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日本提出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通过主动调整国内防卫政策,消除同盟的不确定性,以确保周边环境的所谓“安全”,这是在美日同盟结构限制下的被动战略选择。日本自主调整防卫政策推动了美日防卫合作向着多维度方向发展。被重新建构的美日同盟规范,又会限制日本的战略选择。日本对美日同盟的依赖决定了它的选择方向,而选择又进一步加深了依赖并持续循环,使日本陷于自我限定的同盟困境。尽管日本一直有着“被牵连的担忧”,但受到同盟规范的束缚,日本的选择空间将越来越小,被卷入盟国与他国冲突的可能性将越来越大。近期日本在“四国机制”、俄乌冲突等問题上的积极态度已经表明,身陷同盟困境的日本很难超越“被抛弃的恐惧”,最终会越来越倾向于追随盟国介入军事行动。
关键词:同盟困境;美日同盟;建构主义;防卫合作
中图分类号:K313.6;D814.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3)02-0093-11
作者简介:宋宁而,中国海洋大学国际事务与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青岛 26610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日本近代国家形成期海运与海权的关系研究”(18YJA770013)
① 胡波:《如何看当前中美在西太海上的军事摩擦风险》,《世界知识》2020年第17期。
② Glenn H.Sny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 World Politics, vol.34, no.3 (1984), pp.468-471.
③ Shiping Tang, “The Security Dilemma:A Conceptual Analysis,” Security Studies, vol.18, no.3 (2009), p.621.
日本《2018年度防卫计划大纲》(以下称《防卫大纲》)提出了“多维度综合防卫力”(Multi-domain Defense Force)军事建设方案,成为近年来日本自主加强军事建设的标志性事件。日本强化军事建设对我国周边海域的影响不言而喻,但洞察行为后果的必要前提之一是揭示行为动机。众所周知,日本安保政策被长期限定于美日同盟的体系之下,日本军事动向在多大程度上与美日同盟的变动有关值得深究。况且,判断我国周边海域安全,美国因素至关重要。近年来,美国在我国周边海域的挑衅行为正在愈演愈烈,①中美之间无疑存在着爆发军事冲突的风险。一旦中美之间发生冲突,作为美国的盟友,日本推行的强军建设是否会令其更容易参与其中?这是一个比单纯假想中日冲突更具现实意义的问题。
一、同盟困境理论的“结构化”分析框架
如果日本的防卫能力建设与美日同盟部署有关,那么日本卷入中美冲突问题的实质就是同盟困境。同盟困境理论是由新现实主义学派的格伦·斯奈德于1984年提出的,该理论认为同盟国之间存在着安全困境:一国为避免“被抛弃”,就必须以实际行动来取得盟友的信任,以此强化同盟,由此可能引起敌国敌意的上升,从而增加“受牵连”的危险。为避免引起敌国加深敌意而选择弱化同盟,在具体行动政策上和盟友保持一定距离,则可能纵容敌国的扩张意图,从而增加“被抛弃”的风险。②对此,唐世平指出:“在斯奈德做出贡献(同盟困境理论)之后,我们对外部行为体特别是盟国和联盟对安全困境之影响的理解似乎已经停滞。”③这一理论在分析日本战略选择上的有效性值得期待。
学界对日本军事建设的研究大多没有重视同盟视角。已有研究主要关注日本安全政策的“攻击转型”、【吴怀中:《当代日本安全政策:激进修正还是渐进转变》,《日本学刊》2018年第5期;吴怀中:《日本战略调整释放令人担忧信息》,《环球时报》2020年6月30日,第14版。】日本防卫重心转移及“普通国家”转型、【译墨:《“西南防卫”十年,日本军事安全战略再转型》,《世界知识》2020年第21期。】日本“专守防卫”安全战略基点的变化,【孟晓旭:《竞争时代日本多维度联合防卫力战略构建及其影响》,《国际安全研究》2020年第3期。】以及日本军事大国化进程的加速。【徐万胜、姬世伦:《日本新版“防卫计划大纲”评析》,《和平与发展》2019年第1期。】单一的中日关系视角之下,关于日本军事建设的研究大多偏重于影响,对日本战略行为的动机解读不足。
美日同盟的视角对解释日本战略动机与走向是否有效?这一点在相关研究中已经得到证明。研究指出,日本一直在美日同盟的政策中谋求着本国利益的最大化,【张玉国:《同盟困境与美日同盟——日本的同盟政策分析》,《日本学论坛》2004年第1期。】而美国“尼克松主义”的对外战略调整促使日本改变防卫政策,推动美日两国加强双向型防卫合作。【吴怀中:《论日美双向防卫合作体制的开启——20世纪70年代日美防卫政策的调整与互动》,《军事历史研究》2018年第2期。】美国大战略的转向还导致了冲绳基地的前沿部署变化,【归泳涛:《冲绳基地战略价值的变化与美日同盟的转型》,《亚太安全与海洋研究》2020年第6期。】而“后安倍时代”日本则会在维持美日同盟的框架下追求战略自主性。【初晓波:《特朗普政权下的日美关系与“后安倍时代”日本对外战略走向——基于同盟安全困境视角的分析》,《日本学刊》2020年第5期。】
可见,学界早已认识到同盟视角是解析日本国家安全战略动向的有效工具,只是目前仍未将这一视角及理论用于系统解析日本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相关问题。同盟困境理论对推进相关研究无疑是有帮助的。
但我们同样不能忽视同盟困境理论解释力的局限性。已有研究指出,同盟困境理论没有深入挖掘实力悬殊的结盟国之间的关系特质,【梁志:《“同盟困境”理论的“困境”》,《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8月1日,第A05版。】因此需要进一步厘清同盟的不对称性对同盟困境的影响以及不同国家在同盟困境中承受不同后果的差异性。【李阳:《论弱势盟国的自主性追求与同盟关系——以后冷战时代的美日同盟为例》,《国际观察》2020年第2期。】而且该理论对进攻性同盟的解释力弱于防守性同盟。【韩献栋:《同盟政治的安全困境——连累抛弃模型的解释力及其局限》,《国际论坛》2006年第5期。】美日同盟无疑是两个实力不对称国家之间的结盟关系,结盟动机不尽一致,应该如何使用同盟困境理论,洞悉日本军事建设的风险,仍需进一步反思。
特定理论的解释力问题应该放到国际关系理论体系的发展中进行反思。学界已经注意到现实主义、建构主义、自由主义等过于强调各自范式所带来的负面效应。约瑟夫·奈指出,学者变得越来越不关心研究成果与政策实践之间的关联,甚至在很多机构中,学者专注于政策反而会损害其学术生涯。【Joseph S.Nye, Jr., “Scholars on the Sidelines,” Washington Post, April 13, 2009, A15.】鲁德拉·希尔等认为,如果不能以互补的方式对多种范式引发的洞见加以比较和融合,范式反而有可能成为“理解障碍”。【鲁德拉·希尔、彼得·卡赞斯坦:《超越范式:世界政治研究中的分析折中主义》,秦亚青、季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页。】
现实建构主义旨在弥补现实主义和建构主义各自在具体经验问题上的解释力不足,主张以社会学的结构化理论等对现实主义进行反思。【董青岭:《现实建构主义理论述评》,《国际政治科学》2008年第1期。】社会学的结构化理论强调行为体具有监控和修正自身行为的反思能力,因而提出社会行动者的行动建构了社会结构,社会结构同时又是行动得以展开的条件。【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康、李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3、23页。】建构主义在借鉴结构化理论时,重视规范性因素作为结构对国家身份、利益与行为的塑造。【彼得·卡赞斯坦等:《世界政治理论的探索与争鸣》,秦亚青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65页。】反思同盟困境理论,需要立足于现实建构主义,以结构化理论的规范性因素,改造同盟困境的“抛弃-牵连”分析框架。近期日本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的政策,与美日同盟这一结构体系有着怎样的关联?如果日本制定政策的行动是出于被美國抛弃的恐惧,那么日本为维系同盟关系所制定的政策,又会使同盟体系的规范发生怎样的变化?同时,日本是否担心强化美日同盟,会将自己卷入中美之间可能发生的纷争?在强化的同盟体系之下,日本会做出怎样的战略选择?本文将基于上述分析框架,以日本防卫政策为文本,分析日本的战略动机与选择。
二、被抛弃的恐惧:基于“不确定性”的同盟再建构
按照同盟困境理论的逻辑,当被美国疏远,同盟威慑力下降,安全环境风险上升时,日本会害怕被美国抛弃,从而主动强化同盟。那么,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是否日本在这种担心之下的选择?
《防卫大纲》是日本政府根据2013年《国家安全保障战略》制定的防卫政策方针。【『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計画の大綱』(平成30年12月18日国家安全保障会議決定及び閣議決定)、2018年12月28日、2頁。】因此,制定防卫政策必然服务于国家战略目的。克劳塞维茨指出,战略是为了达到战争目的而对战斗的运用,它确定战争目标,拟定战争计划,拟制各个战局的方案和部署其中的战斗。【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盛峰峻译,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1页。】国家为达成战略目的,需要确定战略目标,制定战略方案,并部署计划手段。而日本防卫政策正是当局为达到其战略目的而做出的手段、方案与目标方面的安排。
(一)方案:“多维度综合防卫力”与“全域战”
日本《防卫大纲》指出,日本的安全保障环境正渐趋严峻化,适应宇宙、网络、电磁波等新领域与海陆空传统领域相结合的战斗形式,对有效遏制并处理对方具有质量优势的军事威胁至关重要。【『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計画の大綱』、9頁。】这说明“多维度综合防卫力”正是日本为实现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所祭出的方案。日本《中期防卫力整备计划》对“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做出了三个层面的内涵界定:第一,有机融合全部领域的能力,通过效果叠加,增强整体能力,进行跨领域作战;第二,从平时到突发状况的所有阶段都能一直持续实施灵活的战略性行动;第三,拥有能够加强日美同盟和促进安全保障合作的防卫力量。【防衛省『防衛計画の大綱中期防衛力整備計画』、2019年8月、5頁。】据此,该方案的建设重点可作如下解读。
首先,重视新领域的防卫能力。这一阶段的日本军事建设前所未有地重视宇宙、网络、电磁波等非传统空间的相关技术,重视利用新领域技术,有效加强应对飞机、舰艇、导弹等攻击的能力。【防衛省『防衛計画の大綱中期防衛力整備計画』、6頁。】其次,强调整体能力。今后建设国防力量不再是提升个别领域的国防质量,而是必须对所有领域进行有机融合,相辅相成提升整体能力,在跨领域作战中克服个别领域劣势,完成国防任务。再次,注重实效。军事建设的目的在于实现灰色地带事态的日常化应对,迅速应对岛屿攻击等对日本的攻击行动,实现宇宙、网络、电磁波领域的全天候无缝衔接,【『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計画の大綱』,9-12頁。】即在任何时期、方位、事态下都能组织实施有效打击。最后,强调自主性建设,对美日同盟发挥能动作用。
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果真如日本当局所言,只是自主提升实战能力的战略方案吗?必须注意到,在日方提出这一方案之前,美国陆军已于2016年提出了“多域战”构想:未来地面作战部队将凭借灵活和有弹性的地面编队,从陆地向其他领域投射战斗力,夺取相对优势位置,控制关键地形,以巩固战果,威慑和击败能力强大、旗鼓相当的敌人。“多域战”不仅关注陆、海、空等有形领域的能力,更重视太空、网络空间,以及电磁频谱、信息环境、认知范畴等其他无形对抗领域的能力。【Gen David G.Perkins, “Multi-domain Battle:Joint Combined Arms Concept for the 21st Century,”November 14, 2016, https:∥www.ausa.org/articles/multi-domain-battle-joint-combined-arms.】此后,美国又于2020年提出了“全域战”概念:联合部队为获得速度与规模的优势并完成任务,在包括陆、海、空、网络、宇宙以及电磁波的全域所实施的经由整体筹划与协同实施的行动。【Curtis E.Lemay Center, “ANNEX 3-99Department of the Air Force Role in Joint All-domain Operations(JADO),” October 8, 2020, p.5, https:∥www.airuniversity.af.edu/Portals/10/CMSA/documents/Required_Reading/Annex%203-99%20DAF%20role%20in%20JADO.pdf?ver=oPqSvqhLblaUqAp6ZW7yhg%3d%3d.】“全域战”中的“全域融合”理念源自“多域战”,但“全域战”已经超越了多军种之间联合作战的思维,强调各领域作战能力能够在全领域聚合,并展开协同行动。显然,美国政府的“多域战”“全域战”构想所指,正是通过提升包括新技术在内的整体能力的聚合度,给予对手有效打击。
不难看出,日本的“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建设与美国的“多域战”“全域战”构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即两者都强调全域能力的有机融合,形成整体性能力,给予对手有效打击。既然两者都强调整体性能力,而非单纯追求战斗力的联合,那么两个方案在理念上的高度一致就未必是个巧合,美国提出“多域战”进而提出“全域战”,是否原本就是致力于与日本等盟国能力的一体化建设?
(二)手段:自主一体化与美日一体化
《防卫大纲》指出,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需要三个手段,即加强建设自主防卫体制、强化日美同盟,加强与世界各国间的安全保障合作,并强调,“在前所未有的安全保障环境的现实之下,防卫力量是本国作为独立国家存在的最重要力量,必须积极自主强化”。【『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計画の大綱』、7-10頁。】由此表明,日本当局为了保障本国安全,意在通过加强本国军事力量,以支持和巩固日美同盟,而非寄希望于美国单方面的军事投入。如果说“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建设是日本当局的自主性行为,那么,强化自主防卫体制建设就成为了实现这一方案不可或缺的手段。日本当局为加强建设自主防卫体制做了哪些安排?
加强建设自主防卫体制,首先是实现自卫队的一体化建设,亦即对自卫队的体制进行结构性调整。日本防卫政策指出,为实现包括宇宙、网络、电磁波等新领域的跨领域作战,日本的基干部队统一和分别进行了体制的重构。一是新建跨海陆空的“网络防卫部队”与“海上运输部队”。二是陆上自卫队新编网络部队、电磁波作战部队、岛屿防卫用高速滑空弹部队、弹道导弹防卫部队、水陆机动连队、西南地区岛屿警备部队、地对空导弹部队、地对舰导弹部队等,以强化网络及电磁波领域能力、远距离防卫能力、综合导弹防空能力与西南群岛部队应对能力;海上自卫队新编护卫舰部队、扫海舰艇部队等水上舰艇部队,新编哨戒舰部队,导入试验潜水舰等;航空自卫队新编航空警戒管制部队、空中加油运输部队、无人机部队,以强化综合导弹防空能力、跨领域作战与监视能力。【防衛省『防衛計画の大綱中期防衛力整備計画』、10-20頁。】从日本自卫队的调整计划来看,海陆空自卫队的调整都是为了提高海陆空传统空间与宇宙、网络、电磁波空间的整体警戒监视能力和综合防卫能力,真正实现跨领域作战。其次,政府层面的一体化主要在于安保法制建设。日本已于2015年正式通过《和平安全法制完善法案》与《国际和平支援法案》两个安全保障相关法案,意在为日本政府行使集体自卫权、扩大自卫队活动范围提供法律依据。如此看来,日本当局正在通过整合国防、行政、制度资源,加强建设自主防卫体制,实现自主一体化。
日本果真是打算单独整合本国资源,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吗?2015年的《日美合作防卫指针》(以下称《指针》)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指针》规定:美军与日本自卫队将为应对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加强双方的系统相互运用,提升迅速应对能力,强化警戒态势。双方加强合作的具体领域包括:信息收集、警戒监视与侦察、防空与导弹防卫、海洋安全保障、设备使用等。在信息收集、警戒监视与侦察方面,自卫队与美军将根据各自的能力与优势,进行情报、监控与侦察(Intelligence, Surveillance and Reconnaissance,ISR)活动。在防空与导弹防卫方面,日美两国政府需维持并强化自卫队与美军的威慑力量与防卫态势,应对他国弹道导弹发射与经过领空的入侵行为;在海洋安全保障方面,需进一步构筑并强化自卫队与美军海洋监视信息的共享;在设备使用上,需强化设备与区域的共同使用,为确保设备与区域的安全而通力合作,以提升相互的适应性、灵活性及抗打击性,在必要的情况下,合作开展民用机场和港湾等设施的实地调查。《指针》还进一步提出,自卫队与美军应实施跨领域共同作战,一举达到威慑并排除外部对日本武力攻击的效果。【防衛省『日米防衛協力のための指針』、2015年4月27日、4-10頁。】
从美日共同的计划不难发现,自卫队并非打算自我整合,而是筹划与美军进行共同整合,同时建立双方信息共享制度。所谓加强建设自主防卫体制,从既有的规划方针看,与其说是日本自主一体化,倒不如说是美日一体化更为合适。
(三)目标:周边海域安全与全球技术优势
日本“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建设方案的理念与美国“多域战”“全域战”高度竞合,建设手段又显然存在美日防卫一体化的可能性,那么这一方案的建设目标又在多大程度上与美国有关?建设军事力量的目标必然是维护特定安全利益。日本防卫省认为,日本周边安全保障环境的不确定性正在增加。所谓不确定性是指“中国在缺乏透明性的情况下,强化核武器导弹战斗力与海空战斗力,强化宇宙、网络、电磁波等新领域的能力,给我国等区域国际社会的安全保障带来了强烈不安。北朝鲜正在加强同时发射多枚弹道导弹的能力,而在核武器导弹能力方面又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给我国安全造成了重大威胁。俄罗斯以核武器为中心,持续推进军事现代化,在北方领土等远东地区的军事活动也日趋活跃”。【防衛省『防衛計画の大綱中期防衛力整備計画』、4頁。】可知,日本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发展新领域防卫技术,主要是针对东北亚各国的军事技术发展带来的所谓“不安定”。
美国“多域战”所指向的安全利益,可以从《多域作战中的美国陆军2028》中得到答案:在“陆、海、空、天、网”以及电磁频谱和信息环境等领域,美国受到俄罗斯与中国等对手国家的挑战,优势地位不再稳定。中国和俄罗斯已经自信能在不造成武装冲突的情况下实现各自的目标。【U.S.Army,“The U.S.Army in Multi-Domain Operations 2028,” December 6, 2018, p.vi, https:∥info.publicintelligence.net/USArmy-MultidomainOps2028.pdf.】可見,“多域战”方案从一开始就是美国为维系本国优势地位,针对俄罗斯与中国所做的战术布局。不同于日本在意周边海域的安全,美国在意的是确保本国在海陆空与新空间领域的军事技术优势不会受到其他国家的挑战。
美国的危机感来自哪里?2018年的《美国国防战略》指出,对美国军事优势的挑战代表着全球安全环境的又一次转变。近几十年来,美国在各个领域都享有无可争议的优势。但如今,海、陆、空以及太空和网络空间的各个领域都处于竞争状态。美国面临着更致命更具破坏性的战场,这些战场领域交叉融合,并且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从近距离作战到整个海外战区,直抵美国本土。这些发展趋势,如果不加以控制,必将“挑战我们遏制侵略的能力”。【U.S.Department of Defense, “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Sharpening the American Militarys Competitive Edge,” 2018, p.3, https:∥dod.defense.gov/Portals/1/Documents/pubs/2018-National-Defense-Strategy-Summary.pdf?source=GovDelivery.】显然,美国的危机感并非来自特定国家的既有挑战,而是来自不允许任何国家具备挑战的可能性。
美国政府消除危机感的思路是联合盟友,提升与盟国之间在军事技术上的互操作性。美国国防部指出:“每个盟友和合作伙伴都是唯一的。联合部队为了有效实施协同行动,实现军事目标,需要具备互操作性。国防部将基于与国会和国务院的协商,优先考虑出售美国军事装备的请求,以加快国外合作伙伴的现代化以及与美国部队的融合能力。我们将在我们的联盟中进行高端战斗演练。”【U.S.Department of Defense, “Summary of the 2018 National Defense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p.9.】因此,美国政府认定自身必须拥有让潜在敌人自我克制的遏制能力,使对方清楚认识到不可能通过武力或其他敌视行为实现目标,并且需要盟友也同样能提升并掌握必要的能力,以提高作战完备性,扩大军队规模,坚定必胜的政治意志力。【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28, https:∥history.defense.gov/Portals/70/Documents/nss/NSS2017.pdf?ver=CnFwURrw09pJ0q5EogFpwg%3d%3d.】显而易见,提升整体防卫能力正是美国对盟国提出的新要求。而美国对日本的要求则更加明确,2018年的“阿米蒂奇报告”称日本是美国在世界最重要区域中最具能力的盟友,有能力在亚洲地区担任独立领导角色,美国与日本需在高科技的各领域提升合作,包括情报共享、网络、太空与人工智能。【Richard L.Armitage and Joseph S.Nye, “More Important than Ever:Renewing the U.S.-Japan Alliance for the 21st Century,” Center for Strategic &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18, pp.1-9.】
对于美国的新要求,日本持什么态度呢?其实,早在美国政府推行“亚太再平衡”战略时,日本已经感知到了来自盟友的要求变化。2013年日本《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指出:“在重视亚太区域的战略之下,美国在本地区为增强存在感,进一步显示出与我国等同盟国强化协同合作的意图。今后,我们必须进一步加强日美安全保障体制的实效性,从更多层面实现日美同盟,以维护并促进包括我国在内的亚太地区乃至国际社会的和平、稳定与繁荣。”【『国家安全保障戦略』(平成25年12月17日国家安全保障会議決定及び閣議決定)、2013年12月17日、18-19頁。】按此逻辑,既然美国重视同盟国关系,那么日本就必须主动做出回应。
相反,一旦美国对同盟国安全保障承诺表现出些许“不确定性”,日本的危机感会立时凸显。特朗普执政初期,日本防卫省报告指出,特朗普的政策将对亚洲整体秩序造成怎样的影响仍然是未知数,正因如此,日本通过同盟关系与美国政府进行积极的意向沟通,对日本乃至地区的安全保障环境就变得更为重要。【防衛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8』、2018年3月、211-212頁。】特朗普执政中期,防卫省报告又指出,特朗普所宣扬的“美国第一”方针以及在贸易层面上所施加的压力,都在成为巨大的不确定因素。日本仍处在战后最为严峻的安全保障环境之中,以日美同盟为主干的既有安全保障体制是不容动摇的。为此,日本必须保持危机感,积极支持并强化日美同盟,为了做好应对突发事态的准备,日本需要充分认识到建设以自身为主体的防卫力量的必要性。【防衛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9』、2019年4月、222頁。】日本对美日同盟的态度是极度敏感的,尽管这一期间特朗普已表明了坚持美日同盟的态度,但只因其言行仍表现出“不确定性”,便难以让日本放心。日本主动有所作为,无疑有确保同盟稳固之意。
至此可知,日本对美日同盟的“不确定性”存在着持久性恐惧,即便获得美国当局的“确定”,依然不足以放心,必定要不断主动地调整本国防卫政策,推动美日防卫朝一体化的方向发展,以确保本国的安全。因此,“多维度综合防卫力”与“多域战”“全域战”理念一致并非巧合,而是由于日本接收到了美国提出的新要求——为确保全球技术优势,维系霸权体系,需要日本提高技术能力,因此才会为消除同盟的“不确定性”而主动调整防卫政策,对同盟体系进行“多维度”再建构。再建构的内容可歸纳为以下两方面。
第一,美日安全利益被再建构。身份决定利益,利益决定行为。【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序”,第22页。】调整同盟关系的实质是对盟国身份的再定义,因而必然带来利益的再建构,但日本与美国的安全利益并不对称。日本在意周边海域的安全,美国在意全球霸权地位不受挑战。尽管两国认定的潜在对手一时竞合,但两国安全利益显然存在不对称性。日本为强调战略调整的合理性,必然要用美国的安全利益置换本国的安全利益,将美国认定的潜在对手塑造为本国对手。
第二,美日同盟的再结构化。美国对同盟态度的不确定性促使日本不断加强国内防卫政策建设,以实现美日之间对综合技术、设施空间、执行功能、具体部署的高度共享。因此,美主日从的关系不仅不会改变,而且还会随着日本的主动回应而渗透到相关制度中,从而进一步限制日本的战略行动空间。同盟体系既是日本战略选择的前提,又因此成为日本行动选择的结果。这种怕被美国抛弃的持久性恐惧,实质是日本在同盟的结构性限制下,为规避风险而做出的被动战略选择。然而,这一结构性限制下的抉择行动将再次形成制度结构,继续对日本的下一次战略选择构成自我限定。
三、被牵连的担忧:自我限定下的日本战略选择
按同盟困境论的逻辑,美国拉拢日本,同盟威慑力上升,但发生冲突的危险也将随之加剧,日本又会担心被美国牵连。日本因长期担忧美日同盟的“不确定性”而不得不主动加强同盟规范,那么,越发紧密的同盟关系是否会加重日本对自身被牵连的担忧?
(一)基于“担忧”的东北亚建设性关系推进
实际上,被美国卷入冲突的担忧近年来一直困扰着日本。面对美日同盟的“不确定性”,日本防卫省在表达危机感的同时,并没有掩饰被牵连的担忧:“从(特朗普)总统就任到美朝实现首脑会谈的这段现实历程看,朝鲜半岛的紧张局势、美国对自身主导形成的多边自由贸易体制的否定以及由此引发的中美矛盾激化等,都将日本卷入了前景更为不明的安全保障环境之中。”【防衛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9』、222頁。】2020年日本《海洋白皮书》认为:中国军队针对美国的区域拒止(A2/AD)能力正在切实地提升,中美两国在日本周边海空领域的军事竞争更趋激烈。【笹川平和財団海洋政策研究所『海洋白書 2020』、2020年、87頁。】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谈及美国总统拜登呼吁加强与亚洲盟友的关系时指出,“日本及亚洲地区已经处在中美两国对立的最前线”,并强调日本在对华问题上“必须基于印太地区已经成为前线的认识与觉悟,制定外交与安全保障政策”。【「対中国政策“覚悟が必要”安倍前首相、日本は最前線」、共同通信社、2021年3月27日、https:∥www.msn.com/ja-jp/news/。】所谓“处在中美两国对立的最前线”,安倍言下之意正是指中美两国在周边海域的摩擦可能会给日本带来风险。
另一方面,不论动机如何,日本当局在加强美日多维度防卫合作的同时,也一直在呼吁与中俄加强合作。2020年日本《防卫白皮书》指出:“我国需要通过国防交流的机会,将我国对周边区域日益频繁的军事活动以及军备扩张的担忧传递给中国与俄罗斯,以促进与中俄的相互理解和信任,避免发生意外事态,确保我国安全。”它还提出,“构筑稳定的中日关系是印太区域和平稳定不可欠缺的因素。我们需要从大局出发,着眼于中长期,在安全保障等各个领域构筑并强化中日‘战略互惠关系”,并强调海空联络机制可以增进中日两国的相互理解与信任,加强国防合作与交流,避免意外冲突,防止相关海空领域的意外事态演变成军事冲突及政治外交问题。【防衛省『令和二年防衛白書』、2020年、344-367頁。】
日本重视对东北亚国家的建设性关系同样也体现在非传统海洋安全合作领域。2018年10月26日签署的《中日海上搜救合作协定》让双方在海上搜救领域的合作得到进一步深化。【川越功一「海上保安庁の国際関係業務の概観」、海上保安協会『COMPASS No.39』、2000年、https:∥nippon.zaidan.info/seikabutsu/2000/00673/mokuji.htm。】此外,日本近年來对北极事务的参与态度也较为积极。中日韩三国迄今已举办了四次北极事务磋商会议,且在会后发表共同声明:中日韩三国应站在东亚国家的立场上,通过对话商讨共同面对北极事务课题,为促进北极的和平、稳定及可持续发展做出贡献。【「ODAと地球規模の課題 北極南極」、外務省、https:∥www.mofa.go.jp/mofaj/ila/ocn/page22_000931.html。】这足以说明日本对推进中日韩三国的北极事务合作,态度是积极的。
日本当局的这般反差言行,不应被简单地定义为“两面派”,而应透过表象看到日本身陷同盟困境的战略考量。我们需要把握的是,在“被抛弃的恐惧”和“被牵连的担忧”之间,日本能够承受多大的摆幅。日本当局的言行已然表明,即便日本有意愿降低对中俄两国的敌意,也绝不代表对美国的疏远。一旦中美发生冲突,日本是否会选择竭力避免卷入其中仍需进一步考察。
(二)“规范”的型塑功能:日本对美国的依赖性
格伦·斯奈德指出,影响国家在同盟安全困境中选择的决定因素是合作伙伴对同盟的相对依赖性,亦即它们需要彼此援助的程度,以及对彼此依赖性的看法。一国对其盟国的依赖程度越高,该国被抛弃的代价与风险就越有可能超过被牵连的代价与风险。这种依赖性取决于四个因素:第一,自身军事能力与潜在对手能力之间的差距;第二,合作伙伴提供援助的能力;第三,国家与对手的冲突和紧张程度;第四,国家重新结盟的选择。【Snyder, “The Security Dilemma in Alliance Politics,” p.472.】因此,“依赖程度”就成为判断日本在同盟困境中战略选择的标准。
第一,自身与对手的能力差距。因保护自身安全而需要盟友援助的紧迫性取决于这一差距。日本“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建设方案的关键是各领域技术的高度综合化,因此必然致力于在技术层面特别是在宇宙与网络等新技术上超越潜在对手。那么,按照这一建设方案,日本的多维度综合防御技术是否能够不依赖盟国而超越潜在对手呢?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相关技术的发展并不是从“多维度综合防卫力”提出之时才启动的。
早在2013年10月,美日国防当局之间就已经设置了“美日网络防卫政策工作组”(Cyber Defense Policy Working Group,CDPWG);2015年4月,美日两国防长会谈又进一步达成协议,设置了“美日宇宙合作工作组”(Space Cooperation Working Group,SCWG),致力于宇宙与网络技术的相关政策协商、信息共享,以及合作培养专家、实施联合演习。【防衛省『令和二年防衛白書』、309頁。】可以说,日本多维度综合防御技术从启动伊始,就已经致力于日美技术一体化,并且持续发展至今。
美国对与盟国之间的技术一体化有着明确的战略方针。2017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指出,美国首先要确保本国的军事能力是首屈一指的,并实现与盟国间所有军事力量的充分一体化。【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p.27.】日本对此也做出了明确回应:为了支援美军在日本周边的持续性活动,日本会积极地实施对美军舰艇及航空机的维护等工作,通过对外有偿军事援助制度(Foreign Military Sales,FMS),有效获得美国高性能装备,推进日美间共同研究开发。【『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計画の大綱』、13頁。】同时,美日合作的SM-3 Block IIA导弹陆基海基平台一体化建设(日本负责研发该导弹的核心元器件)将为美国军队及盟国提供更强大的区域防卫屏障。【Office of the Secretary of Defense, “2019 Missile Defense Review,”2019, p.49, https:∥www.defense.gov/Portals/1/Interactive/2018/11-2019-Missile-Defense-Review/The%202019%20MDR_Executive%20Summary.pdf.】日本无论是研发导弹元器件,还是为美军设备提供维护服务,都是在辅助美国。而在美国看来,对盟友的保护和控制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归泳涛:《中美日关系:变局与逻辑》,《二十一世纪评论》2022年第4期。】利用对盟国周边安全的承诺,换取盟国为美国提供技术上的补充性支持,才是其最终目的。
事实证明,美日防卫合作是以双方技术能力的不对称性为前提的。日本在技术层面对美国存在着结构性依赖,因此为了助力美国保持军事技术上的全球优势,不得不提供技术辅助和配合。必须指出的是,日本军备建设是在提升日美综合防卫能力中的日方“额度”,而非有效缩短日本与所谓“对手”之间的差距。所以,即使日本完成“多维度综合防卫力”的建设目标,也并不代表其拥有了战胜“对手”的能力。
第二,合作伙伴的援助能力。美国作为盟国的援助能力是显而易见的。美国对自身军事能力的定位一直是在全部领域首屈一指,不存在竞争对手。对于联合全域的指挥和控制即“全域战”,美国国防部的定位则是“做出决定并迅速付诸行动的艺术与科学”。【Curtis E.Lemay Center, “ANNEX 3-99 Department of the Air Force Role in Joint All-domain Operations(JADO),” p.5.】这意味着“全域战”的核心优势在于迅速的决策与行动力。美国国防部认为,未来的冲突可能需要当局在数小时、数分钟甚至数秒之内做出决定,而不能像现在这样花费数天分析作战环境并发布命令。美国各军种都已形成各自独立的战术网络,军种之间并不通用,这样的指挥控制体系已经无法满足美国国防战略需求。【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Joint All-Domain Command and Control (JADC2),” January 21, 2022, https:∥crsreports.congress.gov/product/pdf/IF/IF11493.】目前已有研究指出,美国对无人系统和智能武器的重视以及越来越强的依赖将会削弱美军使用武力的政治和道德限制,进而会降低冲突或战争的门槛。【胡波:《美军海上战略转型:“由海向陆”到“重返制海”》,《国际安全研究》2018年第5期。】“全域战”与“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对高度综合化军事技术的依赖无疑会降低盟国援助的顧虑,使军事行动变得更有可能发生。相应地,美国援助日本的决断力和执行力较之以往也将大幅提升。
况且,援助执行力还在通过不断的共同训练和军演活动而持续强化。美日联合军演与共同训练是1985年以来日本自卫队每年的固定项目,自2018年以来更是着重加强了两国在日本海、东海、冲绳周边、关岛周边等各海域、空域的指挥所联合演习、对潜特别训练、日美共同战斗机训练等,旨在持续提升两国各军种间的相互适应能力与共同应对能力。【防衛省『令和三年防衛白書』、2021年、275-276頁。】美日各军种加强日常技术合作训练,无疑将使得共同军事行动变得更为可能。
近年来,美日共同设置的同盟协调机制(Alliance Coordination Mechanism,ACM)已逐步深入到两国政府以及军队和自卫队的各个层面。2018年的“阿米蒂奇报告”已建议在日本自卫队建立美日联合作战司令部,以应对在台海、南海与东海的“不测事态”。【Armitage and Nye, “More Important than Ever,” pp.7-8.】目前在防卫省方面,日本防卫大臣、副大臣、事务次官,以及统合幕僚长、防卫审议官、陆海空幕僚长等实务层面官员,都与美国国防部相应级别的官员保持着随时协商和信息交流。可以说,两国国防系统的所有层面都被这一机制纳入合作协调的范畴,任何层面上的沟通都有可能驱动两国联合全域指挥与控制的决议及行动。
第三,自身与对手冲突的紧张程度。我们必须看到,日本的安全保障政策正在营造东北亚安全形势严峻化的氛围,并将矛头指向中国、朝鲜与俄罗斯。日本第三期《海洋基本计划》明确指出:“我国领海与专属经济区等周边海域的情势更趋严峻,我国海洋权益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严重威胁和危机,包括外国公务船入侵领海,外国军舰在领海内的航行活动趋于活跃,活动范围不断扩大,外国渔船进行违法作业及发生漂流落难事件,外国调查船未经我国同意便进入专属经济区开展海洋调查活动,朝鲜实施挑衅行为,发射弹道导弹飞越我国或射向我国专属经济区,出现大量破坏性武器、弹道导弹相关物资的海上运输等。”【内閣府『海洋基本計画第3期』、2018年5月、3頁。】日本政府宣称,中国“强硬的海洋进出”将持续成为日本周边海域安全保障的最大课题,【笹川平和財団海洋政策研究所『海洋白書2018』、52頁。】朝鲜则对日本的安全构成了重大紧迫的威胁,俄罗斯以核武器为中心持续推进军事力量的近代化,强化军事态势,在乌克兰局势上与美欧之间强烈对立,也需要持续关注。【『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計画の大綱』、5-6頁。】2022年的日本《防卫白皮书》不仅新加入有关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一整章内容,更是对中俄军事合作大加渲染,宣称2021年中俄海军组成联合舰队,绕行日本展开联合巡航,中俄轰炸机也在日本附近空域飞行,对日本安全保障环境构成直接影响。【防衛省『令和四年防衛白書』、2022年、58-59頁。】在日本海洋政策的主观渲染之下,本国正在遭受威胁的紧张氛围凸显无疑。不得不说,日本制定的政策正在不断地制造敌意,让对抗变得更容易发生,让自己更无法摆脱美国,“被牵连的担忧”越发难以起到阻止军事行动的作用。
第四,重新结盟的选择。日本是否有机会抛开美国重新结盟?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2018年的《防卫大纲》在谈及如何加强与世界各国间的安全保障合作关系时明确指出,应该以日美同盟为机轴,与拥有共同的普遍价值与安全保障利益的国家进行密切合作。【『平成31年度以降に係る防衛計画の大綱』、14頁。】而且,关于日本扩大对外安全合作,在日本防卫省报告中有着如下阐述:“日美两国以同盟关系为机轴,强化与其他民主主义国家间的合作,并逐渐将这种合作扩大为三方合作或小型多边合作,基于法治与规则的合作原则确立印太地区秩序。这也意味着今后美国维持对本地区事务的参与将变得愈加重要。在此背景下,日本以美日同盟为杠杆,扩大同盟关系网,居中发挥桥梁作用,联结美国与印太地区各国,是具有可行性的。这也是今天的日美同盟中日本应该发挥的重要作用之一。”【防衛研究所『東アジア戦略概観 2018』、225-226頁。】由此可见,日本对结盟对象的选择是具有限定性的,美日同盟既是检验结盟对象合适与否的重要标准,同时也是日本建立新同盟关系的重要目的。日本在美日同盟之外只能选择诸如澳大利亚、印度等与美国类似的国家作准盟友,而上述国家与日本间实力不对等又可能导致结盟低效化,从而进一步激起日本“被抛弃的担忧”。
建构主义认为,规则既是建构性的,也是限定性的,行为体的实践是在特定规则下的反思性自我限定。【尼古拉斯·奥努夫:《我们建构的世界:社会理论与国际关系中的规则与统治》,孙吉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2页。】同盟关系下的系列规则具有型塑功能,它既是美日同盟运行的结果,也是构成同盟行动的媒介与前提。日本因长期在美日同盟的框架下进行政策实践而受到限定,因而一旦同盟关系有所变动,即担忧被抛弃而自主调整国内规范,进行美日同盟再建构,从而使双方的军事合作更趋可行,也使日本对“对手国”的敌意更趋加深,对美国等盟友国家的偏好更趋提升,进而使日本被美国牵连的可能性进一步增大。
日本确实处于“被抛弃的恐惧”与“被牵连的担忧”的两难境地,但基于“被抛弃的恐惧”所建立的制度规范却越来越限制了它因“被牵连的担忧”而做选择的空间,最终使得“被牵连的担忧”成了“被抛弃的恐惧”底色下的有限“挣扎”。
四、结 语
社会系统的结构性特征既是实践的中介又是实践的后果。【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第23页。】美日同盟存续至今,已然在一次次被强化的过程中成为日本战略选择的限定性框架,推动日本不断感知同盟关系的不确定性,并进一步加强同盟规范,从而再次加深限定,使得日本即使担心被牵连,也只能愈加趋附美国。日本的战略选择只能在自我限定的有限范围内进行,日本对美日同盟的依赖决定了它选择的方向,而选择又进一步加深了依赖且持续往复。在实践与结构的互相建构中发展生成的美日同盟,使得日本即使担忧被牵连,最终也会倾向于铤而走险,追随美国采取军事行动。
诚然,在对美关系上,日本的确是在“被抛弃的恐惧”和“被牵连的担忧”之间做区间性摆动,但并不是单纯的等幅摆动。日本当局担忧因中美冲突而使自身卷入其中,但被美国抛弃的恐惧却是长期存在的基调,日本“被牵连的担忧”实际上是笼罩在“被抛弃的恐惧”之下的。要提高同盟困境理论的解释力,我们不仅需要关注盟国间实力的不对称性与攻守逻辑的异同,还需要对同盟结构在时空延展下可能产生的限定性效应有充分的认识。
虽然日本提出建设“多维度综合防卫力”是同盟困境下的选择,但这并不代表日本参与地区冲突的危险不存在。相反,由于受到同盟规范的束缚,日本的选择空间将越来越小,被卷入盟国与他国冲突的可能性则越来越大。因此,我们不能把希望过多地寄托于日本“被牵连的担忧”上,而应清楚地认识到,日本已经在“被抛弃的恐惧”中越陷越深,甚至开始积极地寻求“被牵连”,把自己愈加牢固地捆绑在美日同盟的战船上。近年来,日本当局的言行已经充分暴露上述危险倾向。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2021年底敢于公开抛出“台湾有事即日本有事,也等同于日美同盟有事”【2021年12月1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台湾智库线上演讲时就台湾问题发表极端言论,声称“台湾有事即日本有事,也等同于日美同盟有事”。外交部部长助理华春莹当日紧急约见日本驻华大使垂秀夫,就安倍晋三发表的涉华错误言论提出严正交涉。参见《外交部就日本前领导人涉华错误言论提出严正交涉》,https:∥www.fmprc.gov.cn/web/wjb_673085/zygy_673101/hcy1/xgxw_673105/202112/t20211202_10460858.shtml。】的妄言;俄烏冲突发生后,日本紧随美国对俄施加制裁,在政治、外交、军事等方面动作频频;同时,日本正在利用美日印澳“四国安全对话机制”、印太经济框架等,在经济、军事方面寻求主导与中国的对峙;日本首相岸田文雄更是在2022年5月与美国总统拜登会谈后的记者招待会上明确提出:“要确保印太地区的和平与繁荣,需要日本和美国发挥主导作用。”【「岸田首相 バイデン大統領 共同記者会見」、日本放送協会、2022年5月23日、https:∥www3.nhk.or.jp/news/html/20220523/k10013638801000.html。】日本越发主动的言行,不仅投盟友美国之所好,也将客观上推动日本军事大国化的进程。2022年12月,日本已经重新修订出台《国家安全保障战略》《国家防卫战略》和《防卫力整备计划》,不仅宣称要从根本上加强“多维度综合防卫力”建设,还提出日本防卫战略要与美国国防战略实现“并轨”。【『国家防衛戦略』(令和4年12月16日国家安全保障会議決定及び閣議決定)、2022年12月16日、8-14頁。】日本2023年度的防务预算已超过6.8万亿日元,是2022年度预算的约1.26倍。【財務省『令和5年度防衛関係予算のポイント』、2022年12月、12頁。】防卫政策的重大蜕变正在推动日本成为区域安全的最大变数。
在此需要强调的是,本文关注的重点是日本选择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并非意指一旦美国与我国发生冲突,日本必然会采取军事行动。但这个可能性本身就是危险的信号。
(责任编辑:史云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