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译
半夜,她把钥匙插进门孔,攀住门把,随锁的松动轻轻下压,像条鱼滑进了门缝。在她的手腕下方,装着药盒的塑料袋正轻轻晃动。她褪下紧贴小腿的白色靴子,脚踩毛绒袜,轻声潜回房间。房间漆黑,打开台灯,光照着混乱的桌面。透明塑料盒,上面的字样已经模糊,敞口的玻璃瓶,还有几根釉绿笔杆的化妆刷。她推开它们,勉强推出一片空地,坐下了。她弯腰拎起地上的不锈钢暖壶,手感松快,没水了。她微弱地叹口气,抬头,瞥到没完全遮住的窗户。那里一片浅灰,有条黑色的电线斜在中间。药盒被直接撕开,她翻出里面轻飘飘的塑料扁夹子,从中心抠下一颗细小的片剂。她把它放在舌头深处,想都没想,干咽下去。
临近早晨,有人来敲房间的门,是她母亲。母亲敲得断断续续,好像在一边敲一边收拾东西。她不耐烦地答应了,身体却一动不动。良久,懒洋洋地伸出手,探到放在枕边的手机,摁亮屏幕,又摁灭。
敲门声停了,过一会儿,又传来两声试探性的喊叫。她知道母亲的耐心即将耗尽,赶紧说来了,“扑通”一声坐起来。躺着还好,坐起来后她的两条大腿酸疼,好像屁股下面卧着拳头。她就想再次躺下去,这时,她突然看到桌上展开的药品说明书正在反光,神经立刻紧张起来,人清醒了。她紧迫地想到,在母亲进门前,一切都要毁尸灭迹。
母亲进来时拿着一杯热好的牛奶。她已洗漱完毕,正对着镜子化妆。那袋黑色垃圾就摆在脚边。从镜子里看,母亲低头扫了眼地板,没有大的反应,就转身替她收拾床铺。母亲把胳膊高高抬起,拉着被角上下摆动。因为动作幅度大,穿着的裙子不断往上蹿,最后没住了脖子。母亲穿的是件宽松的黑裙子,裙子上绣着花,恰到好处地掩盖着赘肉,符合她们的审美。她还涂了口红,虽然涂得不匀,但整个人都显得有了生气。
她想夸赞一下母亲的打扮,但话到嘴边,觉得喉咙干涩,就只是看着镜子最后涂上了腮红。打扮漂亮,是和母亲出门的必要条件。她这样想着,端起桌上的牛奶喝了一口,才慢慢地说:“妈,我爸醒了没?”
母亲没回头,只说还在睡。
这天是大年初二,按习俗,女人们都该回娘家。但人过半百,娘家不一定有人,碰上有寿星过七十岁生日,出门的活动就成了吃酒席。要一起去的是母亲的两位同事,再带上她。她知道,难得有机会出门,母亲心里是期待的。也因此,虽然只睡了几个小时,她还是爬起来打扮。她和母亲并排走到小区门口,已有一辆车等在路边。拉开车门,女人们的柔软气息立刻裹住了她。她径自坐到了副驾上,这样可以看清路况,又可以稍稍和年长女人们拉开距离。脊梁骨靠近黑色皮垫时,她甚至觉得可以睡一觉。但车里马上响起的叫喊声打破了她的幻想。出于礼貌,她也加入其中,和她们寒暄了几句。司机是个干净寡言的女人,皮肤细腻,焕发着中年毛孔透出的健康油光。她纹过的眉毛浅浅趴在脸上,紧接着是微曲的皱纹,再往下是白色的口罩带子。
“姨还戴口罩啊?”她问,学着用亲热的语调。
司机愣了一下,自嘲已经习惯了,不戴反而不舒服。说着,还套上了一双米白色薄手套。两条软布覆盖她的皮肤,抚摸方向盘时堆出排排褶皱。
她又回过头和另一个阿姨打招呼。坐在后排的,她母亲之外的一个女人。她们聊起感染的过程。后排女人抢着说话,说她女儿先感染,后来是小儿子,烧了两天后就好了。她母亲说,这波小孩子基本上没事。
车已经启动了一会儿,拐过红绿灯,在北方县城的大路上平稳穿梭。路边金色的枝条向后拉伸,像天空落下的划痕。
后排女人说:“我本来担心小儿子,结果我先躺到床上,他却满世界跑。”
母亲说:“小孩儿比我们免疫力好。”
她试着接话:“为什么小孩儿免疫力更好?”
“小孩儿的免疫系统还没受过大的伤害。”司机随口解释道。
她“喔”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然后转过头。
她小心摇开一点车窗,冷风扑进来。熟悉的商铺牌子在眼前一一滑过,因为速度太快,大多叠着阳光,留下橘红的残影。车路过一个巷口,一张海报还贴在墙上,字是黄色的,印在大红底上。海报的边角翘起来,翻出三角形的白边。不远处,三个中年男人正在聊天。他们穿着黑色软皮夹克,叼着烟,说话时白气飘出,和烟雾缠在一起。
后排女人接着说:“他自己拿杯子接水,喝完了把杯子递给我,让我也喝。”
“你儿子从小就孝顺。”司机也搭话。
“所以我有福气。”那个女人不相信似的问她母亲,“你说是吧?”
“当然是有福气,你女儿也省心,上学、找工作都没有让你操心。”
“省心是省心,就是现在都没对象。”女人说这话时语气里含着笑意。她懂,这是一种言辞的退让。在混乱的交谈中,自我夸耀和倒苦水同样重要。
汽车上了一个斜坡,坡上秃掉的柳条垂下来,颓然触到了前窗边缘。为了防止误伤,她只好把车窗摇上,又觉得新鲜,侧过脸看挤在树枝中间的后视镜的轮廓。后视镜像他的耳朵,她想到,同时让舌头在嘴巴里上下滑动。如果她学会了舔耳朵,在关了灯的夜晚,他们之间的走向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有一会儿,她下意识地扣住手机边缘的长条。长条突出,棱角剐蹭手指,她心虚起来。
后来还是挪开了,她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继续看窗外熟悉的风景。太阳一点点升起来,黑亮的车身洒满金灿灿的光点。她回头和母亲说:“姨这车擦得真干净。比我们家的干净多了。”她是自谦,但也夹杂着真诚的感慨。因为干净,车窗轻易透进一缕阳光,正在晃她的眼睛。圆形的橙色光片也趴在她的手上。她翻动手掌,听着车里一群人吵吵嚷嚷,如正在高歌猛进,心情就好些。
“今天早上我偷了个大懒。老胡问我吃什么,我说没得吃,儿子问我吃什么,我也说没得吃。让他们父子自己解决去。”后排女人说。
“我爬起来先洗了一堆衣服。过了年就开学了,得赶紧给她洗衣服。”司机年纪稍小,操心的事和别人不一样。
“你女儿呢?不带出来吃饭?”母亲弯腰从脚底拿起随身携带的水杯,拧开喝了一口。
“他爸带着走亲戚去了,我正好跑出来。”
“去她姑那里了?”
“我家那个小姑子,还是一分钱都不肯往外掏。”后排女人往后靠了靠,转过腰,也从包里拿出水杯。水杯拧开,热气从不锈钢杯口向四周飘散,她说,“她占着我家的房子,从来都不说给钱。我偶尔提一句,她就往我婆婆边上靠。母女俩一搭话,我开不了口了。”
“这是你婆婆的问题。”司机总结道。她虽然话不多,但一直听着,在适当时候给出回应,不让场面冷下去。她们的声音经常叠在一起,彼此都忘记之前提及的内容。她听着这些絮叨,觉得没意思,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摁亮屏幕。屏幕空空如也,她又摁灭。
又摁亮,这次她打开了微博,手指上下滑动,看了几页,又点到热搜榜,刷最近的新闻。新上的春节档电影轮番轰炸,她本来想带他去看,但一直没敢提起。她知道他不喜欢这些伤春悲秋的文艺作品,觉得把钱扔进电影院像蒙着被子聊天,装模作样。手机朝上,后来被她垫在下巴上。她抬头看车前,新抹的石灰泥在太阳底下刚刚硬化,像补丁一样扣在公路上。他昨夜敷衍睡觉的样子又在眼前了,对于他来说,疲惫好像非常容易出现。他不回消息大概也是因为还没睡醒。
车上女人们的谈话已经转向减肥。这是中年女人的话题。她听到她们报了形体培训班,并鼓励母亲也参与进去。她们谈腰肌劳损,司机说:“你的站姿有问题。你看她走路和我们不一样,屁股是翘着的。”她的话对着另一个女人,以寻求认同,“你应该把屁股按下去,这样尾椎也按下去,腰不受力,就好些。”
“肚子也要吸起来。”另一个女人伸手摸了摸她母亲的身体,摆弄她学来的姿势。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呗,不要总是规驯自己的身体。”她忍不住插了一句,说话的时候还看着窗外,没之前那么热络,好像本来的样子一点点显露出来。
司机笑着和她说:“和你不一样,我们这个年纪,不管住自己的身体,就不能看了。”母亲也打圆场,拍着肚子答应以后一定改变站姿,然后赶紧岔开了话题,向左转脑袋。车驶入主街后热闹起来,人多路窄。母亲伸根手指,对窗外问:“这边的楼是不是便宜了?”她指的是几座修建中的高楼,粗糙的灰色砖堆在一起,房子初见规模,但中间镂空,像骷髅睁着眼睛。
她懒得继续争辩,就闭嘴听她们继续说。
“这楼烂尾了,盖不起来了。不过最近大多数房子都降价了。”
“多好的地界啊。”后排的女人感慨,“要不是老板发不出工资,拿钱跑路了,可能早就盖好了。”
“你想着买房?”司机替她问出了困惑。
母亲拔高了声调:“再攒两年吧,看能不能交上首付。”
女人们纷纷应和,说肯定可以。她则用手扒了扒胸前光滑的安全带,故意朝后看了一眼。她觉得她们像在哄孩子,她想插点反话。但母亲指着她转来的脑袋说:“我们没办法贷款买,打算直接写在她户口底下。”
“只能全款?”司机问。
“我拿不出来全款。”
听到这些话,她又把头转回去,回避买房的话题。这个话题已经念叨了好几年。司机手扶着方向盘轻轻旋转,说:“还是不要把孩子们掺合进来。万一她要在外地买,网上一查,已经有第一套了,得掏更多。”她原本要插的话已咽下一大半,还剩下一句:“你别买,我觉得租房也挺好的。”这是对她母亲说的。
周围安静下来。她的语调像是在抱怨,但女人们还是听出了一丝温柔的理解,只是这赞许不方便由她们表示。母亲把话放在舌尖上,转了几圈,终究没说出口。
母亲端详着斜坐在副驾驶位的女儿。她正以奇怪的姿势被绑在座位上。她的头发散开,从黑色座椅的边缘溢出,翘起,在几乎停滞的空气里摇晃。她手里握着几年前买的手机,手机壳氧化成棕黄色,正被时不时翻转过来,看有没有新的信息弹出。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昨晚睡着的丈夫躺在身边,没来得及修剪的头发从额头朝外翻开,翻成奇怪的角度。他张着嘴,两侧颧骨各有一块红肿的圆斑,胸膛上下起伏,发出喉头深处的声音。他喝了酒,呼噜声更大,吵得人睡不着。
“年前我去医院取了节育环。没想到,东西在里面放了那么多年。”母亲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旁边的女人听到,下意识看自己的肚子,说:“我也绝经了。”
她觉得奇怪,又想到桌子底下的黑色垃圾袋,于是有些心虚地把话挑开。她伸了个懒腰,感慨说:“终于能吃饭了。姨你不知道,我昨天晚上只吃了泡面。大年初一啊。”司机笑着回她:“你妈不行啊,把我们大美女饿着了。”她接上话:“主要怪我爸,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到点拿双筷子,还没夹菜,就开始叹气。”话里大部分是埋怨,也是在寻找认同,“哪有大过年不好好吃饭的。”
母亲和女人们解释:“她爷中午做了一桌子菜,做咸了,剩下一堆。但这娇气鬼不肯吃剩的,要吃方便面。”
“现在的小孩宁肯吃方便面。”司机笑着说。
后排女人说:“老人味觉不行了,我做饭都不让我妈插手了。”
母亲接着说:“老人没病没灾就好。熬过今年正月的,都有福气。”
聊了会儿,司机突然低声问:“你家那个咋了?”司机的声音稳定,在嘈杂中是难得的正经,带着切实的关怀。母亲也感受到了,却有点犹豫,等了一会儿才说:“他爸最近胃口不好,昨天喝了酒,早早地就睡下了。”
司机听了,劝母亲过了正月去找中医看看,“吃几副药调理一下”。
母亲答应了,又和两个女人接着谈论老人。她们说那个要过七十岁生日的寿星,其实刚从病房接回家里。现在人还躺在床上,席面摆在他家对面的酒楼,隔窗能听到热闹的人声。她想象了下那个场景,因为没见过,就想到她爷爷几天前在医院的样子。他穿一件棕色的旧衬衫躺在病床上,脸皮黝黑,绷着向上凸出的青绿色口罩。他斜侧着躺在床上,等她凑过去时,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老人手心全是褶皱,有几条磨得发亮,但握她时触感柔软。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早点去了也好。”母亲说。
“今年的老人们是遭罪。但也还好,大部分都熬过来了。”
“我是说别的,我不想我妈看到我家这些事。”母亲往旁边挪了挪,用她的胳膊轻轻靠住后排女人的胳膊。“我妈要是在,肯定心疼我,又得哭。”
她们不接话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车厢就顺着话尾安静下来。
母亲说:“今年老三开始还我们钱了。”
后排女人把另一只手伸出来,轻柔地罩住母亲的手背。她们的手掌都比年轻时宽大了不少,手指也变得粗大。
“原来之前一直没还?”女人问。
“这几年到处找投资,但都没啥起色。”母亲犹豫一下,“他自己都活不了,我还能问他要?”
司机转头对她说:“你妈就是好心,要是我,有事没事都催。还不了一千,还一百也行。”
她没答应。她对这事只是有所耳闻,在父母紧闭的房门外,把耳朵贴近,听里面沉闷空气转动的声音。父亲的烟头掉了满地,母亲扫地,一边骂一边扫,反复把地上的深色余烬扫进簸箕。但具体情况不清楚,他们家替表哥垫上的高利贷,是几万,几十万,还是上百万?
“面子还是要做的,你跟你侄子亲吗?”司机问。
母亲说:“不亲,就那样。”
后排女人问:“还了多少?”
母亲说:“一千块。”
司机说:“太少了。”
母亲又说:“还多少算多少。”她叹了口气,“不是没想过开口要,只是看见老三那鬼样子就开不了口。”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司机想起来,问:“我上次和你说的房子,你还看吗?最近看房的人多,房主说不一定能留到六月。”
“哪里的房子?”后排女人上身往前,很关切地问。
母亲没理她,只说:“要不就算了,我先不去看,感觉地段不太好。”又转头对身边的女人说,“东边,东边下雨容易淹。”
这时她忽然开口问:“我真的不理解,为啥急着买房?现在住得挺好的。”她的声音不高,但语气刻意显得肯定。她把上半身扭到后面,轻拍着汽车中间的储物盒,接着对母亲说:“我以后也不回来,也不需要你给我买房子,你把钱慢慢攒着,回头能接济点就行。”
母亲没和她对视,只是递过来水杯,让她喝水,说:“是你爸想买。”
“我爸为啥非得买房?我们现在住得挺好的。”她有些泄气,抿了口水后,把水杯攥在手里。水杯盖子里嵌着几颗金色珠子,顺圆圈滑动着,发出微弱的噪音。她觉得不舒服,用力晃动水杯,直到噪声更大。但没人理她。
“现在租住的房子,你不考虑?”司机插着话。
“考虑啊。房东本来留着房子给他儿子结婚用,但年轻人嫌这种小区老气,还是要新房。这事不是我提的,房东主动问我要不要买。我没敢答应。”母亲停了一下,“但我心里盘算着这个事,等首付攒得差不多了,就跟房东谈。”
“这不是挺好的?那急什么?”
“她爸害怕万一出啥事。”
“他想太多,太焦虑了。”司机总结道。
她着急说:“我都说了我不需要,他在怕啥?”她希望她的态度能提供某种安慰,某种像钱一样厚实的安慰。
“你不知道,你爸就是愁,可能因为过年了。”
见她还是不理解,后排女人响亮地解释说:“男人就是这样,想到房子就着急。”
这时她们正在高速公路上全力前行,整辆车匀速地发出“呼呼”声,声音巨大,迟缓而沉重。她听着有些恍惚,脑袋也随之发闷。“男人就是这样。”昨晚他也说了同样的话,在酒店洁白光亮的床单上,向她解释他不回消息的原因,但意味完全不同。
“是啊,这么多年都没有房子。”母亲的声音又响起,对她说,“你爸昨天哭了。”
她不说话了,嘴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她发现她没见过父亲哭,也想象不出。父亲一直是沉默的。一年前,也是开着车,家里那辆土灰色的破面包车,等绿灯亮的间隙,他忽然聊起了钱。父亲轻描淡写地说,过去两个月靠借钱活着。她坐在副驾上,正翘着二郎腿刷手机,听到话抬头,被车前的红光晃了下眼睛。夜晚安静,行人很少说话,她于是和父亲一起看眼前跳动着的红色数字。倒数五秒时,她张开嘴巴看向父亲的侧脸,想说什么,最后又合上嘴巴。
他总在事情过去后才告诉她真相。他靠接外包赚钱,本地频繁盖楼的那几年,他戴着安全帽,腰缠一圈粗硬的钢丝绳,在脚手架上攀上攀下。这工作能赚更多的钱。他在上面工作,不敢朝下看。她骑车在校园里穿梭,自由不知疾苦。直到他受了伤,在医院拨通手机视频,笑着听她犹犹豫豫的慰问。关心人总是显得僵硬,她匆匆挂掉电话,又觉得不舒服,给他微信发了表示安慰的聊天表情。
“从老三借高利贷到现在,三年了,不管我拿了多少钱给他,你爸都没问过。”
母亲的声音渐渐有了哭腔,麻麻地,像藤须蔓延,传到她心脏上。她不肯再回头,只是端坐着,看高速公路上无数正在行驶的汽车。太阳同样晃在它们的玻璃上,看起来晶莹剔透。
“今年喝多了酒,喝吐了,就开口问了一句。”母亲的声音沉下去,“他问我,你侄子还不还钱?”母亲记得,丈夫问完,见没人说话,便揉了揉脑袋,从床沿爬到床的深处,紧靠墙壁,闭眼假装睡去。
深夜,大年初一的深夜,也就是昨晚,她偷偷离开的晚上,母亲的手轻拍着丈夫的腰弯。他的呼噜声断断续续,有时特别大,有时忽然中断,像打一个哆嗦那样停住,过会儿又响起。母亲睡不着,就把枕头立起来,斜斜靠着。于是女儿开门的声音像纤细的铁丝,穿过丈夫沉闷的呼声,潜进她的耳朵。听到动静,母亲犹豫一下,还是披外套下了床。母亲在房间门口瞥到女儿弓起来的背影。透明的夜里,女儿影子纤长,投在客厅墙壁上,她穿着长到脚踝的羽绒服,没戴眼镜,应该是化了妆。母亲心里一沉,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但知道她不愿意让自己发现。想了想,母亲往后退了一步,把自己隐没在深夜的角落里,像一尊过时的雕像钻进储物柜。空气里尘土飘起,母亲嗅到一股湿汗的臭味。等她再次躺下时,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在眼前出现。先是老三,后来是女儿,死去母亲的脸,公公和婆婆。他们本来笑着和她说话,有一阵儿忽然变了脸色,冷眼、咒骂和扑过来。
苍白的光照了大半个晚上,门外传来金属摇动的声音。母亲还是斜靠着枕头,但摁亮了手机屏幕。正是这时,她看见了侄子老三发来的一条信息。老三说最近生意有些起色,先还她一点。下面是一笔转账信息。打开聊天界面,橘红的长方块安静待在手机上。她收下那笔钱,看到飘了一晚上的面孔逐渐消失于白昼中。早晨,她在丈夫耳边轻声说话,然后爬起床,敲女儿房间的门。
“还好还了点儿。他听到我的话,又睡过去了。”
“他也放心了。”后排的女人低声说,同时顺着耳朵挽了下头发,侧身看她母亲。
她们挤出了一阵笑容,又说回了买房的事情。女人提供了不少关于房价的信息,话越说越多,又渐渐兴奋起来。临近中午,燥热爬上四周,女人们脸上的油光散发出甜腻的气息。司机开始讲述她的母亲,去年上半年总对她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说住在儿子家不高兴。
她不再说话,只安静听着。
“早上起来,她在沙发上晒太阳,看到儿媳妇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茶,蹲下摆到她面前。”司机问,“你猜她说人家什么?”
她母亲正靠着车窗,闻言动了动身体以示在听。旁边女人问:“说什么?”
司机捏起嗓子说:“她这不是把我当客吗?”
司机一边说一边腾挪脚底,减缓车速,从高速公路的岔口退了下来。今天大年初二,收费站抬起横杆,敞开任她们离开。
她下意识看了眼手机,发现一条一分钟前发来的信息。嘴巴还是翘了起来,连理智都按压不住。她点进去,却发现只有寥寥几个字:吃药了没有?
这一下堵得慌。车刚好爬过一条缓冲带,她上下晃动,屁股挺得生疼,一种比失落感还要复杂的情绪在她身体里蔓延。她想了想,在聊天框里打了“嗯嗯”两个字,还没发出,又删掉,重新打了“当然”二字。“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在心里默念几遍,用手挂住头发,往后频繁地梳理。
她又点开他模糊如远景的头像,看到红色的“删除”,手指在上面徘徊许久。
后排的女人正在感慨:“老太太心思真细。”
司机接着说:“她老哭把我哭烦了,我就问她,这十里八村的老太太谁有你有福气?你没病没灾,儿女都赚够钱,也够孝顺,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说,“我看你就是闲得慌,所以天天操心这个,多心那个。”
司机的话像微博上被“示众”的父母正在指责得了抑郁症的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车里她竟然觉得说得有道理。不过,她想到老太太的样子,想到她正在长街上走路,拄着拐杖,喃喃自语。她银色的头发被简单拢起,扎在耳朵后面。她走了一段路后,忽然回头看,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她就站住,用胳膊夹住拐杖,抬手整理被吹乱的头发。
她想着,觉得手机发烫,于是摁灭屏幕,垂下头。
父亲沉默的样子又在面前出现。
所以,人不管活多久,都可能像她此刻一样难过。她又按亮屏幕,让手机从“删除”页退出去,退到聊天界面,退到手机桌面。似乎没那么伤心了,像路边的树一样,伤心随汽车的前行慢慢被抛在后面,一点点消失,但残留的阴影还在徘徊。
她从口袋里找出耳机,戴上,用手机放了一首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的片尾曲。
汽车速度降下来,轮胎和马路摩擦的声音被人声替代,闹哄哄的。她在微博刷到一条博主发的心灵鸡汤,配图是精致的咖啡女郎,图上画着象征阳光的短抛物线。她觉得她的博文很有道理,就高声念了出来:“妈,无论如何,今年不会比去年更糟糕。对吧?”
她母亲想了一下,温柔应和她。
后来满车的人也应和她,像哄孩子那样。
汽车缓慢转到酒楼附近。正午的阳光下,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左右探看,帮司机找停车场里空余的位置。找到车位,汽车从旁逸的车道驶向刷着金色油漆的方框,加入排列整齐的车队。它向斜后移动的动作缓慢,像一汪水汇入了宽阔河流。最后,在静止的停车场,汽车们变得面目浑浊,只剩下单一刻板的外观颜色。这辆车是黑色的,它的两只像耳朵一样的后视镜折叠起来,贴近肃穆的车身。它的眼睛熄灭了光,和周边汽车的眼睛一起静静阖着。
车门关上,几个女人披着冬日肥胀的羽绒服在车间穿梭。在车上时,她们觉得一辆车就是全世界,但此刻,她们觉得世界广阔,行人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