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茂忠,曹淑蓉
(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首次提出了“资本主义精神”的概念,并指明了诞生于新教伦理的资本主义精神正是推动理性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重要力量。受制于“视差前见”,韦伯虽然察觉理性资本主义现实生产的异化倾向,但他没有把握资本主义精神只不过是现实生产异化的观念化延续,它以理性资本主义物质生产为前提,根植于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之中。因此,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出发透视韦伯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并不是要否定资本主义精神产生的宗教基础及其对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推动作用,而是揭露韦伯所未察觉的资本主义精神本质的虚幻性和剥削性,明确资本主义精神伪道德性的物质生产基础。在全球联系日趋紧密的今天,当代资本逻辑和资本主义精神狡焉思逞的方式日趋多元,不管是信息垄断,还是文化输出,它们往往以特定的价值取向来影响和左右民众的态度与行为。提高对当代资本逻辑和资本主义精神侵蚀的警惕,审视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本质,已成为十分重要的时代课题。
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强调,诞生于新教伦理的资本主义精神是推动理性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重要力量,但他反复强调这种资本主义精神绝对不是常人所理解的那样,认为贪欲就是资本主义精神。在韦伯看来,基于新教伦理的资本主义精神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界定和阐释:
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指出:“获利的冲动,追求最大可能数值的货币收益,这本身与资本主义并不相干。这样的冲动存在于并且一直存在于所有人的身上,无论他们是侍者、车夫、艺术家、妓女、贪官污吏、士兵、贵族、十字军骑士、赌徒还是乞丐。”[1]160在韦伯看来,对获利的欲求是一切历史时代、一切社会和一切民族人们的人性所决定的,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精神没有必然的关系。因此,韦伯强调:“必须彻底摒弃这种对资本主义的粗陋看法。对利润的贪得无厌根本就不能等同于资本主义,更不是资本主义精神。”[1]160可以看出,韦伯摒弃了那种将贪婪、逐利的精神等同于资本主义精神的传统观点。相反,他甚至认为非理性的贪婪或逐利行为是阻碍甚或抑制资本主义发展的一种力量,而资本主义也反过来抑制这种非理性的贪婪,“资本主义更多的是对这种非理性冲动的一种抑制,至少也是一种理性的缓释”[1]160。在这里,韦伯不是从正面揭示资本主义精神“是什么”,而是从反面解释资本主义精神“不是什么”,从而试图破除对资本主义精神的传统理解。
韦伯之所以强调对利润无止境的贪婪有悖于资本主义精神,是因为他认为这种贪婪是不可持续的、非理性的,而资本主义的长远和可持续发展不可能建立在这种非理性行为的基础之上。因而韦伯指出:“资本主义就意味着依靠持续的、理性的资本主义企业手段去追求利润,而且是不断再生的利润。”[1]160在这里,韦伯强调资本主义精神是一种理性、可持续性的发展精神,但他并没有因此否定资本主义精神的逐利行为,因为“在一个完全资本主义的社会秩序中,任何一个单独的资本主义企业若不利用各种机会去获取利润,那就只有绝路一条”[1]160。由此可知,在韦伯眼里,资本主义要实现自身的发展必须要追求利益或永久性再生利益,但不能是非理性的、无止境的利益追逐,而应该是理性的、可持续的利益追求,这是资本主义精神的本质要求。
在韦伯看来,资本主义精神是一种理性的可持续发展精神,而这种理性和可持续发展的催生和萌芽恰恰来源于新教伦理中的理性主义因素及其影响。韦伯指出:“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完全可以理解为作为一个整体的理性主义发展的一部分,而且可以从理性主义对于人生基本问题的根本立场中演绎出来。”[1]201他认为新教教义对这种理性主义的形成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理性主义的发展过程中,“新教只能被认为是形成了一个先于纯粹理性哲学发展的阶段。然而,任何始终坚持这一命题的严肃尝试都会表明,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提出问题不会奏效,这仅仅是因为,事实上,理性主义的历史表明,这一发展在不同的生活范畴中不是并行的”[1]201。在这一点上,韦伯进一步指出,新教主义中的“天职观念”事实上已经被标榜为资本主义的理性行为,然而“理性主义完全是无理性的,但它一直并且至今仍然是……资本主义文化最有特色的因素之一”[1]202。可以看出,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这一著作,实际上就是深入论证新教伦理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所起到的推动作用。
韦伯对资本主义精神的阐述尽管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兴起的重要依据,但是立足新教伦理对资本主义精神的理论阐述本身就包含着一种伪道德性的理论预设。因为资本主义精神只不过是现实生产异化的观念化延续,它以理性资本主义物质生产为前提,根植于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而非某种道德观念之中。
韦伯认为资本主义精神来源于新教的“入世禁欲主义”,而所谓推动理性资本主义发展的经济伦理都能在“宗教的心理情境”中找到推动力。“自从禁欲主义开始重塑尘世并在尘世贯彻它的理想起,物质财富对人类的生存就开始获得了一种史无前例的控制力量。”[1]274换言之,他认为虽然决定人具体行为的是物质和观念的利益,但是人之所以会为物质和观念的利益而行动,则根源于宗教创造的“世界图像”(1)按马克斯·韦伯的说法,“世界图像”实际是指宗教救赎理念的系统而合理化,并且只有当它代表一种面对世界的态度时才具有独特意义。“因为救赎的意义及其心理性质——无论是意图的还是真实的——都有赖于这样一个世界图像与态度”。而“世界图像”常如铁道上的转辙器,决定了轨道的方向。在这轨道上,利益的动力推动着人类的行为。赋予人行动的意义和态度。在逻辑传导下,韦伯指出新教“入世禁欲主义”和资本主义精神之间存在因果关系,虽然因果关系只是“因果链上的一个环节”[1]167,但是,从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来看,新教“入世禁欲主义”伦理中不管是“预定论”还是“天职观”,其本身就表现为一种剥削工人的压迫力量。
1.新教对工人自觉意识的驯服
新教对工人自觉意识的驯服首先表现在对工人劳动意识的驯服。劳动是人有意识的能动活动,是人确证自身对象性本质的形式。作为人的类本质,劳动应该是一种目的,而不应该是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的谋生手段。但是,新教所宣扬的“要像上帝命令的那样,进一步把劳动本身作为人生的目的”[1]260的“天职劳动观”,再次颠倒作为目的和手段的劳动的关系。看似转化为目的的劳动,实际上仍然表现为一种手段,只不过劳动不再是工人谋生的手段,而是谋求上帝认可成为选民的手段。工人为上帝荣耀而劳动,与为谋生而劳动的处境别无二致,劳动始终作为一种手段而不是工人能动意识的体现。因此,马克思曾指出工人在劳动中的处境与在宗教中完全相同,“人奉献给上帝的越多,他留给自身的就越少。”[2]91
同时,这种驯服还表现在对工人反抗意识的驯服。反抗意识被驯服的工人不但不能违背上帝的意愿去发挥主观能动性,还必须按照上帝神旨安于现状,从事艰苦劳动。在韦伯看来,加尔文教之所以比路德派等更适合作为资本主义精神的开端,就在于加尔文派所提出的“得救预定论”。在“得救预定论”中,上帝的恩宠成为信徒一切行为的准则,它成为一种单独的客观力量而不再是路德派因信称义所强调的个人价值。一方面,现存的一切都是上帝预先决定的,并不是个人选择的结果;另一方面,上帝的恩宠是一种天职义务,工人只有在一丝不苟的入世劳动中,才能确保自身得救的确定性。在“得救预定论”中,工人迫于现世得救的确定性,只能遵从上帝的预先安排,他们的自觉意识被戴上信仰的厚重枷锁而难以作出抉择。
2.新教对资本家剥削的粉饰
新教和资本主义精神在观念上的“选择性亲和”体现在新教对资本家剥削现实的粉饰。一方面,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关系被粉饰为工人的自制关系。现实的劳动关系之中,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往往以他们对工人工资的给付和劳动量的要求而显现。但是,在新教教理下,工人是否选择低工资或高工资的劳动并不能反映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程度,而只能反映出工人自己选择何种方式来完成上帝赋予的劳动义务。工人在超额劳动中所反映的是“系统的自制”,“这种自制时刻都在面临着无情的抉择:成为选民还是被罚入地狱”[1]229。资本生产中,资本家为从受雇者那里获得最大化的劳动量,不是单凭或低或高的工资刺激,而是通过长期艰苦教育的形式让受雇者将“劳动本身必须被当作一个无条件的目的来完成,当作一项天职”[1]191。这种教育发端于新教“天职观”和“预定论”。在新教教理笼罩的劳动关系中,工人的超额劳动量所反映出的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被工人追求成为上帝选民的强烈欲望所掩盖,资本家对工人超额劳动的剥削现实被歪曲为工人信仰上帝所作出的自主选择。
另一方面,新教对上帝的客观化使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关系被粉饰成工人与上帝的信仰关系。新教不仅用天职观来解释资本家的营利行为,还以相同的方式来规定资本家与工人的劳动分工关系。在新教教理中,一切行为都和信仰紧密联系,而一切行为和信仰的中心则在于超验上帝。现实中资本家和工人的直接剥削关系被转换成以上帝为中介的信仰关系,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是出于对上帝的信仰,工人甘于接受剥削也是对上帝的信仰。因此,新教教理的力量不仅给资本家“提供了沉静、自觉、异常勤勉的劳动者,而这些劳动者会像对待上帝指定给他的毕生目标那样对待自己的工作”[1]271,也使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在关系转换中被神圣化、合理化。资本家以上帝预定论的方式为自己对工人的剥削行为辩护,即使在剥削最露骨的情况下,上帝的客观化也便于资本家将现世一切的不公和不均归结为“神圣天命的特殊安排”[1]271。由此观之,资本家和工人现实的剥削关系被新教抽象的教理所掩盖,经济上的道德命题被转嫁为宗教上的信仰命题,在资本家剥削行为的神化中,上帝成为压迫的最终施予者。
3.新教对资本逻辑现实控制的强化
资本逻辑是一种高度理性化的生产逻辑,新教对资本逻辑现实控制的强化首先表现在“尘世的祛魅”,使世界理性化。新教“天职观”和“预定论”要求教徒获得神恩的方式不是无计划、不系统的突然善举,而是服从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有目的的意志”[1]231,并且能在意志的指引下使自身行为处于恒常的自我控制之中。其结果是,一方面,工人行为日渐增强的计划性和系统性,使资本家实现理性化地使用资本,和按照资本生产要求组织劳动成为可能;另一方面,工人的劳动服从于同一的非人格的意志,工人劳动的多样性日趋演变为资本逻辑下的标准化生产。
资本逻辑同时是一种社会关系异化的生产逻辑,新教对资本逻辑现实控制的强化更表现在对社会关系的侵蚀。在新教“预定论”中,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出现一道鸿沟。“预定论”指出,上帝并未透露尘世中谁必定是选民和谁必定被罚入地狱,是否成为选民虽然早就被上帝预定,但是选民自身却只有在现世的劳动中才能确证自己是否蒙受神恩。于是,在选民确证自身得享上帝恩宠的同时,表现出“对待邻人之罪的这样一种态度”[1]234,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转化成争当上帝选民的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每个人都把他者“看作上帝的敌人投以憎恶和轻蔑”[1]234。而在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异化的同时,人与自身的关系异化也不可避免。“人只是受托保管因上帝的恩宠而来到他手中的财产,他必须像寓言中的仆人那样,对托付给他的每一个便士都有所交代。”[1]267在天职观的控制下,人的财产保有逐渐服从于资本生产,人人都像守财奴一般服从于自己的财产,人从财产的主人降低为财产的奴隶,成为金钱拜物教的一分子。由此可见,作为韦伯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前提,新教本身在驯服工人的自觉意识、粉饰资本家的剥削、强化资本逻辑的现实控制中,就表现为一种虚幻的剥削力量。
韦伯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不仅表现在他并没有理解资本主义精神的真正内涵,还表现在他没能把握资本主义精神的特殊本质和现实基础。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论述了以理性节制的企业家为核心的现代资本主义(即理性资本主义)和以挥霍享乐的商人为主体的传统资本主义的对立。他将“两种资本主义”的矛盾比喻为“世俗的新教禁欲主义与自发地享受财富几乎势不两立”[1]267,并指出现代资本主义对传统资本主义革命的胜利,是以现代资本主义的理性克制精神替代传统资本主义的挥霍享乐精神为先导的。而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出发,资本主义精神中克制和挥霍并非对立关系,二者在资本主义现实的物质生产中具有内在一致性。要真正理解克制和挥霍的深刻内涵,就必须将资本主义精神放置在资本家与工人的现实对立之中,放在资本主义现实的物质生产之中去考察。
1.资本主义精神的同一性本质
资本主义精神具有内在一致性,且一致性根源于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资本主义精神中不管是挥霍还是克制,二者都以剥削工人的形式实现资本家利益的最大化。“如果说在资本主义精神的问题上,马克思和韦伯存在分歧的话,那么问题并不在于现代西方的资本主义生产活动是否具有工具理性的精神,而是在于如何看待所谓的资本家的禁欲和贪婪。”[3]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曾指出国民经济学领域存在一场沉湎于浪漫主义的挥霍者和看清财富本质的工业家之间的争论。“一方推崇奢侈而咒骂节约;另一方推崇节约而咒骂奢侈。”[2]136在挥霍享乐的资本家那里,不断扩大的消费投机牵引出持续扩大的劳动生产。而在理性克制的资本家那里,极尽节制的劳动支出同样推动资本增殖。不管二者的剥削方式为何,其结果和目的都导向资本家财富和资本利益的最大化。即使最终理性克制的资本主义精神取代挥霍享乐的资本主义精神,那也仅仅因为克制比挥霍更能满足理性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现实要求,能以更小的代价实现对工人的剥削和资本增殖。
因此,资本主义精神的克制和挥霍在资本生产的逻辑上不仅不矛盾,还具有内在一致性。韦伯资本主义精神中理性克制对挥霍享乐的胜利“并不是一场反对理性获利活动的斗争,而是一场反对无理性利用财产的斗争”[1]267,只不过是马克思意义上“一切私有财产向工业资本转化”[2]143,资本正在完成的统治的象征。
2.资本主义精神的矛盾性本质
资本主义精神具有内在矛盾性,且矛盾性只有在工人那里才充分彰显。对工人而言,资本家选择克制或者挥霍的实际效果和现实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将其作为剥削手段以实现资本利益最大化。但是,对资本家来说,工人是理性克制的还是挥霍享乐的则至关重要。工人理性克制的需要正是资本家实现资本增殖的根本来源,选择克制作为资本主义精神自然符合资本生产的现实逻辑。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视角出发,对资本主义精神中克制和挥霍的关系进行分析,不仅能发现二者的内在一致性,还能发现二者在根本上存在内在矛盾性。资本主义精神中克制和挥霍都根源于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并且对资本家都是有利的,所以资本主义精神在资本家那里所表现出的内在一致性,并不能真实地反映资本主义精神中克制和挥霍的现实关系。相反,在工人那里理性克制和挥霍享乐则代表完全不同的意义。“生产对富人所具有的意义,明显地表现在生产对穷人所具有的意义中。”[2]138对工人而言,克制表现为一种资本家对工人本质力量的压抑、对工人劳动价值的剥削,对工人的克制往往能给资本家带来巨大的剩余价值。挥霍则意味着工人摆脱资本控制,自身的本质力量充分彰显,其结果是资本家扩大再生产美梦的破灭。因此,在工人那里挥霍享乐和理性克制本质上是相互对立的,一方始终以另一方为斗争对象。
可见,韦伯自称毫无价值关涉地对资本主义精神中克制和挥霍矛盾的分析,实际上不过是站在资本家的视角来分析理性克制和挥霍享乐表现在工人身上的矛盾。因为从工人视角来看,资本主义精神中克制和挥霍在资本家那里并不矛盾。所以正如马克思所言:“对上层来说总是表现得精致、隐秘、含糊,是假象;而对于下层来说则表现得粗陋、露骨、坦率,是本质。”[2]138最终决定克制成为资本主义精神的不是资本家本身而是工人,不是克制的资本主义精神决定理性资本主义生产,而是理性资本主义生产最终选择了克制作为资本主义精神。资本主义精神中克制和挥霍辩证统一于理性资本主义现实的物质生产,根植于资本家和工人的现实对立。
3.资本主义精神的本质是一种剥削的意识形态
资本主义精神的本质是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剥削性的观念化延续,是一种剥削的意识形态。从资本主义精神的内在一致性来看,不管是挥霍享乐还是理性克制,实质上都根源于现实的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对工人的剥削,二者只是不同程度的剥削形式在精神领域的反映。从资本主义精神的内在矛盾性来看,克制只不过是理性资本主义彻底完成对工人统治的观念化显现,理性克制替代挥霍享乐仅表明“私有财产对它的表面上还合乎人性的一切性质的彻底胜利”[4]235,并从根本上确证资本主义精神仅仅是资本现实统治的附属品,它本质上是服务于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
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虽然看到资本主义精神对理性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作用,但他并没有意识到作用的产生根源于现实的资本主义生产,并没有意识到作用的产生以资本家对工人的压迫和剥削为前提,并没有意识到作用的产生只不过是对这种压迫性和剥削性在观念上的延续,是进一步巩固现实的压迫和剥削。因而,在资本主义精神作为对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剥削性延续的意识形态本质上,不难看出韦伯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
托尼曾指出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试图寻找“使资本主义文明有可能得以发展的心理条件”[1]9,而韦伯自己也承认他所找到的心理条件正是诞生于新教入世禁欲主义伦理的资本主义精神。但是,通过对韦伯资本主义精神实质的探析,我们不难发现资本主义精神本身就根植于现实的资本生产,本质上是作为对现实的资本生产剥削性观念化延续的意识形态而存在的。资本主义精神作为一种异化的道德形式,它所发挥的作用是对理性资本主义在现实生产活动中压迫、剥削工人力量的巩固。伪道德性意识形态笼罩下,不仅工人遭受的剥削更加沉重,连资本家自身也难以幸免地被异己力量统治。
1.资本主义精神对规范性道德的终结
资本主义精神是一种异化的道德形式,其结果是现实生活规范性道德的丧失。克制、节俭从一般规范性的道德理念上来讲是一种褒义的道德精神,但是资本主义精神中的克制、节俭却并不具备这种内涵,因为克制在成为资本主义精神的过程中本身就暗含着现实的资本生产逻辑,不管是何种克制,只有对资本生产有利的才是真正的克制精神。因此,根据马克思观点可知,国民经济学和道德之间的对立本身不过是一种假象,它既是对立,同时又不是对立。国民经济学不过是以自己的方式表现着道德规律。资本主义精神的克制只不过是对资本生产逻辑理论形式的展开,它的伪道德性彻底表现在它对工人的剥削压迫、对资本增殖的追逐,而一个最重要的结果是“系统而理性地安排整个道德生活”[1]237。
可见,在资本生产的环境中,克制成为资本主义精神标志着现实生活规范性道德的丧失,原本不可被让予的人类价值观念都被资本生产逻辑化约为交换和交易的对象,成为资本主义统治中压迫剥削的手段和工具。如此看来,资本主义精神中的克制也只不过是被资本界的“凯撒”所选中的“子民”,是一种扭曲人类本质的伪道德形式。
2.资本主义精神对资本现实统治的巩固
资本主义精神作为剥削的意识形态,进一步巩固作为资本力量的现实统治。在现实的物质生产基础上,由资本主义精神所创造的伪道德性帷幕,不仅使工人更彻底地沦为精神和肉体上非存在的生产工具,也使资本家本身在表面上成为财富主人的同时,沦为资本的奴隶,成为“一种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完全异己的力量”[2]142统治的奴隶。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韦伯也意识到资本主义精神虽然推动理性资本主义生产发展,但是在理性资本主义彻底战胜传统资本主义并接管整个社会的物质生产时,资本主义社会也成为一座“绝望的铁笼”。他指出:“在巴克斯特看来,‘外在之物’(2)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马克斯·韦伯用“外在之物”表示“对物质利益的追求”。他有意避而不谈宗教现象的心理学,避免使用心理学术语。该句不同的译文为:“根据巴克斯特(一个清教徒传教士)的说法,对物质利益的追求应该由道德高尚的人来承担,像‘一件随时可以脱掉的轻外套’。然而,命运却在这件外套外面铸造了一个铁笼。”只应‘像一件随时可以甩掉的轻飘飘的斗篷披在圣徒肩上’。然而,命运却注定了这斗篷将变成一只铁笼。”[1]274
但是,资本主义精神巩固异己力量统治并不简单于韦伯所指,即资本主义精神发展推动理性资本主义造就的“铁笼”所产生的观念意义上的束缚,它不仅仅代表“放弃人类那种浮士德式的多维性”[1]274。一方面,资本主义精神巩固异己力量统治的作用是由现实的资本生产所决定的,资本主义精神本身不会自发地产生束缚作用;另一方面,人的多维性的丧失也只是人的本质力量受到现实的压迫和剥削所致,它不只代表人类价值的终结,更代表资本主义物质生产对人的本质的压抑。
3.资本主义精神对文明主体理性主义的消解
资本主义精神是现代文明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天职观念基础上的理性行为。韦伯指出理性资本主义的诞生并不是经济发展的结果,而是一种以“稳健节制”为核心的开明精神。在开明精神的指引下,理性资本主义以“无情的节俭”取代“闲适自在的生活”,成为现代文明的一种形态,客观上推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然而,理性资本主义精神必须通过人的理性行动才能发挥作用,以达到资本主义精神目的的合理性。“新教共同体的观念和行为的理性化,不断渗透进社会经济生活,最终扩张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性化经济系统。”[5]工具理性在资本主义那里得到了极致应用,资本家认为资本增殖可以超越精神和伦理道德,凭借发达的工具或理性手段就可以控制自然。那么,作为文明主体的人就彻底沦为了资本增殖的工具。一方面,资本主义精神消解了文明主体作为单独个体的人的世俗欲望。现代劳动的禁欲主义性质促使人们抛弃了“浮士德式的人类共性”,即人只能作为克制欲望的类别存在,作为单独个体的世俗欲望则要在资本主义发展中逐渐消解,否则便违背了劳动“天职观”,违逆了上帝的旨意,不能成为上帝的选民,这是“现代社会任何有价值的工作得以进行的条件”[1]274。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精神消解了文明主体的否定、批判和超越性能力。资本主义通过“经济上的适者生存过程,教育并选择它所需要的经济主体”[1]187。只要身处市场关系的制度中,不管他愿意与否,市场秩序都会“迫使他遵守资本主义的行动准则”[1]186。也就是说,不是人选择资本主义,而是资本主义选择了人,人作为文明主体的历史地位也在理性资本主义的生产中不断被消解。
韦伯的资本主义精神对资本主义生产发展起推动作用的观点,遭到来自大批马克思主义者的批驳。究其原因在于,韦伯没有从根本上把握资本主义精神的特殊本质,囿于阶级渊源、观念因素和分析范式,无法透视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对资本主义精神的实质性影响。
韦伯未能清晰地认识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有其深刻的阶级根源。这表现在,他将资本主义精神描述为理性资本主义的理想化结果,却未能对资本主义精神作出相应的价值评价。实际上,韦伯对资本主义精神的分析无不依附其自身的阶级理想和视角的分析局限。正如米歇尔·洛威所说:“他(韦伯)将资本主义的起源描述为新教徒的工作伦理(work ethic)的结果,即艰苦的劳动、有组织的经济活动、节俭的生活和储蓄的再投资的结合:这一描述非常接近资产阶级理想化的自我形象。”[6]与此同时,韦伯从自身的阶级立场出发,分析资本主义精神,但又未能依此对资本主义精神作出合理的价值评价,导致对资本主义精神的分析充斥着暧昧和矛盾关系。韦伯民族主义者的身份和立场决定他选择民族权力作为其最终的追求目标,而不是正义和道德。可见,看似价值无涉的资本主义精神实际上不可避免地充斥着韦伯的阶级根源。这注定他会从民族主义者的身份出发,将资本主义精神解释为一种推动理性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精神力量。但是,对资本主义精神伪道德性的审视则不同,我们站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并结合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重新审视资本主义精神价值,揭示资本主义精神虚幻性、剥削性的本质。
韦伯未能明确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亦有其研究视角的局限。当然,我们也并非要以此彻底抹杀韦伯的研究贡献。他以观念和精神为主线来分析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视角,不可否认是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方法论的补充。帕森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序言中曾指出韦伯的“重要之处并不在于他如何判定观念因素还是经济因素具有相对重要性,而在于他分析社会行动系统的方法,因为在这个系统中,对行动发挥了影响的不光是‘经济力量’,而且还有观念和价值观”[1]7。但是这种补充仅仅只能作为观念对现实发展的助推作用,还不应该作为现实发展的根本动力而存在。
一方面,韦伯没有认识到观念和价值观本身仍然根植于现实的经济基础。资本主义精神是理性资本主义生产发展在观念上的反映,且理性克制对挥霍享乐的克服也只是精神对现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变革的回应;另一方面,韦伯没有意识到克制的资本主义精神和挥霍的资本主义精神在本质上是一致的,都根植于资本主义特定历史发展时期的生产实际。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对挥霍的农业资本家和克制的工业资本家进行对比分析,指出“挥霍和节约,奢侈和困苦,富有和贫穷是等同的”[2]136,而理性克制对挥霍享乐的胜利只是标识“劳动的资本对挥霍的财富的彻底胜利的象征”[2]143。
因此,当丹尼尔·贝尔(3)丹尼尔·贝尔在关于资本主义精神的产生前提上与韦伯是一致的,都将新教伦理作为资本主义精神的基本来源。他提出“摧毁新教伦理的不是现代主义,而是资本主义本身”的观点,是论证资本主义精神文化领域的内部矛盾。虽然他同马克思一样从经济对文化的作用出发,将文化困境归结为经济变化。但是不同之处在于,贝尔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精神领域本身就由经济、政治和文化三个不同的领域构成,现代资本主义生活的“经济冲力”过于强大而压制文化领域的“宗教冲力”,从而导致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他对“经济冲力”的理解并非马克思意义上的经济基础,而是代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文化的享乐主义、消费主义倾向等。马克思对韦伯资本主义精神的批判则强调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根源于理性资本主义物质生产的异化本身,资本主义经济生产的压迫和剥削导致资本主义精神的虚幻性和剥削性。因而,消除资本主义精神伪道德性就必须以消除资本主义生产为前提。提出“摧毁新教伦理的不是现代主义,而是资本主义本身”[7]20时,我们深刻明白韦伯并没有理解资本主义精神——即所谓的观念,它所根植的现实的物质基础。韦伯将理性克制的资本主义精神视为推动理性资本主义发展的理解,实际上是他不能辩证地分析出理性资本主义现实生产所推崇的克制,只不过是一种“理性化的挥霍”和“彻底完成的挥霍”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韦伯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恰恰可以确证丹尼尔·贝尔所提出的当代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隐忧,即享乐主义蔓延所带来的“经济冲力”对资本主义文化基础的侵蚀。
除了阶级立场和分析视角的局限,韦伯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还根源于“理想类型(ideal type)”的分析方法。韦伯认为他对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的分析不应该是一种“应当如何”的规范性分析,而应该是一种“非历史”的理性构建。他希望通过对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最本质东西的抽离,避免现实混杂的因素和条件的干扰。然而,韦伯并没有将“理想类型”原则贯彻到底,他以“非历史”的新教“理想类型”来规范资本主义精神,但他所处理的理性资本主义生产发展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历史发展过程。就此而言,韦伯“所要处理的是历史性问题,采取的却是非历史的研究途径”[8]。
在“理想类型”的分析框架下,韦伯不仅不关注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的需要,更忽视对现实资本主义的历史考量,将资本主义制度视为 “正式通过和平方式对资本无限积累的需求驱动的一种制度”[9]。他并不理解资本主义精神从其诞生之初就作为一种压迫人的本质力量的异化形式,从而毫无价值批判地将资本主义精神视为理性资本主义发展的推动力,却忽视推动力本身只是以压迫和剥削劳动者和工人为现实的理性资本主义生产的结果,它在意识形态领域所发挥的作用,仅仅是进一步巩固现实制度的压迫和剥削。如海德格尔所言,“因为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所以马克思主义关于历史的观点比其余的历史学优越。”[10]383正是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和辩证法的指导下,我们才得以从历史实际中批判性地审视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明确资本主义精神伪道德性的物质生产基础。
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地位,需要建立一种伦理道德体系,让人们相信资本主义社会是合理、公正的,并且人人都有机会获取成功和幸福,这就是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资本主义精神也在此基础上得以萌芽和发展。然而,这种伦理道德体系是建立在资产阶级利益基础之上的,是一种虚假的伦理道德体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财富分配极为不均,但资产阶级道德观和资产阶级精神认为这主要源于上帝的神旨,与现存制度无关。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使人们忽视了资本主义制度带来剥削、压迫和不平等的现实。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视域下,资本主义精神不过是现实生产异化的观念化延续,它的产生是以资本主义物质生产为前提的,而并非某种道德观念。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实际暗含着资产阶级统治的本质。透视资本主义精神的伪道德性,对于深刻领会无产阶级革命思想,进行具有新的历史特点的伟大斗争,有着重大的理论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