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竺廷
孙思远上尉从昏迷中惊醒过来,隔着头盔他也能听到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时速三千千米,这是仪表盘显示的速度上限,却绝没有反映出此刻的小夸克号穿越车的真实情况。
上尉感觉有一只手拽着自己,他扭頭看车的后座,那里的人穿着和他身上一样臃肿的防护服。
手的主人没有看他,而是高抬手臂指向左侧。孙思远知道对方慌了神,连搭在自己肩上那只手也抖得厉害,于是立刻朝手指的方向看去。
“老天爷……”
就在穿越车左侧不远处,一条奔涌而下的河正与他们并驾齐驱。那水流快得惊人,与其说是一条河,倒不如说是一挂瀑布。
“我们要死了吗?!”冯星惊呼道,面罩上弹出心率异常的警告,但丝毫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比孙思远早醒来不到一分钟,现在这位姑娘惊慌失措,只寄希望于驾驶位上的向导能跟她保证安全,或者告诉她这是一场噩梦。
冯星怎么也想不到,她抵达陌生行星的第二天竟然会这样度过。
比邻星b,一天前。
永夜空港停进了一艘庞然大物,这是宁静号亚光速飞船,它从太阳系起飞,用了三十年的时间,今天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它带来了这里紧缺的建筑材料、最新款的微型有机物合成工作站以及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除此以外,宁静号此行还有第二个任务,那就是送来科学考察团。
孙思远接过入境人员的行李箱,还未及说话,对方便迫不及待地抢先开口了:“你好,天哪!我了解过比邻星b,它是比邻星的唯一行星,但当我看见它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以为在做梦呢!”
头盔的双层面罩分别向左右收起,露出了孙思远的脸。他的面色很白,就像长期未接受过阳光。虽说同样是东方人的面孔,但他的表情有些阴郁,这让来访者很害怕,没有半点儿亲切感。
“你是著名天文学家赵琳?可你只是一个小姑娘。”
姑娘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低头道歉。麻花辫上的头饰也跟着左右摇摆起来,“就像一只跃动的蝴蝶”,孙思远产生了这样的联想。他见过蝴蝶的影像资料,那是一种充满生命感的昆虫。
“对不起,我太兴奋了。赵琳女士是我的生母,我叫冯星。”
“我叫孙思远,上尉,负责北极社区的二期工程。本应接待你们的琳达中尉来不了了,由我代替她。赵琳女士和其他客人在哪儿?”
“专家从冬眠中复苏需要时间。你先跟我讲吧。”
“好,在前面的房间换装,我带你去北极社区。”
冯星走进一个白色隔间,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刚迈开步就几乎脱离了地面。这里的重力加速度在0.4G左右,而宁静号飞船上,重力系统提供的加速度为1G,所以她的体重突然减轻了一半还多,真是难以适应。
她用手扶着墙壁,好歹稳住了身形。面前横陈着一台储物舱,型号比宁静号飞船上的那些要老旧很多。橱窗的弧形面缓缓张开,露出了立在其中的通行服。它的外观跟宇航服别无二致,只是通体呈红色。橱窗彻底打开后,上方的黑色屏幕显示着“访客已授权,氢燃料100%,氧气100%”。
“感觉怎么样?”冯星出来的时间早于孙思远的预期。
“暖和,而且走路也正常了。”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冯星原地蹦了一下,体验到熟悉的坠落感,她很满意。
“没错,通行服的电磁系统可以自动调节重力。你要关注面罩右下角的生命维持指标,包括体温、气压和电量。一旦有异常就马上告诉我。”
冯星点了点头,就跟着孙思远通过气密门,来到一辆车旁。她觉得这车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底盘的四个角竖着四根金属支柱,这就构成了整辆车的框架。框架外包裹着白色半透明的椭球形罩子,他们从侧面的开口钻了进去,就像小鸡钻回它的蛋壳儿。
孙思远说,这辆车的名字叫“小夸克号”,平时一直由他驾驶和保养。这车继承了夸克号亚光速飞船的零件和名字,那是第一艘成功抵达比邻星b的人类飞船。
冯星听得连连称是,在地球和宁静号上,夸克号那传奇般的经历早已声名远播。
作为传奇的精神继承者,小夸克号一直是北极社区唯一的一辆地面交通工具。而今天,宁静号为这里带来了十辆新车,尽管不舍,孙思远也不得不承认,服役数十年的小夸克号是时候退役了。
冯星看着孙思远把车发动,他肩上的红色数字“053”引起了她的注意。孙思远的通行服是黑灰色的,跟她的红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且她自己的服装上光秃秃的,并没有这样的数字。她想,她身上这件应该是外来访客的专属服装。
搭载核聚变电池的小夸克号深藏不露,在北极社区郊外狂奔,说是风驰电掣也不为过。冯星回头看去,后方的入境站建筑迅速缩小,没一会儿就消失在夜幕里。
“正如你着陆前所见,比邻星b的形状超出了人类对宇宙天体的一般认知。它不是球状,而是管道状。事实上,它是一个外径18065千米,内径14865千米,长度超过60000千米的巨大管状天体。你肯定能算出来,这根主要由金属构成的管道有1600千米厚。管道方向垂直于黄道面,而我们的社区建在它北端的管口截面上,所以北极社区接收不到自然光照,只有人造光源。”
“老师跟我说过,任何人只要一看到它就可以立刻确定一件事情:外星人是存在的。一根管子!宇宙根本就不可能自然形成这样的天体。”
“但坏消息是,人类来得太晚了。”孙思远说,“在北极社区存在的六十四年里,除了居民,我们没有发现任何生命迹象。”
“就算如此也够惊人了!你知道这管子里能塞下多少个地球吗?至少四个!我难以想象要多高的强度才能支撑起这样规模的空腔……我猜你已经知道我们来比邻星b是想做什么了吧?”
“我们把比邻星b叫作‘井,我希望你也可以这样叫它。”孙思远突然很严肃。
“‘井?是因为它的形状吗?这我还是头回听说。”冯星心想,既然要起外号,这种两面通透的管子,叫“井”似乎不够贴切。
“那只是其中一个理由……我听说你们是来弄清它的成因的,对吧?”
电机飞速旋转着,由于零件有些老旧,车辆不断发出低沉的摩擦声,像野兽的咆哮,又像催眠的咒语。这声音传进冯星的耳朵,使她昏昏然。
冯星甩了甩腦袋,她看向四周,发现窗外只有单调的黑色地面,尽管她能感觉到轻微的震动,却产生了一种车子停留在原地的错觉。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先前在飞船上看到的,几乎引起了她巨物恐惧症的比邻星b。她告诉自己,她、上尉和这辆车,就在那根体积夸张的管子上,沿着管口截面一路向前。从这样的尺度看,巡航时速超过一千千米的穿越车就像在缓缓蠕动似的。
一颗明亮的圆球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前方,将失神的冯星拉了回来。那圆球发着耀眼的红光,飞快掠过头顶,冯星自然不能放过这么好的观测机会,视线紧锁在光球上。可只一瞬,那光球就暗淡下来,并很快跟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了。
“别怕。”孙思远介绍说,那只是一颗近距离飞掠的小行星。
就像月亮会把太阳光分享给夜晚的地球一样,这颗小行星也会在短暂交汇时用躯体反射恒星的光芒,但那只维持了不到十秒,便没入了“井”的巨大阴影里。
冯星定了定神,说道:“对比邻星b,我们没有办法研究它的‘成因,因为它是由智慧生命建造的。哦,抱歉,我应该改口叫它‘井——我们研究的其实是它的作用。具体来讲,就是说它的建造者是出于什么目的建造了它。毕竟它是唯一绕比邻星公转的大型天体,研究结果关系到将来的大规模移民问题。”
北极社区到了,一进大门,半球体或长方体的建筑就如同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一般整齐地排列开来。孙思远把车调到低速模式,又行驶了一阵,停在一处白色建筑门口。
“这是安排给你们的房间,进门就能看见控制面板。面板左边是通行服保养舱,你刚才已经见过了,也知道怎么使用。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冯星下了车,发现社区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一眼就能望到尽头。此刻应是当地人的夜晚,因为整个社区除了孙思远一个人也看不见。冯星的面罩上出现一串文字:6.55千帕,这是外界的气压值,它表明这里的室外并非真空,只是空气十分稀薄,稀薄到致命的程度。
她向上尉道了谢,走到门前,又转过身说:“等一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问。”
“关于我们要研究的事——‘井是做什么用的,你有想法吗?”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换一种问法,请问你怎么看待它?”
“如何看待……它是我的家。”
“家?你认为‘井是你的家吗?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冯星指向周围,从社区边缘向外一直到地平线的末端,都是光秃秃的金属地面。
“没错,‘井是我的家,我出生在这里。之后我会带你认识社区居民,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现在我必须走了,明天见。”
“再见。”目送孙思远驱车离开,冯星开始打量自己的房间。北极社区建立于六十四年前,社区的前身是最早的两艘亚光速飞船——夸克号与恒心号,船员们依照计划将飞船拆卸、组装,这才有了人类在太阳系外的第一个殖民地。房间里的设备型号虽然老旧,却保养得很好,她相信这些殖民者很爱惜自己的社区。
尽管如此,初来乍到的冯星也睡得极不踏实,脱掉通行服以后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又来了。她取出一副眼镜戴在鼻梁上,按下镜架上的开关,在镜框前方的三十厘米处出现了个人电脑的桌面图像。她手指选中最新的文件——那是通过宁静号的透明舷窗拍下来的一组照片,将它放大,再轻轻转动,合成了“井”的三维模型,也包括没有拍到的那一面。
她端详着这奇特的天体,不由得再次惊叹。究竟是什么样的文明,会选择建造这样一个巨型奇观呢?
往事浮上冯星的脑海,那是在宁静号,十六岁的她在上物理课,老师为她讲解着“井”的数据模型——
“井”的3D影像在冯星的课桌正中央缓缓旋转着。老师手执教鞭轻敲桌面,提醒她的学生打起精神。
“……比邻星b的独特形状决定了,人站在它的外表面时,所受重力的情况跟在地球时截然不同。那么现在,我需要你分析,当一个人位于这个点时,他会发生什么事?”教鞭放在了那无聊的管道上,它的北端平面跟柱侧弧面相交的位置。
他会发生什么事?冯星努力回忆着刚才所讲的内容,但她羞愧地发现自己整堂课都在打瞌睡:“他……会掉下去?”
“你要用心听,孩子,必须用心!”老师失望地叹口气,“处在外表面时,人受到的重力方向指向天体的重心,而比邻星b的重心,就在它内部的正中央处。”
教鞭轻轻滑过,一条线段出现在“人”和“比邻星b的重心”之间。
“哦,力是斜着的!所以人会沿着侧壁一直向下掉,一直掉到正中间,跟两端的距离都相同的地方。”
“没错,我们不妨把你说的这个‘正中间称为赤道,就像地球的赤道一样。随着人向赤道移动,他受到的重力方向与地面的夹角不断变大,当他抵达赤道时,这个夹角达到了最大值:九十度。”
冯星怔怔地看着那表示人的小红点向赤道滑去,连接着小红点和天体重心的那条绿色线段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旋转,并且越来越短。
“需要我讲得更直白一点儿吗?其实……”
“所以说,”冯星对这景象产生了兴趣,“比邻星b的赤道就像两座山之间的峡谷,而它的北端和南端就是这两座山的最高处。人从北端向赤道移动,就像是在下一座陡峭的山峰,但这坡度会慢慢变小,从绝壁变成陡坡、变成高岭,再变成丘陵?”
“没错,孩子,你很聪明。”
“可我想不明白。它的侧壁由北向南是一条直线,这些山峰、峡谷,以及过程中不同坡度的变化,是如何存在于一条直线上的?”
“这就是反常识的地方,也是这个天体的奇妙之处。”老师满意地看着冯星。她为了让孩子集中注意,苦思冥想出了这样一个场景,看来效果不错。
“但有一点你说的不对,落到赤道的人并不能放松。因为惯性,他不会停止,而是继续向南端前进,在这个过程中,他所受的重力会改变,方向趋向于北端,跟他前半段的旅程正好相反。等他抵达南端的最高点,而速度降为零时,就又开始向北掉落了。他会重复整个过程,无休止地掉落和上升,直到他的动能被摩擦力消耗殆尽,最终沉寂于谷底,也就是停留在赤道上。”
“这真是太有趣了!”
从回忆中跳出,冯星又调出另一个文件,这是比邻星所在行星系的模拟程序。除了“井”以外,比邻星周围还存在两个小行星带,却再没有别的行星了,这也是为什么“井”的官方名字是比邻星b:它是这颗红矮星唯一的追随者——如果那些奇形怪状、四处横飞的小行星和彗星不作数的话。
冯星的目光停在了小行星带上,它们都在“井”的公转轨道以外,形成一大一小两个圆环。在那些地方,小行星分布十分均匀,甚至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从远处看就像被细细打磨过的一对银镯子。
这位异星来客第一次抓住了真实的感觉:以前她只能通过媒体资料和人们的谈话了解这里,但现在不同了,她不光身在“井”中,还抓住了“井”的秘密。她知道明天要去哪儿了。
“你说什么?”冯星几乎要跑起来才能跟上快步走动的孙思远。
人造光源闪耀在半空中,距地面约一百二十米。雖然被称作“热光气球”,但它不靠空气浮力,而依赖强磁场固定位置。北极社区的热光气球一共有三个,它们把冯星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面上,又分出两个浅浅的、跑动姿态的人影——北极社区的白昼,像这样的三重影子是人人都习以为常的东西。
“等等我!你是说人类来到这里六十多年,却从来没有到‘井里去过?就因为区区信号干扰?”冯星所指的“井里”,自然是天体内部那个长达六万千米,直径超过一万四千千米的空腔。
“不是信号干扰,我已经解释了两遍,是电子系统完全失灵。”
“可你们只派出过无人机,对吗?为什么不让人驾驶飞行器,或者绳降……”
孙思远将两个箱子放在小夸克号的后备厢里,然后打开车门。就在这时,地表发生了强烈的震动,冯星毫无防备地摔倒了,孙思远则靠着车门勉强站稳。
震动持续了五分钟之久,在这期间,冯星看见孙思远的面罩上不断闪现一团团模糊的光晕。那是他们的内部频道正在交流信息和照片。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震动终于停了,冯星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井的南部遭受了彗星撞击。挺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次的撞击强度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我们的飞行员会去调查。现在你跟我上车吧。”
“去哪儿?”
孙思远抬头看了看反光镜,冯星的脸挡在面罩下,那兴奋劲儿却已经冲了出来。如果不早些解决问题,这个姑娘一定会添很多乱子。
“我先带你去‘井边看看。”
“真的?!那太好了!”
就在早些时候,冯星还在暗暗埋怨本地土著的不近人情,这一秒又发自内心地感恩东道主的通情达理。她早盼着去“井边”看看,自从见到它的第一眼就这么想。最好是能趴在“井沿”上,亲眼观察一下里面有什么,当然,她知道自己很可能什么也看不到。
小夸克号朝着内圈跑了一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之前,冯星就隐隐约约地看见了奇怪的现象。她觉得“井口”并不平整,好像突起着什么东西。等到车辆又抵近了许多,她才看清那些东西是什么。
在“井口”的边缘,竟然耸立着无数的巨大冰山。冰山有高有矮,参差不齐,山势却大同小异:它们的山脊从“井口”延伸,向上、向外扩张,到达最高点后,再以一个自然的弧度下垂,就像顺着楼梯铺下来的地毯。
如果你朝上空飞去,只要飞得足够高,就能看见这成千上万的冰晶地毯重叠在一起,围绕“井口”形成了一片绵延不绝的环形冰川。冰川透着晶莹的蓝色光芒,就像一朵直径达一万四千千米的雪莲花,而花蕊是冯星想要深入的“井”的内部,那不能想象的无尽深渊。
“这到底是……”冯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在首批移民到达之前,这些冰山就在这里了,而且很可能已经存在了数十万年。”孙思远走下了穿越车,面对这样壮伟的奇观,他也很难保持平静,“你听过‘大迫降的故事吗?”
“我听过!由于引擎故障,夸克号飞船在抵达比邻星系时无法获得足够的减速。所以他们向前方航线发射了大量介质舱,介质舱爆炸后使减速介质形成了几张大网,最终他们成功地靠介质阻力实现了软着陆。”
孙思远补充道:“当时他们把一切能用的介质都用上了,包括生活用水。虽然夸克号因为碰撞变得千疮百孔,还抛弃了绝大部分舰体,但他们的确成功地将飞船停在了星系内。”
“生活用水?”冯星恍然大悟道,“所以他们之后能活下来,靠的是这些冰山?”
“没错,还记得昨天我告诉你它叫‘井吗?”
“形状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那另一个原因是……”
“它为我们提供了水,很不可思议吧?”
车子离最近的冰区还有十几米,孙思远向前走去,停在了一条冰带的末端。他缓缓跪在地上,双手抚摸着那条冰带,同时将头埋了下来,仿佛在祈祷。
难道北极社区的居民形成了某种信仰?那该是怎样的形态呢,冰川神吗?抑或是对“井”的图腾崇拜?
星光很明亮,由冰川无数的镜面反射之后打在了孙思远的身上,就像神祇伸出的眷顾之手环绕着他的信徒。这场面让冯星看得呆滞了,她觉得此刻的孙思远仿佛成了别的生命,这生命与冰川、与“井”结合在一起,成了某种不朽的东西。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学着她的向导那样抚摸冰层。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但研究者的思维终究占据了上风:“你们的经历很可能反映它原主人的生活状态,甚至文明形态!这些冰山是如何形成的?它的规模远超常理。”
“不知道,研究员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也没有观察到可供参考的现象。现在得出发了,我收到任务要去外边缘巡查,先送你回社区吧。”
“我也能去吗?外边缘。”冯星说,“这对研究很重要。”
“你不想跟妈妈一起吗?赵琳女士和其他专家有共同的行程安排,你们可以乘飞行器。而且,她才刚从冬眠中苏醒,你们应该很多年没见了吧?”
“没关系,其实……”冯星习惯性地抬起头,但她惊得愣在了原地。片刻后,她紧迫万分的声音充斥着无线电频道:“现在马上带我去外边缘!要快!”
小夸克号再次启动,这回孙思远直接用了最高挡位,从“井”的内边缘到外边缘一千六百千米的距离,只需要四十五分钟即可到达。可这样的高速并不能带来任何感官上的刺激,前方就像一条走廊,黑暗如同涌向身后的云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你很难确定自己是在前行还是上升。孙思远注意到,每隔几分钟冯星都会抬头看天,同时手里鼓捣着什么东西,问她话却不回答。
直到接近外边缘的时候,冯星的声音才断断续续地传到孙思远的耳朵里:“不对,肯定不对。完全变了……现在的时间是多久?”
孙思远看了看面罩上的时间,刚想告之读数,又觉得这很愚蠢,因为对方的面罩也有同样的功能,于是决定置之不理。但他发现小夸克号忽然间失控了,不知碾到了什么障碍物,车子竟整个腾空而起,飞跃了几十米,又重新落在地上,经过一段颠簸之后再次腾空。
哪儿来的那么多障碍物?孙思远控制大灯照亮了下方,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漆黑而平坦的地面。片刻的思索之后,他根据车辆传感器的数据得知,车子腾空不是因为障碍物,而是因为地震。这地震比今天早些时候那次强烈了十倍以上,小夸克号的时速接近三千千米,车子自重很轻,又关闭了电磁重力系统,所以在地震的颠簸中飞了起来。
大灯又照出了另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们已经到达了“井”的最外侧,而车子还在颠簸和腾空的状态之间反复,根本无法制动!
混乱的眩晕感充斥着两人的大脑,他们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小夸克号冲出边缘,而下方是悬崖。
“井”是一个管状天体,冯星和孙思远这一整天的活动范围,都在这根管子北端的环形截面上,也就是“井口”。可现在,他们离开了“井口”,进入了“井壁”的范围。对于任何地面交通工具来说,这里都是绝对的禁区。
“我们要死了吗?!”冯星怎么也没想到,才刚到“井”的第二天,就遭遇了这样的意外。小夸克号和一旁的瀑布都在加速,像进行着某种比赛,这跟十六岁时她的老师所预测的情形完全一致。自然光充满了驾驶舱,那是比邻星的光芒,它的照射使水流不至于冷冻结冰,也提高了车内的温度。
“不要直视恒星,即使有防护,它对眼睛的伤害也非常严重。”孙思远恢复了冷静。他检查了小夸克号的状态,没有气体泄漏,引擎也保持完好,这简直就是奇迹。
“求求你,你能停住它吗?”
“不可能,‘井的外壁由合金构成,很光滑。如果打开强磁场,用磁力刹车的话,加速度会把我们压成肉饼的。”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
“要靠自然减速。过了赤道线,我们就会从下坡变成上坡,等速度降低到安全阈值就能启动强磁场停车了。你的氢燃料和氧气指数怎么样?”
孙思远的声音让冯星冷静了下来,她一五一十地报告了自己的读数:“氢燃料92%,氧气85%。”
“很好。”
由激动转为平静,冯星立刻感到无法抑制的疲惫,长时间的加速运动给她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也许是因为脑震荡,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在引擎声中,她沉沉地睡去了,但抓着孙思远肩膀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井”的南半部,距南端九千二百千米的某处,小夸克号停在了这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方。
“其实你可以继续睡的,睡眠状态会减少氧气消耗。”孙思远告诉冯星,“你看,除此以外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不是吗?”
“可他们不来怎么办?如果他们没有发现我们不见了呢?”
军人沉默了,他不愿意告诉冯星这个残酷的事实:即使社区立刻出动,动用一切搜索力量,也几乎不可能发现他们。这里是南半球,离北极社区超过五万千米,“井”太大了,而他们太小。
如果没有那挂不知从何而来的瀑布,他们完全可以启动小夸克号,冲回北半球。只要距离够近,就能跟社区取得联系。
但现在不可能了。小夸克号探测到,瀑布带来的水停在了“山谷”里,这再次证实了冯星老师当年的说法。
在“井”的白昼里,也就是被比邻星照射的区域,水仍然保持着液态,并继续朝着无水的山谷奔涌而去,可不被照射的夜晚区域,水就无法流动了,它们很快冻结,在赤道位置形成了一道冰墙。数个星期之后,它竟最终绕了“井”一整周。
后来,社区的人们把它称为“赤道冰川”。可对今天的孙思远和冯星二人来说,它只是一道面目可憎的隔离墙,他们并不知道这道墙延伸了多远,如果鲁莽地发起冲锋,只会落得车毁人亡的下场。
现实远比冯星最坏的猜想还要更加糟糕,但孙思远暂时不想让眼前的姑娘了解实情。他为了转移话题思忖良久,最后说道:“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什么?”
“没有跟家人在一起。”
馮星摇了摇头,反问道:“你之前就把‘井称为家。你好像很重视家人?”
“当然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我不能理解。”
孙思远瞪大了眼睛,在共同经历了生死之后,他竟觉得自己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哪里不能理解?”
“全都不能,家和家人……我不知道,我是在宁静号上出生的,从有记忆开始,生父和生母就在冬眠舱里。我和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未成年人冬眠会损伤大脑,所以说,宁静号飞到这里来的三十年,你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没有冬眠过?”
“对,他们也没有醒过。”
“即使如此,”孙思远说,“你也应该有家人的,宁静号上有人执勤,是他们抚养你长大的吧?”
问完这话,孙思远看见冯星把头偏向了一边。她缩成一团,挤在自己的座位上,频道中只有浅浅的呼吸声。很久之后,她才终于开口:“每隔一百八十天,他们就会轮换。我熟悉的人会回到冬眠舱,取而代之的是新苏醒的陌生人。一开始,我尝试和他们都搞好关系,可有些人很冷漠,有些人很自私,还有些很残忍……后来除非必要,我不再和他们说话,信不信由你,来的这两天我说的话,比前二十二年加起来还多。”
她又补充道:“我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人,也不觉得他们哪里重要。”
“我跟你正好相反,我觉得家人是唯一重要的东西。你不是说这儿什么都没有吗?但其实什么都有,因为他们在。”
不管前方是救援还是死亡,等待都很难挨。小夸克号的驾驶舱里迎来了片刻的安静。“井”的自转周期是二十五个小时,这一夜,这样的安静发生了许多次。
“你见过水母吗?”冯星打破了安静。
“见过,社区有一个媒体库。”
这回答显然不令人满意,冯星正色道:“我是说活着的水母。”
见对方没有回答,冯星继续说:“我有过两只灯塔水母,在宁静号上。它们待在生态箱里,我就在生态箱外看它们。你知道吗?拿不同的灯照射,它们会一边改变颜色,一边在里面跳舞。”
“是什么样的舞啊?”
“就是……我不好形容,反正跟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很不一样。它们又轻又透明,我猜到了晚上,它们会趁我睡着时,穿过玻璃罩飞到床边来……总之那是很神奇的东西!所以你看,你这里也不是什么都有吧?”
“真好,等回去了,你带我看看它们吧。”
“可它们已经死了,在我八岁那一年死掉了。”
孙思远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失落,还透着一股虚弱,“那真是遗憾。”
“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冯星问道。
“不,没有。我对咱们能获救很有信心。”
“不对,我是说从今天一早开始,你就在担心什么,我能看得出来。你搬东西的时候很急,还有在冰川那里时的样子。说起来,从昨晚见面开始,你的情绪就不对,你一定在担心什么事。”
“是的,一个家人。她叫琳达,你知道我是北极社区移民的第二代,她也是第二代,道尔叔叔的女儿,比我晚两年出生。前天,琳达在巡逻的时候被一颗陨石碎片击中了,昨晚我们把她送到了宁静号上,希望新的医疗技术能救她。”
“井”的天上没有云层,无数星星在各自的位置闪耀着。冯星并不是第一次见这里的夜空,宁静号的研究室有一张星图,所绘制的正是站在“井”上能看到的星空全貌,她将那张星图记得滚瓜烂熟。
车子在瀑布旁行驶的时候沾上了很多水,现在整个外壳几乎都被冰封住了,只剩下车尾一块很小的透明区域,那里是北方。
在地平线靠上一点的地方,能看见一颗很亮的星星。她指着那颗星星说:“你看,那里就是太阳,离‘井第二近的恒星。地球就在那里,宁静号也是从那边飞过来的,它带来了地球上最新的技术,琳达一定会好的。”
“我……”孙思远的声音变得更小了,“地球就在那里?那里现在仍有很多灯塔水母,对吗?”
“不是那里,是那里,下面一点儿。”冯星靠近前排座椅,调整着孙思远手指的位置,同时发现了异常。她仔细看孙思远的面罩,上面有两条警告,一条是氢燃料电池损坏,另一条是体温过低。
孙思远跟她强调过这种警告意味着什么。“井”的夜间温度最低可达零下四十摄氏度,在恒温系统失效时如果不能立即返回温暖的室内,他只可能有一种结局。而温暖的室内并不包含小夸克号,这是一辆改装车,没有完备的维生机制。
在先前的谈话中,冯星就隐隐有这种预感:他们可能会困死在这里无法返回。但看到奄奄一息的孙思远,冯星还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将通行服脱开了一个缺口,想让系统加热整个驾驶舱,但系统禁止了这一行为,贴身恒温装置不允许对外输送热量。
她只好再将通行服密封严实,然后抱住孙思远越来越冷的身体,并尝试帮他重启通行服,但她立刻意识到这种尝试是徒劳的——孙思远早已重启过很多次。
“我指给你看,看见了吗?就在那里。你知不知道,地球已经有四十六亿年的历史了,很长吧?太阳光到达地球需要八分钟的时间,比邻星的光到达地球需要四年。有位老师教过我一首来自地球的诗,我背给你听,你不要睡着。”
冯星的身体在颤抖,她无法想象孙思远死去以后,留给自己的是多么残忍和孤独的余生。但更重要的是,她其实已经体会到了家和家人的含义。孙思远是她的家人,她不希望他死去,就像那两只灯塔水母。
那首诗叫《看见》:
我看见一百三十八亿年前永恒的寰宇,
看见四十六亿年前苍老的大地。
我看见四年前的比邻星,
八分钟前的太阳,
和此刻的你。
“你看见了吗?就在地平线上,很亮的星星啊,你当然能看见。”
“我在看……”
“那里有很多灯塔水母,还有更多更多精彩的东西,你绝对想象不到的精彩,就算看完了你的媒体库也想象不到。你不想去吗?”
冯星没听见孙思远的回应,就繼续问着,一遍又一遍,嗓子因为哭泣而嘶哑。
“你不想去吗?”问到最后一次时,干裂的嘴唇之间已经没有传出任何声音了,但就在下一秒,她看见眼底有细碎的光芒闪过。
那是清晨的阳光融化了驾驶舱东侧的冰壳。水滴沿着裂开的缝隙滑落,越来越多,就像冯星的眼泪一样。她不停揉搓孙思远僵硬的手臂,接着按压胸口,再把耳朵贴上去,搜寻最细微的一丝心跳。
冰壳融化得越来越多,舱内在变暖,一大块冰顺着外罩的弧面滑下,砸在轮胎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仿佛是响应着外面的变化,孙思远的躯干轻轻地一颤,他醒过来了。
“你怎么样?!”冯星惊呼道。
孙思远感受到自己体温的回升,他想看看冯星,但更多的冰块碎裂了,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让知觉流向四肢,一点一点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直到舱内有些发热,他终于能够坐起身来。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冯星说道。真是万幸,如果孫思远没有活过来,她很可能会走出舱外去寻死。“你熬不过下一个夜晚的,我也不行。”
“你愿意赌吗?”孙思远难得地发出爽朗的笑声,“就在刚才,我有了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我愿意!”
“这只是猜测。从瀑布的流量来看,腰部——对,用你的话说,应该是赤道,赤道的冰墙不会太厚。既然阳光能融化我们车顶的冰,也就可能融化赤道的冰。”
冯星恍然大悟,“对,只要冰墙融化,我们可以涉水冲回北半球,到那时就能求救了,我要是早能想到,昨晚也不用那么……”
“就算早能想到,也得挨过昨晚才可能实施这个计划。多亏了你,冯星。”
“时间不等人,我们马上行动吧!”
孙思远仍然十分冷静,“不行,还要再等一会儿,给太阳留足时间。早晨刚到,冰墙没那么容易化。”
“那我们可以往东北方向走,晨昏线是从东边向西推,所以东方的冰墙已经吸收了很多的日照。”
孙思远否决了这一方案,“得朝正北方冲下去,否则……我担心动能不足,如果达不到足够的高度,无法求救就完蛋了。我们的通信范围很有限,又遭到了‘井本体的遮挡。为了保险起见,我们三小时后出发。全速冲刺的话,估计抵达赤道时正午刚过,那个时间段我们的机会比较大。”
“好,听你的。”
“井”默不作声,搭载着其上的微小生灵忠实地运转着。它的自转周期是二十六小时,跟地球的自转周期非常接近,就像一场巧合。
时间到了,孙思远将电磁力调到最低,又将引擎输出调到了上限。他拨动方向盘,让小夸克号掉了头,直奔赤道而去。
“你回去后想做什么?”出发几个小时后,冯星才适应了这种高加速度的压迫感。
“去看琳达,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你呢?”
“我想跟父母聊聊,但又不懂聊什么。”
“也许你可以讲讲这次的经历。”
“我要不要保密?”冯星有些犹豫,“如果他们知道我因为不愿见他们,差点儿死在那边,会怎么想?”
“会为你担心,也会为你骄傲。所有父母都这样。”
“他们也会吗?”
“当然,我保证你可以放心地讲。快看前面!”
冯星应声望去,地平线果然不一样了,她首先看到了那段冰墙,说不上有多高,可能十米,也可能有二十米。她旋即又注意到,冰墙中间有段不一样的部分,那里曲线明显柔和,再靠近一些,就能看见它泛着水花和汨汨流动的波浪。
“是水!真的融化了!”冯星开心地喊道。
“做好准备,入水的时候会很厉害!”
其实不用孙思远提醒,冯星早早地启动了安全设备,因为紧张,她还死命地抱着座位上的缓冲囊。但那水墙到了眼前时,奇特的景象反而让她忘记了紧张。
灯塔水母死后,生态箱被清空了。冯星曾观察过那些遗落在箱底的水珠。由于表面张力,水珠拱起了一个很柔和的弧度,它的形状跟水母的伞盖很像,就像水母留下来的魂。
但那是一滴水,而眼前的是一条十多米深的河。这河由西向东延伸着,河面还漂着些浮冰。奇怪的是,它的表面竟然也像那滴水一样拱起了细微的弧度,中间高,南北两侧低。水墙像一座雕塑,高高地矗立在地面上,却不向他们流淌过来。
冯星又想起了那个3D模型和老师说过的话,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峡谷,峡谷里有条河流。接着她把两座山和峡谷拉平成了一个平面,峡谷中的河就跟着这个平面自然而然地拉成一道拱形水墙。
模型早就预言了这种景象,但她没有意识到。
小夸克号终于跟水墙接触了,接近流线型的外罩化解了大部分震动,但余下的能量还是震得二人头晕眼花。好在震动只持续了一刹那,他们便通过了水墙的另一面,终于回到了北半球。
穿越车继续往前冲,孙思远不要命似的提升输出功率,就这样维持了几个小时。但小夸克号毕竟不是为越野或者爬坡而设计的,它过去几十年的工作场景都是平地,在潜能被压榨到极限之后,耗尽一切动能的它终于还是停下了。
“北极社区,这里是小夸克号,请立即确认我们的位置,派出救援!”
“北极社区,听到请回答!”
对讲机中没有人声,只能听到嘈杂的电波。
冯星又试了试通行服自带的通信设备,频道里连杂音都没有。这不奇怪,“井”外壁没有基站和卫星,通信本就是件奢侈的事。对讲机连接着小夸克号上的增幅器,才勉强达到万千米级别的通信范围。
沮丧和悲伤还未来得及笼罩驾驶舱,冯星便向孙思远伸出手来。
“把对讲机给我!”
“你想做什么?我们……虽然我很不愿意这样说……”
“给我,相信我吧!既然有电波声,也许就差一点儿了!”冯星坚持道。
“你是想靠步行走完这一点儿?你疯了吗?从重力方向来看,外面的坡度有七十度,人根本不可能在这种角度上行走。”
“但通行服有强磁场模式,对吗?你的通行服没有电能,但我的还有。”
“强磁场模式不是为了行走而设计的,相反是为了固定。”
“我总得试试!”说这句话时,冯星已经打开了车门。她一走出小夸克号,便立即关上了门,避免车内热量流失。强磁场模式感应到重力变化后,自动调节了磁力方向。现在,冯星正承受着三倍于自重的压力,她立刻觉得别说迈步,就连呼吸都很困难,但听着对讲机里的杂音,几个深呼吸之后她还是踏出了左脚。
放下左脚后,紧跟着又是几个深呼吸,脚掌疼痛难忍,左膝盖如针扎一般。她不敢停下,必须走起来。
冯星给自己定了三个目标,五米、十米和十五米。如果到了十五米还是不能联系上,她就将下三个目标放在二十、二十五和三十。如果还是不行,那就继续走。她相信离成功求援只差一点点了,这种信念并没有减轻她的疼痛,但能让她忘记疼痛。
她最终走了一百一十米,这是孙思远告诉她的。后者已經看不到她的身影了,只是记得她每五米用对讲机联系一次,一共联系了二十二次。
直到电波里传来模糊而美妙的回应:“我是北极社区。”
“我是小夸克号,请定位我们,派来救援。”
“收到……你们的位置我已确认,救援队将在三小时内抵达,请保护好自己。”
“明白。孙思远,你听到了吗?我们得救了!我说过你可以相信我。”
“冯星,你听我说,”短距频道里,孙思远的声音格外沉重,“你不用回来,太艰难了。通行服会保护好你的,原地等待救援就好。”
冯星的意识有些不清,她刚要回答“好的”,突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她说:“不,不,我一定要回来,我必须回来。你等着我。”
讲完这话,她又拿起对讲机:“北极社区,我是小夸克号。救援计划有变。请来定位的西南方找我们。”
“我是北极社区,救援队已出动,不建议你们转移。重复一遍,不建议你们转移。”
“不,北极社区,我们必须转移。离日落只有一个小时,请来西南方找我们。我们要追逐太阳。”
回到小夸克号的行程,只比离开时略微轻松。冯星关上车门,又关掉强磁场模式的时候,已经是遍体鳞伤。她的脚踝肿大了一圈,每个脚趾都在流血,连手臂和膝盖都不能伸直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完成这二百二十米的,在昨天以前,她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你不必这么做,这会降低你被找到的概率的。”
“但会增加你活下去的概率。”冯星笑了,“没我你会冻死的。而且我还没带你看水母呢。”
“谢谢……”
“我想睡会儿,该你了。带着我去追逐太阳吧,你听见了我刚才跟他们说的话。”
北极社区举行了建立六十四年以来的第一个葬礼,琳达去世了。孙思远推着轮椅上的冯星参加了这个悲伤的聚会。
“北极社区共有五十八位家人,我们的预期寿命是一百五十六岁,而亲爱的琳达只度过了二十三年短暂却同样精彩的人生。”
琳达的父亲道尔先生亲自主持了女儿的下葬仪式。他回忆着过往点滴,语气中饱含辛酸。
“琳达全心全意爱着社区,爱着我们所有人。我们从地球而来,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是外乡人,琳达他们则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和未来。”
“我想,故乡的确立,不取决于你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多久,而取决于你是否在那里留下了亲人的灵魂。现在,‘井是我们的故乡了。”
一个月后,冯星已经能自己行动了,只是还需要母亲辅助用餐,行动范围也仅限于室内。孙思远每天都来看她,并给她带来了很多外面发生的故事。比如在他们流落南半球的时候,北边“井口”发生了一次“井喷”,大量水以蒸汽的形式出现,又迅速冷凝成结晶,这给北极社区带来了深达一米的降雪;再比如“井喷”发生之前,探测仪观测到“井口”内部出现了高热能反应。
这两件事既解释了北极圈冰山的来历,又解释了当初在车上看到那条瀑布,以及赤道冰川的形成原因:“井”的内部有大量的冰。这些冰可能是它的建造者留下的,也可能是彗星、陨石带来的。当“井”内因为某种机制触发,而产生高热反应的时候,里面的冰迅速变成水蒸气向外膨胀,直到离开“井口”。
在“井口”处,这些水蒸气因为外界的低温而急速冷凝,就形成了北极圈的冰山。同理,南极圈一定也有形状相似的冰山。
至于瀑布和赤道冰川,也是由于这次井喷的热量融化了大量冰层,这些水有的流回了“井”内,有的则因为高度差而流向了外壁,最终汇集到地势最低处,也就是赤道的位置。
想明白这两件事之后,困扰在冯星心中的谜题就已经揭开了大部分。但她对揭开谜底兴味索然,也没有参与研究讨论会议的冲动,连她自己都奇怪这是为什么。
由于身体条件还不能穿通行服,北极社区专门为冯星搭建了室外通道。今天是她第一次参加会议,会议主持人是父亲冯宇和母亲赵琳。
“今天的会议,主要是做一个阶段性的总结,专门请到了冯星和孙思远上尉,是因为你们的特殊经历。本次可以听听你们对这件事的看法,算是做补充。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和我们近期的研究成果,建设‘井的最初目的,极大概率是用作防御。”赵琳说。
另一位专家补充道:“这片星域的环境很复杂,且极度危险。彗星、小行星行进路线多而杂乱,难以预测。因为安全的需要建造大型防御工事是完全合理的。”
“从材料学上来说,建造‘井采用的合金强度极其惊人,很可能是专为应对大量冲击而设计的,这也为防御工事说提供了侧面支撑。”
“但是,现在还有两个非常困扰我们的问题。”父亲冯宇说道,“第一,为什么要建这么长?作为一个防御工事,这种远超常理的长度是不必要的。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它究竟要保护什么?经过我们的考察,天体内部除了冰和少量岩石、金属以外,什么也没有。而且综合之前的观察,工事在启动时内壁温度可达一千两百摄氏度,显然它的建造者在内壁上居住这种可能性并不存在。”
“它保护的东西已经不在这里了。”冯星这话让众多专家感到不解,“关于它的用途,我已经有了结论。”
“什么意思?”
“不在这里了?”
冯星看了看孙思远,后者朝她点了下头。
“对。首先我想提及的是一个月前接连发生的两次大地震,妈妈,我掌握了一些你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虽然是母女,但由于一直在冬眠,赵琳的生理年龄只比女儿大八岁,在冯星叫她妈妈时觉得有些不习惯。
“是什么样的细节?”
“第一次,由于彗星的碰撞,‘井在黄道面上的朝向偏移了两度左右,这是我乘车从内圈去外壁的过程中,通过记录星空位置而得出的结论。第二次地震过后,这种偏移消失了,它的角度恢复如初,这是我在南半球的那个夜晚发现的。联系到‘井喷和高热反应的时间,我猜想,这第二次地震是由‘井主动发起。”
“‘井让自己回到了原来的朝向?”
“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那么高热反应的触发机制,就是纠偏。”
“可纠偏又是为了什么呢?保证它的自转和公转周期吗?”
“不。这个问题我也疑惑了很久。花费这么巨大的成本,只是调整一个朝向?以他们的技术能力,完全可以用少得多的成本来保证自转和公转周期。还是孙思远提醒了我,他说,必须要对准化成水的地方冲过去,我们才能回到北半球,而不是粉身碎骨。我的意思是,‘井的纠偏机制,不为别的,是为了瞄准!”
冯星停了一会儿,她环视周围,从父母眼中接收到了期许的目光,这目光让她很舒服,于是继续说道:“‘井不是用来防御的,或者说,它可能曾经是用来防御,但后来改变了用途。它现在是一门大炮,瞄准的目标自然是炮口所对的方向,也就是正北或正南。”
“嘶——”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家都是天文领域的专家,也对这里的星空非常了解。正南方没有足够近的有价值目标,而“井”的北方,正是太阳系!
好几名专家都站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他们要进攻太阳,要进攻我们?!”
“我女儿的意思是说,他们的进攻早就完成了。对吧?”冯宇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太过激动。
“是的,而这也解释了你的两个疑问,爸爸。‘井之所以这么长,是因为需要足够多的空间进行加速;‘井所保护的东西不在这里了,是因为它……它已经作为炮弹,发往了它的目标。”
“我们在来这里的途中可没有探测到那样的东西。”一名老专家连连摇头。
“因为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了呀。或许已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甚至五亿年?”
“五億年前是寒武纪大爆发。你在暗示那颗炮弹跟地球有关吗?”老专家反问道,“这想法很荒唐。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把一颗行星发射到四光年以外?”
“我没说一定跟地球有关,也许是火星,或者月球。”
“我能说两句吗?”孙思远道。
“当然可以,请畅所欲言。”赵琳对这个年轻人报以微笑。
“我不愿意说故乡的坏话,但这个地方除了家人以外真的没有更多的东西。看看那些小行星吧,它们显然被过度开采了。再看看脚下的‘井,试想如果‘井里藏着一颗星球,虽然安全、稳定,却被困在牢笼里,就像你们地球有一首诗,叫作《笼中鸟》……”
说到这里,孙思远朝冯星眨了眨眼睛,“我想,当时的他们挣断了羽毛,甚至搭上了性命,就是因为不想再当笼中鸟吧?所以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选择‘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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