义的“五四”运动指的是1919 年5 月4 日北京学生的示威运动,其宗旨在反对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政府。1915 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1919 年巴黎和会作出山东决议案,激起中国民众高涨的爱国心和反抗列强的情绪,学生和新起的思想界领袖们得到了这种群众情绪的支持,发起一系列的抗日活动和一项大规模的现代化运动,希望通过思想改革、社会改革来建设一个新中国[27]。到今天,“五四”运动的内涵意义早已扩大,被看成是学生和知识分子的社会、政治运动,也包括了我们今天普遍认为的“新文化运动”,而新文化运动正是给汉语注入新思想、新语言、新词汇的浪潮。
另外,正如李长之指出,“五四”运动当然不只指1919 年5 月4 号这一天的运动,乃是指中国接触了西洋文化所孕育的一段文化历程,“五四”不过是这个历程中的一个指标[28]。所以说,在“五四”运动发生之前,就已经有了相当长时间的社会铺垫,其影响也继续作用于后五年甚至更久,从这个层面上看,“五四”运动本身就是一个有时间跨度的包含一系列事件的复杂现象,现代汉语(白话文)的采用只是其最卓越的成就之一。但不管怎么说,现代汉语的兴起和推广却实实在在受到了这场政治运动的影响和推动。
经济对现代汉语的影响主要在于鸦片战争后,西方资本主义的进入迫使近代中国被动加入到世界市场中,使得近代中国经济新生产力出现、原始资本积累和产业工人诞生[29],而这些都要求中国国内有懂商业、懂技术的人才,于是人才培养成为当务之急,解决之道便是兴建新式学校、翻译西学书籍和派遣幼童留学,这三者都与语言有关联,学校是教、翻译是阅、留学是习,可以说,经济对语言的间接影响连绵、持续。张之洞在山西任巡抚时,曾发告示《延访洋务人才启》:“查中外交涉事宜,以商务为体,以兵战为用,以条约为章程,以周知各国物产、商情、疆域、政令、学术、兵械、公法、律例为根柢,以通晓各国语言文字为入门”[30]。这都体现了自晚清以来,因经济环境而催生了对有语言能力、有各学科知识的人才需求,而这里的语言能力,除了我们一般认知中需要通晓西学的外语能力,更有需要将西学传达给国人的汉语能力。这种汉语,在晚清是文言、白话混搭,但到了“五四”以后,白话则完全取代了文言,这是经济带来的隐性影响。
经济的显性影响则在于翻译西学书籍时必然促动新词、新概念的产生。仅以经济学的书籍为例,近代中国第一本经济学的译作《富国策》便由京师同文馆总教习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和其学生汪凤藻共同译出,贡献了诸如“富国策学”“生财、增财”“利、贵贱、价值”“公司”等术语[31],更不用说从1840 年到1919 年间,经济类的译著数量达20 种[32],这必然直接影响现代汉语新概念和新词语的扩大。
社会环境成为现代汉语迅速发展的温床,这里仅讨论出版和教育两个行业的影响。
1.出版行业
在出版行业,自1906 年《大清印刷物专律》出台,十年间政府查禁书刊、封闭报馆,采取了一系列限制报纸和出版的法规,直至1917 年,中国的出版业都停滞不前。但是“五四”运动之后,“中国涌现出约400 种白话文新刊物”[33]。而引起“文白之争”的《新青年》杂志,更是从1915 年起就刊登了如《文学改良刍议》《论应用文之亟宜改良》《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白话文的价值》《新思潮的意义》《新文化运动是什么?》,这些文章宣传白话文以及回答推广白话文之必要性,也刺激了一些偏保守的旧杂志报纸的改革,如《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小说月报》《妇女杂志》《学生杂志》等,纷纷改用白话文,开始介绍现代西方思想和知识[34]。
以《东方杂志》为例,之前的保守派主编杜亚泉在“五四”运动后辞职,由对新文化运动持积极态度的钱智修、胡愈之主导,在其语言、版式、内容上都推陈出新。钱智修在《本志之希望》中谈到改版后的文学认为:
本志以为能描写自然之美趣,感通社会之情志者,莫如文学,而国人之治西洋文学者尚鲜,即有少数译籍,亦往往不能脱古文词赋之结习,其于西洋文学将弥失其真。故今后拟以能传达真恉之白话文,迻译名家之代表著作,且叙述文学之派别,纂辑各家之批评,使国人知文学之果为何物[35]。
这段话体现了改版后的《东方杂志》将以刊登白话新文学、外国文学名著的译介为己任的决心,更体现了以《东方杂志》为代表的杂志对新文学推动的志向。除了杂志报刊,商务印书馆、亚东图书馆、泰东图书局、新潮社、北新书局等现代出版机构也十分注重大众读物市场的开发,编写了一系列的各科入门小丛书和带有新式标点的古典小说,引发大众阅读白话小说的热潮[36]。现代出版业在现代印刷工业技术的支持下,站在商业和文化立场上支持新文化运动,推动了新文化的发展,使得白话文更为普及。
2.教育行业
在教育行业,“五四”运动以后,同年10 月,全国教育联合会决定要求政府正式提倡白话文。1920年1 月12 日,民国政府教育部发布训令,要求小学自当年秋季起,国文教学用白话文取代文言文,3月,又下令废除小学所有文言文教科书[37]。
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学教科书内容为对比。1912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初小)》,共8 册372 课(数据由作者统计),课文为竖版文言,其中第五册第十八课《华盛顿》:“华盛顿七岁时,游园中。以斧斫樱桃树,断之。其父归,见而怒曰:‘樱桃吾所爱,谁斫之?’家人惧,不敢言。华盛顿趋至父前,自承曰:‘斫樱桃者,儿也。’父遂释怒,执其手慰之曰:‘汝能不欺,予不责汝矣。’”[38]。文章为文言,但吸纳了西方小故事,已见其进步。待到1932 年,商务印书馆又出版了《新学制国语教科书(初小)》,共八册397 课(数据由作者统计),课文已全部改为竖版白话,其中第二册第三十四课《影子》:“爱芳说:‘我的影子很胆小。’爱珍说:‘怎么呢?’爱芳说:‘他(它)不敢到暗的地方去。’爱珍说:‘我的影子胆很大。’爱芳说:‘怎么呢?’爱珍说:‘我走到河边,我不敢下水,他(它)敢到水里去。’”[39]这时的小学课本已经完全被白话文覆盖,白话文进入教材,等于承认其正式书面语言的资格,从小学就开始学习白话文,也使得现代汉语超越文言成为基础语言,让大众可以自幼接触。
另一方面,社会面向工人及贫民子弟开办了免费的夜校,这使得普通大众有机会接触到新的思想。如1921 年2 月下旬,广州理发工会工人夜校成立,陈独秀“到场祝贺”[40],认为这是推行社会教育的一种很好的方式。在夜校里,工人开始接触与口语几乎一致的白话文,很容易就接受和掌握,使得现代汉语(白话文)不再局限于知识分子和学生当中,在大众中得以迅速传播和使用,语言的大众化又推动语言自身的全面发展,最终让现代汉语在社会层面全面取代了文言。
现代汉语的形成是文化发展的必然趋向。语言与文化的关系,中外学者多有探讨。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Franz Boas)早就指出,语言的历史和一般文化发展的历史之间似乎存在着密切的平行关系[41],之后的语言学家如萨丕尔[42]、梅耶[43]、克拉姆契[44]都有论述。国内学者也在20 世纪50 年代开始关注和思考两者的关系,罗常培《语言和文化》就提到语言像文化一样,是由不同年代的各种因素组成的[45],文化的变迁有时也会影响语音或语形[46]。周振鹤、游汝杰认为语言和文化的发展虽然是互相促进的,但是语言的型式和文化的型式却基本上是平行发展的,两者之间并不存在互相制约的必然关系[47]。邢福义认为语言和文化不是一般的并列关系,而是部分与整体的对应关系,或者说是点面对待的一种特殊的并列关系。文化包括语言,语言是文化中一种特殊的文化[48]。整体来看,学者们大致可以分成两种看法,一种认为文化包含了语言,一种认为语言发展和文化发展是平行的,但大家都认同文化和语言互相影响。我们采取第一种看法,即语言是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属于制度文化层次;语言是记录文化的符号系统;语言和文化相互制约相互影响”[49]。
至于什么是文化,界说就更多了,70 多年前,就有A.L.Kroeber 和C.Kluchhohn 在所著的Culture(1952)中收集到164 种文化定义,如今这些定义的数目超过200 种[50]。《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文化”的解释较为简洁: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51]。本文主要讨论现代汉语受文化的精神财富因素中文学的影响。
谈论文学对现代汉语的影响,就不能不注意到新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发起文学革命,它上承晚清时期的戊戌变法,以裘廷梁发表的《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为纲领性文章,和黄遵宪、梁启超所倡导的文学启蒙活动有关,下迄“五四”运动后数十年,这里主要讲讲文学革命对现代汉语的影响。
文学革命对现代汉语的影响,一个在小说,一个在诗歌。据陈大康《中国近代小说编年》统计,1840—1911 年,通俗小说的数量就达1653 种[52],可见白话文小说在文学革命之前的发展就已经相当蓬勃。之后,《新青年》刊登的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陈独秀《文学革命论》,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周作人《人的文学》等文章是对文学革命坚定立场的表达,更为文学革命提供了核心概念、理论基础和指导思想。1918年5 月,《新青年》第4 卷第5 号发表了鲁迅小说《狂人日记》,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用现代体式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53],《新青年》杂志也是从这一期开始改版,使用白话和新式标点,至此,小说取得文学的正宗地位,叙述语言特别适用白话的小说在两年之内创作数量已超千篇[54]。
白话小说所使用的语言本身便是现代汉语走向大众的推进器。黄琼英从词汇、语法、篇章和修辞四个方面总结了鲁迅的作品在文白交替时期发生的语言变化,比如词汇上,鲁迅使用字母词的次数在“五四”运动前后达到高峰,1898—1917 是19词次、7 词数,1918—1923 年是404 词次、26 词数,1924—1928 年是121 词次、111 词数,1929—1936年是48 词次、47 词数[55]。字母词作为带有强烈欧化色彩的用词,给读者带来视觉冲击,从而使得这种体裁的文章更能吸引大量读者阅读。篇章中的衔接也是白话文的一个特色,如鲁迅《孔乙己》《风波》《阿Q 正传》,叶圣陶《隔膜》集,郁达夫《茑萝行》《春风沉醉的晚上》,杨振声《玉君》等都出现了很多单独成段的对话。例如: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的想,但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56]
可以看出,对话中不加说话人的身份来提示说话者的行文方式,大大加快了叙述的节奏,同时也使得读者需要通过语义来判断话题是否切换,小说中这种语言的运用方式,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讲都是新鲜而陌生的。同字母词的大量使用一样,不加说话人的单独对话都是语言陌生化的表现形式,而语言的陌生化除了凸显出语言在文学作品中的美学意义[57],更重要的是在当时的语言环境下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能引起大众对这种语言结构的文章产生强烈的兴趣,使得更多的人主动接触白话文、自愿投入到汉语的现代化进程中。
诗歌的改革就更为激烈。中国传统诗歌的成就非常高,即使在今天普遍使用现代汉语的情况下,传统诗歌仍旧举足轻重。传统诗歌的一个特点就是注重格律,强调“平仄对仗”[58],而平仄跟声调有关,对仗与骈俪有关,所以言约义丰的文言可以承担起表达传统诗歌的重任,这是白话无法做到的。晚清时期流行着三大古诗学派:郑孝胥、陈衍为首的同光体,邓辅纶、高心夔为首的湖湘派,易顺鼎创立的吴社联吟[59],他们都是旧体诗的坚守者,再加上还有陈去病、高旭、柳亚子等发起的南社,一南一北相互呼应,旧体诗一时风光无两,打破这个局面的就是黄遵宪和梁启超领导的“诗界革命”。
黄遵宪和梁启超虽然在思想内容上突出了新事物、新文化,语言上也注入了新知识、新词汇,但他们使用的还是文言,真正把白话文运动推广到全社会,用白话文来进行各种文体的文学创作,尤其是进行新诗的创作,是“五四”运动的结果[60]。受实验主义哲学的影响,胡适为了证明白话也能进行诗歌创作,开始尝试写白话文新体诗。1917 年,胡适发表了中国杂志上第一首白话诗《蝴蝶》,之后刘复、鲁迅、沈尹默、俞平伯、周作人、朱自清、陈独秀、李大钊、傅斯年等都参与到白话诗的写作中。正是集体的努力,使得早期的白话诗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即散文化的倾向。基本不用韵,不顾及平仄……;同时,大量运用虚词,采取白话散文的句式与章法,以清晰的语义逻辑联结诗的意向。这都根本有别于传统诗歌[61]。待最具叛逆精神的新诗创作者郭沫若出现,《凤凰涅磐》《天狗》的革命冲击力,以及1921年《女神》和1923 年《星空》的出版,都将新诗创作推上神坛,让“五四”时代的自由精神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白话诗虽然不顾及文言的平仄对仗,但并不是说没有自己的特色,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就认为,初期的白话诗人并没有承认他们是受了西洋诗的影响,然而白话诗的分行和分段显然是模仿西洋诗,当时有些新诗在韵脚方面更有模仿西洋诗之处。由此看来,白话诗和欧化诗的界限是很难分的[62]。这里不去深究欧化的影响,但明显可以看出,白话诗在语言的运用上是革新的,形式上是前所未有的,而这正是吸引大众不断阅读、学习、思考以及使用白话的动力。
现代汉语语法的形成背景确实复杂,内有语言发展的自然演变,外有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直接或间接的影响。当然,我们也应该认识到,本文讨论的并不是现代汉语语法形成的全部原因,高名凯就指出语言发展的外因甚多,如发音器官的变化、地理气候的条件、民族心理素质的变异、类推作用、说话快速、语言游戏、儿童学话、民族的离合、双重语言制、社会的分化和统一等[63],这在我们的讨论中基本没有涉及。
综上所述,当《马氏文通》区分“实词”“虚词”时,词类的分类就产生了词法变革的问题;当“句子的延长”成为现代汉语成形期的典型特征时,句子的种类和结构划分就产生了句法变革的问题;更不用说白话文在社会的各个层面推广、发展、演变时,学者和媒体需要用新的词汇去向大众讲解和传播,大众则通过学习来习得白话文及其概念,这个过程中都会产生语法的演变问题,而其中的影响因素正是我们探讨的——语言的内部发展规律和外部的各种条件同时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