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旭
夜里,雨刚停。我看到监视对象走进一条阴暗的小巷,就把手插进风衣的口袋,站在巷子外等待。
监视对象的身后原本跟着好几名西装男,但是他显然更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他不仅甩掉了西装男,连我都差点儿跟丢他。
直到確定西装男已经走远后,我转身进了这条巷子。
巷子的尽头有一扇门,门口有一个看守,我看不清他的脸,就像我也没看清西装男的脸一样。梦里虚构的人物是没有面孔的。
我默默将手伸进了口袋,取出一把匕首,在看守喊我的瞬间猛地刺入他的心脏!
看守倒地。我走上楼。
我本以为会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像我一直期待的那样。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真实投射,如果你能在不被梦主人发现的情况下潜入他的梦境,就能看到他内心的真实所想。假如某人有着强烈的反社会倾向,那么这种心理一定会在他的梦里表现出来。当然,我所要去寻找和发现的那种心理——叛变的心理,也会表现出来。我这种人,被称为“迪托维”,就是为消除或制造这种心理而产生的。
我本以为能看到些新鲜的事物,但令人惋惜的是,这个梦的主人只是和一个男人趴在一起。那个男人有着模糊的面部。
很不幸,这名对象没有叛变。这依然是一个没什么新意的无聊梦境,与这场梦类似的梦境,我见过不下千遍。
我从风衣里取出手枪,走下了楼,在五彩的灯光下打爆自己的头,让自己醒来。
植入体在我的视网膜上打出了一串信息:
您有一条留言信息:LX-16,醒后直接去我的办公室。
留言人:局长
无非是又要潜入一个千篇一律的无聊梦境罢了。我当时这么想。
“你听说过加勒比海盗吗?”
“那是旧地球的一个电影IP吧。”
“不,那是大开发时期、不受政府或者企业监管的一个组织,他们四处登陆小行星,搜集资源卖给政府或公司,偶尔也互相抢一下。如今太阳系已经几乎探索完毕了,有限的资源被三大集团瓜分。他们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到处航行、探索和抢劫了,于是他们找到一颗小行星,在上面定居了下来。”
局长说完了话,双手环抱在肥胖的身躯前,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打量着我。
“您想让我查查,我们辖区里的人有没有受到他们的‘暗示?”
“哈哈哈,果然还是个年轻人……”局长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是要你对他们当中的一个重要人物进行暗示。”
“对他们?!”
“小子,听着。”局长盯着我的眼睛,“你知道总局听命于谁吗?答案是谁给得多我们就给谁干活。现在太阳系总局的高层已经被A集团买通了,所以他们才会给我们地球分局下达这样的命令。A集团的间谍在那颗小行星上得到了能够证明当地发现巨量矿藏的证据,因此A集团已经盯上了那里。你和许多其他的‘迪托维要去对那群海盗的后代们进行暗示,这样A集团在吞并的时候会占到很大便宜。”
我点了点头。
“这是绝密任务,代号是‘春雨。我们分局里,我最看好你了。任务的对象是一位画家,在小行星上有着很高的声望,她叫林清。明晚开始你的任务。”
“局长,会有阻碍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总局的所有人全部被A集团买通了吗?”
局长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耸耸肩,“好吧,我知道了。”说完,我离开了办公室。
白天没什么好做的,我漫步在灰霾的城市里,像往日一样观察着人群。他们走路的速度都非常快,仿佛在进行一场比赛,每个人都渴望得第一。我在想他们是否还记得,不管他们走得有多快,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批人永远走得比他们更快。同样,也有一批人永远走得比他们慢。
我大概是属于后者吧,而且是后者之中最差的那种——别的人至少有梦可做。
尽管如此,他们做的梦也没什么水平。他们梦见金钱、权力、性之类的东西,千篇一律。曾几何时,人类梦着群星,往太阳系深处不断地前进,并希望能够踏出太阳系的疆域。但现实给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以人类的技术,几个世纪之内都无法走向最近的宜居星系。于是,人类又一次从团结走向分裂,又开始争夺有限的资源,瓜分这个小小的太阳系。多么可笑呢,我心想。
我继续漫步着,看着太阳一点点没入灰暗的钢铁森林之中。黑夜降临了,我的工作也开始了。
我们面对面,看清了对方的脸,我感到一阵寒战——虽然我对她来说只是个陌生人,但我还是祈祷她醒来后会忘记。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她轻轻念出了这句诗,我这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是一片森林,并且下着小雨。
森林的树木都很高,树顶浓密的叶子几乎遮蔽了阳光,地上弥漫着雾气,几处设置在树旁的灯盏发出橙色的光线。
“很好的诗。”我说,“你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这是任务的一部分,我在热身,尝试着改变她的梦境,“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她停顿着,目光呆滞,我知道她在想象那样的场景。很快,场景发生了变化,她的人形也消失了——
我们变成了两只小纸船,在一条缓慢流淌的小溪里漂着。这似乎是一个小岛,与世隔绝,四周只有无边的大海和头顶灿烂的星空。星星一闪一闪的,两只纸船勇敢地朝着大海游去。
天边忽然明亮起来,晨光透过近海的水面。我们变成了两条小鱼,海水紧贴着从我们身上流过。我们穿行在五颜六色的珊瑚之间,突然,她奋力一游,跃出水面,身上的鳞片与扬起的水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我也跃出了水面,享受着眼下美好的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正在执行任务。
后来场景又变换了许多次,她和我在梦里幻化成了云朵,随风飘荡;我们变成了某种透明的水母,与透明的鲸在空气中游动……
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我闭上的眼睛自然地睁开。是她醒了。我走到窗边欣赏着早晨升起的太阳,红光笼罩着雾蒙蒙的城市,有种温和的美。
眼皮没有酸,也不会觉得腰酸背痛,和以往完全不一样。自从成了“迪托维”以来,我罕见地睡了一个好觉。
您有一条留言信息:植入体显示你醒了,来我办公室汇报工作进展。
留言人:局长
每次汇报,局长都要求他的手下必须在他的办公室里坐在他面前进行,只有这样,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才能判断出“迪托维”们是否在撒谎。
其实局长才是我们这个分局里最有经验的“迪托维”,新手前期都是与他一起执行任务。他与局里的每个“迪托维”都很熟,对他们的风格和心思一清二楚。
但我还是骗过了他,我没有说我一整晚都在一个好梦里度假,而是告诉他我发现了其他集团买通的“迪托维”活动的痕迹,他们可能就潜伏在那群透明的鲸之中,但是我没能揪出来。其实我没有发现什么迹象,可谁说得准呢?
从办公室出来后,我像往常一样在城市里漫步。今天的大气透明度似乎比昨天高,几缕明亮的阳光在钢铁大楼之间跃动,就像梦里的水母……
空气里似乎有一丝香味,也许是某个路人身上喷的。生活在地球的人喷的香水普遍更加廉价,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一闻到便感觉神清气爽,甚至有加快一下脚步、跟上人群节奏的冲动……
傍晚,夕阳散发出的红光将天边几朵来自阴天的碎云染成了红色,我坐在一个不知名小区的长椅上,身后飘落了几朵火红色的木棉花,刚好落在我身边的位置。
我第一次发现这座城市竟然如此美丽。
一个梦带给人的影响可以有多大?
以前我曾执行过一次任务,任务对象是一名脱离了A集团而投入B集团的中上层领导。每晚,当他的植入体显示他已进入梦境之后,我就紧随其后,在梦里对他进行暗示。
从一开始,他的心底就怀有一份愧疚,但为了自己的利益,他还是放弃了手下的员工们。我利用这点,让他夜夜看到那些因为他的叛变而丢了饭碗的底层员工们遭受残酷折磨的画面,看到这些员工妻离子散的画面……他最后自杀了。
如今,整个太阳系的资源大致被三大集团瓜分,而我的监视对象林清所在的小行星刚好不属于“大致”的一部分。事实上,一颗能够居住、有着丰富矿藏的小行星对于三大集团显然是一块肥肉,因此大量受惠于不同集团的“迪托维”会在关键性人物的梦境里进行博弈,在原始的梦境上进行修饰、修改、添加,直到更为强大的“迪托维”完成暗示或梦境被彻底撕裂,这样的博弈才会结束。
我知道林清的梦境最终也会演变为这两种情况之一,因此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我都保持着高度警惕。但她的梦境实在过于丰富,场景变幻无穷,每一个场景里还会有许多生命体出现——这就给了别的“迪托维”可乘之机。
有一次,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波涛汹涌,我们与远处的大陆之间只有几块浮冰。在我们已经登上倒数第二块浮冰之时,她正准备往最后一块浮冰跳去,而漆黑的海面下却突然跃出一条巨大的鲨鱼,险些将她拽入海底!好在我及时拉住了她,否则她会被强制唤醒,梦境中断。
其实这不算坏事,对方试图强制唤醒这一点只能说明他不具备对对象进行暗示的能力——很大程度上这是由于我的存在(这也可能让我被某些人盯上),但我不得不承认,林清丰富的想象力也为他们制造了不小的麻烦。
我们一边徜徉在梦境的世界,一边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对付着潜在的敌人,就这样过了许多天。
最后一次进入她梦里时,她突然开口道:“演唱会……”
“地球上没有演唱会,但是你的家乡有。”据我所知其实没有,这是我在诱导她开始进行想象。
很快,一座巨大的场馆拔地而起,环形场馆的中央升起一座舞台,场馆的四周落下了巨幅的海报,一个个面部模糊、身体发着光的精灵在我们身边路过。
我们入座了,舞台中央出现了歌手,与精灵们一样是看不清面孔的。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曲开始环绕在我耳边。
“真好听……”她说。
由于她此刻正在梦中,意识不清晰,这首歌曲应该是她的大脑根据她在现实中听到的一些旋律,配合着她此刻的心情變化临时创作的,在意识相对清醒的我听起来,事实上有些混乱。
我那时在意的不应该是歌曲,而是周围人山人海的精灵们,我应当明白不少“迪托维”正混在他们之中。
场馆在下降,我们在上升。随着歌曲旋律的不断演化,梦境的场景也在变幻。很快我们便上升到了云层中,这时我们又幻化成两只飞鸟,在自由的天际翱翔。
太阳斜在天边,将云层染成了红色。我们穿行着,经过了雪原与古城,还有漫长的海岸线。我们向下俯冲,转眼间又变成两只轻盈的蝴蝶从海岸线上轻轻掠过。
海水倒映着夕阳柔和的光线,时间仿佛变慢了,她梦里的歌声也变得缓和而悠扬起来。我看着她,看着她伴随着自行创作的梦之歌,在落日的海岸线上做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丝毫没有注意到一队“迪托维”已经悄然集结在岸边……
歌声突然伴随着一声枪响终止!她被某种东西击中,倒在了沙滩上,恢复了人形。
“林清!”我立刻检查了一遍她的伤口——不是致命伤,这意味着她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强制唤醒。
怒火从我心里涌起!我恢复了人形,从手中凭空变出了一把手枪,瞄准了那队“迪托维”里最靠前的人。
“不要开枪!”他冲我大喊,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都穿着A集团的工作服,“不要开枪,长官!我是金尉-3的LX-12,B、C集团的‘迪托维正在赶来,我们的人支撑不了多久了!请您马上完成暗……”
我快速扣动了扳机,LX-12在震惊之余没能及时对我进行反击,子弹打穿了他的额头,他被我强制唤醒。
剩下的三名“迪托维”见状赶忙变出手枪,瞄准了我,却不敢开枪。
“给我滚出这里,滚出去!”我的手枪化作了突击步枪,剩下的“迪托维”马上被我扫射殆尽。
与此同时,海岸和内陆之间有一座小山丘,激烈的枪响从山丘的另一边传来。我浑身颤抖,感到头有些痛。
“林清!”收回了手枪,我跪在林清的身边,“你有没有事……”我将她抱起,想要送她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周围的世界正在崩塌:不远处的几座雪山已经发生了雪崩,峰顶也已经断裂,巨大的石块坠入山谷……
很快,远处的景象变得模糊起来,那里的梦境世界俨然已经处在消失的边缘。
我感到脚下一阵晃动,是地震,她快醒过来了……
“长官,请您马上完成暗示!”那名被我强制唤醒的“迪托维”的话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知道该怎么做,经验告诉我,现在只要将某件印有A集团标志的物品交给林清,然后穿着A集团的工作服,转过身去,向正朝我们压过来的一众“迪托维”发起进攻,就可以树立林清对A集团的良好印象,这将成为她倒向A集团的开端。
我将她放下,让她靠在海边的一块石头上,她半睁着眼睛看着我。
小山丘另一面的枪声已近乎消失,只剩下偶尔响起的两三声,接着枪声又响了一遍,然后消失了。
我变出自己的手枪,单膝跪在林清的面前。
太阳仍旧斜在天边,但似乎比刚刚的角度更低了点,几缕轻柔的海风拂过我们的脸颊。她清晰的面容上有一对明亮的眼睛,正倒映着夕阳的金光。
“你的眼睛真好看。”我微笑着对她说,“你的梦很美,我很荣幸能够与你一起分享。很可惜,我以后都不能再来了。但是希望你还可以继续梦见这些像你的画一般绚丽的梦。”她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梦越大,人生就越大。”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样子,转头望见一队C集团的“迪托维”排成散兵线越过了那座小山丘走来,打算将我强制唤醒。
我把手枪对准林清的额头,扣动了扳机……
几个月后,有人敲了敲局长办公室的门。
“进来。”
来者是一名年轻男性,“报告局长,行动过程中出了点意外,我们遇到了B集团的人,不过他们的目标和我们一致,因此行动依然获得了成功。我们煽动当地人进行抵抗战争,争取独立自主的画家林清已被击毙。”
局长点了点头,点燃了一根烟,“知道了,你出去吧。”
门被关上了。
局长将烟雾吐了出来,朦胧中他仿佛又看见了LX-16的影子。
如果LX-16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完成对林清的暗示,林清完全可以免于一死。那颗蕴含丰富矿藏小行星上的居民,将在她的影响下,张开双臂迎接被A集团以最低的成本接管的未来。姑且不论他们后来将过上怎样艰苦的日子,但至少人还在。
可是林清死了,三大集团争夺她故乡的战争会很快爆發。LX-16也被暗中处理了,他看不到这个悲惨的未来。
局长叹了口气,烟雾逐渐充满了整个办公室。
“到底是个年轻人呵……”
【责任编辑:临 染】
这篇小说具有非常浓厚的赛博朋克感,倒不是说昏暗的黑夜生活所塑造的良好氛围,而是这种小人物在庞大的商业资本巨头的倾轧下的无力感,不管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向往一个光明的未来,都只能裹挟在这挣脱不开的黑雾中,要么沉沦,要么死亡。小作者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核心内容,故事一波三折,在读者都以为明天或许会因为主角的努力变得更好时,突然在结局反转,给人当头一棒,用强烈的悲剧极大地拔高了本文所传达的主旨,而不是仅仅浮于“人入梦改变他人思想”这一点子的表面。我们在写作时一定要注意这一点,点子优秀固然重要,但点子是为你的故事和立意服务,如果只是想写一个故事把点子阐述清楚,那只能说是一个优秀的脑洞;只有当你给你的故事赋予更深层次的内涵,才能算得上是一篇优秀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