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你是你所是:汉娜·阿伦特传》
[ 美] 萨曼莎·罗斯·希尔 著
胡晓凯 译
中信出版社
2023 年7 月
“我们思考的对象是什么?是经验!没有其他!”这是1972 年汉娜·阿伦特在“汉娜·阿伦特著作研讨会”上的发言。会议的主办方是多伦多社会政治思想研究学会,阿伦特本来受邀作为嘉宾列席,但她却坚持要在会上发言。
汉娜·阿伦特的作品在很多方面都是关于思考的。在她的《思想日记》中,她问道:“是否存在一种非专制的思维方式?”在《人的境况》开篇,她表明了写作意图:“因此,我打算做的非常简单,仅仅是思考我们正在做什么。”在她作为《纽约客》特约记者赴耶路撒冷报道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时,她发现艾希曼缺乏进行自我反思的能力,无法从他人的角度来想象世界。阿伦特的最后一部作品《心智生命》,第一篇就是题为《论思考》的论文。
但对于汉娜·阿伦特来说,思考和经验是并驾齐驱的,可以肯定的是,20 世纪的社会和政治环境塑造了她的生活和工作。
1906 年,阿伦特生于德国一个富裕的世俗犹太人家庭,从小她就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是一个外人,一个反叛者,或者像她后来自己说的,一个“局外人”和一个亡命之徒。她后来的人生也没有改变这种身份。
14 岁时,阿伦特因为带领同学联合抵制一位冒犯了她的老师,被学校开除。1933 年,在她的第一任丈夫君特·安德斯离开柏林后,她留下来,把寓所变成了帮助共产党人逃离德国的地下中转站。同年,她因为在普鲁士国家图书馆收集反犹宣传材料,被盖世太保抓捕。后来她逃到巴黎,学习了法语,还研究了希伯来语,同时在“青年阿利亚”—一个致力于向巴勒斯坦运送犹太青少年的组织—工作。
33 岁时,她在法国南部的居尔拘留营度过了五个星期,后来这里大批犹太人被释放,开始逃亡之旅。1941 年夏,阿伦特移民到了美国,申请为一个美国家庭做管家,以便学习英语,后来她开始为几份犹太报纸写文章。她在犹太关系大会找到工作,这个组织致力于帮助犹太家庭和机构拿回他们被窃的财产,此外她还讲授欧洲史的课程,也是在这一时期,她开始写作自己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极权主义的起源》(1951)。
她的好友,美国作家玛丽·麦卡锡,把她描述为“光彩照人的女主角”。德国哲学家汉斯·约纳斯说,她有“一种激情,一种内在的驱动力,对高标准的本能追求,对本质的探索,对知识深度的渴求,这让她充满了魔力”。朱莉娅·克里斯蒂娃,这位保加利亚裔法国哲学家写道:“阿伦特同时代的许多人都谈到过她的女性魅力;纽约沙龙的人对这位‘魏玛的摩登女郎念念不忘。”剧作家莱昂内尔·阿贝尔称呼她“傲慢的汉娜”。美国联邦调查局这样描述她:“个头娇小、身材丰腴的驼背女人,留着短发,声音有点男性化,头脑非凡。”
也许汉娜·阿伦特身上最令人难以理解的一点,根据各方面的说法,是她的“自成一格”。这样的人物在全世界都绝无仅有。
在汉娜·阿伦特早年那部自传色彩的小说《阴影》中,她描述自己对世界经验的饥渴就像“困在渴望中”。她早年工作的内在驱动力是一种体验和理解生活的热望。正如她后来所说,理解生活,与求知的冲动不同,它需要你无休无止地投身于思考活动中;它要求一个人永远都准备好重新开始。
从很多方面而言,阿伦特成为作家都是一个偶然。她说写作是为了记住自己的思考,记录值得记住的,写作是理解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在她的日记和出版的作品中都能找到佐证,她在文字中进行着她所谓的“思考练习”。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政治思考的八场练习》一书的序言中,她写道:“思想自身乃是源自生活经验中的事件,而且必须始终与它们维持联结,将它们作为指引方向的唯一路标。”对阿伦特而言,思考练习是进行理解这一工作的方式,它们提供了一个途径,帮助她摆脱在德国哲学传统中所受教育的桎梏。
1933年德国国会大厦纵火案后,阿伦特的思考方向从学院哲学转到政治思想。她震惊于“职业思想家”对德国国家社会主义的崛起视而不见,并且还助纣为虐推进文化和政治机构的纳粹化。他们没有反抗希特勒政权的崛起,却被历史潮流裹挟前行。她宣布脱离那个“文化圈层”,说她“再也不会参与任何智识活动”。
阿伦特在她的《思想日记》中问道:“是否存在一种非专制的思维方式?”接着提出了下列主张:“问题在于,一个人怎样能够完全避免被卷入潮流中。”
阿伦特指出,思考本身只是一种活动,并非专业哲学家这个精英圈子的特权。她说,“知识分子”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字眼。她认为,每个人都有能力进行自省的独立思考,如果你想抵制意识形态的思潮,在面对法西斯主义时担负起个人责任,独立思考就是必要的。
阿伦特并不经常谈论自己的方法论,她的政治思想并没有既定的分析出发点,也没有固定的框架。她写作不是为了解决实际的政治问题,也并非在构建一个哲学体系,对诸如真、善、美这样的概念做出理论阐释。她的工作渗透了苏格拉底的精神—它是对话式的,乐于接受质疑,不断回到起点。1955年,阿伦特讲授一门名为“政治理论的历史”的研讨课,在课程伊始就指出,概念本身不是目的,概念应该是我们进行思考的源头活水。这暗示着所谓的“真”并不存在,因为我们必须不断从自身最新的经验出发来重新思考“真”。
这不是一项容易的任务。思考活动,理解世界的活动,可能会颠覆我们曾经相信的一切。思考有让我们自身解体的力量。汉娜·阿伦特抗拒所有意识形态的思考方式。她不是任何思想流派或哲学信条的信徒。因此,阿伦特的人生和作品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思考方式,教给我们如何思考,而非提供一些供思考的论点。所以,阿伦特的许多读者曾经尝试将她归于某种政治传统下,是很諷刺的,因为阿伦特对理解的热衷即对这一思维方式的完全抛弃。理解不是要形成“正确的信息和科学知识”,它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只有通过这种永不停止的思考活动,我们才“对现实妥协,与之和解”。阿伦特认为,这便是我们在世界上筑造精神家园的方式。
(本文获出版社授权,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董可馨 dkx@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