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圣润
大学毕业后,我没有找到工作,父亲叫我去东海龙宫给他帮忙。说是东海龙宫,其实是苏北东海县的一家水库坏掉了,无法再发电与灌溉,所以准备废物利用,建造景点吸引游客,大力发展旅游产业。除名字重了两个字,此东海县与《西游记》中敖广的东海毫无关系,我父亲说,现在有没有关系不重要,再过几年,就能衍生出关系了,到时候敖广就是连云港东海县人,和连云港花果山的孙悟空是老乡。
项目施工到一半就停工了,原因是本地人觉得补偿费用太少,开始聚众闹事。带头的那位深知,如今是法治社会,黑帮电影都没落了,不能发生暴力行为,就采取了半文明办法。半文明办法的意思是,它有点文明,也有点不文明,属于文明的边缘。
我和父亲一觉醒来后,地上冒出了许多座土堆,土堆旁边还有牌位,这就是他们的半文明办法。工头赶忙跑来问,是否动工。一路推平,推到河岸。我父亲说。这可不是小事情,挖人祖坟,断人香火,天理难容。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那黄土下面没有棺材,可谁也不敢冲动,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哪怕是东海龙王。父亲想息事宁人,决定与他们协商。“地头蛇”说,一个坟头,两万块钱。钱一到,立马掘平。父亲示意我数一下究竟有多少个坟头,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前前后后数了三遍,也没得出个准确数字,因为坟头在动态增加。父亲打电话和上头探讨,负责人说,预算不够,继续洽谈,希望价格再压低些。
当他们在谈论祖坟的价格时,我一个人跑到水库周围闲逛,嘴里哼着流行歌曲。几首歌唱完,夕阳就出现了。天空中的淡淡紫色,一直勾勒到水岸的尽头,像女人的眼线,妩媚到可以催使我再唱一首歌,有可能是《女人花》,也有可能是《女儿情》,还有可能是《可爱女人》。
我是不太喜欢水边的,虽然它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很美丽,但美丽也会伴随着恐惧。我携带着美丽与恐惧在岸边行走,眼前是记忆幻化成的影像。我的表哥就是被水流吞噬,溺死在一汪湖泊中,逐渐沉底,永远停留,回归平静。
大姨问我,表哥的遗言是什么?我告诉她,表哥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他说,擦炮用泥土裹着再丢进水里有鱼雷的效果,能炸出鱼来。
表哥把刚刚捏好的擦炮点着,大力丢往水面,惯性使然,他朝前踉跄了几步,恰巧踩到光滑的石头表面,就失足入水。表哥拼命挣扎,几只蚂蟥向他游去,想要吮吸血液。我对着空气、漂浮的垃圾喊叫,就是没喊来人。只见浮萍散去,太阳的倒影在湖面晃荡,波纹一圈一圈,是表哥生命年轮的消亡。
突然,“砰”的一声,擦炮爆了,水花喷出很高又迅速落下,几滴水珠溅到我的脸颊上,可并没有一条鱼被炸出来。
表哥住进了小盒里,葬在他爷爷旁边的旁边,中间有个位置是为大姨夫留的。家里的长辈们本不想选择火化,打算给表哥留个全尸。我父亲持反对意见,他举出有人没火化就下葬被举报,尸体又被掘出,在坟地一旁浇汽油强制焚烧的例子。我想,大家都没有考虑表哥的真正感受,也许他根本不想住进小盒里,也不想被焚烧,他或许想变成一条鱼,住在龙宫里面,河流才是他的归宿。
我梦到过很多故去的亲人朋友,却从未在梦中与表哥见面。父亲对我说,你表哥可能在恨你,恨你没有去救他,所以不想和你见面。我却觉得他越恨我,就越应该缠绕着我,不断地欺负我、侵扰我,表哥不曾来我梦里的原因是他觉得愧怍,因为当时的欺骗。
父亲在停工后的数天一直和本地人商谈,最终以每个坟头一万六的价格成交,前提是坟头不能再动态增加了,大家各退一步,东海龙宫是造福百姓和造福生态的项目。我父亲挺有文采,拿着喇叭对着排队领钱的本地人大喊,临结束还不忘帮项目做宣传。
苏北的气候本就燥热,三四月份又是一个寂寞的季节,它影响着人们的心情。动植物悄悄地生长,伺机在春天绽开,它们学会了等待,停止不语,一直闷着,一直闷着,像是在雨季欲来前拥挤的屋子中摆放一口正在炖煮母鸡汤的高压锅的那种沉闷。
我父亲也讨厌这样的季节,整天的劳动并没有让他感受到疲惫,他拿着一瓶酒跑来与我聊天,诉说近五十多年的人生感悟,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总喜欢充当哲学家。
他指着漫天的星星对我讲话,这当然不是幻想,不是刻意去制造浪漫氛围。父亲说:“已经好久没有看见那么多星星了,似乎因为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开始追逐金钱,忽略了感受自然,星星也在逃离我们。”
我没有反驳父亲,他讲得很有道理,甚至符合我这个啃老族的想法。父亲经常会讲出许多令我震撼的话语,有些是他幼年时期听大鼓评书明白的道理,他说他的梦想是成为画家,用线条和色彩构建人一生的集合。然而父亲当前的作品却是东海龙宫,他正在用钢筋和混凝土构建一条龙一生的集合。父亲又说,他现在的愿望很世俗,就是希望我能参加后天的相亲。
父亲在我们的交谈中睡去,他睡在帐篷中,呼噜声传得很远,振动的频率吸引蚊虫飞来,尽管他的身上全是汗臭,说不定那也是一种采蜜。他和工人们经历了长时间的叮咬,在红肿与瘙痒的折磨下终于让负责人批下许多集装箱,于工地充当集体宿舍,去伪装成没有爱的家庭。
我望了望天空,发现一片漆黑,根本没有星星。一架飞机闪烁着划过,渺小得像清晨丢失的梦。
集装箱被多辆卡车运来,其中一个司机是我叔叔,他原先是厨师学徒,后来跑了这种大车,每天的劳作就为了赚些钱交婚房首付。在没车没房就不能结婚的年代,我总想逃离,臆想着于某个七星连珠的夜晚,乘坐一辆控制时间的列车,到达改革开放初期,去疯狂地购置地产与房屋。
父亲和工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起帮忙从车上卸下集装箱,这是我们今夜及以后的屏障,从这刻起,我十分理解蜗牛。
太阳照耀在集装箱的表面,层层的褶印恰好为光的反射做铺垫,时不时出现我的面孔,可看不见原本的皮肤色泽。几滴汗液流下,如果遇见蚂蚁搬家,这将是它们的灾难。我坐在一天八块钱租金的集装箱门口朝东海龙宫看,人们为了掩饰土地的贫瘠,就在此建造房屋,砖瓦的结合与碰撞是一出交响乐,而音乐家就是这群弯腰屈膝但并没有丢了尊严的工人。
父亲与叔叔搬着两箱矿泉水给工人们送去,他们裸露着上身,在妇女面前没有不好意思,黝黑得有些发亮的皮肤布满了生活本质的沟壑。
我没有靠近他们,只是远远地观望,仿佛在观察漂浮的云朵,他们于我而言,感觉伸手就能够到,却还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们忙完工地上的活,就要把帐篷中的物品搬进新家,锅碗瓢盆、柴米油盐、印有20 世纪90 年代工厂奖励优秀工人图案的衣服等等,全部搬进装运货物的集装箱。集装箱太过严密了,它没有窗户,像是把我们囚禁在棺材里,我想到了表哥的骨灰盒。
因为不通风,蚊虫根本进入不到内部,呼吸当然也不流畅,我们极力地渴望氧气,便把门微微地打开,再布上纱窗。在停电的晚上,我们会遗忘手机,一起等风,等雨,等清凉。有时,还有人唱歌,家乡小调、土味情歌、网络神曲,我们都爱。
父亲让我给他们分配集装箱,有的两人一间,有的四人一间。两人一间是夫妻,有的还带着孩子,四人一间是工友,他们都在努力组建一个短暂的家庭。我和父亲一人一间,是最小最窄的两间,这是我向他力争的。父亲的呼噜比他本人要更粗鲁,我实在无法保证良好的睡眠。工人们没有任何意见,应是念着父亲对他们的照顾,就无视他对我的放纵,也从不向负责人检举,即便我偷懒闲逛、无所事事。
我趁着他们吃晚饭的时间,跑进属于自己的集装箱,立刻把门关上、锁死。我刚进入,有风吹来,它从上轻抚到下,像步入海洋,透明的水流浸湿身体,一点一点裹挟着我,逐渐也让我变成水本身。
在不公平的四季,我躲进了一个房间,四方四正,里面有风,阵阵骚扰,使肌肤变为河流般的液体,流淌在并不伟大的骨架上。我在黑暗中躲避,蜷缩在矩形的一角,任由流言蜚语侵扰。天空盘旋的大群飞鸟朝我袭来,也许是表哥灵魂的幻化,那团压抑的事物变成恐惧的具象,黏稠的怪兽包裹住我的身体,把我折叠成一道奇怪的问题。
我躺在集装箱里睡觉,它很狭小,但不会令人感到拘谨,除去放些衣服物品,刚好可以塞进一具躯干。我等待睡眠爬进大脑,听着外面的雨声传来,“嘀嗒嘀嗒”地打在集装箱的铁皮上,发出不协调的音符,这种快节奏很像嘻哈歌曲,以律动劫持你的思考。
我逐渐感觉到床铺的融化,像高温下的雪糕,从固体变成一摊,只是密度不那么厚重,伴随着雨的节奏就这么飘荡着,同鱼类、飞鸟和蜉蝣物种集聚在湖泊,一起抛弃沉寂,奔赴大西洋。
集装箱此刻变成了女人的子宫,我在温暖中放逐,似乎太阳与我只差几毫米,晒干了我背脊上的疲惫,它不断地缩小、凝结,变成我的瞳孔。我从没想过集装箱里是另一个领域,它引领我走向缺乏重力的世界,人类在此欢愉,重建伊甸园。
我如同一个飞舞的塑料袋,随着水流飘荡很久后又被空气卷起,游离在盘古刚拿起斧头的混沌时空,时而感到轻盈,时而又感到浑浊。
我想到了表哥,好奇他死亡后是不是如此的感受,幻想着如果活人能与死人通话,那样世界就会更有趣。哪怕只发电报也行,随着加密的语言,我就能告诉表哥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疑惑、我的悔恨、我的逃避以及我的思念。
这个世界的天空也下起了雨,它不像苏北那么燥热,倒是一种潮湿的气候,每一口呼吸的不再是氧气,而是充足的水分,流到肺部的气泡,形成具有生命的火山,人类开始抢夺鱼类的生理能力。
我嘴里吐出许多泡泡,它们渐渐上升,变成颗颗星星,不管黑夜还是白昼,始终挂在宇宙的耳朵上,充当没有任何意义的装饰品。我还瞧见一大批人倒立在天空之城,他们的双脚深陷在云朵中,再用犁将天耕出一道道疤痕,有人用手插着秧,也有人撒着种子,一粒一粒地丢进云层,天空就开始下冰雹,落在山川河流里,化为熟透了的稻穗。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农民,没有选择种地,而是选择种天。
种天的农民就比种地的农民要轻盈,他们不惧怕阳光,脸庞和皮肤也没有汗液。在缓慢的漂浮中,他们注意到了我,每个人都冲我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或许那洁白里藏有关于污浊的秘密。
我想朝他们漂去,去云朵里摘下这个世界的果实,尝一尝味道、甜度和脆感,再与现实的苹果对比,我刚想拿起一个水果放进嘴巴,就听见远方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拼命地用拳头砸门,制造的噪音使果实震碎,从我的手里逃窜,齑粉被洒落,变成许多只麻雀。
他加大了力度敲门和呼喊,我从未如此讨厌他的声音,甚至俄狄浦斯情节占据大脑,潜意识里正在编织弑父行为。他又敲了好几下,这几次更用力,力度大到世界开始坍塌,风也开始消失。我慢慢地下坠,像一颗种子,落入湖泊,便成了一束稻穗。
我听见父亲气愤地说:“快他妈的起床去相亲。”
我确实睡了很久,打开房门后,一时睁不开眼睛,太阳的光束过于耀眼,刺眼的白袭来,这是画笔所没有的色彩。今天父亲给我放了假,工资照发,只不过要我去相亲。来来往往打饭的工人对我讪笑,还劝说不要眼高手低,差不多就在一起,结婚不是谈恋爱,能过日子就行。我心思并不在这儿,我想询问他们睡在集装箱里的感受,是否与我一起进入了新世界,并窥探宇宙的秘密。
“很闷热,但没有蚊子咬了。”他们带着乡音回答。
“还有呢?”
“还有,就是想讨个老婆。”一个人笑着说,接着又补充道,“但哪有女人愿意和我挤在集装箱呢?”
说罢,这个人戴着安全帽往工地走去,对于他们而言,多搬一块砖,就能更快地翻盖新房,就能更快地结婚生子,自己的世界都活得不明不白,陌生的世界于他们就更无所谓了。
父亲又来催我快些坐车去相亲,那女孩是他朋友的孩子,知根知底,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临走前,父亲塞给我五百块钱,并叮嘱我不要拿去洗澡按摩,这是和女孩见面的饭钱。
我换了件衣服,洗了洗头发,就蹭着叔叔来送货的大车离开东海龙宫,去往隔壁市相亲。叔叔对我讲,相亲要看眼缘,要看家庭,也要看房子和车,你看看你有什么?我说,我有五百块钱。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天真,不考虑这些,可结婚就要买房子,我现在连首付都没有攒够。”他的言语表达出苦楚,在爱情与婚姻中,男人并不是容易的角色。叔叔把我送到了约好的地点,就开车走了。他这趟要送货去远方,驶向中国的西南部。
我到达咖啡厅时,那女孩还没有来,服务员拿着菜单,示意我点菜。我说,还有一位没到,可以先来杯白开水。我戴着耳机听歌,最近喜爱听老歌,是民国周璇的《天涯歌女》,不过不是她唱的版本,是女明星周迅唱的,她的声音沙哑,唱出来就有另一种味道。
歌曲播放了一小节,她就出现了。我拔掉耳机,她说了句“不好意思,迟到了”。第一次见面,总要伪装出很有礼貌的样子。她穿着绿色的裙子,裙摆刚好延伸到膝盖骨,接着她用手理了理裙子,自然地坐在对面望向我。
我没有正式相过亲,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一场审判。我说,你别这么盯着我,看得我很不好意思。她说,不好意思,这是职业习惯。小学老师审视学生的习惯,把你也当成我的学生了。我说,当成学生好啊,什么时候给我也上上课,让我回归青春。哦,不是青春,是童年。
她对我笑了笑,应该是想不到如何回应我,独自喝起了奶茶。
我向她介绍了我的情况,这个环节是父亲告诉我的,他说,需要直白一些。我对她说,我大学刚毕业不久,帮父亲做工程,在工地监工,一个月能有七八千工资。房子还没买,但肯定在结婚前买,最近住在集装箱里。我不打算买车,喜欢没有束缚的电动车和摩托车。父母都在工作,还不到五十岁,身体健康。
她嘴巴里咬着吸管,把它咬扁,再吸动奶茶,珍珠一粒粒卡在管子的底部,只剩液体涌入嘴中。她放下奶茶说,我对你的自我介绍不感兴趣,是家里人逼我来的。
我说,我也是,临来之前,我爹给了我五百块钱。要不是看在这五百块钱的份儿上,我怎么都不会来。她说,哈哈哈,那今天这顿我来付钱,让你赚五百。我说,你有没有觉得,相亲就是一场交易,我是卖家,你是买家。她说,有点,那我现在肯定就是特价商品了。
她天真地抬头望着我,又说,你真的住在集装箱里吗?
在傍晚归来后,我没有向父亲汇报相亲的情况,他在同工人们一起搭建敖广宫殿的墙,塔吊控制着一车水泥,使它悬在半空,再慢慢地向那面墙移动过去。车缓慢地掠过我的视线,刚好抵挡住下落的太阳,添上模具,再用水泥浇灌,会凝固成另外一颗。
我对她说,我现在真的住在集装箱里,甚至集装箱中还隐藏着另一个世界,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梦,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带有物质性的行为。我给她讲述在河流中游荡的感受,从水面漂浮到天地之间,自身细胞与空气的缝隙结合,融于自然,最终使我成为虔诚的泛神论者。我还添油加醋地形容“种天”的情节,她讲她“种地”都少见,更别说见过“种天”,她的求知欲占了上风,我逐渐变成了她的老师。我说,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置身虚无缥缈的怀抱里,没有现实世界那么多痛苦,可以遗忘烦恼,也不用担忧房子与车。
她问:“能带我去看看吗?”
我说:“可以,但不会是今天。”
我回忆着下午的相亲场景,女孩是不错的,很有个性,可有个性不太适合结婚,老一辈总传输这样的观念。
集装箱的外面传来骚动的声音,扰乱了我的思绪,这可能又是本地人来闹事,不过我不准备出门去看一看,无力和疲惫充满全身。在成年之后,年龄为我的身体加重了负荷,出一趟远门就身心俱疲,对于现实世界的好奇已经成为奢望。
外部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我想到生理学关于噪声的定义,“凡是干扰人们休息、学习和工作的声音,统称为噪声。”接着又想到有条例规定,生活噪音超过多少分贝是可以举报的,这些有用的和无用的信息在我的脑袋里踟蹰,可我懒得报警。睡眠是此刻唯一的解药。
我经过漫漫的期盼又进入了它的世界,身体在这里总是浮起,如果有魔鬼把我抓进口袋,那一定是无法挣脱的。云朵触碰了我,想要和我打招呼,我说,下次一起喝杯酒吧。它缓缓地流动,像一首爵士乐,它真就拿出一杯红酒,自己倒入身体,染红了一片,晚霞就出现了。
我很想把眼前的景象告诉她,邀请她进入这个世界,走入我的内部,并坚信她也喜欢。
她会对一切惊奇,躲藏在河流的下面,变成一粒石子,继而被河流冲刷、动物触碰、同类压迫,最终由人类发现、把玩后,遗忘。我想邀请她,在清醒的时刻,而不是喝了很多酒的迷糊状态,写一封信,用一天乃至几天的时间寄到隔壁市,告诉她,人很难进入另一个人的内心。
河流里有鱼儿摇摆着尾巴,每次摆动都带来巨大的水柱海浪,把微生物覆盖。那群鱼中有一条颜色最特别,也最鲜艳,发出绿色的光,如同生化变异的萤火虫。我对它吹着口哨,小时候父亲常这样给我把尿,口哨一吹,尿液就从小鸡鸡中流出。我的口哨声比较微弱,可又很悠扬,那绿色的鱼看着我,有血丝在眼珠表面不停歇地颤动,是一双会讲话的眼睛。它的嘴巴不断地吐出泡泡,回应我的口哨。大堆的泡泡将它全身包裹住,它不曾眨一次眼睛,仍是痛苦且挣扎地注视。
我无法破解它的密码,就吹了一首歌送别它。如果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她肯定会惊讶地说:“什么呀,你的表哥变成了一条绿色的鱼?”
父亲推门而入,催我起床吃晚饭,质问我怎么回来就睡觉。我说,我很疲惫,感觉睡了很久,像三叠纪过渡到侏罗纪那么久。父亲说,一共就睡了两刻钟。
噪音仍很巨大,不同于往日的吃饭情景,还能听见民歌的声响。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今天不是清明节吗,工人没办法回家上坟,买了些纸钱就在空地上烧给亲人。”
我端着盒饭,端着两素一荤一汤的盒饭,打算穿过他们。工人们在集装箱前点燃纸钱,用一张去引燃另一张,火焰燃烧,在黑暗中舞蹈。我开始好奇火焰是什么味道,是一种食品的话,会不会引起人们的肥胖。他们需要每天劳动,从不这样去幻想,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地念叨,这些微弱的言语,要么是祈求死者的祝福,要么是对死者的思念。
火焰在土地上摇曳,进入黑夜的漫长旅途中,它们充当着人类心田的太阳。有些纸钱被风吹起,在半空飘舞,火光是属于自然的精灵,燃烧过后的灰烬飘进我的盒饭,我也不会嫌弃,仍旧大口吞咽着米饭。
光明在逐渐消退,一堆一堆燃烧过后的灰烬就遗留在集装箱前,我小学就可以用简单的比喻,那时的我会讲,灰而黑的物质是爱的遗迹。
我给她打电话。我说,你来我这儿逛逛吧。她说,在哪儿?我说,东海龙宫。她说,这不是《西游记》里的吗?你发个定位吧,我坐车过去。我说,敖广都快要落户东海县了。
我挂了电话,决定再向父亲请一天假,再要五百块钱,具体的理由是再约相亲对象。他很高兴,连忙打电话给我母亲,说这次可能要成了,两个人准备见第二面了。我没有理睬父亲,就像他没有给我五百块钱一样。他按照世俗生活的规矩,希望我早日结婚,从而成为父亲,更能理解他的苦心,让婚姻变成我了解家庭的桥梁。
我朝县城的车站走去,踩踏过纸钱焚烧后形成的灰土。她坐车过来的时间,与我去车站接她的时间刚好重叠,我有了一个不确切的设想:我们未来的轨迹会不会也重叠,两条平行线有了交集。
坦白来讲,我没有与她组成家庭的想法,哪怕想法的萌芽都是没有的。我约她到东海龙宫,更多是无聊的宣泄,醉酒的人想要呕吐,饱和的我也需要倾诉,她大概也是这样对待我的。
我在路边采下几朵花,用地上枯萎的草把它们拴住,束成一束,决定送给她。这是我从父亲那儿学来的技巧,他用这个办法骗到了母亲。我在一侧鼓弄半天,发现怎样插都很丑陋,心中一气,便把它又扔掉,扔向路中央,车辆经过,再碾轧,就如同版画。
她打微信电话给我,说,到了,你在哪儿?我说,我马上打车到汽车站接你,等等我。她说,我到东海龙宫了,你去什么汽车站?
我又沿途折返,也碾轧了一下花束,它的肢体被挤出很远,对于植物来说,我就是变态的杀人犯。
我看见她站在东海龙宫的大门前,戴着墨镜,穿着一件牛仔外套,口红的颜色蛮好看,让我好奇它的色号。我说,你这是王祖贤穿搭?她没讲话,自顾自地往里面走,背影留给了太阳,让我有了拥抱的欲望。
我和她讲述昨夜和今天遇见的事情,化身成为绿色鱼的表哥,工人们在集装箱前焚烧祭奠,以及打算采下花朵编成一束送给她等等。她说她都感兴趣,这些事情像课本里的故事,语文课本里的故事吸引小学生,而我的事情吸引着她,让她有了做侦探的冲动。
我们在工地里散步,一些尘土弥漫在人们眼前,还有些进入他们肺部,她也跟着咳嗽几声。我掏出纸巾递过去,告诉她那个灰烬比喻,她作为一个小学老师来评价:“还不错,就是有点矫情了。”
工人们似乎没有看见我们,仍在辛苦地工作,有人唱起了劳动号子,有人也随之吆喝了起来,一唱一和,为东海龙宫烙下他们的印记。她说,还蛮好听,如果有晚霞就更好了。
我说,那需要给云朵一杯红酒。
大姨让我告诉她表哥的遗言,我说,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擦炮用泥土裹着再丢进水里有鱼雷的效果,能炸出鱼来。”其实,我欺骗了大姨,我并没有完整讲出原话,表哥的原话是:“擦炮用泥土裹着再丢进水里有鱼雷的效果,能炸出鱼来。你可以试试。”我对表哥说:“我不敢,你给我打个样。”他就跑到河边用淤泥捏起擦炮,接着失足,坠入水中,变成绿色的鱼。我此时很想把这件事情分享给别人,大概率是她,也希望她能替我保守这个秘密,我分辨不清楚这是什么心理。我大力地呼气,止住诉说的想法,拯救即将在海洋中溺水的自我。所有人都同我一样莽撞,那世界就会没有秘密。
她说:“你还没有带我去集装箱看看呢。”
我指了指那片集装箱园区最小的一间,告诉她那是我的房屋,再步行四十米就能到达。她好奇地看向四周,像跳舞一样徘徊在集装箱与集装箱之间,触摸着它们刷过油漆的表面。她讲,她从没有进入过集装箱内部,更没有住过,这比一套房子要有意思多了。我说,房子需要一百多万,而集装箱租金八块钱一天。她又讲,那我们用一百万全买集装箱吧,置成属于自己的园区。我说,我们吗?她说,是的,我们。
在她确切地说那句“我们”的时候,父亲给我打了电话,他的声音极为不正常,微弱得像消逝的流星。父亲说,你叔叔出车祸,死掉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父亲,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她问,怎么了?父亲在电话那边又说,我坐火车去看看情况,你管理好东海龙宫。
我用手按住心脏,不想让它剧烈地跳动,每按压一下,我才能感受到生活的真实。我的悲伤还没到达,这是痛苦的反射弧太长带来的益处。我呆呆地立住,看向那个小到可怜的集装箱,它在某一刻,特别像我颤抖的心脏。
她说:“我们进去吧。”
远处工人们的孩子点着擦炮,用手指堵住自己的耳朵,防止耳膜瞬间的刺痛。有孩子说,他买了鱼雷擦炮,一会儿再去水库边炸鱼。
我拉着她的手,拿钥匙打开门锁,应该是缺油,难以转动。她说,你两只手试试。
我不想放开她的手,就换了另一只手笨拙地拨弄,在许多次尝试后,锁芯终于被匹配,轻轻一拧,那扇门被打开了。房间里传出我的味道,是关于期待的气味。我一侧肩膀刚进入,她也随之向前走了几步。她闭上眼睛,在我的耳边呼吸,她说,你有没有感受到风,很轻。
她的头发被吹起,遮住了半张脸颊,甚至打到我的身上。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是第一个即将进入我内心的人。
她沉默着,不再行走,似乎要等待这阵风的结束。我的身体却开始逐渐变暖,我想,那绝不是我一个人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