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敏,刘紫健
(北京工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124)
习近平讲话指出:“中国共产党是具有高度文化自觉的党,党的百年奋斗凝结着我国文化奋进的历史。”[1]这实为强调,关切新时代中国文化发展的前景,就需回溯我们走过的历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是经济、政治革命,也是文化革命。文化革命具有层次性,分别是弥散于人民大众当中的文化政治形态,以及共产党内化于政权中的政治文化。这两个层次在新民主主义革命中逐级次第形成,共同对新的社会秩序发挥了生成性功效。典型性历史文化政治事件是,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共产党主导的左翼文化运动,通过产出大量承载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文艺文本,使之贯通和弥散在社会各领域和各阶级当中。随着全民族抗战的展开,左翼知识分子奔涌至延安革命根据地,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精神经此流动,内嵌到革命根据地红色政权的政治文化之中。经由红色政权,共产党政治文化铺展开来,转化为工农兵大众的文化政治。当政治文化和文化政治两个层次同时存在并形成相互流动的畅通机制时,延安社会革命最终获得了人民大众的合法性认同和有力支持。今天,中国正面临着世界战略博弈下的文化或文艺意识形态挑战,站在全球视野上,来审视从中国左翼文化到新民主主义文化演进的历史逻辑,是增强新时代历史自觉,坚定文化自信的重要学理探讨命题。
中国现代社会的文化政治形态,开启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围绕现代民族国家理念,产生了新文化,形成了新价值,创造了新阶级,奠定了中国社会革命进一步展开、发展的文化秩序基础。现代社会文化政治的逻辑是,文化领域同政治领域贯通融合,共同确定价值选择并进行革命实践。开启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国文化政治,显示出的基本结构特征是,外在于政权的新兴知识分子,关切中国社会的现代性转型需求,面向人民大众,生产出大量通俗文学文本,生成全社会共通的人民—民族文化意识。质言之,现代中国这场最初的文化政治运动,核心贡献是,把人民大众与国家精神结合在一起,人民成为中国现代国家的实质和目的本身。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化政治,根本立意是动员人民创造新国家,这内在要求实现社会整体性和普遍性的广泛动员。从总体效果来看,它作为一场资产阶级性质的文化运动,因不能真正解决知识分子与人民大众的有机融合,无法完成其历史使命。吸纳了城市大量新兴知识分子的文学革命,“实际上是一场精英气十足的上层革命,故其效应也正在精英分子和想上升到精英的人中间”[2]。直至左翼文化运动时期,知识分子同人民大众的疏离状况才有较大改观。左翼文化运动作为中国共产党主导的文化革命事件,基本历时1927 到1937 年10 年,是形成中国新民主主义文化历史脉络的重要一环。
着眼于社会文化政治视角,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向左翼文化运动的转换,可以具象为是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的转向。这一转向绝非文化自足而成,而是由社会经济、政治结构决定的。就社会基本经济结构来看,主要具备了实现转型的两个基本现实物质条件:一是,众多现代报章杂志作为大众传播工具的兴起;二是,城市中大量形成现代民族国家思想知识分子的聚集。上述两因素在上海最为突出,使上海拥有了现代文化工业生产条件。再加之,上海作为当时中国现代思想最活跃的城市,多种观念并行共存,情况纷繁复杂,在论争中,革命文学拉开了序幕。就社会基本政治结构而言,中国革命形式和阶级关系在1927 年大革命失败后,均发生了重大改变。中国共产党领导革命进入“苏维埃时期”,革命性质虽然依旧是“资产阶级性的民权革命”,但革命主体内容有较大调整,成为“推翻帝国主义及土地革命”;革命倚重的主体力量也有所变化,从“动摇而背叛革命”的“城市的上层小资产阶级”,转变为了“无产阶级和农民”[3]。
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学革命”向左翼文化运动中“革命文学”的转型,启动了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创造无产阶级基础的文化革命运动。毛泽东曾比较了“文学革命”与“革命文学”性质的差异,他指出,前者是“旧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资产阶级的资本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而后者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文化,属于世界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文化革命的一部分”。[4]作为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左翼文化运动,依据主体内容的差异主要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是“革命文学时期”,后期是“左联”时期。这两个时期的关系是,“革命文学”对“文学革命”有继承,但更有超越:继承的是现代社会中文化与政治的一体联动性;超越的是创造性地“把文化和权力纳入阶级关系中去思考”[5],为无产阶级革命生成了无产阶级基础。
在左翼革命文学运动中,左翼作家自觉地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为无产阶级代言。正如共产党员左翼作家蒋光慈所论,判断革命文学,“首先就要问他站在什么地位上说话,为着谁个说话。这个作家是不是具有反抗旧势力的精神?是不是以被压迫的群众作为出发点?是不是全心灵地渴望着劳苦阶级的解放?”[6]对革命文学的这一显著特征,郭沫若表述得更加简明清晰:“革命的文学,是替被压迫阶级说话的文学”[7]。关于革命文学的目标,左翼运动领导人瞿秋白明确指出:“要在思想上武装群众,意识上无产阶级化”[8]。至于革命文学运动的性质,共产党员左翼作家成仿吾最先明确,不同于文学革命是资产阶级的运动,左翼革命文学是无产阶级文学运动。通过左翼革命文学运动,无产阶级文化与无产阶级革命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在左翼革命文化运动中,为有效发挥出无产阶级文化的革命动员作用,中国共产党进行了一系列制度性建设。1928 年,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会议认为“小资产阶级的心理”会影响到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表现,是极危险的,必须要反对。随后,党中央作出决议,“党的前途应当是重新创造无产阶级的基础”[9]。同年11 月,中共中央委员会通过《告全体同志书》,重申了反对非无产阶级意识,强调要肃清一切小资产阶级意识、以加强党的布尔什维克建设。众多党员作家响应号召,投身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运动。运动中,共产党员作家重点通过批判“小资产阶级意识”,打造“无产阶级意识”,对20 世纪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进行“主体再造”[10]。创造社和太阳社作为当时影响比较大的文学团体,为适应共产党独立领导无产阶级革命斗争需要,首先倡导了“革命文学”。从身份上看,创造社的主要成员,包括郭沫若、成仿吾、冯乃超、彭康、李初梨、朱镜我和李铁生等人,都是共产党员。太阳社主要成员,包括蒋光慈、钱杏邨和孟超等人,都是共产党员。
此后,在题材选择上,左翼作家们集体有意识地从无产阶级现实主义角度,选择工农大众为描写对象,关切他们的生活与情感。按照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伊格尔顿的观点,文学文本带有意识形态性,能够在人民大众中创造出政治斗争观念。左翼文化运动中的革命文学事件,恰好有力印证了这一点。当革命文学作品在立场、视角、思想和情感上以工农大众为参照后,它们在整体上所“反映的意识形态,是促进农工的解放为工农谋利益的意识形态,这形态使群众一天天地明了统治阶级的罪恶,一天天组织化,革命化”[11]。换言之,“自觉地用阶级的观点来理解社会”[12]的左翼革命文学作品,有力塑造了工农大众的无产阶级斗争意识,使他们成为民族解放可期待、可依赖的社会进步革命力量。
左翼革命文学中,无产阶级革命文艺集中批判了小资产阶级的自由主义思想和个人主义思想。左翼文艺阵营以工农大众为参照,猛烈批判了“第三种人”的文艺自由主义思想。“第三种人”的文学核心创作要义是自由主义文艺观,他们尽管以“超阶级”相标榜,实质却是资产阶级文艺属性。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通过写作现实重大题材,表现出民族伟大精神,引导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克服自己旧有的个人主义,而来参加集体的社会运动”[13]。文艺具有主体政治意图性,不同政治意识文艺文本的对垒,实际上就是不同政治话语的博弈。以上批判,既是左翼文艺阵营改造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个人主义思想的文学实践,也是阵营中投身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知识分子主动向内的反思、自省。总言之,左翼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思想对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的思想批判,并非只是为了拒斥小资产阶级,而是要改造他们、团结他们,为实现民族解放共同斗争。
左翼革命文学的无产阶级价值选择,在与小资产阶级文学思想的对峙互动中,彰显出政治效能。大量革命文学文本的产出与传播,打破了人民大众同反动政权的关系,把包括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内的人民大众从旧有文化秩序中挣脱出来,为无产阶级革命创造出阶级基础。1931 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左翼文艺组织、动员全民族抗战的文化影响力不断扩大,整个三十年代,左翼文艺都处在中国社会思想潮流的中心地位。
左翼文化铸就“红色十年”,成为社会主流文化,关键因素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成立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以下简称“左联”),有组织地开展了无产阶级文艺大众化运动。左联的成立也是中国共产党对无产阶级文艺事业进行制度性建设的重要一环。1929 年6 月,中共六届二中全会通过了《宣传工作决议案》,对文本和绘画等文艺创作布置了革命宣传任务。同年下半年,中共中央在宣传部下面专门成立了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 开始有部署、有组织地领导文艺工作。随后,1930 年2 月左联成立,其行动纲领是,遵循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以无产阶级文艺形式实现无产阶级解放。这表明,左联承担起了双重文化职责:既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基本队伍,且又负起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总的领导任务。”[14]
左联领导组织无产阶级文化革命,重点是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指导下,生产和传播无产阶级大众新文化,以“促成新社会的产生”[15]。处于共产党苏维埃政权统辖之外,以上海为中心展开的左翼文化政治,主要通过无产阶级文艺大众化形式,把人民大众聚集到无产阶级革命的集体意义上,去参加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左联”成立后,内部很快就开展了“文艺大众化”讨论,并形成了相关决议。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决议中,正式确定中国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实施大众化新路线,强调经此“才能完成我们当前的反帝反国民党的苏维埃革命的任务,才能创造出真正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16]。
左联实施无产阶级文化大众化路线,主旨是塑造以劳工为主体的人民大众的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大众化路线充分显示出共产党的马克思主义人民观,肯定了以劳工为主体的人民是推动历史发展、决定历史发展方向的进步力量。无产阶级文化大众化路线在具体实施中主要包含四个层次:一是生产出进步的面向人民大众的文艺作品;二是生产出被人民大众接受和喜爱的文艺作品;三是生产出适应人民大众真正需要的文艺作品;四是鼓励劳工大众直接参与文艺作品的生产。瞿秋白作为文艺大众化的首倡者之一,在《普洛大众文艺的现实问题》中提出:“普洛(同“普罗”)大众文艺应当在思想上意识上情绪上一般文化问题上,去武装无产阶级和劳动民众”[17]。在此基础上,瞿秋白、郭沫若、郑伯奇、茅盾、周扬等人在讨论“普罗大众文艺”问题后,进一步提出无产阶级文学的目标是,反映出在帝国主义压迫下中国劳苦大众所遭受的残酷剥削和压迫,以及中国人民反帝斗争的抗战精神。由此,左翼作家在题材上重视反映社会现实,诸如军阀混战所造成的民众苦难,农村经济的衰败,民族资产阶级没落,以及工人、农民和士兵的抗争,红军和工农群众的英勇斗争等题材。
左联文艺大众化唤起了人民大众“从此要做人”[18]的生活期待。左联文艺大众化对身处城市社会边缘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影响巨大。为了到年轻人当中去传播左翼文化,左联在上海绝大部分大学和一部分中学当中设立了基层组织。这些基层组织要么直接介绍、宣讲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要么指导阅读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写作的社会科学书籍。左联基层组织正是通过这种和年轻人一起学习马克思主义的方式,使众多身处内忧外患交迫之中深感压抑的年青人,“如饮狂泉”般地认知和汲取了马克思主义思想,将其视之为未来的方向。总之,左联文艺大众化对人民大众,特别是对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进行了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再启蒙”,使大量陷入信仰虚无主义泥沼的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挣脱出来,投身到无产阶级社会革命实践当中去。
左联文艺大众化深入工农大众的过程中,组织工农直接参与文艺作品的创作和传播。左翼作家有组织地展开活动和进行制度建设,组织工农兵通信员制度、壁报运动、组织工农兵大众的文艺研究会读书班,等等,使广大工农劳苦群众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主要读者和拥护者,并且从中产生无产阶级革命的作家及指导者。[19]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学者雷蒙·威廉斯对文艺大众化重要特征的认识:它是“普通百姓自己创造出来的文化”[20]。左联作家深入工厂、农村,到被压迫的群众当中去,培养“工农通信员是新的工农作家之预备队”[21],就是让他们在壁报上,以大众化语言表述出自己风格的文艺作品。工农大众直接创造的文艺作品,能够更有效地发挥出基层文艺意识形态微权力的弥漫性与生成性功效。
在抗战救国背景下,左联文艺大众化的整体目标是要形成人民大众的无产阶级民族爱国主义意识。1931 年,江西苏维埃临时中央政府成立,要求左联文艺运动在文化政治领域完成工农苏维埃革命的历史使命。1931 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特别是1935 年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提出之后,左翼作家们提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运动口号。鲁迅对该口号的意义作出了颇具代表性的诠释:“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发展”,是无产阶级领导责任在文学领域中的扩大,直至“重到和大到要使全民族,不分阶级和党派,一致去对外。这个民族的立场,才真是阶级的立场”[22]。事实表明,左联文艺大众化以无产阶级文化革命为引擎,推动了中华民族现代爱国主义意识的生成。对这一现象,胡适称左翼文化政治实现了“文化评判上的大翻案”,意思是说,它不同于之前中国社会曾经推崇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西欧文明”,而是把马克思主义变成了“世间最新鲜动人的思潮”[23]。
左联文艺在大众文化进程中具有了革命实践意义,无产阶级的爱国主义意志在普遍化中转化成了现实革命力量。左联作家到工人中推送大众文艺,举办工人夜校,到夜校教书,还“到工人的文学小组去,了解工人生活,和工人交朋友”[24]。左联作家创作的诸多文艺形式,如“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电影、音乐、美术、新闻通讯等,充满高昂的爱国主义激情,对于推动群众性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涨,发挥了战斗号角的作用”[25]。1934 年,上海美亚织绸厂举行的数千人大罢工,地下党领导赤色工会和左联领导夜校工人,都参与、声援了此次罢工。左联作家深入工人中实践文艺大众化,强化了自身的无产阶级化。鲁迅对左联作家无产阶级化的理解颇具洞见,他指出革命作家“必须和革命共同着生命,或深切地感受着革命的脉搏”[26]。后来,毛泽东也对无产阶级文艺工作者提出过近似要求,那就是:“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27]。
左联文艺大众化实践,彰显出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民主性特征。左联文化政治的民主性,同人民大众无产阶级文化的价值选择是相统一的。对文化政治民主化现象,雷蒙·威廉斯曾有解释:“文化革命就是凭借文学以及其他各种形式的传播方式,让所有人掌握足够的文化知识和传播手段,并让所有人都参与到共同文化的建构之中,而不是将‘文化’当作某个群体的特权。”[28]左联文艺大众化的民主性特质,确保了无产阶级民族主义思想能够寓一为多,并能以社会文化政治形态在各领域、各阶级群体中不断肯定性地再生产和广泛传播。按照美国民族主义学者安德森的著名观点:民族“是一种想象的政治共同体”[29],由此可以理解,左联文艺大众化对人民大众无产阶级民族爱国主义意识的普遍塑造,为胜利推进全民族抗战奠定了文化秩序基础。当然,这也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推进奠定了文化秩序基础。这就是毛泽东曾高度肯定的一种文化领导权形式:即在政治、经济和军事力量较之反革命力量不及的情况下,完全能够在掌握“文化领导权”的情况下,变被动为主动。
中国共产党主导的左翼文化运动是一个文化政治斗争的场域,不断生成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理性、价值和意义。面对国民党反动派发起的文化统制,左翼文化运动不断更新和扩大了无产阶级文化革命斗争的话语权利边界。在左翼文化政治影响下,大批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转到马克思主义和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纷纷从国统区和沦陷区奔赴延安投身革命。这一现象在1937 年至1938 年间达到高峰,据统计,该时期加入延安革命行列的青年知识分子有4 万人左右。对于他们的到来,延安红色政权持欢迎态度。1939 年12 月,毛泽东起草党中央决议,做出“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的决定,强调要把知识分子纳入党的领导,培养出“无产阶级自己的知识分子”[30]。
此后,共产党领导延安革命根据地红色政权,开始展开对党的政治文化进行大规模建设、捍卫和强化。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充分肯定了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巨大组织动员作用,称“其动员之广大,超过中国任何历史时代”[31]。党领导延安红色政权,将共产党政治文化建设同土地制度改革、民主制度建设、意识形态整顿等事项高度整合,共同构成延安的社会革命。质言之,延安革命根据地的社会秩序建设,是以党的政治文化建设为主轴进行的一场整体性、系统性的社会革命。正如毛泽东所指出的:“土地革命不仅是一场经济和政治革命,而更是一场新文化的革命。”[32]美国的中国学学者裴宜理认为,共产党正是在领导延安革命根据地红色政权的政治文化建设中,真正开始树立起全国性文化主导权的。质言之,中国共产党政治文化实践推动社会革命获得人民群众的广泛认同和有力支持。
按照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理论,知识分子在党的政治文化与人民大众的文化政治融合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这要求,知识分子须是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1938 年,毛泽东在鲁迅艺术学院成立讲话时明确了这一要求,他提出作为马克思主义艺术工作者,首要应坚定无产阶级政治立场。来到延安的左翼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们,先在延安进行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后,再被派往乡村,实践“文艺工作者要同工农兵相结合”[33]。时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长的凯丰,也曾表明他对知识分子的期待:到乡间去真正为工农兵服务,真正反映出工农兵的工作和生活。当知识分子们深入基层工农兵的战斗与生活后,把现代社会改造、发展的信息带给工农兵的同时,也通过与工农兵打成一片,将他们的情感理念嵌入了自身。
由此,以无产阶级知识分子和工农兵大众互构形成“人民—民族”血肉联系为前提,工农兵大众的文化政治形态开始形成。1937 年,共产党决议把“工农政府改名为中华民国特区政府”[34]后,着手进行“新民主制度”建设。文艺宣传队和工作组深入基层乡村,把党和政府的政策带给乡民的同时,也把乡村的民主选举活动不断推向高潮。基层文艺工作者往往采用乡民们喜闻乐见的秧歌形式,“激发起人们的兴趣,对确保80%以上的选民参选起了重要作用”[35]。“新民主制度”建设成效斐然,特区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参与、支持并拥护党和政府的各项活动,特区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均有重大发展。经此变化,农民大众开始满意地称,“我们的政府”决非“像以往那样将政府视为与自己无关或令人恐怖的东西”[36]。显见,在延安革命根据地红色政权中,共产党文化领导权的确立,根本有赖于人民大众生成相应的文化政治形态。
延安时期共产党政治文化的首要属性,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民族化的成功实践。1938 年,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一文中指出:“马克思主义必须和我国的具体特点相结合并通过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实现”[37]。在这一思想指导下,1938 年下半年到1942 年上半年,文艺的“民族形式”思想影响不断扩大。正如雷蒙·威廉斯对民族文艺特性和功能的强调:“通过文学对民族进行界定,将文学和民族道德本质或精神等同起来——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在为特定的政治和社会意识形态提供支持。”[38]质言之,延安革命根据地党的政治文化具有鲜明的反对西方世界主义思想特征,坚定地认为“资产阶级世界主义”注定是失败的。也许正是从现实中看到,持有西方世界主义的人们从中国向外打量,“最终不过是朝里看的那些人的乡土化变奏”[39]而已,力量太过软弱也太过无力。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正式提出,新民主主义文化的标识特征是“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实际就是将民族性确立为了党的政治文化的首要特征。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延安根据地红色政权,进行政治文化建设的丰硕成果集中体现在整风运动中。运动中,共产党以高度自觉的政治文化主体意识,建设成为在思想、方法和方向上都统一的政党,承担起捍卫自身价值体系和革命道路的历史职责。通过整风学习,共产党员“在思想信仰和日常工作两方面都达到高度的一致”[40]。在此期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谈到无产阶级文艺就是“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的武器,帮助人民同心同德地和敌人作斗争”[41]。这表明,共产党的政治文化策略日趋走向成熟。此后,中国共产党领导根据地政府在人民群众当中进行了更具生动性创造性的文化政治建设。1947年,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报告《新的人民的文艺》中自信提出:“带有浓厚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的人民文艺,“完全符合一个民族的文艺发展的正常规律”[42]。党和人民的文化自信,有力推进了革命胜利的到来。
习近平指出:“一百年来,党领导文艺战线不断探索、实践,走出了一条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符合中国国情和文化传统、高扬人民性的文艺发展道路。”[43]在这条文艺发展道路中,文艺一直作为共产党进行意识形态斗争的重要战线而存在,并分别以人民大众中的文化政治和共产党红色政权内的政治文化两种形态存在,彼此互构性地进行了流变演进。对这条文艺发展道路的特征,毛泽东有过完整表述:“革命文化,对于人民大众,是革命的有力武器。革命文化,在革命前,是革命的思想准备;在革命中,是革命总战线中的一条必要和重要的战线。”[44]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起,中国进入现代政治形态,文化就开始深刻介入政权的合法化认同之中。自此,文化担负的政治任务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在社会的基础上创造和培育新的政治主体,另一方面通过内在于国家与政党的运动促成政治的生成、造化和改易。”[45]自1920 年代到1949 年,中国共产党一直探讨“以文化来动员人民”[46]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探讨实践主要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外化于共产党政权,在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通过左翼文化运动开展无产阶级人民文化政治;二是,内化于延安根据地政权,共产党的政治文化铺延到人民大众当中,形成了新阶段的无产阶级人民文化政治。两个阶段的文化革命在性质上具有一致性,都是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在理性功效上都有力推动了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前行。左翼文化运动瓦解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文化围剿,奠定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文化秩序基础。在帝国主义同中华民族存在文化冲突的背景下,延安新民主主义文化的形成实现了对革命力量的最充分动员。裴宜理对此提出,中国共产党强大革命领导能力的关键在于汲取和整合了各类文化资源,通过无产阶级文化革命动员、团结了广大人民革命力量。
从文化唯物主义角度来看,文艺既有物质性,是经济基础的一部分;也有政治意义,是意识形态的一部分,综合为一种社会实践形态。在当今的世界文化格局中,中国面临着世界战略博弈下的文化或文艺意识形态挑战。强调文学文本、语言等形式的文化物质性生产和再生产,能够解释文化在社会生产方式运行过程中的重要作用。也就是说,中国在世界格局中的地位发生变化,必然要有与之相匹配的社会文艺文化政治形态。历史与现实告诉我们,其核心要素主要包括以下三点。
第一,共产党文艺事业划分为人民大众性的文化政治与内在于政权的政治文化两个层次。人民大众性的文化政治,塑造了民众的价值选择,奠定了社会革命的文化秩序。内在于共产党内部的政治文化,不仅使自身得以区别于其他政党,而且在铺展成社会领域的文化政治后,能够发挥出振奋人民大众革命精神的作用。文艺事业建设中文化政治与政治文化的生态一旦形成,二者就并存互构,在结构上具有整体性。
第二,人民大众性的文化政治和内在于政权的共产党政治文化具有生产性。按照马克思主义唯物主义文化观,文化的形成同经济、政治等一样,平行决定于社会发展的物质性存在构成。文化的政治内涵与政治功效能够通过内容的生产和广泛传播得到凸显和强化。在文化生产中,文艺工作者发挥着重要作用。他们首先要站在人民立场上,“不仅要让人民成为作品的主角,而且要把自己的思想倾向和情感同人民融为一体,把心、情、思沉到人民之中,同人民一道感受时代的脉搏、生命的光彩,为时代和人民放歌。”[47]质言之,以文艺动员人民大众,获得人民大众的支持与拥护,就要使文艺站在人民立场上,反映人民生活,满足人民需求。
第三,中国共产党的政治文化与人民大众的文化政治相互参照、相互配合,为中国参与全球文化秩序重构提供价值参照。在当今世界价值空洞、混乱的背景下,中国参与文化价值竞争,必然要从内化于政权的政治文化和外化于民众的文化政治两个层面入手,提供价值一致的文化参照。也就是说,新时代中国须自我明晰的同时,也应告知世界,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实际上,这个努力方向一直存在,且有一惯性,它就是以走向共产主义为目标的无产阶级人民大众文艺。正如习近平所强调的:“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