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唱给自己的歌

2023-09-01 05:43薛广玲
山东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铁树村人老婆

薛广玲

1

三猴子说,王铁树家的公鸡打鸣都和别人家的不一个腔调。嘹亮!

王铁树其实不叫王铁树,叫王铁锤。名字是老婆改的。老婆说,铁树有朝一日还会开花,好歹有个盼头。铁锤就是个铁疙瘩,什么时候能有出头之日?这句话触动了王铁树的心弦,让他压抑多年的心里陡然照进一束细细的光。虽然很微弱,但他立刻捕捉到了。

他和旁人不同,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可是在农村来说,梦想算个屁!何况他的梦想说起来吓人得很,歌唱家!哈哈,歌唱家!歌唱家和农村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去。歌唱家那是高高的云朵,而农村是和土坷垃还有大粪联系到一起的。云朵是你一个满手茧子的农民想摸就能摸得到的吗?还不把云朵划破了?吓跑了?真敢想!

而且,他唱的歌不是乡间粗俗的小调,是什么民族唱法。一嗓子吼出来,颤出许许多多的音节。那些音节在他的喉咙里左右翻滚,随即让人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真替他臊得慌!村人说,有吼那一嗓子的力气,还不如用到地里的庄稼身上。一个汗珠子摔成八瓣,土地才不会亏待你。农村人靠什么?靠的是力气!是庄稼!春天播种,间苗,锄草,浇水。秋天收获,来不得半点马虎。节气一旦错过就是一年。庄稼收不好,就要饿肚皮,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让小麦高产,让棉花白灿灿得卖个好价钱,让草儿刚钻出地面就被锄头锄去,这才是庄稼人应有的样子。要不就把汗珠子摔到坑头上,生娃!哪个都比歌唱家的梦想现实,厚道!

村人对赌博的人、酒鬼、懒汉、小偷小摸一并称为二流子。二流子是村庄的污点。一个村庄里,总有那么几个二流子,赌博欠了赌债把小拇指砍掉了,一伸开手掌,就短了一截,那种耻辱是触目惊心的。酒鬼喝了酒就像被鬼魂附了体,把老婆孩子打得吱哇乱叫,日子一眼望到头全是绝望。懒汉们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腆着脸到处借粮。小偷小摸擅长夜晚行动,偷鸡摸狗,把整个村庄搞得鸡飞狗跳。正是有了这些,村庄浓厚的生活气息才升腾起来,到达了顶点。人们习惯于看到别人的丑陋和痛苦,比较以后才更容易感觉到自己的幸福。那是照亮人生的火把,散发出有限的光明和温暖。

小西村有了王铁树,自然就比别的村庄更加热闹。小西村的人,最爱拿王铁树开心取乐。特别是到了冬季,农民赋闲在家,村庄里一片寂静。树木变成了灰色。庄稼地里的小麦要经过漫长的冬季才会迎来碧油油的绿。村人们便开始折腾了。晚上耐着性子折腾老婆。白天上山打鸟,炸鱼,取乐果腹。他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和肚皮联系到一起的。并没有人注重精神层面的追求,那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远不如食物和性能带给人直接的快乐和满足。

冬天里,小西村有个保留项目,那就是听王铁树唱歌,那才是整个冬天里最高潮的部分。村里的打麦场有个舞台,是多年前演大戏时搭建的。有人吆喝着,走喽!去打麦场听歌。人们就三个五个地去了,剔着牙,吐着痰,妇女们扯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篇,慢慢地就围满了半个场子。众人起哄喊着,歌唱家!歌唱家!唱一个!

他就屁颠颠上台了。

王铁树最喜欢冬季,仿佛冬季到来了,他歌唱的春天才真正来临。自从他迷上了唱歌,他就天天盼着上台表演。他每天都在等待众人的呼唤,不管那是不是真诚的,纯粹的。他的生活里需要掌声。他撇着蹩脚的普通话,自己报幕,自己演唱。看他那精神抖擞的劲,活像一只羽毛锃亮的大公鸡。其实他肚子里不过刚填了两块红薯,衣服左一块补丁右一块补丁,比叫花子强不到哪里去。

他牢记着音乐老师给他说过的话,情绪要饱满,要唱出歌中所要表达的情感。

他放开喉咙唱起来,他的眼前即刻闪现出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或是青山绿水,或是爹妈兄妹,还有甜蜜缠绵的爱情。他的面目鲜活起来,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他一直觉得,歌唱中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那个人快乐而饱满,像黄澄澄的玉米粒,饱含着太阳的光芒。他不仅可以照亮自己,还可以照亮别人。他右手拿一截木棍或一个空酒瓶当作话筒,左胳膊随着歌曲进行深情地摆动。

他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独属他一人,有鲜花,雨露,和阳光。

没有人真正欣赏他的才华,大多数人都把他当作笑料。他们拍着巴掌笑,捂着肚子蹲到地上,或者干脆在地上打滚。那种快乐如此放肆。眼泪流出来了,快乐和痛苦的极致其实都和眼泪有关。小孩们仿佛过年一般,兴奋地上蹿下跳,嗷嗷起哄,尖着嗓子喊着歌唱家!歌唱家!有的人笑得崩不住,连屁都不由自主地跑了出来。

小西村沸腾起来。

王铁树本家的大爷气得胡子乱颤,脸色变得蜡黄。指着台上的王铁树说,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丢人现眼!丢人现眼!这是焕生哪辈子造的孽呀!完喽!完喽!咳——咳!

焕生是王铁树父亲的名字。

2

村人把王铁树一并称为二流子。

二流子在村庄的地位是最低的,连狗都不如,狗还能看家护院。二流子们活着只会浪费空气,唯一的价值是母亲教育孩子活生生的反面教材。那是二流子对村庄唯一的贡献。

村人们见了二流子,背后总要吐上几口唾沫,以示忧愤。尤其是王铁树。他不同于其他二流子,他伤透了全村人的心。他应该称得上是每个村民的孩子,他应该按他们的人生模式,按他们指定的路线生活下去。娶老婆,生娃,侍弄庄稼,那才是一个农民应有的生活轨迹。可他非要当歌唱家!他简直就是个逆子!一个不知好歹的人!扶不起来的阿斗!一块抹不上墙的烂泥!

王铁树三岁时母亲生病死掉,父亲一个人拉扯他。日子可想而知。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小西村哪家人没接济过他?在村人的眼里,这个孩子虽然命苦,可长相讨喜,性格乖巧懂事,说不准长大了就顶了门立了户。那个充满无限希翼的未来,让村人对他有了更多怜悯与扶持。谁都想把肥施到会开花结果的树上,今日施以滴水之恩,明天就有可能涌泉相报。人心换人心,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于是,这家做了可口的饭菜就端了一碗过来,那家的娃娃大王铁树几岁,替换下来的棉衣送给了他。王铁树在村人的注视中一天天长大,嘴巴上冒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嗓子变了声。他走到街上,背后的人总会指指点点,这个孩子的成长牵扯着每个村民的心,那是大家共同浇灌养育的花朵。

日子放眼看去,再过几年,王铁树就会和旁人一样,娶妻生子,村人就是这样一辈一辈走过来的。可偏偏在他十五岁时,父亲遭遇车祸去世了。

他成了孤儿。这是极其残酷的。

他被村人裹挟着,见了父亲最后一面。他想摸摸父亲的脸,他想把父亲喊醒。父亲不能扔下他不管。那个时刻,没有人知道他的怕。天塌了,地陷了。他的人生进入了一个致命的拐点。

众人跟着抹泪。可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去做。他是父亲葬礼上的主角。他即刻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像个木偶。大娘给他穿上白大褂,扎上麻绳。邻家婶子给他戴上孝帽。堂姐给他换上白鞋。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人。狗是通人性的,窝在墙脚,压着嗓子不停地呜咽。鸡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势,眼睛里露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他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内心的孤独与恐惧潮水一样漫了上来。他知道未来会有无数的明天,他将孤单单一个人度过。

父亲去世时刚进腊月,父亲之前就给他说好了,过年时买上一大块肉,给他炸酥肉,还要包猪肉大葱的水饺。父亲做饭向来是凑合,所以一年到头,他们难得吃上一顿水饺。年一天天走近,幸福似乎触手可及。可是,那样的日子终究不会到来了。命运那双无形的大手把他推进了万丈深渊。生活是没有选择的,痛苦总是会毫无预兆地来临。

出殡的日子,是一个人一生的句号。天灰蒙蒙的,放眼望去,地也是灰色的,生活里看不到一丝希望。风儿肆虐,吹到人的脸上,生疼。他被搀扶着走在葬礼的最前端,从他家走到坟地,一头是生,一头是死,那段距离浓缩了父亲的一生。

他流不出一滴眼泪。悲伤的极致和眼泪无关。老子死掉了,唯一的儿子却没有一滴眼泪,这是哪门事呢!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大爷急得跺脚,左右引导,他就是不得要领。其实他的心里早已肝肠寸断。他只能干嚎,嚎得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嗓子哑了,眼泪最终也没有掉出一颗。

葬礼过后,堂哥陪了他三夜,便回了自己家。各家各户都在热热闹闹地忙年,众人对他的怜悯不可能持续太久。生活还要继续。而且像他戴了重孝的人,年前年后是不适合串门的,人们也不可以到他的家里去拜年,怕沾了晦气。这是风俗。也就是说,这个家里,真的是他一个人的世界,连带那只狗,四只鸡,都终将面临长久的孤独。

没有人知道,王铁树得了失眠症。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失眠对于村人来说也是新鲜的。他们一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时间去咀嚼生活中的忧伤。他们的神经是大条的,倒头就睡,瞬间就会鼾声震天。他们觉得失眠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晚黑来了就睡觉,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王铁树一闭上眼睛,就是父亲死去时的样子,脸上的血污是黑色的,结着痂。

冬天的夜漫长,冰冷而孤独。

他一下子瘦掉了一大圈,大爷带他去村医那里瞧病。村医说,孩子受的刺激太大了,一时半会怕是接受不了,需要慢慢恢复。睡不好觉是最折磨人的,你看孩子瘦的,真让人心疼。唉!可怜啊!

大娘信神,说他爹走得太急,铁定是放心不下孩子,所以阴魂不散,干扰孩子睡眠。年后请了神婆来作法。王铁树的睡眠还是时好时坏,坏时一夜难眠,好时能睡两三个钟头。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学校里来了一位音乐老师。

这是学校的第一位音乐老师,他抱着手风琴自拉自唱,王铁树一下子进入了一个美妙奇幻的世界。音乐的世界那么神奇!无数的光圈一下子照进了他昏暗无光的生活。

那是父亲去世后照进他生命的第一缕光。

老师唱了一首《父亲》∶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的肩头,父亲是那儿登天的梯……

王铁树的悲伤终于一泻千里。他嚎啕大哭起来。

3

放学后,同学们用火箭一样的速度回家,他们的家里有爹妈,有热乎乎的饭菜等着他们。家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块幸福的磁铁。王铁树最讨厌放学的铃声,他害怕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里。

他赖在学校里不走。音乐老师就住在办公室里,他们很快就混熟了。音乐老师教他唱歌,他通常小半天就能学会。老师说他有唱歌的天赋,嗓音条件好,是唱歌的好苗子。

老师教他腹式呼吸,教他练声。

他的生活五彩斑斓起来。奇怪的是,自从他学会了唱歌,他的失眠竟然不治而愈。王铁树随即有了梦想,他的人生充盈起来,像饱满的谷穗,沉甸甸的有了质感。他觉得他一下子离小西村远了,他不再是那个对未来彷徨的孩子。他有理想了!他要当一名歌唱家!

王铁树的梦想彻底把整个村庄惹火了,这个被人们寄予了厚望的孩子,一下子成了不入流的家伙。大爷把他喊到家里,给他上了小半天课,苦口婆心,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告诉他,做人要脚踏实地,心不能太高。歌唱家不是咱农民该想的事,农民就要把精神放到庄稼身上,放到土地身上,而不是心高妄想去摘星星和月亮!

村里的长者几乎都为这事和王铁树交谈过,他们不忍心这么一个好孩子误入了歧途。这么不靠谱的梦想,用脚指头想一想都是不可能的。你非要不撞南墙不死心?村长也拿出一村之长的风范,提议让辍了学的王铁树学门手艺,大家为此鼓了掌,前所未有地支持村长英明的决定。木匠自动站了出来,同意免费收王铁树这个徒弟。

众人拍着手说,木匠二哥真是菩萨心肠!焕生泉下有知可以闭眼了!

他们以为王铁树会感激涕零,会立刻磕头认师。王铁树不。他说整天和木头打交道,灰尘大,对嗓子和肺都有伤害,要想当歌唱家就要保护好嗓子。

真是不知好歹!众人气得骂娘。恨不得一个巴掌甩到他不知天高地厚的脸上。

这路走不通,总还有其他的路能走。大爷又拉下老脸恳请村长,让王铁树跟着村里的电工学电。如果将来能当上电工,就有了固定收入,哪家办个红白喜事,总要请电工到家里安装临时线路,烟酒糖茶少不了,这可是个肥差。这样的话,他就能娶上老婆,这辈子才能有点指望。

这可是让人分外眼红的事,村里多少人家都盯着电工的活计。

村长答应了。那一年王铁树十九岁。只不过村长还有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一旦学了电工,就不能再唱那劳神的歌了。村长可是村里的大王,是一言九鼎的人。吐个唾沫都得砸个坑。你顺从不就完了?再者说,你私下里偷偷唱,把你的梦想捂着盖着不就完了?可王铁树天生有个倔脾气,他说男人做事就要坦坦荡荡。他说学电和唱歌互不抵触。村长气得脸都变了形,学电工的事就这样泡了汤。

之后,村人对他彻底失望了。那个不争气的家伙,家里都穷得断顿了,一条裤子穿四季,还成天跑到山坡上唱歌。这不是抽风是什么!人一旦失了势,各种说法就来了。村人说这个孩子命太硬,先克死娘,后又克死爹。这孩子不仅命硬还心狠,在爹的葬礼上硬是连一滴泪都没掉。

村人说,这样的人活该成孤儿,活该打一辈子光棍,活该断了自家香火。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流子!村人骂人是十分直接的,能把人直接骂到尘埃里去。

王铁树一直单身到三十一岁。

村人对他失望是失望,可对他也不是不管不问。二十七岁时,媒婆为他提过亲,是本村的寡妇。寡妇比王铁树大三岁,模样周正,带一个女娃。男人是放炮开山时被石头砸死的。媒婆先问了寡妇,寡妇欣然同意。一个村庄的人知根知底,再者说,王铁树长得也不赖,个头高,这样的男人有把子力气,调教调教,是能把日子过起来的。媒婆觉得这门亲事蛮有把握,有个女娃怕什么,结婚后再生一个,就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人面对现实就要妥协。媒婆懂不了这个大道理,她只知道一个简单的事实,被窝里搂个女人睡觉,总比打光棍耍单强!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王铁树一口回绝了。如果王铁树考虑几天,也算是对媒婆的尊重。他不仅没有考虑,还拉了脸子说,你真是太不靠谱了!说罢就拿起笤帚扫地,这可是赶人走的意思。媒婆气坏了,媒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这样的人,她还是头一次碰到。

她跺跺脚,呸一口唾沫,一路走一路骂。骂他不知好歹,骂他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个的样子,照照自个的家。难不成还想找个黄花大闺女?我呸!

4

村人又给他提了一门亲。村会计的大姑娘长得好看,不憨不傻,就是有点神经不好。那姑娘见了好看的男人眼睛就发光,流口水,痴痴迷迷地看着人家。村人说她犯的是花痴病,结婚生了娃自然就好了。

她这种情况,不可能有模样周正的男人想要她。不是麻脸就是瘸腿,要么就是死了老婆的男人。她自然是相不中。家人又不敢强求。这样拖来拖去就成了老姑娘。按村民的意思,这样的亲事,可以说是门当户对,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家了。人家姑娘又不是胎里带,自然不会遗传给下一代。还有,会计就两个姑娘,这以后,人家两口子还不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对待他?

他就偷着乐去吧!

可是王铁树又一次拒绝了。他说他不喜欢她。他说感情的事不能强求,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不说这些还好,他一说这些村人更是火冒三丈。这些话一听就是音乐老师传授给他的。音乐老师在学校教了一年多就出了许多伤风败俗的事。村人说他专用音乐迷惑女娃,有好几个被他迷得丢了魂。村会计的大姑娘就被音乐老师迷了心,要死要活嫁给他,可他不同意。她一时想不开喝了农药,幸亏抢救及时,才捡回来一条小命。命是捡回来了,人却落下了毛病。好好的一个姑娘,实在是让人惋惜。在会计的带领下,村人们拿着锄头和铁锹去了学校,一队人马杀气腾腾,说要铲除那个流氓。

要不是王铁树拼死拼活护着音乐老师,音乐老师早被会计一锄头夯死了。音乐老师停了课,僵持了几个月后调走了。王铁树去送他,问他,那个姑娘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接受?

老师说,我不喜欢她怎么能接受她做我的妻子?况且,我是有女朋友的。你以后也一定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千万不要像其他人一样,稀里糊涂过完一辈子。那样和牛啊羊啊有什么区别?还有,千万不要放弃歌唱家的梦想!我相信你。

都到这个地步了,马上就是标准的老光棍了,还把音乐老师的话当作座右铭!瞧瞧,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他可真敢说!看看村里的人,哪个人在选对象时说过什么喜欢不喜欢?结婚过的是日子,不是爱情!前去提亲的人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他本以为是王铁树的救世主,没有想到热脸贴上了冷屁股。

气人!

村人们指着老天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他操心了。让他自生自灭,让他孤独终老。总有一天,他能把肚子里的肠子全部都悔青。

王铁树是有过爱情的,让他动心的是邻村的一个姑娘。姑娘长得白白净净,眉目清秀。他只看了一眼,就通体发麻,整个人彻底醉掉了。他初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深刻体会到了音乐老师对他的叮嘱。爱情果然是美的,美得让人眩晕。他天天去那个村庄里转悠,只为了远远地看上她一眼。只一眼,就够了。他在那个村庄里转来转去,扯着喉咙唱歌。可惜人家姑娘瞧不上他。去的次数多了,村人们有了猜忌,那家人有了警惕,有次专门放了家里的大黄狗,连带几个壮年,把他追得屁滚尿流。

他的爱情不出村人预料,夭折了。村人们拍着手笑,笑他癞哈蟆想吃天鹅肉!

可不是!

也有村民给他提了不错的对象,对方相中了王铁树的长相和性格。女方总要打听一下男方的底细,托人到小西村来打听,无一例外都被村人搅黄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一块抹不上墙的烂泥,不配拥有一个好老婆。

直到三十二岁那一年,王铁树才迎来了他爱情的春天。这里还有一道狗血的剧情。邻家有喜事,女方到家里来相亲。通常这种情况,亲事是八九不离十了,定亲的前奏。邻家十分高兴,中午摆了两桌。酒喝到一半,临时起意,让王铁树到他家唱歌助兴。那是小西村独有的项目。他去了之后,就唱了起来。几首歌唱下来,姑娘的眼里着了火。姑娘竟然和王铁树对上了眼,真是不可思议。

论家境,王铁树家唯一值钱的家当是一台半旧的录音机。论年纪,王铁树比那个姑娘大了整整十岁。这在农村几乎就是一代人的差距!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邻家的亲事吹了,脸面丢尽了,一家人窝囊得要死,自然就对王铁树恨得要死。邻家父子加上本家兄弟,把王铁树暴打了一顿。把那台录音机砸得粉碎。王铁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像只狗一样蜷缩在地上,满脸是血,肋骨断掉两根,身上青紫一片。

那是他应有的下场。

众人把他的脊梁骨都戳破了,吐他的口水都能生生把他淹死。都说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婚,再说都是有恩于王家的人,怎能如此歹毒呢?怎能断人家后路呢!岂有此理!

有人咬着后槽牙骂,王铁树以后生孩子没屁眼!

女方父母一哭二闹三上吊,以死相逼。可是姑娘铁了心。他们把生米做成了熟饭,结了婚。村人鄙视他,他们的婚礼没有几家人家参加。也有关系不错的,避了邻家的眼悄悄送了贺礼,又碍于邻家的面子,婚礼当天的酒席终是不能去。结婚毕竟是大事,王铁树请了厨师在家里支锅垒灶,下了五桌菜单,结果只坐了一桌半。

那是一场冷清的婚礼,他们却活出了幸福的样子。那个家里空空荡荡,却是他们的伊甸园。婚后不久他们就生了一个儿子,眼睛鼻子嘴巴屁眼齐齐全全。

三十五岁时,老婆帮他改了名字,叫王铁树。

王铁树事先禀报了大爷。大爷说,三十五岁改名,这简直,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还王铁树,你还指望铁——铁树——铁树开——花?哼!

“咳。”大爷吐出一口浓痰,浓痰滚落于地面,鸡们立刻伸着脖子围拢过来。

王铁树讪讪地走了。大爷叨叨着说,成天不干点正事,快四十的人了,不好好种庄稼,成天扯着嗓子嚎!就你?能嚎出花儿?朵儿?都不是过日子的料!

不管大爷怎么说,不管村人怎么看,反正王铁锤从此就叫了王铁树。至于那朵花什么时间开。天说了算。

王铁树只管唱歌。

是,唱歌。在庄稼地里唱,在山坡上唱,在猪圈里唱,在鸡笼子面前唱,在被窝里唱。庄稼,青草,黄土,鸡,猪,都是他的听众。还有他心爱的老婆和孩子。那是他的生活。

5

三十九岁那一年,他歌唱的春天似乎来临了。

很多电视台开始举办歌唱比赛,选拔草根歌手。王铁树浑身上下连带他的心肝都着了火。他磨刀霍霍几十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舞台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是他登上真正的舞台,才知道荧光灯下的自己如此渺小,犹如大海里的一叶扁舟,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是一片壮阔无边的海洋,海里的波浪把他推得左右摇晃。他即刻出了满身的汗,手抖得握不住话筒,嗓子里突然间干燥无比。他连节拍都没有卡准,台下立即爆发出刺耳的笑声和尖叫声,那是一支支巨毒的箭,把他射得体无完肤。

第一道海选他就被刷了下来。这是多么让人沮丧的结果呀!他用尽全力,他几乎把生命都献给了歌唱,怎么能这样呢?他像个娘们一样哭了起来。他恨自己呀!恨自己没能给自己争口气,没能给老婆和娃争口气。

这场比赛,报名费住宿费加上买的新衣服,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这是村民们预料的结果。这个结果大快人心,与多年前人们对他的训诫一致。人们等的就是这一天。村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街头,手里端着饭碗,眼睛瞅着王铁树那个破破烂烂的家。撇着嘴巴,小声嘀咕着,随后又放肆地大笑起来。

一群孩子拍着屁股唱:铁树铁树不开花,花光了钱的癞蛤蟆!

这是邻家琢磨了两个夜晚编出来的顺口溜,瞬间传遍了整个村庄。

王铁树真的看清了自己。他把梦想扔掉,像蜗牛一样剥掉躯壳,那种剥离是极其痛苦的。他和同村的三猴子说好了,过段时间就跟着他去北京干建筑小工。蛇皮袋子买来了,放在墙角。那将是一场新生活的开始。

就在他计划去北京前的一个夜晚,老婆听说又有一场歌唱比赛。

王铁树坚决不参加。老婆不同意。老婆去村里借钱,对方听说又是参加比赛,就找了这样或那样的借口拒绝了。他们私下里串通好了,不借给她!

老婆做主把半大的猪崽卖掉了,三只母鸡和两只公鸡卖掉了。报名费加上住宿费,钱算来算去还是有些紧张。老婆去了娘家,哥哥和嫂子一分不借,还把她骂个半死。自从她结了婚,和娘家的走动就极少了。不是她不想走动,是娘家人不让她走动。好歹养大一个姑娘,就那样跳进火坑里,丢人!她瞒着王铁树,把头发悄悄卖掉了。收头发的人真是狠,为了把头发剪得长一些,齐着辫子的发根剪。王铁树晚黑回到家里,看到老婆用纱巾包着头,扯开一看,“呜呜”哭了起来。老婆吃不好穿不好,全靠一条大辫子有点女人的味道。

他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呜呜!

那次,他成功晋级三关。最后一关时被淘汰了。

他回到家里,望着像男人一样的老婆,望着空荡荡的猪圈和鸡圈,他的心也空了。南墙撞了两次,心总该彻底死掉了。

他不再练声了,不再唱歌了。他打算以后把力气都用到庄稼身上,老婆身上,娃娃身上。他养猪养鸡养羊,他要像大爷一样,像其他村人一样,当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他相信凭自己的决心和力气,一定能把日子过起来。

那一天,他和老婆在庄稼地里收玉米,他钻在玉米地里,像是在森林里左冲右撞,玉米叶子极其锋利,把他划得左一道口子右一道口子,汗水出了一身,火辣辣地疼。他享受那种痛苦,他以一种痛来治疗另一种痛。他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和音乐残忍地告别。

农民就是这个样子,他早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村人站在地头喊他,他从玉米地里钻出来。地头站着一个陌生人。那个人说他天生有副好嗓子,这是极其难得的。但是当时比赛时选的歌曲不太适合他,还有服装,一个农民歌手,偏要穿西服打领带。你应该……

西装和领带是村庄里一个刚结婚的新郎的行头。袖口带着商标,是山寨版的罗蒙。那套西装码数小,王铁树穿上后肩膀那里绷得很紧,大红色的领带卡得他喘不上气来。在比赛现场袖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烟头烧了一个洞,腋窝撑开了,人家说什么都不要了,最后赔了人家两百元钱。老婆气得骂人,说买套新的也用不了那么多。讹人!

原以为穿得体面一些会加分,没有想到竟然是败笔。

那个人说,你一定不要放弃你的梦想,我相信你。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的。

这件事像扎上了翅膀的小鸟,当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庄。有人说,王铁树铁定能成功,大城市里的人都来了。也有人说,呸,做梦!

6

到了年底,又有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歌唱比赛。

这一次,有些乡邻凑了上来主动借钱送物。那场比赛,他获得了冠军。村人们争相说着,早知道会有这一天!

三猴子说,王铁树家的公鸡打鸣都和别家的不一个腔调。嘹亮!

众人拍着巴掌笑起来说,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们齐声说着恭喜恭喜,脸上的笑抻到了极致,像功底深厚的演员。有人说,他唱一首歌就是一万。啧啧!一首歌不就几分钟,就一万?了不得!地里的庄稼年头忙到年尾也赚不了几个大洋。

有人说,你们真是孤陋寡闻!哪是一万!听人说,是几十万!

人们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〇形,半天合不拢。他们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说,啧啧,王铁树家的钱不得堆成山了?啧啧!

不出村人所料,他们很快盖了两层小楼,买上了小汽车。老婆穿金戴银,成天花枝招展的。王铁树先是出资二十万给村里修了路,村庄里下了雨再也不会泥泥巴巴了。村人们拍着手说好。第二年,他又出资一百多万建了文化广场和养老院。有人说,他现在的家底少说也得上千万,如果不是当年大家帮忙扶持,他王铁树能走到今天?他为村庄里做些事是应该的。

有人说,当时他参加比赛,还是大伙凑的钱,如果不是乡邻帮忙,他能得冠军?要我说,他得给每家每户……

有人说,人家有钱是人家的本事,他给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咱们得知足感恩。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想想人家以前也够难的呀!

有人说,是啊,王铁树还是有良心的,给咱村做了不少好事。谁家有点难事他都拿钱,村里找他借钱的可不是一家两家,听说有两抽屉借条了。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给你们说,听说王铁树在省城买了别墅,年后就要搬走了。

另一个人说,如果他搬走,不就是断了我们的财路?如果他敢搬,我就敢刨了他家祖坟!

王铁树的粉丝数以十万计,每天都有四面八方的人来小西村。村人们的脑袋是活络的,他们学会了烙煎饼果子,烤面筋,做凉皮,涮麻辣烫,开宾馆。还有一些村民买了智能手机,专门守在王铁树的家门口拍他的视频赚钱。

老婆娘家哥哥和嫂子来了。自从王铁树出了名,娘家人隔三岔五来。这一次,哥哥说侄子要在城里买房。哥哥说,全指望这个妹妹了。嫂子抹起了眼泪,妹妹长妹妹短,仿佛多年前的冷漠早已是过眼云烟,他们从来都是血浓于水亲情厚重的亲人。

老婆说,铁树,要不,咱找村里借钱的人家要要债吧?

老婆叨叨来叨叨去,他实际上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歪在沙发上一不小心睡了过去。梦里,他去了三猴子家。三猴子借了十五万做生意,说是一年后归还。现在一年半年过去了,钱没还,也没见他做什么生意,听人说他把钱给儿子在城里买房了。

他一开口,三猴子就翻了脸,说,当初你参加比赛,我给你送了五斤鸡蛋。小时候你可没少吃我家的饭!你可得有良心!你上台比赛还是穿的我的白衬衣。听人说,那件白衬衣你卖了二十万。我只不过借了你十五万,说来说去还是你赚了!

老婆拿着一把刀闯了进来,说,王铁锤,听说你在外面有人了!我要杀了你!

他嚷着说,老婆,我叫王铁树,你忘了?你别信那些话,网上说的都是谣言

他一个机灵醒了过来。

原来是场梦,他松掉一口气。手机里有三猴子昨天晚上打的几个语音电话和语音。不知道他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有什么事。他点开三猴子发的语音。三猴子说今天晚上我们和几个老伙计喝酒呢,打你电话也不通,说了不少你的事。我想来想去,老村长说得对,我们对你真的是太过分……

天已拂晓,他来到了村后面的山坡上练声,这是多年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他参加演出唱了很多歌。他知道有的歌是唱给别人听的,有的歌是唱给自己听的。就像他的小西村,他有过恨,但更多的还是爱。他与这个村庄早已血肉相连。他放开喉咙唱了起来:我生在一个小山村,那里有我的父老乡亲,胡子里长满故事……这些年他去过许多地方,可他最喜欢的依然是这里的晨曦,明亮艳丽,动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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