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卫功
(江苏南京210024)
苏州最出名的街道是观前街,它东西走向,西端连接人民路,东端与临顿路交叉,交叉口是醋坊桥,南侧是青龙桥,桥下是与临顿路平行的临顿河。青龙桥对面临顿路50 号曾经住着许多家苏州平民,沈家阿婆就是其中之一。她的点滴琐事,勾勒出那个年代里百姓无奈而艰辛的草根生活,她们用善良、勤劳斑驳了岁月,婆娑了时光。
一
沈家阿婆本名叫徐金土,五官端正的脸庞透露出一丝清秀,她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右上第三颗牙齿是颗金牙,总喜欢穿浅蓝色斜襟布衫,一双大脚穿着自己亲手做的黑色小圆口布鞋,一看就是精明能干之人。她不识字,但会背诵《心经》。她娘家在苏州光福,20 世纪30 年代初期,嫁到了苏州城里临顿路50 号的沈家。
临顿路50 号院落原先是一大户人家,有三进庭院,最里面一进是二层小楼房。也不知何时出现了变故,就成了大杂院。沈家住在这三进院落第一道最靠大门口的北侧一房一厢内,烧饭的煤炉就放在大家进出的门房过道里自家房门口处。
沈家阿婆的丈夫沈师傅是靠发黄豆芽维持生计的,小生意不算兴隆,但总算能跌跌爬爬地过日子。沈师傅开朗明理,嘴巴能说会道,凡街坊邻里遇到大事小情发生争辩时,常会请他帮忙说事道理。他虽年纪不大,倒是有几分像民间“老娘舅”的模样。阿婆与沈师傅生了五个小孩,可是命运多舛,四个子女相继病夭,随后丈夫也病故了,仅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
20世纪70年代,沈家阿婆与她的五个外孙(仲卫功 提供)
20 世纪40 年代初,一个金姓的黄包车夫走进了她的生活。婚前沈家阿婆就严厉声明,“我不是嫁给你,而是你做我沈家的上门女婿,生了小孩全部要姓沈”。沈家阿婆与金师傅又生了五个小孩,唯有最小的是儿子,全部姓沈。小儿子与他同母异父的大姐相差22 岁。
金师傅忠厚老实,挣了钱几乎全部交给沈家阿婆,但偶尔也会小赌一下。也就是在黄包车等生意的间隙,用路边捡的小石子作赌子,划拳赌钱。在那种艰难贫穷的条件下,赌资是极低的,仅仅是歇脚间隙的小娱乐而已。
20 世纪50 年代,苏州人力黄包车逐渐被取缔,金师傅由政府重新分配到了苏州铁路部门做工,后又被派往甘肃兰州铁路部门。在沈家阿婆眼里,自己从苏州光福嫁到苏州城区,已经是离娘家很远了,没想到现在丈夫要去千里之外的甘肃兰州做工,实在是太遥远了。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几年后丈夫也病故他乡。生活给沈家阿婆留下了太多的苦难。
因家庭的贫寒,早在新中国成立前,沈家阿婆年仅十二三岁的大女儿凤英就去苏州纺织厂当童工了,薪酬不高,但多少也能贴补一点家用。
天资聪颖的凤英积极要求进步,参加夜校学文化。解放初期,便与她的闺蜜巧姐一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土改”工作完成后,凤英被组织安排到江苏省妇联工作,闺蜜巧姐则留在了苏州工作。
50 年代中期的一个金秋季节,临顿路50 号门口突然驶来了一辆黑色小轿车,从车上下来的年轻女士正是凤英,她已是省妇联的科级干部,此次来苏州公办,主任嘱咐她一定要回家看望母亲。那个年代,平民家女儿坐着小轿车回家是件稀罕的事,这在临顿路50 号周边邻里是很有面子的,沈家阿婆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沈家阿婆的大女婿原在省级机关做出版工作,平素常写作发表文章,每年能有一笔不菲的稿费收入。大女儿女婿孝顺,便接阿婆及小妹小弟一起住进南京家里,一家人其乐融融,沈家阿婆也算是享了几年福。
可是好景不长,大女婿被划为右派分子下放了。沈家阿婆的生活又跌入了低谷。
二
沈家阿婆回到了苏州临顿路50号。艰辛的生活,变化无常,沈家阿婆的女儿们也相继分散到了四面八方。阿婆的大女儿全家去了乡下;二女儿晓庄师范毕业后作为随军家属去了安徽;三女儿分配在苏州市区工作;四女儿支边去了新疆和田;五女儿上山下乡去了苏北农场。
在生活无奈之时,女儿们的孩子都暂寄养在苏州外婆家。沈家阿婆家像是开了个全托幼儿园与小学混合班,孙辈连同阿婆的小儿子共六七个孩子吃住在家。只比大外甥长两岁的舅舅自然是孩儿王,一旦吵闹打架时,阿婆总是责备小儿子应该让着点,而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一通嚷嚷:“我不要当舅舅”。
沈家阿婆家那一室半的房间,热闹非凡,有通铺床、折叠床,有许多小板凳靠墙摞叠在门口。虽然人多屋小,但在阿婆的归置之下,房间干净整洁,家里所有物品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从不乱放,也不会发生到处寻找东西的事儿。
沈家阿婆似乎是一个门神,每天守护着50号这三进院落进出的人流,院落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正直又很严厉,是非黑白毫不含糊。50号院内的男女老少都很敬重她,大家都客气地尊称她为“沈家阿婆”。
平日里,沈家阿婆照料看护着50 号院落。偶遇突然下雨,院子里有晾晒的衣物,她都会主动帮邻家收起。
那个年代,时常有人上门来讨饭,她从不让进入院落,每次都会给他们饭菜后再打发走。
“文化大革命”时,有拿棍背枪的造反派进出庭院,阿婆嘀咕着说“别看现在神气活现的,吃苦头在后面呢”。偶有枪声响起,她就让孩子们躲到桌子下面,然后用老旧棉花被子湿水后盖在桌子上,嘴里念叨着“作孽,都是老百姓,都是有家有父母有孩子的,作孽啊!”
沈家阿婆有一项刮痧手艺,街坊邻里有个头痛脑热的常会来请她刮痧。阿婆没有像样的刮痧板,常用一个边缘厚实圆润的瓷器小碟子,蘸取一丁点菜油来刮。她在不紧不慢的刮动时,嘴巴里还轻轻嘀咕着念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直至局部皮肤出现小条状、点状暗红色的“出痧变化”。沈家阿婆说刮痧能活血祛寒除湿,刮过痧后会觉得身体筋骨有轻松感,再喝一碗热乎乎的红糖姜水,好好睡一觉,任何不舒服的状况都会好一大半。
沈家阿婆的婆婆(沈师傅的妈妈)独自住在苏州双塔附近,一直由沈家阿婆照顾着。每月10元生活费则由凤英承担,无论生活状况多难,这生活费从未间断过,直到老婆婆八十多岁的某一天,她把自己整理清爽,马桶倒洗干净,“无病无痛”地在睡梦中离开了人间。
三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工资低,物资匮乏,生活拮据。沈家阿婆的女儿们很努力地给阿婆汇点生活费来扶养小孩,但阿婆仍然需要每月每天计算着花钱,精打细算,不能让一角一分从指缝间随意溜出,并留点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阿婆二女婿大学毕业后在山区部队做枪械技术工作,二女儿在山区学校当老师,2 岁左右的儿子也放在苏州外婆家。她俩每月汇阿婆的钱相对多些,阿婆心里有数,办事有分寸。大家早上吃泡饭萝卜干时,二女儿家的儿子就站在四脚朝天翻面放的方凳子“站椅”里,唯有他能享受油条鸡蛋的特殊待遇。另几个孩子也都心知肚明其中的奥妙,从不去抢着吃。
每月收到女儿们汇来钱时,是阿婆最富裕大方的时候,她会拿着洗得铮亮的“钢精锅”,带上孩子们,去观前街陆稿荐店买肉百页卷。每月一次的肉百页卷一般都是“三吃”:排着队的孩子们都会很安静,一边看着橱窗里的肉卷,一边尽情地闻着肉香味。毫无疑问,味蕾开始兴奋,唾液已增量分泌,口水只能暂且先咽下。那肉百页卷按人数买,还要请营业员尽量多打点汤汁,半锅肉卷与汤汁在孩子们的护卫下提回家,个个笑容满面,这第一顿精神餐算已完毕。中午餐才是真正的肉百页卷正餐,计划经济,每人一个。孩子们的吃法各不相同,有的着急,大口咬、满嘴咽;有的则小心翼翼,万般不舍地细嚼慢咽;有的则是将百叶卷打开,让肉与百叶分离,将最疼爱的肉糜团藏到碗底饭之下,先吃百页,待饭吃到最后时,显露出那块肉糜团,再塞进嘴里慢慢品味。晚餐是汤汁煮白萝卜,萝卜煮熟出锅前放入切细的大蒜叶,那香味飘得满院落都是。进出院落的人都会问“沈家阿婆,烧肉啦!”“陆稿荐的肉百页卷!”沈家阿婆的回答里满是开心自豪。那个年代,肉是稀罕物,即使有肉也大多是一点点切得很细的肉丝烧大锅白菜,或者烧肉丝汤,这肉丝得到碗底去找了。
沈家阿婆的哥哥在苏州水乡光福,一般在过年前会送来自己水塘养的一条大青鱼,沈家阿婆舍不得整条鱼一起吃,那样太奢侈了。她很懂得细水长流,新鲜时先吃了鱼头,鱼头豆腐煨汤,阿婆烹饪水平很高,一个鱼头一大锅汤,照样美味可口。剩下的再分成两段鱼身与一段鱼尾,腌制起来慢慢吃,或清蒸,或烧干菜都很可口。这不仅是往后一段时间内孩子们的美味佳肴,也是元宵节的一个大菜。物资匮乏的年代,每家都是这样精细地计算着过日子。
四
为了让这群长身体的孩子们能吃好一点,饭桌上能增加点荤腥,勤劳的阿婆除了料理繁重的家务活外,还经常出去找活挣钱贴补伙食费。
苏州观前街临顿路附近,住有不少苏州评弹等艺人和文人、出租店铺等闲人、家境尚富裕又不太会做家务的人,沈家阿婆便常接些清洁卫生以及刷洗马桶的活儿干,每月每个马桶洗刷费为5 元钱,若是小朋友用的小马桶收3元钱。她做事认真仔细,故能长年保留客户。
沈家阿婆算是比较讲究的,不是直接去临顿河里刷马桶,而是先提水到马路与人行道之间的下水沟处刷洗。她刷马桶要用竹子条做成长约一尺半的竹刷子,在马桶内壁洗刷,若是旧马桶,有时还放入小蚬壳,便于去污垢,硬梆梆的竹刷伴随着蚬壳在马桶里打转着使劲刷,只听着“哗啦啦、哗啦啦”的响声,污垢无法生存,冲洗再刷一遍后,这才拎去河里,连同马桶盖一起用洗马桶布里里外外拖洗干净,洗刷完毕放入少许“养马桶水”后,便将开盖马桶齐刷刷地斜靠着排列在马路与人行道间那小半步的台阶路牙上,迎着太阳朝着风晾晒。春夏秋冬各季节收回马桶的时间还不同,如夏天不能暴晒,因为马桶是多片木头外用铁箍做成的,晒猛了木头收身会漏水,雨天要放到屋檐墙根下。总之,待恰到好处时就得将马桶收回去,送还主人家。
凤英的闺蜜巧姐工作上进步很快,不久就当上了苏州烟糖公司经理。在凤英家落难时,巧姐在经济上给予了很多帮助,巧姐还代替凤英每月给沈家阿婆五元生活费。在那个年代里,普通工作人员的工资也仅每月二三十元,巧姐这一给就好几年,这份友谊与情意很令人感动。巧姐帮沈家阿婆得到了一份苏州采芝斋食品店的外发手工活,如敲剥核桃仁、剥花生米、剥瓜子仁和松子仁,伊拉克蜜枣去核等,是做松子糖、枣泥麻饼等用的食材。阿婆发动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干活,即使偶尔女儿女婿来了也不能闲着,进门坐在小板凳上,边干活边说事聊天。
这活并不容易干好,因那时还没有夹瓜子的工具,只能用小榔头敲。需左手扶着松子或西瓜子,右手持着小榔头,靠经验,用巧劲,合适的角度、适当的力量,恰到好处地敲开瓜子而不敲烂瓜子仁,再用指尖一颗颗掰开去壳取仁。这是细活、慢活,效率极低,要有耐心。敲核桃剥核桃仁就得用稍微大一点点的小榔头,多用一丁点的巧劲……小孩子都被阿婆训练出来了,干活时不能偷吃,因为加工后还要过秤,连壳带仁仍要还回加工前领取时的分量。
那时,男孩子在弄堂口杂货店旁玩耍,耳朵都竖着等待店铺电话铃响声,若是遇上需要喊弄堂某号某家电话接听的时候是最兴奋的,一群小孩赛跑似的狂奔着去喊“某号某人接电话”,谁灵活又跑在前头喊应了接电话的人,会得到三五分钱的跑腿费。若拿到,肯定直冲书摊,租得三五本小人书,这会儿才是最享受的阅读时刻。
到了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年代,沈家阿婆的儿子凭借自己的手艺,除了本职工作以外,常被苏州周边的乡镇企业请去帮忙,成为抢手的模具技术工人。沈家阿婆的大女儿女婿重返省级机关工作了,新疆的女儿女婿也返回苏州分配了工作。孙辈们都已长大成人,读书的、工作的,各自忙碌着。沈家阿婆不需要再为生计担忧,日子越过越舒坦。
忆往昔,沈家在临顿路50号近百年,沈家阿婆见证了时代的变迁,经历了战争、动乱与和平岁月,体验了临顿河水由清变污,又变清澈。临顿路50号是沈家的老窝巢,小鸟儿从这飞向东西南北,但无论飞多远,遇到风浪,折了翅膀,都会回到这避风港,休整蓄力再出发。
看今朝,临顿河两岸的市井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马路边那让人尴尬而又习以为常的马桶风景线早已被人忘却。但苏州观前街更加热闹,百年老店采芝斋、陆稿荐的食品仍香气四溢,传承着悠远的味道。
沈家阿婆劳苦一生,在忙碌中度春秋,白了头发,疲惫了身体,她的故事在她85 岁那年画上了句号;但她却永远活在沈家后人的记忆中,犹如临顿河水,潺潺流淌,流向苏州河,流进长江,汇入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