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天
贝拉从来没有见过玫瑰水晶眼蝶。据张驰讲,那是一种生活在热带的蝴蝶,因翅膀的色泽美丽而闻名。在国内,人们更习惯叫它红晕绡眼蝶,由于鳞片上的色素,雄性蝴蝶的翅膀上有两团红晕,恰到好处地分布在翅膀的两处尾端。就像你们女人脸上的腮红。张驰说完,伸手戳了戳自己因为咀嚼而鼓起的腮帮。
他还知道腮红,贝拉心想,倒不像李彩艳形容的那样,是个十足的书呆子。
之所以聊到玫瑰水晶眼蝶,是因为贝拉和张驰说起了那条毛衣链,还有那个每周都来店里问它有没有到货的女人。“店里的同事都在背后打赌,说那条毛衣链只是她来店里打发时间的一个借口,等哪天毛衣链真的到货了,她反而不会再来了。但我总觉得没她们说的那么简单。”贝拉说。奶白色的猪肚鸡汤不断沸腾,张驰边听她说话边夹菜,牛肉丸不断从筷尖滑走,他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漏勺就在右手边,他丝毫没有要拿起的意思,贝拉也懒得递给他。今天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不想表现得太过殷勤。
故事很无聊,贝拉心里清楚,但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冷场了很久。对于今天的约会,贝拉本来也没有抱多大期待。约定的时间是六点,下楼时已经六点半,门口没有任何和照片上微胖身材、长相普通的男人相似的身影。外面下着小雨,气温比上午低了几度,贝拉穿着一件毛衣开衫,下身配齐膝短裙和工作时穿的薄丝袜。站在风口瑟瑟发抖了五分钟后,她随即决定发微信告知这个叫张驰的男人,不去他订的东北小馆了,改成捞王火锅,就在她工作的商场五楼。她不知道微信背后的男人会作何回应,李彩艳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摇着头骂她太作。但她管不了这么多,寒冷和饥饿让她迫切想回到身后这个温暖熟悉的洞穴,站上直梯的一瞬间,她依稀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一闪而过。
七点一刻,男人匆忙赶到,他边脱下湿漉漉的外套边打招呼,说在实验室等结果才晚了,说着还蹦出一连串贝拉听不懂的专业术语,“今天不把数据弄完,前面的辛苦就白费了。”
“理解,听说你们理科博士都很辛苦的。”贝拉抬眼看他,除了头发稀少了点,和照片上相差无几,尽管在意料之中,她还是有些失望。
“我是研究昆虫的,准确地说,应该属于生物学。而且我还没毕业,还不能被称作博士,只能算博士生。”张驰认真地纠正她。
贝拉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咽下本来准备好的自我介绍,气氛有些尴尬。正巧这时服务员过来上菜,锅底也开始沸腾。
“不知道你喜欢吃啥,我先随便点了点,你看看还要加什么。”贝拉说。
“挺好的,挺好的。就这样吧。”张驰重复了两遍,然后拿起一盘午餐肉,在贝拉提醒他先喝点原汤再涮菜之前就一股脑全倒了进去。接着是羊肉卷,还有潮汕牛肉丸……一堆粉色的肉在锅里像热带鱼一样翻滚。贝拉瞬间没了胃口,靠在椅背上小口叉着免费的哈密瓜。
贝拉不开口说话,对方也没有刻意找话题,只是不停从锅里夹烫熟的肉,然后埋头咀嚼。火锅的热气熏在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渐渐变得虚浮,她感到脸上裂开了几道纹路,正从鼻翼两端延伸。她看着坐在对面大快朵颐的男人,当即放弃了补妆的想法。贝拉将和她约会吃饭的男人分为三类:可以进一步发展的,还需要再观察的,立刻淘汰的。与之相对应,和第一类男人吃饭时,她会在吃饭中途和结束前找机会对自己的妆容查漏补缺;对于第二类男人,只需要确保和他道别时自己足够美丽,叫对方回味;至于第三类,她懒得为他们浪费自己昂贵的化妆品。相亲次数越多,贝拉越能体会及时止损、减少内耗的重要性,她看了眼屏幕,七点四十分,时间还很早,但她还是决定找个借口离开。这方面她很有经验,打开手机,装作意外的样子,打招呼说朋友有急事找她,只能下一次再约了,回头将账单上的金额数目除以二,微信转给对方,然后再也没有下一次。惊讶的表情刚在脸上浮现,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彩艳的电话就适时打了过来。
“也没啥事,就是问问你和小张聊得咋样了。”即使没有开免提,对方响亮的嗓音依旧在安静的氛围中清晰可闻。贝拉朝张驰打了个招呼后躲进厕所,“挺好的。除了看上去像是来拼桌吃饭的,谁也不打搅谁之外,气氛还算融洽。”洗手台上方的化妆镜里映出一张疲惫的脸,双眼半阖,嘴巴有气无力地一张一闭,像鱼吐出泡泡,试图得到氧气。
“那你就主动一点挑起话题啊。”电话那头陆续传来拖动桌椅的声音,李彩艳的母亲邵翠瑛过段时间要搬来同住,李彩艳这几天忙着帮她收拾东西,连麻将都没怎么顾得上搓。
“凭什么不是他主动?再说了,今天本来就是他迟到,我才不要再去贴他的冷屁股。”
“可以理解,人家平时肯定忙着学习呢,我猜他也没有什么和女生交往的经验。你不要太矫情,要学会抓住机会。张博士这么好的条件,你总想着做大牌,到时候万一被人截胡,再后悔就晚了。”李彩艳喜欢将生活中的大小事都用麻将来比喻,她总和贝拉说自己命不好,选错了男人,如同抓错了牌,一旦“相公”①“相”在四川话里有“看”的含义,“相公”指打麻将时因为抓多或抓少了牌而无法胡牌,只好陪别人继续玩下去。,就失去了赢牌的机会。可是贝拉不一样,贝拉已经到了听张②听张,指打麻将时,局中只差所需要的一张牌即能胡牌的状态。的阶段,既要时时留意别人手里的牌,又要提防着被人先一步胡走,牌面已经很明朗了,就差一张,最关键的那一张,可偏偏就是一直都等不到。
贝拉暗自觉得好笑,她正欲开口阴阳怪气一番,提醒李彩艳不能叫人家张博士,得叫张博士生,就听见李彩艳在电话那头说,“总之这次你不能再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才说服钟姨,把这么优秀的小伙子留给你,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想想。”不像其他家长,李彩艳从不用“妈妈是为你好”这样的话来绑架小孩,她总说你的人生你自己做主,贝拉的很多事,比如她从小到大的考试成绩,她交往过的大部分男友,还有她如今这份工作,哪怕李彩艳再不满意,都没有当面表现出来过。一直到一年前,外婆邵翠瑛独自在家时中风发作,虽然万幸不算严重,但半边身子还是麻了小半年,行动多有不便。这一年里,李彩艳整日奔波照顾,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叮嘱贝拉,让她早日成个家,她搬出无数理由,最常挂嘴边的一条便是“好让我和外婆放心”,纵使贝拉有无数理由反驳,只有这一条她辩无可辩。她们三个是一个整体,荣辱与共,彼此依靠,她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挂断电话后,贝拉站在原地发呆。亮黄色灯光打在脸上,令她的眼皮更显浮肿,法令纹如同一道细流,从眉头顺着眼窝、鼻翼流向嘴角。她盯着镜子许久,恍惚间惊觉自己从神情到长相,正越来越朝着李彩艳靠拢。她重重地拍打了几下脸颊,然后从手袋里掏出粉饼,给自己安上一层新的面具后,深吸一口气走向餐桌。
“不好意思啊,临时改主意来这里吃饭。今天大降温,突然就想喝猪肚鸡汤了。”重新落座后,贝拉朝张驰露出平时接待顾客的标准笑容,刚补过口红的嘴唇显得娇艳动人。对面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态度大转变。“不怪你,毕竟是我自己迟到在先,还害得你等了好久。”他舀了一碗汤递给贝拉,眼睛却始终不敢和她对视。
贝拉道了声谢,拿起来喝了一口,夹杂着肉味的汤已经有些腥了,但浓郁的胡椒还是让周身暖了些许。她重燃说话的热情,“我其实也没有等很久。临下班前,店里新到了一批珠宝,其中有一条毛衣链是一个客人等了很久的,我给她发了微信后,又在店里等了她一会儿。本来不急于这一时,可那条毛衣链客人已经问了多次了。官网刚上新那会儿店里还没有,我们提出先付定金从总部调货她又不同意,说是一定要亲自感觉,才能体会到它的美。后来每周她都会来店里,问一句‘毛衣链到货了没有’,然后和我们聊上好久。”
“和你们聊天?聊什么?”
“艺术啦,情操啦。她说她的父亲是个很有名的画家,她从小就受到艺术的熏陶,对色彩搭配和艺术鉴赏有自己的见解,那条毛衣链是我们这个品牌她唯一看上的东西。”贝拉努力回忆,“她说,有亨利·马蒂斯的味道在里面。”
“亨利·马蒂斯。”张驰重复了遍人名,“为什么要和店员聊这些?”他困惑的语气里带着俯视的意味,贝拉原本带着笑意的脸冷下去几分。“我是说,她难道没有朋友吗?”张驰解释道。
“这很正常,不止她,商场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总有人喜欢踏进店里和我们聊上几句。”品牌旗下的每个门店几乎都是一样的装潢,暗黑色基调的门面,缀满菱形玻璃的水晶吊灯挂在大厅正中间,金色镶边的方形展示柜里,乳白色光泽、没有头颅的模特假人依次排开,胸脯前挺,脖颈的名贵珠宝在射灯下闪着刺目的光。尽管每个角落都散发出昂贵、冰冷的气息,但每天依旧有许多格格不入的人闯入,推着婴儿车路过、进来介绍自己小孙子的爷爷;穿着瑜伽裤分享健身心得的主妇;还有很多戴着从其他专柜新买的首饰,走进来只为展示一番的年轻女人……每个人都有想要炫耀的东西,亮黄色灯光映照出他们热切的脸,贝拉,还有贝拉的同事们,随机被选中,被迫参与他们人生的一部分。
只是很少有像那个女人那样,和她们聊自己父亲的,而且还不止一次。店里的其他同事都对做成这桩近十万的大单不抱期望,的确偶尔会出现电视剧里那种打扮朴素却出手惊人的富婆,但那个女人还很年轻,远没有到甘心把拥有的一切都掩盖住的年纪。几乎每次出现,她都穿着大花长裙,颜色暗沉的磨毛外套,粗糙的头发用木簪子挽成一个发髻,戴各种金属材质的夸张首饰。可以看出她在用心搭配,参照着时尚杂志上复古、法式、波西米亚等各种主题教程,却因为质地廉价反而弄巧成拙。尽管她努力表现得优雅、自信,对艺术夸夸其谈,在店员眼中却更像一场刻意的表演,她们回以更加娴熟的演技,按照岗前培训时教的那一套,站在门口微笑着欢迎,倾听、附和,寻找时机推荐适合她的珠宝,再微笑着目送她离开,然后等她走出这个店,便在柜台后方交换无奈的、嘲讽的眼神。
那个女人说过好几次,毛衣链一到货就联系她。除了贝拉,没人将她的叮嘱当真。贝拉来上班的第一天,店长就告诉她,在这里上班,除了要识货,更要学会识人。你得学会辨别顾客看珠宝时的眼神,店长说,如果是真心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在见到它的一刹那间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日子久了,贝拉慢慢学会像给交往对象分类那样给顾客分类,就像店长说的,进来的人哪些是为了打发时间,哪些是选定款式然后找代购的,哪些是真心想买的,只消看上几眼,就能基本做出判断。她渐渐明白职场和恋爱一样,在浪里淘沙,然后在沙里淘金,最后剩下的有价值的东西很少,但好在还算值得。她之所以迟迟没有放弃那个女人,是因为总会想起那个女人谈论那条毛衣链时热切的眼神,她猜不透她确切的目的,只觉得不同于往常那些走进店里寒暄的顾客,像是炫耀,更像是一种倾诉和渴望。
况且,那条毛衣链真的很美,比以往试戴过的任何珠宝都要让她心动—渐变通透的粉色水晶锻造成蝴蝶形状,没有其他多余的装饰,翅膀底部镶嵌的两颗蓝绿色宝石,如同蝴蝶明亮的双眸,在灯光的照耀下,蝴蝶闪着波光,仿佛翩跹欲飞。语言无法更多地去描绘那一刻的震撼,贝拉索性掏出手机,给张驰看照片。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张驰难得地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告诉贝拉,这是玫瑰水晶眼蝶。
吴梦梦见过很多宝石。翠绿的,鲜艳欲滴,被整齐地码在墙角,瓶口朝外,像无数双警惕惊诧的眼睛。阳光照进来,底部闪出亮黄色的光,海浪一般此起彼伏。吴梦梦蹲在那里,一颗颗数着,偶尔拿起来把玩,手的大小只够握住最细的顶端。眼睛和眼睛对上,太阳温和地变了颜色,整个世界被罩在一层半透明的雾气之中,像一幅虚假错乱的风景画。她顿时感到恐惧,把手中的玩具用力向前掷,只闻得清脆的一声响,宝石便分裂成无数碎片,在水泥地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晕。她捡起其中一片握在手里,掌心发烫,淡黄的泡沫混合着红色的液体流下来,带着荞麦的清香和铁锈被腐蚀的气味。她伸出舌头,又苦又涩,她再也不要尝试第二次。
吴梦梦一直搞不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迷恋这个味道,把它藏在墙角、灶台、床底,甚至是摩托车座底下。她把它想象成《美人鱼》里巫婆配制的魔法药水,尽管喝下后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变成和原来完全不同的陌生人,美人鱼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一饮而尽。周围同伴的爸爸也都大同小异—傍晚拖着沮丧或者麻木的脚步回到家,随手甩下满是污渍的工作服,然后坐在四方折叠桌旁等待。过道里炒花生米的香味就在这时从各个角落传出来,花生米刚端上桌的时候还很烫,不断发出“呲拉”的声音,冒着油光。爸爸们把嘴凑到酒杯边缘,嘬下一大口酒,快速抓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然后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桌子对面是写作业的吴梦梦,她总是待在小方桌的一角。房间很小,身后不远处是两张并排摆着的单人床,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只能被迫和爸爸共享昏暗的电灯,呼吸满是油烟和酒臭的空气。多数时候他们互相假装看不见对方,爸爸大口喝着酒,嚼花生米,对着报纸上的新闻进行实时点评。“这个社会要完蛋了。”他总是以这句话结尾。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唤一声吴梦梦,让她给自己热一下冷掉的菜,然后在她折返的时候往她嘴里扔两颗花生米,像逗一只小狗。运气再好一点,他会一把拿过吴梦梦的作业本,胡乱指点一番她的算术题,然后在空白处涂鸦,有时是一只蝴蝶,有时是一个大眼睛女孩,作业本因此沾上了一两滴油渍,隔天变成透明的亮黄色,附着油香。
这就是吴梦梦关于童年的记忆,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并不是只有她的作业本上有油渍。男人喝完酒嗓门会变大,力气也会变大,这也是所有人的共识。课间扮家家酒,女生围在一起,把树叶和死蚂蚁扔进土锅里炒熟,然后捧在手上端给坐在另一边、拿塑料瓶当酒杯的男生们。树叶和死蚂蚁总有一天会变成和花生米一样能真正吞入腹中的东西,她们从小就在无意识地练习,等到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不至于手忙脚乱。
每隔一段时间,吴梦梦都要帮妈妈一起清理家里零散的酒瓶,然后一组组捆好,等着收废品的上门。吴梦梦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妈妈半跪在地上,把酒瓶拢成一个五边形,将塑料绳一圈圈从底部往上绕,打完最后一个死结后,她凑近酒瓶,用牙齿撕咬绳子,直至绳子被完全咬断,她冲着地面狠命地吐了几下口水,然后擦擦嘴,看着正学着她的样子摆放瓶子的吴梦梦,忽然说道:“你爸爸年轻的时候很爱画画,他本来有机会成为一个画家的。”
“画家是指画画很好的人吗,就像我们班上的美术老师那样?”吴梦梦问她。
“当然不是,是比美术老师厉害很多的人。”妈妈抽出一根新的塑料绳,头也不抬地继续捆瓶子。
这是妈妈唯一一次和吴梦梦说起爸爸年轻的时候。说这话的时候,吴梦梦还处在对时间概念很模糊的年纪。吴梦梦知道父母三十出头,还不算太老,至于他们现在处于什么时期,她一直没能搞清楚。如果非要她定义,她会将现在称为“数酒瓶”时期。数酒瓶是家里计算日子的方式,五个一捆,堆满十捆就可以叫人来收,几乎一个月一次,妈妈每次卖完酒瓶都会轻轻感叹一句“一个月又过去了”。一眨眼,一年就在一百二十捆酒瓶中度过。吴梦梦无法想象在这之前的生活,从她记事起,爸爸就一直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只在吃晚饭的时候出现,佝偻地坐在桌边,有滋有味地嚼着花生米。除了课本上的那些胡乱涂鸦,她找不到一丝证据,但是她还是选择相信妈妈。
她隐隐觉得自己和同伴们不一样了,她的爸爸曾经拥有过那种叫作梦想和特长的东西。她看过几本童话书,虽然不多,但她知道如果你生来就注定不平凡,总会有一些信号。在此之前,她一直被动地接受自己的人生,从没想过主动去创造一些东西。现在妈妈的话和童话一起在她的脑袋里起了作用,遗憾的是,她还没来得及问妈妈更多。在这之后的下一个捆酒瓶日,妈妈做完交易后,用剩下的塑料绳在房梁上打了个死结,然后将自己套了进去。
事情发生在上午,家里人把吴梦梦接回家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她是从周围人口中拼凑出事件过程的—明明早上还好好的,我出门买早饭的时候她还和我打了个招呼,怎么一扭头就去寻死了呢?不会是中邪了吧?为什么非要选择上吊呢,真是吓人。听说是206 的李婶最先发现的,她经过他们家窗户,看见有东西晃来晃去的,就凑近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得魂都快没了,一个女人就这样吊在房梁上,伸长舌头,眼珠子都爆出来了。吊死鬼吊死鬼,说的可不就是这个样子嘛。听说她上吊前还特意打扮了下,画了个妆,戴了条毛衣链。你快别说了,更吓人了。真是不负责任,就这样扔下一个家走了,老公小孩要怎么办才好……
吴梦梦坐在那张四方折叠桌旁,四周一圈又一圈站着意犹未尽的邻居们。抬起头,只能平视到他们的双腿,或粗或细,包裹在破旧的涤纶长裤里,像密不透风的树林,黑压压一片。一束光穿过树林打了进来,方桌上出现一个圆形的光斑,亮黄色,像课本上的油渍。她的眼睛随着光斑移动,从左向右扫射,没有人俯身看她,他们只是不停说话,声音不断从高处传来,在她的脑袋上方漂浮,继而钻进耳朵。
她想替妈妈解释,她不是故意选择这种吓人的方式的,家里捆酒瓶用的塑料绳还剩了很多,只是顺手而已,物尽其用一直是她恪守的人生准则。还有她上吊不是因为中了邪,她本来以为爸爸能当画家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等到,她的人生只剩下数不完的空酒瓶,还有那条蝴蝶形状的毛衣链。那条毛衣链是结婚这么多年,爸爸送她的唯一一件东西……想说的话有很多,她一张嘴,喉咙就像被黏住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一股浊臭传来,或许是有人放了个屁,她捏住鼻子,仰起头朝向密密麻麻的人头,像嗷嗷待哺的雏鸟一般叫起来。
高考结束的当天,吴梦梦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家里。她赶在爸爸下班前匆忙回到家,拿上早就收拾好的旅行包和藏在床角的存钱罐。打开门,霞光从外面散进来,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在这个白天接近末尾的时刻,洞穴深处的女人们姿态各异地出现在这座破旧的烂尾楼里。接孩子放学回家的女人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提着小孩的衣领,一路表情扭曲地数落着小孩;打了一夜牌刚补完觉的女人顶着鸡窝一样的泡面卷,脸孔浮肿、睡眼惺忪地拎着痰盂从门口经过;下班买完菜回到家的女人,一放下提篮就开始“乒乒乓乓”地忙着热锅烧菜……有户人家火起得猛了,白菜糊在锅底,发出烧焦的气味,不一会儿,那家的门背后便传来大声咒骂。和往常一样,各种声音、味道,飘散在过道里,她深深嗅了一口,依旧令人作呕,接着她用力关上了背后那扇门,把爸爸和过去的生活一同留在了里面。她还很年轻,或许正好是妈妈口中爸爸想当画家的年纪,她可以创造和拥有很多全新的东西,回忆、梦想、还有光明灿烂的未来。
玻璃也是宝石的一种,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李彩艳很早就进入了婚姻,在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事实上,她也没有多少可以学习的机会。她的母亲邵翠瑛,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守寡,并且恪尽职守地扮演母亲的角色,甚至连李彩艳要嫁给什么样的人也早早替她规划好了。她的本意是想让李彩艳有个人可以继续依靠,可她没有料到那些婚姻中的琐碎,譬如夹生的米饭、领口处没有漂净的肥皂沫、还有卧室飘窗浮起的一层细小的灰尘……如同沙砾越堆越高,直到最后,轻轻一推就倒下了。李彩艳的丈夫,贝拉的父亲,总是坐在客厅唉声叹气,质问她为什么这些事别的女人都得心应手,偏偏就她做不好,样子像极了他在学校里教育那些不求上进的小孩,言语间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懊恼。日子久了,李彩艳索性赌气,躲进一场又一场麻将局里,婚姻于她而言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麻将却是只靠摸清规则和些许好运,便能收获颇丰的好东西。这样看来,当初贝拉的父亲坚决要离开这个家,责任也并不全在他。
李彩艳婚姻失败这件事,说不上谁更感到挫败。尽管邵翠瑛一有机会就数落她,说她好吃懒做,才落得这样的下场,但李彩艳知道,她总在背后偷偷叮嘱外孙女贝拉,让贝拉多多体谅母亲,母亲一个人把她拉扯大不容易。邵翠瑛后悔当初因为心疼女儿从小失去父亲而一再溺爱她,后悔替她安排好结婚对象后,却没法继续替她安排往后的人生,如同李彩艳后悔当初不知道如何当一个好妻子而连累了贝拉一样。可人生毕竟不是打麻将,一局不行就再开一局,总有轮到自己当庄家的时候。几乎每一次,再婚的机会摆在李彩艳面前时,这个悲观的念头都会下意识地在她脑中出现。
李彩艳长得很美,性格又开朗,离婚后身边一直不乏追求者。贝拉上初二那年,单位同事给李彩艳介绍了一个对象,姓尚,公务员,比她年长三岁,五年前前妻和他离婚远嫁美国,留下一个上高一的儿子。起初李彩艳抱着尝试的心态和他交往,渐渐发现两人在各方面意外地合拍,一年后,对方提出进一步发展,李彩艳犹豫了一个月,决定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两家人吃饭的日子定在了中秋,天气刚开始转凉,邵翠瑛穿一件修身样式的枣红色羊绒衫,几层赘肉堆叠,一坐下,腰腹间更显局促,如同一串显眼的鞭炮,李彩艳暗暗感到尴尬,几次试图把自己的外套递给她披上。好在席间气氛融洽,老尚忙前忙后,布菜、倒饮料,十分殷勤,老尚的儿子阳光开朗,一口一个“邵奶奶”叫得十分亲切,李彩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从今天进门她就莫名感到不安,几乎成为本能的悲观念头又一次出现,她忙着胡思乱想,为自己安排各种不欢而散的场面,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席间一直埋头吃饭,几乎一言不发的贝拉。
饭局临近末尾,邵翠瑛突然起身,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盅白酒,然后对着老尚举杯说,我女儿以后就麻烦你照顾了,如果她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也请你多多体谅。李彩艳望向她,看见她抬手时腋窝处露出缝补过的暗红色针线。她突然想起她和前夫结婚那天,邵翠瑛穿的也是这件衣服,胸前别着一朵塑料假花,那时衣服还算合身,颜色也更鲜艳一些。在那个简陋的小饭店里,邵翠瑛慎重地将李彩艳的手交到她前夫手上,说的也是和刚才类似的一番话。李彩艳想,原来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不止她一个人。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说,妈,要敬也是我和老尚敬你,这么多年你也不容易。老尚慌忙起身,附和说小艳说得对,这么多年妈辛苦了,这杯,我和小艳敬您。他趁机改了口,仰脖将酒盅里的半两酒一饮而尽,李彩艳跟上,辛辣的味道划过喉咙,呛得她几乎流泪。邵翠瑛连连说好,拿杯子的手停在半空,欢喜得半天都忘记放下。
饭局结束,老尚给自己叫了代驾,然后给邵翠瑛打了一辆滴滴。走到饭店门口时,老尚交代她说,今天中秋,商业街吃饭的人多,车可能要晚一点儿才到。我陪你妈去路口等吧,外面露水重,你先回我车里坐着,我送完你妈就过来。李彩艳笑着点头,目送两人离开,大而饱满的月亮挂在半空,他们一步步朝光圈走去,离满月越来越近。她忽然意识到之后的日子里,这样的时刻或许还有许多,多到足以能让她和内心长久的孤独、消极还有挫败感和解。一想到这里,李彩艳的心里便升腾出一股希望。
老尚的车里开着暖气,车窗外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她折回饭店要了一块抹布。雾气散开的那一刻,她看到后座老尚儿子的身影和贝拉交叠,恍惚间她听见贝拉在呼喊她,声音断断续续隔着玻璃传出来,像溺水的人在大声呼救,她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疯了一样用力拍打车窗,手心沾满露水,寒意沁入身体,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听到了东西破碎发出的声响。
李彩艳和贝拉半天都没有等到司机接单,她们索性沿着湖滨路步行。长串的车辆堵在主道上,灯光交相辉映,一片璀璨。方才的对峙和争吵仿佛耗尽了李彩艳所有的力气,她一言不发,将贝拉的胳膊紧紧拽在怀里,好像只要一松手,贝拉就会像气球一样飘走。走到十字路口时,贝拉轻轻把手臂抽走,反手牵住李彩艳,和她说,妈,你放心,他没对我做什么。
“没对你做什么?他都压在你身上了还没对你做什么!”李彩艳忍不住提高音量,“你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妈妈,你别怕,妈妈会保护你。如果他想……占你便宜,我们就报警。”强奸两个字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李彩艳伸出双手轻轻抚摸女儿的发顶和脸庞,她张大嘴用力呼吸,试图赶走自己脑海里那些不好的联想。
“今天在车上,他问我到底愿不愿意做他女朋友,我摇头说不可能,他就靠了过来,压住我的肩膀,和我说……”这时绿灯亮了,贝拉牵着李彩艳继续前行。
“说什么?”
“他说,我现在不答应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在一起生活,有的是机会。总有一天,我会改变主意的。”贝拉说得缓慢且小声,语气中带着颤抖,仿佛在回想当时对方的神情和语气。
李彩艳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和缓,“他追你有多久了?”
“差不多是在半年前,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互相留了手机号,之后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给我发短信。一开始没什么异常,就是一些简单的问候。后来越来越不对劲,他会时不时地夸我漂亮,还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就一直没有回他。上个月他忽然打电话过来,问我要不要考虑和他谈恋爱,还说,会好好照顾我。”李彩艳想起上个月末,她终于下决心答应老尚,在答复他之前,她鼓起勇气询问贝拉的意见。贝拉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或是抗拒,她只是拥抱了李彩艳一下,然后告诉她不管妈妈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那时李彩艳沉浸在即将展开新生活的新奇和喜悦中,把贝拉的话当成了鼓励和祝福,丝毫没有注意到女儿的隐忍。
“你把你的手机给我。我明天就去那个小兔崽子学校找他的老师和校长,对了,我还要去单位举报他爸,说他包庇自己儿子。我就不信拿他们没办法了。你放心,妈妈会永远站在你这边保护你的。”李彩艳握紧拳头,语气坚定地说道。
贝拉犹豫了片刻,然后告诉李彩艳,那些短信她昨天晚上全都删掉了。“尚叔叔是个好人。他对你挺好的,你也很喜欢他。我想让你过得幸福。”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如同小鹿般,双眼又圆又亮,散发出澄净的光芒。两人彼此沉默着拥抱,月光打在她们身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几周后,邵翠瑛打电话问李彩艳和老尚打算什么时候领证。她表示虽然是二婚,但也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双方还是得请重要的亲戚朋友吃顿饭,邵翠瑛的语气中带着藏不住的喜悦,显然对上一次的会面非常满意。李彩艳沉默了会儿说,妈,我和老尚断了,在贝拉成家之前,我都不会考虑我的个人问题。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以后不要老和贝拉说,让她体谅我的辛苦了。孩子也有她自己的苦,她不说,不代表我们可以假装看不见。
李彩艳说到做到,后来她又有过几个固定交往的对象,每次对方提出进一步发展时,她都会想起那天晚上在车内那一幕,还有贝拉看她的眼神。几次拒绝之后,周围人不再愿意给她介绍,她也懒得再费心力去找,一直到邵翠瑛出事之前,日子都过得还算自在悠闲。邵翠瑛刚中风的那几天,如厕、吃饭还有洗澡这样的基本生活需求完全要依靠别人才能完成,起初李彩艳信心十足,邵翠瑛体重不过九十斤出头,整个人瘦得如同一张皱皮包着骨头,可当母亲的身体搭在她肩上的时候,那种负重感仍然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体力的耗费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心理和精力的消耗,几天下来,李彩艳感到心力交瘁,不得不请个护工来帮忙。看着像木偶一般躺在床上任人挪动的母亲,李彩艳心里生出一丝绝望,她想象嘴歪眼斜,身子僵硬地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到那时,贝拉瘦弱的身躯如何扛得动她。到后来,她脑中可怕的念头愈演愈烈,她梦见邵翠瑛、她自己和贝拉三个人瘫在床上,没有人理会她们的呼救,她们像三截不断腐烂的木头,褐色的皮肤从骨头上耷拉下来,她们身上到处都是黑色的洞孔,腥臭的液体流出来,蛆虫爬进爬出,她们无望地看着彼此,看着对方慢慢枯竭。她从惊吓中醒来,后背满是冷汗,心中冒出一个坚定的念头,给贝拉找一个家。
尽管当初她的丈夫就是邵翠瑛因为相似的动机而为她选定的,但李彩艳坚信,这项任务她能完成得更加出色。张驰是她张罗、权衡了很久才定下的,学历好、人老实、前途光明,家境、长相却不尽如人意,天平上的砝码加加减减,最后和另一端的贝拉勉强齐平,李彩艳心满意足。关于婚姻,李彩艳没有多少有用的经验,只一条,这么多年感情路上的坎坷和对孤独无尽的忍耐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许多看似有用的东西,比如她和贝拉一脉相承的美貌,在婚姻里都显得华而不实。相反,它们如同包裹在药丸外面的糖衣,只需轻轻一舔,就能尝到里面的苦涩。
贝拉几乎忘了那个女人。最近她忙着应付两件要紧事,第一件是劝架,邵翠瑛搬来同住后,家中三天两头变成她和李彩艳母女两人的战场,小到垃圾分类,大到家中开销分配,几乎每件事她们都要吵上一吵,贝拉夹在中间,听这头抱怨完又要立刻转向那头,每次受的累都是双份。第二件是恋爱,和张驰的联系不算热络,却意外地一直维持着。无论贝拉怎样收放,对方都始终坚持自己的节奏,每周约贝拉见一次面,每天早晚固定给贝拉发微信,微信的内容却不是一成不变的问候和甜言蜜语,有时是自己实验的进度,有时是一些有趣的小科普,或者是在去实验室的路上,抬头看到的天空。贝拉有时觉得他刻板无趣,有时却会被他不经意间的浪漫打动,和张驰交往让她以往的那些丰富经验通通作了废,如同在迷雾中行走,猜不到下一秒会出现什么风景。早上九点二十分,她刚踏进商场大门,张驰的消息就按时发了过来。她点开对话框,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回复他,就看到店门口站着一个怒气冲冲的,提着她们店品牌手袋的女人。
手袋里装着一条玫瑰金项链,是女人的丈夫两个多月前来店里买的。昨天睡前照镜子,她忽然发现项链中间镶嵌的那颗椭圆形宝石表面出现了几个白色的小点,色泽较之从前也有些暗淡。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早就等在店门口,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女人高举着那条项链,大声指责店里明目张胆卖假货,欺骗消费者,要求商场负责人立刻严惩,不然她就报警处理。清晨的商场,客人还很稀落,女人愤怒的咆哮依旧吸引了一群人围观,店长负责安抚女人,劝她冷静,贝拉和另外一个同事负责同围观者交涉,请求他们离场,并且不要拍摄视频。趁着女人喝水的间隙,店长问她,项链平时是不是一直戴着。女人翻了一个白眼表示,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当然要一直戴着。这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的礼物,也是丈夫第一次买这么贵的东西送她,谁能想到你们会这么无耻,欺骗老实人呢。店长眼睛亮了亮,没有理会女人后半段的控诉,继续问女人,是不是洗澡的时候也戴着。女人点头。店长说,这条镶嵌的是绿松石,如果长期接触热水会氧化。这个保养手册上都有写,并且她们在顾客购买时,都会反复交代每一件首饰的佩戴注意事项。
女人的音量又提高了几分,她的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事到如今你们还在推卸责任!如果你们有事先交代,我老公回来怎么可能不和我说?”之后的半个小时里,店长和女人在翻来覆去的解释和控诉中反复拉扯,临近中午饭点,看热闹的人不减反增,饥饿、口渴、耳膜深处的刺痛折磨着贝拉,她揉了揉太阳穴,看到身旁一直保持着谦逊和微笑的店长也开始露出疲惫的眼神,她示意贝拉再给女人倒一杯水,自己去上个洗手间。片刻后,店长返回店里,对女人说,我们店里有二十四小时全方位监控,实在不行我们可以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为您提供证明。
事后贝拉从同事那里得知,那天店长根本没有去上厕所,而是偷偷去查了两个月前的工作纪要。每接待一个客户,她们都必须将他进门后的所有言行举止都记录下来,然后定期汇报给总部。记录清楚地显示男人买下那条项链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五十,为表严谨,店长还是示意店员把监控时间调到九点四十五,也就是男人最开始踏进店里的那一刻。两个月前正临淡季,来店里消费的人并不多,监控查起来不算费事。女人丈夫的脸一出现,贝拉立刻想起,那天是她配合店长一起接待的,那个男人的名片还被她随手扔在了储物柜的一角。
每逢有客人提出想让店员帮忙试戴,看下效果的时候,店长总会选择贝拉。贝拉的五官明媚立体,锁骨突出,脖颈、手臂纤细修长,那些昂贵、精致的珠宝戴在她身上总是相得益彰,衬得她原本白皙的肌肤更加闪闪发亮。那些提出试戴要求的,多半是女伴没有来的男人,他们露出精明的眼神,询问珠宝的材质和价值,全球一共有多少件,然后在脑中计算出它们能够为他等价交换到多少东西。他们看向贝拉的眼神,也如同在看一件珠宝,目光所到之处,贝拉都感觉有一条湿软、黏腻的爬虫,吸附在她的身上。她时常感到厌烦,可聚光灯下所有人的赞叹和每个月丰厚的提成往往让她难以抗拒。美貌会为她带来许多东西,同时也会拿走她身上的一部分,即使是很细微的一部分,她也总能敏锐地感知到。那天贝拉试戴了很多件珠宝,男人最终相中了那条心形镶钻项链,两个元素相加,寓意着永恒的爱情。男人满意地离开,片刻后又折返,随意挑选了一件摆在柜台一角的绿松石项链,用三分之一的价钱买下。店长把包好的东西交到他手上,叮嘱他项链的保养事宜,男人不耐烦地听着,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贝拉。离开前他打开公文包,把名片塞到贝拉手上,然后和她说,那条钻石项链,你如果喜欢,我也可以买来送给你。
女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监控,她的双唇紧抿着,脸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贝拉想开口和那个女人解释,那张名片她是出于职业要求才不得已接下,她也从来没有打过上面的电话。店长在背后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保持缄默。隔了很久,女人叹了一口气问道,这个项链能退吗?店长摇头表示抱歉。她又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不用按照原价,便宜出也可以的。店长和她解释,说店里有规定,这个商品不符合退货要求,不过她可以帮她向总部申请免费修复保养,让这条项链尽量恢复原貌。
女人轻轻摇头,她小声说了声“谢谢”,然后拎着袋子低头离开。从早上一直持续到下午的这出闹剧总算告一段落,看热闹的人四散着离开,店面又恢复了冷清,就在贝拉以为这一天总算要结束的时候,那个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女人重新出现在店里。
她像往常一样神情自若地和店员打招呼,抱怨说这个月一直在香港忙着帮她父亲准备画展,说完,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一盒美心蛋卷,打开邀请所有人一同分享。鸡蛋的香味从盒中散开,忙碌到现在贝拉都没顾上吃饭,她感到胃里的空虚正急速膨胀,她顾不上店里不能进食的规定,也顾不上追究女人为何又突然出现,向女人道了声谢,然后拿起一根偷偷吞下。
“不好意思啊,你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正好在飞机上,我想着落地回复你的,结果给忘了。”女人向贝拉解释,然后又抱怨了一番香港的食物和天气,贝拉露出礼节性的微笑,向对方表示这是她应该做的,不需要感到抱歉,“那条毛衣链被调回总部了。因为在这儿的销量不是很好。”她说。女人有些失落,她抬起头问贝拉,下一次到货是什么时候,贝拉回答说她不是很清楚,因为马上会有新一季的展品要送过来。不过,我拍了实物图,她把手机递给女人,依旧是那天给张驰看过的那张照片,女人看到的第一眼,露出和贝拉一样惊艳的眼神。
“那条毛衣链,本来我想买了送给我母亲的,昨天是她五十岁生日。”她盯着图片看了很久,然后告诉贝拉,“她和我父亲刚结婚的时候,我父亲也送过她一条和这个很像的毛衣链,只是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我父亲只送得起玻璃做的水晶,可是她从来没嫌弃过,一直戴在身上。她为了帮我父亲完成梦想牺牲了很多,我父亲常说,如果没有她的鼓励和支持,他不可能有今天。可是当一切总算有所回报,我父亲功成名就的时候,她却离开了这个家。”她看向贝拉,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我时常觉得自己很恨她,恨她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我们。可是有时候我又替她感到不值,她的人生不应该只得到一条玻璃做的毛衣链,她应该得到更多的。”
女人低下头用手抹眼泪,贝拉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许多事都已经变得不重要,那个女人的身份,她的父母,她说过的话,她在这条毛衣链上寄托的感情,真真假假,贝拉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除非有人特意订购,那条毛衣链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就像那个女人,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出现了。
贝拉想起今天早上张驰发给她的那条微信,她告诉那个女人,“吴小姐,你知道吗,那条毛衣链上的蝴蝶,是玫瑰水晶眼蝶。”对方愣了一下,贝拉继续说,“这种蝴蝶居住在最黑暗、最潮湿的热带雨林深处,并且几乎只在黄昏出现。它们绕着灌木丛低空飞行,每当停下来休息时,都会迅速转身稍微前倾,露出后翼下侧的假眼,这种假眼可以模拟小蛇的头部,阻止任何鸟类、爬行动物或两栖动物发现它栖息的地方。”
“蝴蝶不是都喜欢出现在有阳光的地方吗?为什么这种蝴蝶要一直躲藏呢?”对方问她。
“因为越是美丽的生物,就越是容易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所以它们往往会寻求特殊的方式保护自己。”贝拉看向对方,女人今天穿一条带皱褶的印花长裙,长长的头发垂在腰间,她的手上戴着一条绿宝石手链,手链在她手上缠了好几圈,最里圈有一只小巧的翠色蝴蝶,蝴蝶翅膀尾端有两个黑色的洞孔,看上去像是装饰的珠子掉落留下的痕迹。贝拉看着那条有些破旧的手链,忽然想起了她的母亲李彩艳。她想,她和李彩艳,又或者那个女人,她们或许都像玫瑰水晶眼蝶那样,用尽各种方式,不让别人闯入她们栖息的地方,只为了留住一些东西。
玫瑰水晶眼蝶翅膀尾端的假眼十分美丽,会为蝴蝶招来危险,同时也很有用,它可以模拟小蛇的头部,阻挡任何人进入它们栖息的地方。鸟类、爬行动物、还有许多其他的两栖动物,玫瑰水晶眼蝶的世界里充满危险;语气暧昧的纸条、骚扰电话,洗澡时感觉到的鬼鬼祟祟的身影,背叛、绝望、自我怀疑……人类世界同样充满了危险,她必须学会时刻保护自己,保护李彩艳。
那天在饭店门口,她看着那个男人和李彩艳亲密地靠着说话,虚伪的、假装体贴的语气,令人作呕。她知道类似的话李彩艳不是没有听到过,她想不通这一次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没关系,他的儿子,那个叫小尚的男生,是个十足的呆瓜,即使比她大上三岁,说话时只要她把身体凑过去,对方就会立刻脸红、手足无措,什么要求都乖乖答应。况且,他也想这么做,难道不是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只是把罪名提前安在了他身上而已。
车里放着Kodaline 的《Saving Gracing》,暖气不断吹着他们的小腿,贝拉想,只要她闭上眼睛,数到十,李彩艳就会朝她走来,带着她离开,去那个只有她们两个人栖息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