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克构
有了桥就有此岸和彼岸
我不愿走太多的桥,却
不得不一次次跨过去
有时是河流和湖泊,有时是
高山,甚至那长长的海湾
在桥的中点,我总是习惯性地停住
不知道往前走还是折返
流水和虚空之地
都是那么变幻莫测
直至走完了桥才发觉
那也不过是路一条
——远航是最无悔的桥
它从不给人回头是岸的机会
挑担过桥
每过一座桥就要在树桩上歇一会儿
抽支卷烟,喝口茶
那些桥,是窄窄的一块或者两块木板
或者石条,架在同样狭窄却
跨不过去的细流上
过了桥就似乎过了一道坎,用尽了力气。但
胆子上的盐还在,它们没有溶于水
在树桩上坐一会儿
这是对上苍的谢意
江南水网密布,并不是每条河上
都有桥。为了缩短谋生的距离
盐民们不是选择船,而是选择桥
我小时候也选择桥
担子里是木麻的落叶,是番薯和稻谷
我从地里回来,分担那小小的一部分重量
也要过晃荡的木桥和更窄的石条
过完了这样的河,我就不惧怕再长的路
桥是路上的悬崖
有一年,台风过后,防护林里都是折断的木麻
我和二哥一早去捡树枝
越捡越多,以致无法挑回
我们捎话让大哥开着一条机动船过来
整整一船的落叶和枝条
船肚子高过了船身
饥肠辘辘的两个哥哥上岸抬桥
最小的弟弟把舵前行
船驶过了而木桥落于水中
看着漂走的木条我们惊慌失措
不知途经的人们如何去另一个村庄
木桥轻盈而易朽,它为饱满的河水
提供了方便之门
石桥坚硬而结实,同时也会阻挡
一只涨起来的小船通过
桥是路也是非路
长长的,高高的石拱桥
低处的流水中,船也只能择一孔而过
一眼望不到头的长江隧桥
斜拉索牵起的巨大拱门
同样害怕一艘巨轮的撞击
世间的人们都在思索
河与桥的关系,路与桥的关系
有没有想一想船与桥的关系
船不需要任何一座桥
桥也同样不喜欢任何一艘船
这个矛盾到了深海才得以解决
没有桥的船是孤独的
但这种孤独也属于桥
大运河流水四十章
高潮是一座石头做的桥
仙人摘帽
镇住的一条蛇妖
往前再走几十里就是白娘子
大海浓缩在一船食盐中在此穿过
像一把松软的蚕丝穿过针眼
茶叶、绸缎被运往帝国的中心
而帝王在这里上岸,御碑巍峨
旧日的粮仓里,新谷还是满的
派一条新挖的河道
把巨轮引往他处
广济桥盘腿而坐,如老僧入定
问天再借五百年
让石头揣着流水沉思
散文袒露过多心迹
诗歌显得诡秘——
如果我不将她引向口语
甚至还会隐入晦涩的丛林
小说借不存在的人物讲述身世
人体里都藏着鬼和神
要给它们造一所房子住
那就是书籍
我最敬佩为梦筑一座园子的人
他终于将虚拟的世界
领回到现实中来
与虚构的文本
打了一个平手
当我们劳作
汉字最为辛苦
有时候它们集结,却百无一用
甚至适得其反
词不达意让人无能为力
当我对着话筒说话
你在那头听得清晰
放过汉字
这让人一阵轻松
云朵掩饰了天空的表情
但你看到的那一朵
与我所见并不相同
大气也会喘息
你在高处看到的那一颗星星
到我这里时已很微弱
日头也会下起雨来
很难说这是因为欢乐
还是因为悲伤
肉眼不可见的黑洞
悬浮着天际不可见的暗物质
古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写下的诗篇里
尽是一些河汉遥寄
今人对此也一知半解
记下的都是一些人间烟火
东海为我潮涨潮消
日头为我东升西落
盐是我的一件隐身衣
骄阳和明月
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风最不可捉摸
浪不过是它的化身
帆是我的脚步
我只在涛声上写下足迹
我的家在白云下
这就是为什么我以四海为家
湛蓝天空
一朵云喊另一朵云回家
她们还是两朵云时
都穿着齐腰的短裙
她们变成一朵云时
身后拖着长长的婚纱
前方有骑着白马的王子
一时不知谁真谁假
只有一朵云的脸颊上
有绯红的彩霞
空中只有少数几样东西:
白天才有的太阳
黑夜和黎明才有的星星
还有时不时被啃了一口的月亮
蓝的天,白的天,灰蒙蒙的天
白的云,黑的云,灰蒙蒙的云
可是,我看不够!
红霞,彩虹,铁幕
闪电,雷鸣,雨帘
飘飘洒洒的鹅毛大雪
细小晶莹的冰雹
它们,莫不来自空中
一年年的,天空就在那儿
从口袋里掏出少数几样东西
变成这个,变成那个
大海虽咸,我却从来没有觉得
那是一汪苦水。那些晒出食盐的人
大滴大滴的汗水里,有糖
那些,从浪里捞出鱼的人
也捞出龙来护佑自己
——这是我从前住过的村庄
现在我路过这里,海水被泼光了
挖空的大海被填上街镇。我走了很远
还没有抵达涛声
而回头,也没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