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晴
梦园自十二岁上初一那年开始,做梦就从没有间断过。她记得最清楚的,是十七岁那年做过的一场梦。她爬上莲花山的莲花塔顶层,发现那儿有一个守门的人。他说:不能进去,里面危险。又说:天空不在这里,在别处。
下午两点半,马路上空荡荡的。阳光炙烤着门前散乱放着的几辆自行车,能看见一阵热浪随风拍打过来,漂浮在沥青地面上。徐梦园从椅子上站起身,使劲拽了两下壁扇的拉绳。壁扇旁的一幅画、一张招工启事,都有些年头了。那启事写道:“招聘糕点师、收银员,包吃住,要求操作熟练,薪资面议。”她坐下,合起书,继续忍受阵阵倦意。她想着,等大伯出了门,就上账房开个空调眯一会儿。梦园将下巴斜枕在手臂上,合起眼数了数日子。这是在水门镇度过的第三个暑假。今天是第四天了。她拿定主意,再住上两个星期,就催徐素芬把她接回市里。
梦园不得不佩服这个妈,再婚才四年,就学来一口足以乱真的粤语。其实能听出几分异样来,尽管梦园自己讲得稀烂。这异样只存在于急促的对话里,她仔细听过,像是舌头打了结又迅速解开的刹那,吐出来一口浊气。如果人能够听见鱼吐泡泡的声音,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过,只要神情足够泰然,就没人能发现。记得去年徐素芬在电话里如何推脱,急不可耐要将她撂给伯娘:“你陪伯娘多住一段时间,我现在没空来接你。好吃好住供着你,有什么不满意?你丽蓉堂姐走了也几年了……”谁都知道徐素芬打的什么算盘。想想春节那会儿,伯娘远远望见她俩,就先摆出一副看贼的嘴脸。外人毕竟是外人,她倒揣着明白装不懂。
真该让徐素芬来住上两天,这些罪都叫她一个人受了去。想到这里,梦园有些生气,睡意散去大半。她烦躁地睁开眼,见桌上落了苍蝇也没有赶。仿佛有冷意吹拂,一只苍蝇挼挲起两条腿来。
沛玲走到前台,朝梦园很客气地笑一下。梦园不自觉往后躲了躲。她搁下盘点用的账簿,从面前的杂物里翻出半块橡皮。一头束在脑后的长发低垂下来,衬得苍白的脸更瘦了。
“园园,你回去帮我问下庞杰,他明晚上哪儿,我有事要他载我去一下市里。”
突如其来的委托让梦园有些诧异。这几日她几乎是刻意地同沛玲保持距离。她迅速搪塞一句:“我和他不熟,今晚他还指不定上哪儿去呢,你见着他再问吧。”说着,又把书摊开假装读起来,余光里影影绰绰,那站着的人应是走开了。
沛玲和另一个女孩都是今年开春应聘过来的收银员,贵州人,和梦园算半个老乡。这几年,除了两个住在附近的老阿姨,糕点铺的员工一直在换。她算是看遍了环肥燕瘦,去年才熟络的女孩,今年再来就无影无踪,一个个名字连着相貌掉在记忆外头。惆怅过几轮,梦园索性不再与她们来往。
下午她睡得很沉。伯娘锁过闸门,在一楼隔间里抄出自行车,赶尸似的拨了好几下摇铃,拼命催促她赶紧下来。梦园一下子像被谁从冷水中捞出来,她揉了揉眼睛,见玻璃蒙了雾,有几滴水珠沉沉地划落到台檐。自行车后座上,她看见伯娘的后脑勺在路灯下闪着阵阵光辉。伯娘本名李惠兰,面容长得冷淡,多年梳同一个高发髻,满头亮得反光的发油。她和大伯住在离糕点铺不远的莘塘。老屋是上一辈在上下九出摊卖糕点攒下来的。屋子很高,典型的竹筒楼,盖了三层,藏在七拐八绕的石板街和铺天盖地的藤萝深处。
梦园跳下车,抢先进了屋,大堂里依稀可闻见薄荷膏和竹立香混合的气味。见庞杰住的杂物房暗着灯,她又转进内厅巡视一圈。摇椅上没人,神龛里电子红蜡烛一直亮着,照得遍地通红,有点瘆人。梦园惊惶地耸耸肩,赶紧退出来。
庞杰这人一向神出鬼没,大伯大约在塘边街打麻将,晚上又得回账房睡。
洗衣机转动的声响有节律地穿梭在房子里。洗完澡,梦园感觉身子有些发烫,正准备找根体温计测测,就听见外边有摩托车驶来的动静。庞杰猴似的侧影闪了进来,她淡淡喊了声“哥”。他扣上门锁,也没搭理她,慢悠悠把钥匙塞回裤兜,才回头瞧她一眼:“吃饭了吗?”
“马上。你呢?”
“回来了?”伯娘擦着手,从洗手间探出脖子来看,“什么时候上街的?回来也不跟我讲一声,都没做你的饭。”
“我下午在这的,临时有事才出去一下。我随便吃点就回市里,这几天不在水门住了。”庞杰把衬衫脱了往椅子上一扔,就这么赤膊朝餐厅走去。洗衣机戛然而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吃饭时,梦园突然发现他异常地瘦,衬得身后一张太师椅空落落的。梦园年底就满十七岁,庞杰要大她七岁,大学毕业也两年了。目光触着那排骨似的身材,她突然有点可怜他,这怜悯又很快湮灭。
“待会儿是跟沛玲出去吧?”伯娘冷不丁说了句,“别耽误人家。”
庞杰不应声。梦园逮着机会就要嘲笑他一番:“是啊是啊,这么大个人连工作都没找着,怎么配得上人家?”说完她得意地伸手夹菜,一不留神碰翻了酱油碟,不由惊叫声“哎呀”。
大约是怕再丢了这半个儿子,伯娘也顾不上照应,连忙替庞杰遮掩起来:“这是什么话,怎么没有工作?现在庞杰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唐师傅这么个刁钻人,都夸他有长进。”
梦园狠狠地擦着袖子,心想:这两三年来庞杰几乎天天在水门,连他爸都难得见他一面,手艺再不长进那才出了鬼了。徐素芬偶然听见过庞杰和庞国新的对话,说到大伯和伯娘只有丽蓉一个女儿。庞杰是受过指点,要赶在其他兄弟前头继承他们家业的。他嘴里懒懒地嚼着一根菜心,闷声说:“关你什么事?”又说,“沛玲她妹也来广州了,可能要先住你房间。”
“那个房间本来就是你的,你爱让谁住就让谁住。”
“那好!反正这几天你也不住那儿。”
沉默一阵。伯娘突然偏过脸,盯了庞杰一会儿,犹疑地问:“下午的香你上的?”
庞杰权当没听见,仍旧扒着饭菜,吃完甩下筷子回房了。梦园还没吃饱,但只能先放下碗筷收拾起来。伯娘患腰间盘突出很多年,提不了重物,那头正招呼她把洗好的衣服抬上楼。这活儿只能她干。要是支使庞杰上楼干点什么,他总是黑着脸,伯娘后来也不敢使唤他了。
屋子顶层是阁楼和阳台。但阁楼上不住人,完全向四面敞开,特别容易钻风。东面、南面装了两扇树皮纹玻璃窗,白天人站在那上头,跟被光淹没了似的;西面有一扇通向阳台的铁门,把手是那种很简陋的抽拉式。
自打被送到这儿给伯娘作伴,她还没见过阳台的样子。不知是因为堂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伯娘晾衣服时从不让她跟着,梦园只能在这几平米的阁楼上徘徊,这反而激起她巨大的好奇,一遍又一遍地问。伯娘的第一个说法是:“阳台上养了一条狼狗,你大伯捡的,它认生。”梦园当然不信。再说了,梦园从没听见过狗叫。
有一回她倒是很慎重地说:“阳台不平坦,没有护栏,走在上面容易摔下来。”
伯娘拉开把手,让门虚掩着,又转身从梦园手中接过支好衣架的衣服。进阳台前,她拿着衣服朝梦园很不满意地抻了抻:“你看,这个领子没翻好。教了你多少遍,晾衣服就像做人做事,要方方正正、整整齐齐。”
水门镇是李氏宗族的聚居地,大伯和庞国新母亲的娘家就在这里。宗祠建在莘塘街,伯娘李惠兰是德高望重的莘塘一支的后人。祠堂迎水而立,中央造了鲤鱼池,旁边还有个天然的小湖,种满了荷花,很风凉。围绕着宗祠,各家房前都建有一个石头小院,室内又格外注重通风,因此大伯家要比店里凉快得多。昨天傍晚梦园受了寒,再睡一晚上席子,第二天就发起低烧来。伯娘得去店里照看生意,只能撤了席子,让梦园独自在家休息。梦园倒乐得清净,决定趁这没人的机会,悄悄把周围转一遍。
她锁好门,开始在脑海中检索道路,穿过楼宇夹缝间的两条阴沟,先走到了莘塘小学。
五年前,梦园第一次来水门,是参加丽蓉的婚礼。那时候徐素芬和庞国新还只是男女朋友,她刚转学过来,听不懂当地人讲话,也不敢开腔。徐素芬越是在这群人中间陪笑,她就越拘谨。丽蓉很给未来婶婶面子,说请梦园当她的花童。
这场婚礼就办在莘塘小学旁边的室内篮球场。梦园觉得很滑稽,篮球场的“穹顶”虽然高,但和电视里敞亮宏伟的教堂毕竟不是一回事儿。一个来帮忙布置的老叔用普通话告诉梦园,这张顶还是换过的,有一年从香港那边来了个“8 号风球”,把之前那张顶刮飞了。“好在没有人在附近。”他又用粤语慨叹一番,梦园殷勤地点点头。她对于婚礼现场的印象已剩得不多。花童没什么做的,就是在后边提一下婚纱,免得新娘被绊倒。丽蓉嫌自己胖,特地选了西式礼裙,往里面支了大号裙撑,这样裙子就比一般婚纱还要蓬松一些。她的初衷是越宽大越显瘦,结果反而只让新郎看起来更瘦了。
那件婚纱梦园只牵到婚礼进行曲的半途,自己就先被绊倒在地,惹得观礼的人笑起来。丽蓉回过头关切地说了一句:“园园,小心。”她转身独自牵起裙沿,往篮球场的中央走去。梦园羞愧地站起身,没再跟着往前。
记忆中那道白影渐渐小了,她蓦地想起《紫钗记》里侍女浣纱的唱词:“小姐,小姐,何故独自沉吟?”从莘塘小学往前走,一户人家的趟栊门敞开了里门,粤剧的唱腔隔屏风“咿咿呀呀”地飘出来,夹着电视机沙沙的杂音。梦园听不出名堂。她为数不多的几次陪老人看剧,像《紫钗记》《帝女花》《长生殿》,注意力也全在那大得出奇的白色字幕上,略略地看个剧情。那时丽蓉还活着,也是她领梦园探访的这些老人。他们都是丽蓉或近或远的亲戚,多数独居。只记得有一位老人,丽蓉教梦园喊她“太”,又小声说:“太年轻时是粤剧名伶,早两年还能开开腔,声音不好了,但唱功还在。今年啊,已经完全唱不了了,只能勉强说几句话。”丽蓉给太递上果篮。梦园站在一旁,见丽蓉胸前的十字架落到了衣领上,马上要滑出来。太嫲说:“谢谢你们。”梦园抬头,不忍看老人的眼睛,于是望向她的嘴唇,不承想这一移目是最错的。顺着数条散乱的皱纹,老人的嘴唇已经向内萎缩。梦园心中一颤。人的嘴唇最初都是向外长的,临老了却将这长好的收回,成了这个样子。萎缩、萎缩……然后是永远的紧闭。
说起来,那句唱词后面是:
小玉:(如梦初醒介白)哦,浣纱,渭城灯月撩人,惟总有年年不外如是之感。
浣纱:(白)唔,你驶乜瞒我呢?
丽蓉没法唱下去了。徐素芬说,她的心脏有一个心室特别小,随时可能会“罢工”。医生告诉伯娘和大伯,这是法洛四联症,孩子最多能活到十岁。几次手术过后,丽蓉奇迹般地活到了二十五,只是不能劳累,日常需要吸氧。丽蓉很少跟梦园提起自己的病,唯独说没法参加体育课,有一次她倔强地跟同学跑了跑,没几步就晕倒在操场上。丽蓉拿这事当笑话,她笑自己不自量力。梦园嘴笨,不知怎样宽慰,丽蓉反劝她,说能活到现在就是主对她的恩典。主会佑她身体越来越好……无论如何,这颗柔弱的心脏支撑她念完了本科,甚至谈到一个男朋友。直至那场意外发生前,他们都以为这心脏虽然有点问题,却不至于危及性命。
兜了一圈,又回到祠堂。梦园在祠堂的榕树前坐下,捡起一根树枝,往地上戳戳划划,故意打断蚂蚁在沙中行进的路线。她胡乱想着:搬个衣服上楼就能让丽蓉犯了病,从楼顶上摔下来?她疑心这又是伯娘糊弄人的。蚂蚁群察觉了梦园的举动,于是绕开她的脚,走成一条更大的虚线。梦园莫名想起一道数学题:一只蚂蚁从点A 出发,围绕三棱锥侧面爬行一周后又回到点A,问蚂蚁爬行的最短路程是多少。她将树枝扔在沙里,心想,都得回去,急啥呢?
一个老头从祠堂里扯出一块接线板,接在门前的电风扇上,衣衫飞舞地拉起二胡。
梦园听了一会儿开始往回走。一条搭满葡萄架的下坡路上,迎面来了个人,对方操着一口古怪的广州普通话朝她喊道:“园园,又来陪你伯娘啦!真系乖,明年要高考了吧?”葡萄藤长得太过茂盛,梦园只得猫下身子看那人的脸,是街道办的杨伯。“杨伯好!咳,对,明年高考了。您吃过了吗?”梦园问道。
“哎,还没呢!上昼出来倒垃圾,回去发现我的小灵通不见了,现在掉过头来找。没事,你快回去吧。”
“估计就在路上,杨伯您仔细再找找。”
两人相向而行,走近时,梦园向他礼貌地颔首,才走几步,再次被杨伯喊住。她错愕地转过头,透过花叶的间隙,望见杨伯正趿着人字拖小跑下来。他抚了抚胸口平复好气息,才压低声音对她说:“梦园啊,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去庞杰那里看一眼?”
“杨伯您这是什么意思?”梦园怔住了。
他干咳两声后说道:“就系呢,大约三年前吧,有人在塘边街被抢了手机。人家戴着个头盔就追啊,追到你伯娘家门口这条街,转过身人就不见了。他跟我们街道办讲了一下那贼大致的身形,男人,瘦得好夸张。哎,大家都系街坊,我就讲不认识……”
她本来就发着烧,听完这话脸霎时变得通红:“我明白了,真对不起!谢谢您,我回去就看一下,要是看到了,我给您送到家里。”
一阵清凉的风袭过,葡萄藤叶恶作剧般拨弄起两人的头发。杨伯难为情地摸了下脑袋:“多谢你了!手机系红色的,反面被小孩贴了个叮当猫贴纸。其实也不一定,可能系个误会。那我先回去吃饭了。”梦园连连赔上笑脸:“好的好的。”
回到屋子,梦园也顾不上弄饭,直奔杂物房。由于顶上是楼道,房间的天花板很矮且倾斜着。徐素芬提过,这儿原本是丽蓉用的祷告室,窗户还是特地找行家装的彩色琉璃窗,这种窗梦园只在圣心大教堂见过。她好奇地摸了摸上头镶嵌的图案,怪凉的。
烟雾是有颜色的。梦园光是环视这焦黄的墙壁,就能想象到庞杰每天光着膀子在这儿抽烟的样子。她之前从没进来过,看了这光景也不免诧异,这人竟能在杂乱和逼仄中忍受这么久。二楼的房间明明都空着,其中一间还是庞杰的爷爷特意给他留的,他打小在那儿也住惯了。她一时说不准,庞杰是什么时候从楼上搬了下来的。这么回想,他好像连游戏都戒了。
那偷手机呢?会不会是杨伯误会他了?
还是先从置物架找吧。架子里东西不多,主要是各式DVD,还有两本半新不旧的糕点师指南。梦园将DVD 一个个扒拉开,试图从夹缝里找到那个红色的物件。脑袋渐渐又烧起来。“这个龟儿子净添乱。”不管是不是他干的,梦园不骂几句脏话,似乎对不住自己。抽拉搜寻间,一张谭咏麟的碟子滑到了外围,几乎要落到地上,梦园一个摆手及时挡住了它。架子被猛地撞了一下,顶层一筐蚊帐顺势翻倒出来。帐子伴着灰尘一同落到了她头上,梦园气急败坏地将它从身上扯开,嘴里更加念念有词。
也许是跟帐子的一番搏斗,把室内的空气彻底搅动了,她突然闻见一股熟悉的香气。她将帐子撇在一边,弯下腰细细探索着那气味,一直探到了庞杰床底下:那儿有一个废旧的电脑主机,它是被横放在地上的。梦园蹲下身子凑近一闻,果然有阵尖锐的香气扑过来。她捂着鼻子将主机抽出,掀开了它朝上一面的侧盖。
这是一个空壳,里面没有光驱、CPU 或散热器,只有一大摞旧手机和几捆竹立香。
这就是庞杰的秘密?梦园筋疲力竭地瘫坐在床上,一眼望过去,没有贴着叮当猫的红色手机。但她认出来里头一只黑色小灵通,是徐素芬五年前在堂姐婚礼上丢失的那只。梦园曾偷偷用它给爸打过几次长途,一下扣了徐素芬两百块话费,因为这事她被连着数落了几天。她将小灵通捡出来,按了按开机键,还有电。不过这玩意儿应该是受了潮,只有下半个屏幕还显示内容:23/4/2002 收件箱12。摁开一看,每一条短信都是徐素芬对窃贼发来的咒骂,来电号码显示是庞国新。梦园笑了。
她把东西摆回原位,只拿走了黑色小灵通。梦园回堂屋坐下,从手机通讯录中找到了父亲的号码。夕阳穿过连通小院和堂屋的碧绿色金钱窗,照在白底蓝花的瓷砖上。窗台下那盆富贵竹枝条被有意折弯了,向看客显出一个扭曲的造型,如同一个个小人弓着腰说“请”,凑近香炉的几片竹叶子,了无生机地在风中轻曳。晃动的竹影间,丽蓉的相片在一座观音像底下默然立着。
五彩琉璃的光斜照在地上,迎着热闹的炮仗声,我的脚步朝院子里晃去。假山前已落了满地红色的炮仗灰。我再做不得什么,只看着脚下遍地的灰,生生变作了鲜血在流淌。不知何处响起《牡丹亭》的唱词:“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春香,病境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梦园陡然惊醒。航班正在广播一则提示:“飞机遇到气流颠簸,请旅客不要慌张。过道上的旅客请回到座位上,扣好安全带。”广播的声音很遥远,像从哪儿传来的世外音。她坐起咳嗽两声,缓了缓神儿。
“娃儿,你没得事吧?”隔壁人关心问道。
“没得事,谢谢你。”梦园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来,吃口饼干压压惊。”说着那人将一包散装的奥利奥递到她眼前。
廉航客舱的座位十分狭紧,梦园刚被他瞧见了窘态,只觉尴尬,就拿手往回推了推。见对方识趣地收了回去,她试图调节一下气氛:“我是遂宁人。你是四川哪里的?”
“我是成都的。”
“你也是回去探亲?”
“对。家人还在那里,电话里头说没事,但不看看总是不放心。而且我的工作室还放了好多作品,不晓得震坏没有。”那人说着,随手将散乱的长发扎了起来。
“你一看就是搞创作的。”梦园几乎是揶揄地奉承道。
“不完全是,我是搞装饰画的,大俗人!啥子来钱画啥子,只是艺术家的行头必须到位。”他倒还挺实诚,“上个月本来接了个大单,给广州的酒店画几幅《九鱼图》。没想到来这么大一场地震,现在还没画完就要回去。”
“是啊,我也是高考一结束就赶紧订了票。”梦园想了想,又说,“我一个亲戚家开糕点铺子,店面也挂了一幅你说的《九鱼图》。”
说起画,那人不由得意起来:“做生意嘛,就盼到起财源滚滚。我们客户经常要求画这个图。在中国文化里面,‘九’有‘多’和‘全’的意思,代表经久不衰。这九条鱼又是在水里头嬉戏。有水的地方就有财富,所以《九鱼图》寓意比较好,好运连连的意思。”
梦园笑着听他卖弄完,摇摇头:“我亲戚店里那幅意思有点不一样。它题了一首歌谣。我常去店里坐,所以能背下来。歌词的最后一句是‘山僧百炼舍利子,勘破钱世别有天’。”
他似乎没听懂,沉吟一会儿,突然击掌:“这境界高啊!等我回去也跟客户商量一下,看可不可以用到你说的这首诗。这样就和别人画的《九鱼图》区别开了,更有辨识度。”
梦园不置可否地笑笑。她扭过头,闭目回想上个月和她爸的通话。他在电话里说,自己倒没事,就是养殖场有不少鱼跳出来干死在滩上,可惜了,随后提起外婆的房子塌了。家里那些个破罐破碗没了也就没了,万幸人不在里头。外婆的手在田垄上摔了一下,说是没有大碍。
飞机降落后,梦园和隔壁那人交换了手机号码。告别前他特地向乘务员要来纸笔,请梦园将整首歌谣默写了下来。她独自出了机场,来接她的是表妹童婕的干爹包总。这干爹也是童婕她爸的姐夫,童婕本该叫姑父的。
包总家离市中心的景区武侯祠很近,在武青南路的保利花园。这次地震没有影响到成都市区三环路,不过他的生物科技公司在龙泉的工厂损失了一批机械。她不明白这些东西都是干什么用的,只是听见包总在驾驶座上打趣,他们用明胶来做珍珠,就是珍珠奶茶里的珍珠。
他推开门。梦园听见里头有连绵的水声。她提着行李箱进去,迎头便撞见一个鲜绿生动的造景鱼缸。她不觉勾了勾嘴角。徐素芬叫道:“我的囡来了!”童婕追出来,抢着要帮梦园拉箱子,又很俏皮地朝门外喊了一声“爹”。包总应了一声“唉”,锁上门,又从她手里接过箱子。
包总贴心地叮嘱梦园:“不要客气,就当是自己家。现在家里人有点多,我和你妈商量好了,你这几天晚上就和童婕挤一下。”他又故作严厉地瞥童婕一眼:“你顺便教教童婕怎个搞学习!”梦园迟疑地看向徐素芬,她本来打算明天就买票去遂宁。徐没看她,只是冲包总点了点头。
梦园向主客一一打过招呼,有保姆领她进屋将东西收拾停当。等她再回到客厅时,电视里正放着《哪吒传奇》,童婕看得很投入。几位女眷热烈地聊些家长里短的话题。童婕她妈—梦园的四姨也在里边。她接过四姨递来的一杯水,坐在一旁放空了脑袋。
其实在迁居广州前,她就来过这儿。包总有两个儿子,完全是按多样化模式来培养:大哥学雕塑,留了一头长发;弟弟修的会计,相得益彰地剪了个平头。这位老板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一个女儿,于是童婕被四姨送到成都读书,吃住都在这里,顺理成章就填了包总这个缺。好笑的是,后来寒暑假童婕说什么也不愿再回遂宁看她爸妈,到头来成了他俩候着假期到成都探望女儿。
徐素芬对梦园说,你四姨倒乐得自在。正神游着,梦园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是童婕飞奔出去,撞倒了门前的衣帽架。“妈帮我拿上鞋!”童婕回头喊。
梦园握着水杯的手吓得几乎瘫软:“这是怎个了?”
四姨走到门边拎起童婕的鞋,慢悠悠地一边穿鞋,一边说道:“地震了。”
周围人已应声往屋外走去。梦园没来得及反应,痴看着四姨:“这是怎个感觉出来的?”
四姨指了指鱼缸,说:“你看。”她顺四姨的手指往鱼缸望去,见鱼缸水面微颤,泛出一圈圈波纹;水里,热带鱼正不安而快速地游动着。梦园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纸杯。只有几条细不可见的水波。
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楼下,地震预警广播才响起来。天气炎热,突然从空调房里出来,大家都觉得身上黏糊糊的。人们纷乱地聚在半坡花园,大都扬手挡起太阳,盯着自己居住的高级楼宇看。仿佛一直盯着,就能看出点晃动的迹象。梦园无事干,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看。
就这样干站着,半小时后,陆续有人蹲坐到草坪上。徐素芬、童婕的干妈和四姨又重新环绕起来,开始闲聊。梦园仍旧紧盯着那楼。一旁的徐素芬越说越激动:“……就我以前跟你提起庞杰的那个女朋友,刘沛玲,带着妹妹上我们家里头又吃又喝。你不晓得!这个妹妹后头还偷了梦园的压岁钱,足足一千多咧。人家硬气得很,就是不承认,带起妹妹摔门就走了……”
这话将盯得出了神的梦园又拉回现实。她感觉自己好像这才从考场里出来,眼睛渐渐失焦,沛玲的脸却愈发清晰了。“叮叮”,兜里手机猛一震。是飞机上那人的短信:“6.8 级余震,小妹你在哪里,没得事吧?”她摁了一下关掉屏幕,眼神再度聚向高楼顶层那道强光—晃了。梦园紧皱着眉。晃了。
“你大伯很早就学了糕点,我只想考大学,老妈就全力供我,但最后还是没有考上……”庞国新摇晃着桌上的红酒杯,黯然地笑了笑。大家侧着身安静地听他讲完。“消沉啊!每天就去爬莲花山,让自己累得没了感觉。莲花塔那地儿你们都去过吧?里面破得不像样。我那时节就常在那个窗台边缘上睡觉。”
“那不危险吗?”一个短发中年女人笑着打断。梦园扭过头看她,竟觉得有几分面善,只是说不上名号来。
“那能不危险吗?那阵子也兴在莲花塔第九层跳塔自杀的,有的跳的角度不对,没死成,残废了。”庞国新抬手将额发往后抹了下,突然惭愧地说:“睡倒也不是真睡。有种恐惧在提醒我:你要害怕,你要求生……想想要没了这恐惧,我们今天恐怕都不能相聚一堂。这次地震,多少被活埋的人都没有放弃,那么顽强地活了下来。”
梦园看庞国新向大家举起酒杯,又转身向一旁的四姨示意:“欢迎你来广州!感谢你来给我大哥帮忙!”四姨激动地站起身来和他碰杯:“应该感谢你们给我这个上岗的机会!”大家于是也都起身和她对饮。
服务员推门进来:“上菜上菜!”“好呀好呀!”庞国新故作期待地放下杯子,给服务员扶牢了旋转桌板。盖子掀开,是四只乳鸽。他殷勤地往梦园碗里夹了一只,说:“我们的状元先吃,马上就是水门镇第一个读985 的高材生了。”梦园按捺着不适,向他敬了一杯酒:“谢谢庞叔。”她用余光四下搜索着庞杰的身影。庞杰坐在另一桌的角落里,还是萧瑟又冷漠的表情。
菜一道道上齐了,周围人热络地谈起股市行情。短发女人说到兴头上,听意思赔得不少,却又开怀地拿手捶起胸口来。庞国新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王老师,您以后也多指导指导我家梦园,她准备念中文专业。你们搞艺术的,这些东西我也不懂,只能求您给她些建议,指点一下。”说着招手让梦园过去,王老师也侧身从座位上走出来,跟梦园碰了个杯。
庞国新介绍说:“王老师啊,是我们广州粤剧学校的教师,红腔传人,她和她母亲都是我们水门人。”
梦园当即认出了女人。“王老师好。”想到那张萎缩的嘴,她心里骤然一紧。
王老师看向庞国新:“国新,刚才我就想说了。你知不知道昨天有个老头带着炸药跑到塘边街,将街道办给炸了?听说当场就死了五个。”她放下酒杯,两只手掌朝空中挥去,仿佛做戏的起势:“当时整条街都听见‘砰’的一声,连地板都震了两下……哎!杨伯才享几年福啊?突然就没了。”
梦园瞪大眼睛,惊呆了。异样的苦涩涌到嘴边。她心想:叮当猫。贴了叮当猫的“红色手机”到底在哪里?
“我知道,”庞国新叹了口气,“那老头是我以前在建筑队的工友。今年元旦出的规定,不让搞自建房。老头攒了一辈子钱才盖的新房,说拆就拆了。但话说回来,就算急了眼,也不该把街道办炸了呀……人家也是拿钱办事,你说是吧。”
梦园看向窗外。路灯在榕树顶上照着,光线穿不透它。她眼圈红了。榕树。鱼池。葡萄藤。怎么会有人在那样一条街上杀人?她走出包间,在饭店门口寻了一处台阶坐下。看向那片混浊暗淡的天空,她脑中浮现的,是丽蓉穿着婚纱回头看她的模样,还有,那个灯光璀璨的篮球场。
云层散开了一些,月亮终于略略透出一点光来。梦园艰难地找到了几颗星星。有人从背后走来,她回头看,是庞杰。他驼着背,像根摇摇欲坠的电线。一盒红双喜半插在衣兜,也是随时要掉下来的样子。
他径直坐到了梦园旁边。“祝贺你。”说完,他有点不自然地抱起两条手臂。
“谢谢……”梦园惊讶地转过脸。他还是看着前面停车场。但她知道,他在打量身旁的人。
“沛玲说上个月撞见你了。”
“嗯,在麦当劳。她和她妹都在。”
“她叫我同你讲谢谢。”
“谢谢?”
“她问了你钱那件事。”
“噢对,我说我找到了。”
梦园忆起那个场景。好像是个生日派对。一群戴纸王冠的小孩在周围飞跑着,大喊:“麦当劳姐姐追我呀!”很吵。她只是在旁边吃个饭。不知道麦当劳挣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接这种生意。然后,是沛玲发现的她。“麦当劳姐姐”有两个,一个是她,一个是她妹。都戴着纸王冠。那是梦园第一次看见沛玲的妹妹。圆脸,看着很憨。梦园等了一会儿,她们追完了,小孩开始吃东西。再然后,是一些不必要的寒暄。最后,不是沛玲,是她妹问的:“那钱你找到了吗?”梦园啃着鸡翅,不敢放下,呜咽了两声。就这两秒钟,她问自己:“找到了吗?”
“找到了。”
“你没找到……”庞杰忍不住笑了。
梦园转身凝视他。
“庞杰,你很缺钱吗?”她第一次试图理解眼前这个陌生人。
“不缺,我只是觉得那些是我应得的。”
“你以为我很稀罕你家的吗?”梦园强忍着怒气,“杨伯的手机是不是你拿的?”
他皱起眉:“你乱讲什么?!”
梦园看着他的眼睛,短暂地没说话。这她也想过。
“我在你床底下找到很多手机。”
庞杰“哼”一声。“我知道。你将你妈那台烂鬼小灵通拿走了。”
“我一直没敢问你。丽蓉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在?”
庞杰没回答。梦园感到他松塌的身体在渐渐僵硬。
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饭店传出嘈杂的起哄声。
借着这杂音,庞杰突然嗫嚅出半句话。是普通话。“我只是,我……”
他合上眼,吞了一口唾沫:“我只是害怕。”
“什么意思?”梦园短促地呼吸着,又问一遍,“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被一个人追着。我跑回了莘塘,他一直追我、一直追我……我进了门,但他还在外面。”庞杰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已渐渐发涩。
“我很怕!我真的很怕!我冲上了三楼……”庞杰把头埋到了大腿中间。梦园听见那声音好似隔着一道笼子传来。
她早就猜到了。
“你把她推下去了。阳台不平坦,没有扶手。你是不小心的,对吗?”
“你以为她是那个人,你以为他追上来了是吗?”
庞杰猛然抬起头,他瞪大眼睛:“我没有!我怎么可能……阳台怎么会不平坦?它有扶手……”他又垂下了头,肩膀越来越深地往两膝间凹进去。他的两条手猛烈揉搓起头发,又乍然松开—笼子里传来虚弱的哭腔:“她只是跳下去了……我看见了。”
梦园激动地站起来:“但是她……她信……这不可能啊!”
“园园,切蛋糕了!你在外面……这是怎么了?”徐素芬寻了出来。她快速扫了一眼庞杰,目光落回梦园扭曲的脸上。她伸手来拉:“走吧!快进去吧。”
梦园甩开她的手,仍旧一动不动看着庞杰:“你承认。我可以原谅你。”
徐素芬用粤语提高了声调:“徐梦园,你发什么癫?你快点入来。”她更使劲往里面扯梦园的手臂。
“你松开!”梦园挣扎着回头喊道。她看见手臂已赫然出现几道红痕。身后庞杰突然上前来,拽起了梦园另一只手。她吃痛惊叫了一声。梦园不敢相信,他瘦得似没了的肉里,有那么强劲的力气。
“庞杰!我们母女之间的事你有什么权利掺和啊?”徐素芬急促地吐着泡泡。梦园感到痛苦之余快要发笑了。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徐素芬。
庞杰顺势拉她的手往外跑。他们很快冲出了停车场,但两人都没有停下来。他们跑过了糕点铺子、牌坊、汽车站、公园、医院……梦园哭出来了。她明白了她在那架飞机上无法表达的是什么。她似乎在自说自话:“九”只是无穷的人。《九鱼图》就是众生相。不游是在原点上,游过了头,也还在原点上。她跟在庞杰有如丽蓉的身影后面,一直跑到身体没有了感觉。她仿佛从三棱锥上飞了起来,飞到了莲花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