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晓斯
男人本来是要跳下去的,简单到只需纵身一跃。
但他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前,先到下面去抽支烟。这个要求不过分吧?男人思忖了五秒钟,他告诉自己,不过分。于是,他就顺着那个很陡很陡的山坡,慢慢地走下来。山下有一座钢架和玻璃做成的空中栈桥,两旁的栏杆很高。钢架做成的栏杆上镶嵌着厚厚的玻璃,脚下也是厚厚的玻璃。低头往下看,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没有胆量的人,不敢走过这条透明的栈桥。
走过这条透明栈桥就是景区的抽烟点,男人就想到那里再抽几支烟。
抽烟的时候,男人想起了他的父亲。因为家庭条件差,高中没读完,他就辍学回到了农村老家。每天他都跟着父亲母亲学种地,勉强维持着家里的生活。后来,西街的李媒婆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对象向他家要十万元彩礼。除了种地,家里没有其他收入,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去弄十万元彩礼钱?全家人伤心、痛苦、流泪,一筹莫展,三天都没平静地吃过一顿饭。第四天天还没亮,总觉得愧对儿子的父亲悄悄地来到村东的河堤上。父亲脱下一双烂得不成样子的旧布鞋,坐在河堤上抽了一盒烟,把二十支烟头整齐地摆放在烂鞋旁边,然后,纵身一跃,随着湍急的河水远去了。
这些年,男人没有忘记自己的父亲。他横下一条心,一辈子不结婚,以此来弥补内心无限的愧疚。他扫过大街、摆过地摊、卖过蔬菜、开过饭店,能做的差不多都做了。前些年,他开始贷款经营大货车,也有过顺风顺水的时候。可去年以来,货车生意突然就不行了,一来二去,他欠下一屁股债。别人欠他的,要不回。他欠别人的,还不了。日子,真的是越过越紧巴,越过越凄凉。
抽了五支烟,男人再次走过玻璃栈桥,回到那个山头。他从身上的黄挎包里掏出父亲留下的那双烂鞋,又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撕开细细的透明封条,把二十支烟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双烂鞋旁边。他略微伸伸头,看了看山下,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象着纵身一跃飞出的弧线,做好了纵身一跃的准备。
他是真的不再留恋这个世界了。几天前,他就悄悄地写好了一封遗书,放在他卧室的枕头下面。他是写给姐姐和弟弟的,告诉他们谁欠了他的钱,是谁把他逼上了绝路。他还在枕头下面放了三万元钱,请姐姐和弟弟一定照顾好年迈的母亲。他还告诉姐姐,那时候,其实他是真的喜欢村东头的桂香姐,桂香姐也喜欢他,可桂香姐的爹娘不喜欢他,嫌他家太穷,姊妹多,负担重,硬是逼着桂香姐嫁给了村西头的刘二狗。今生真窝囊啊,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姐弟,对不起桂香姐。最后一句,他写道,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走这一步啊。
想到這里,男人忽然就想,再停一会儿吧,再想一会儿自己的亲人,再想一会儿自己喜欢的桂香姐,再去山下抽几支烟吧。下辈子,不知道会托生成猪、狗、牛、马,还是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抽几支烟?男人就问自己,再想一会儿,不为过吧?只有几秒钟,男人就回答了自己,不为过,去抽烟吧。
慢慢从那段陡坡下来,再次走上那座钢架玻璃栈桥,男人倏地惊呆了。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特别秀丽精致、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女孩儿。女孩儿那洋娃娃般的脸上,充满着青春和自信,小巧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细边眼镜,乌黑发亮的头发用一条宽宽的小碎花发带紧束着,显得清纯无比。男人遇见女孩儿的一瞬间,忽然就有了一种感觉,这女孩儿让人蓦地明白,世界原来如此美好,而站在这样的女孩儿面前,你就会自然而然地摒弃所有的私心杂念,内心如膜拜女神一般,惟有敬仰。
从女孩儿身边走过时,男人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走到山下的吸烟点时,男人一口气吸了五支烟。吸到第六支烟的时候,男人突然迅速掐灭烟头,飞也似的冲过那座钢架玻璃栈桥,迅速爬上那座山顶,麻利地将父亲的那双旧鞋和摆放在鞋边的二十支烟收起来装进黄挎包里,然后迅速从山上走下来。
男人没有找到那个漂亮的女孩儿。男人围着那座小山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那个清纯无比、让人摒弃杂念的女孩儿。男人绝望地再次走到那座钢架玻璃栈桥时,蓦然看见了那个正在观看风景的秀丽精致的女孩儿。男人没有犹豫,他快步走上前去,静静地站在女孩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山下走去。
陶醉于眼前美丽风景的漂亮女孩儿,神情茫然地望着走下山去的男人。她不知道,她的视线里差一点儿就会有纵身一跃的情景出现,是她改变了男人的纵身一跃。
麻叔点铳
香莲相中麻叔,缘于一根火铳。
在沁水湾,谁的腰最细?谁的脸最俊?谁的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当然是香莲。香莲是村里的头等美人,那脸俊得让沁水湾的男人干眨眼睛说不成话,胆壮的就托了媒婆去提亲,拿的是供销社里最好最贵的点心。结果点心咋拿去,咋拿回,连媒人都懒得再去了。
这时候就听得一声火铳响,沁水湾周末大戏台要开唱了。人们都搬了小凳子挤坐在最前面,要听村里祖传的“怀梆”和“四加弦”。这两出地方小戏乡土味道太浓,沁水湾的人就爱听这掉渣的土味儿,生生的把个小戏唱大了,还唱到了县里的大舞台上。
香莲不看戏,她喜欢站在人群后面看麻叔点火铳。铳一响,戏开场,锣鼓家什敲打得热热闹闹时,香莲就悄悄地塞给麻叔几双绣花鞋垫,麻叔就迅速地递给香莲一条在镇上买的红丝巾。
麻叔不敢托媒人去提亲,媒人也不接麻叔的点心。麻叔也不敢去香莲家,他害怕香莲妈操起那三尺长的大铁铲把他拍出门。
麻叔其实不姓麻,主要是他一脸的小麻坑,大家都叫他麻叔,时间长了,他也认了。麻叔还是个近视眼,看啥都不是很清楚,再加上左眼得过很严重的红眼病,遇风就流泪。
可香莲就相中了麻叔,喜欢看他点火铳时的潇洒劲儿。
生产队里唱大戏,队长不敲钟不派活儿,全凭麻叔那根火铳“嗵”地一响,召集了全村人聚堆看戏。胆肥的小子就趁机挤到人群里,摸摸自己喜欢的姑娘的小辫子,再胆大的就迅速捏一把自己喜欢的女人的胳膊或腿。这时候,那些害羞的小姑娘就红着脸低着头不吭声,那些泼辣点儿的女人就扭过脸骂,不要脸,跌倒了吃狗屎。
麻叔不做这些小动作,他在人群后面点火铳。他在哪儿,香莲就会在哪儿。
因为要点火铳,麻叔精通做土炸药的方法。业余时间,麻叔还喜欢打兔子。他做的土炸药,除了平时打兔子用,过年村里组织各生产队沿街表演传统“故事”(指地方戏、武术、高跷等)时,他就管点火铳。每隔半小时,麻叔的火铳一响,各路“故事”都得往前走,直到把村里的主要街道都转一遍才算结束。那是麻叔一年中最有权的时候,也是最风光的时候。
这个时候,香莲就一直跟着麻叔看他点火铳。从大清早看到日头落,晌午时,她还跑到家里,用小饭盒提了吃的给麻叔送去。麻叔吃着香莲送的饭时,香莲从不问他好吃不好吃,就那么一直看着麻叔吃,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儿。
麻叔点铳,那是一绝。每到村里表演“故事”,头一天他必到镇上的“红星理发店”洗头、修面、刮胡子。第二天一大早,他就穿上一身崭新的衣服,再戴一顶新帽子,神气地走在大街上。只见他一手握着火铳把儿,一手用香烟把铳眼下的小炮点着。几秒钟后,“嗵”的一声震天动地,那姿势,那神情,看起来可是真带劲儿。
好汉也有失手的时候。那一年,麻叔点着了火药下的小炮,好一会儿不见火铳响,自己也好生奇怪,便往铳眼跟前看了看。就那一瞬间,“嗵”的一声铳响了。麻叔的帽子飞上了天,麻叔满脸黢黑,幸运的是,那喷出的火只是刚擦着麻叔的帽舌头,再往前一点儿那就出大事了。
说时迟,那时快,身旁的香莲扑了上去,抱住麻叔就哭起来。她用手中那软软的红丝巾轻轻地擦拭着麻叔黑黑的脸,心疼得不行。
香莲问,眼还能看见不?麻叔说,能看见。香莲问,疼不疼?麻叔哈哈一笑,不疼不疼,就是有点儿发痒。
一圈人原本吓蒙了,听了这两人的对话,都笑得合不拢嘴。
农闲的时候,麻叔喜欢去地里打兔子,那枪法也绝。我们那里秋天、冬天满地种的都是大葱,那兔子就爱在垄沟里卧着,只要麻叔看见,“砰”地一枪,枪响兔倒,利利索索。可有一回,麻叔就闹了个大笑话。至今村里人见他还说:麻叔掂枪去打兔,一枪打个玉米裤(注:玉米的外壳)。
那天麻叔没事,就悄悄地约了香莲去打兔子。他掂着火药枪,满地里闲转。刚收罢玉米,地里有不少剥掉了玉米以后,扔在地里的玉米裤。那天风大,一个白白的玉米裤被风吹得直往前跑。麻叔近视眼看不清,以为是一只白兔,便追起来。正巧前面有一条路沟,玉米裤就被大风刮进去了。根据经验,麻叔迅速来到沟边,看也没看,对着路沟就是一枪。只听见“哎呀”一声大叫,把麻叔吓得魂不守舍。原来本村一妇女正在路沟里,差点儿打在那妇女身上。麻叔仔细一看,才知自己追的是个玉米裤。这时,麻叔才看清楚,从路沟里骂骂咧咧爬上来的那妇女,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刘小彩。
有了这特殊的“缘分”,刘小彩就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说烂了冬瓜,说掉了葫芦,硬是说服了香蓮的爹娘。
那一年春节,沁水湾又表演传统“故事”,麻叔身边站着的就是刚做了两个月新娘的香莲。
香莲的脸红扑扑的,粉嘟嘟的,笑得甜甜的,还是那样痴痴地看着麻叔点火铳。
点个火铳就恁大本事?香莲这朵鲜花就这样插在了牛粪上?
沁水湾好多男人都不看戏了,都唉声叹气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