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璐 王何芮
内容提要 大运河江苏段河道中轴经历了一个从雏形到明确、从完善到突出、从低谷到新生的发展过程。这一过程中,得益于依河而设的漕运仓储、顺河而走的“天庾正供”、因河而驻的漕运机构和沿河而兴的商业城镇,运河中轴同时成为维系国脉的漕运中轴,又因其所承载的交融南北的文化交流作用成为多元一体、联结沟通的文化中轴。江苏“美丽中轴”的提出正是大运河江苏段从历史走向历史意识、从地理空间走向“凝聚性结构”、从文化符号走向国家认同的尝试,以此实现大运河江苏段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的完美跨越,完成大运河面向当下的意义建构。
关键词 大运河 “美丽中轴” 凝聚性结构 文化认同
路璐,南京农业大学大运河文化带建设研究院农业文明分院副院长、教授
王何芮,南京农业大学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为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大运河历史文脉梳理与国家形象建构研究”(21JZD041)的阶段性成果。
为深入贯彻落实国家大运河文化带建设和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建设的总体安排,2021年6月,江苏省政府于《江苏省大运河文化带和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十四五”时期工作思路和2021年工作要点》中提出,要将大运河江苏段打造成“历史与现代、文化与生态、自然与景观相得益彰的江苏‘美丽中轴”[1]。2022年3月,江苏省大运河文化带暨长江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工作领导小组召开会议,再次强调推动江苏大运河文化带和长江国家文化公园建设走在前列,为传承中华文明、彰显文化自信贡献江苏智慧力量。
“轴,持轮也”[2],指车轮或圆筒中间起支撑或链接作用的横木,在城市规划中,它的含义被进一步拓展为在大建筑群或城市空间布局平面中统率全局的轴线,或称中轴线。从《周礼·考工记》对都城建造的规划到汉唐、明清都城的建造,都明显可见以中轴线统筹全局的设计理念。与建筑设计里“中轴”规划空间的作用一样,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也是一个地理空间概念。按此规划,“美丽中轴”以大运河江苏段主河道及沿岸区域为主轴,以徐州、淮安、扬州、苏州为核心城市,通过核心区、拓展区和辐射区的划分将江苏全域13个市全部纳入“美丽中轴”地理空间,形成以大运河及沿岸区域为主轴南北沟通、东西联动的空间布局。“美丽中轴”不仅仅是地理上的河道中轴、经济上的漕运中轴,更是维系沿线生活群体的文化与认同中轴。
一、历史悠久的河道中轴
江苏作为运河开凿最早、运河资源最丰富和运河历史最悠久的省份,完整经历了大运河从区域到全国、从隋唐大运河到京杭大运河的发展历程,见证了大运河河道悠久繁复的变迁过程。
1.大运河江苏段河道中轴的形成与成熟
先秦至秦汉,江苏区域性运河网的形成奠定了后世大运河江苏段的基本走向,河道中轴雏形初现。先秦时期,“吴城邗沟,始通江于淮”[1],邗沟的开凿使江淮两大水系连为一体,苏北地区东西走向的天然水网得到极大优化。与此同时,苏南地区以吴都为中心,由胥溪运河、丹徒水道、百尺渎和众多天然河道共同组成的苏南水网也初见雏形。秦汉时,茱萸沟和中渎水[2]的出现促进江苏区域性运河的进一步完善,使邗沟“中轴”地位得到巩固。迟至汉末,后世江南运河的雏形也已在苏南地区出现。至此,江苏区域内以中渎水、陵水道和丹徒水道为主的河道中轴形态基本明确。
隋唐时,“运河时代”[3]开启,大运河江苏段区域中轴的作用更加突出。隋朝建立后,炀帝不仅“敕穿江南河”,而且大大改善了邗沟(山阳渎)的通航条件。得益于隋对运河的悉心修建,唐代在江苏区域内并未大规模开凿新河,只是对运河加以维护、扩充和补缀。如开伊娄河,缩短船只长江行船的里程;开孟渎[4],为江南运河提供了新的入江口;疏泰伯渎[5],沟通蠡湖与江南运河;等等。隋唐两代对运河的修筑和维护,使得江苏区域内以隋唐运河为主轴的运河网络得到进一步完善和发展。
两宋时期,江苏段运河虽经一定的调整、波动,但南北河道的中轴地位并未动摇。北宋时,宋廷通过沙河、龟山运河等工程,将运河与淮河、洪泽湖剥离,漕船得以“免风涛覆溺之患”[6],大大改善了江苏段运河的通航条件。北宋末年,宋廷“自真州宣化镇江口至泗州淮河口”[7]开遇明河,试图直通汴河与长江以取代邗沟,但不久便被废弃。遇明河的失败从侧面印证邗沟河道的中轴地位已无可替代。两宋之交,苏北运道遭到破坏,大多只能勉强行船,苏南运道则始终维持较好,南北河道虽状况不一但河道中轴的地位并未动摇。
元代,大运河截弯取直,现在意义上南北直通的京杭大运河开始逐步修建,但元廷主要工程集中在邗沟以北,江苏南北河道中轴的基本走向得以继续保持。明清两代,政府对运河的依赖远超前代,但运河船只运行一直面临着河湖侵扰的风险。于是,明廷先后于江苏境内开凿康济河、弘济河、邵伯月河和界首月河[8],实现运河去湖漕化。清廷在江苏境内[9]继续开凿皂河、中河[1],使运道与黄河脱离,运河河道实现全线渠化,航运条件大为改善。此外,运河周围历代遗留的河道几乎都被利用起来,成为运河的支线或水源,依托运河中轴形成了极为完备的运河网络。对江苏来说,此时大运河河道中轴联通南北、辐射东西的作用已经发挥到极致。
2.大运河江苏段河道中轴的低谷与重生
嘉道以后,漕务废弛、腐败滋生,运河漕运的弊端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大运河江苏段河道中轴逐渐步入历史低谷期。伴随着远洋航运业的快速发展,海運的巨大优势已无法被忽视,清政府中以海运替代河运的呼声日益强烈。再加上鸦片战争、黄河决口和太平天国起义的共同作用,运河疏于维护最终断流。在淞沪、沪宁和津浦等铁路相继通车后,江苏南北河道中轴的地位逐渐被铁路取代。苏南地区逐渐由河道单轴向河道-铁路双轴演变,形成铁路为主、运河为辅的近代交通和产业轴,苏北河道则基本废弃。民国期间,国民政府一度计划通过导淮工程恢复运河通航能力,但终因抗战爆发而作罢,河道中轴作用不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和政府多措并举,终使河道中轴得以重新确立并逐渐向现代化转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伊始,苏北行政公署先后组织33.7万群众对运河进行重点抢修,完成河道整治、移建东堤等多项工程[2],为运河的大规模翻修奠定了基础。“二五”期间,在中央“统一规划、综合利用、分期建设、保证重点、依靠地方、依靠群众”的运河治理总方针指导下,江苏建成船闸28座[3],大小桥梁42座,完成苏北段运河电气化航标敷设,苏北段运河实现新生,大运河江苏段河道中轴得以重新确立。“六五”期间,江苏省在中央指导下着手对京杭运河进行续建,经过两个五年计划的努力,续建工程顺利通过验收。2003年,江苏省交通厅开始对大运河江苏段实施“三改二”“四改三”工程。2014年,又逐渐推广内河船舶智能过闸系统(ETC),航道综合信息系统工程也投入使用[4]。时至今日,运河苏北段已达到二级航道标准,苏南段已达到三级航道标准,大运河正在向着现代化、数字化、信息化迈进,运河河道中轴形态明确并逐渐开始形成新的时代内涵。
二、维系国脉的漕运中轴
漕运承担着国家漕粮运输的重要功能,是维系古代王朝国家命脉的一项重要经济举措,在维护社会稳定、促进区域开发、进行社会调控[5]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有赖于完善的运河体系,江苏一直是历代漕粮的集中地和转运中心,众多的漕运管理机构也围绕漕运中轴驻扎。漕运中轴的存在和发展不仅曾经维护了封建国家的长久稳定,也助力了江苏区域的快速发展。
1.依河而设:漕仓漕粮的汇集
江苏漕运中轴的地位首先体现在依河而设的众多漕仓和河道周围汇集的大量漕粮。设仓运漕的现象早在秦朝已出现,但是直到隋以前,漕运都是因事而兴,并未形成定制。隋唐时期,古代仓储发展达到一个小高峰,到唐后期,江苏扬州的扬子仓已经成为漕运路线上的三大枢纽仓之一。至宋,由于漕运量较前代大为增加,加之经济重心的南移,漕运重心也转移到江淮一带,宋廷便“于真(今仪征)、扬(今扬州)、楚(今淮安)、泗(今盱眙)置仓受纳”[6],在江苏区域内运河沿线设立了四大转搬仓以方便转运。除粮仓外,用以转运、储藏食盐的真州(今仪征)和涟水的两大盐仓也设立在江苏区域内。这些漕仓和盐仓的存在,使大运河江苏段成为南北河运、东西江运和沿海盐运的重要枢纽,成为江苏区域乃至全国范围内无可替代的漕运中轴。
明清时期,漕仓和漕粮的数量、规模和制度建设都远超前代,而江苏作为南北物资交流的中心,其漕运中轴地位更加明确。明朝五大水次仓,江苏区域独占两处,即徐州仓和淮安仓。尤其是淮安的常盈仓,作为明代漕运的起点,天下漕粮多要在此聚集再转运京、通二仓供应京师,因而容量巨大,规模空前,素有“天下粮仓”之称。除此之外,各种小型漕仓星罗棋布,发挥了其独有的作用。到清朝,政府于江宁(南京)增设水次仓一处,此时江苏境内的水次仓在规模和储量上虽已不及明朝[1],但横向比较而言,全国六处水次仓,江苏独占三处,体量也已远超他省。从空间上看,徐州、淮安、南京三大水次仓依运河轴线分列江苏北、中、南部,既发挥了漕运中轴贯通南北的作用,其所在城市也作为核心城市带动了区域经济发展。得益于历代漕仓的设置和漕粮的汇集,大运河江苏段漕运中轴的地位得以长久不衰。
2.因河而驻:漕运机构的集聚
江苏漕运中轴的地位还体现在历代以来因河而驻的大量漕运管理机构。自隋唐全国性运河体系建立以来,江苏区域内围绕运河而兴的众多城镇便成为漕运管理机构的重要驻地。以淮安为例,由于地处淮河、邗沟交界,因而成为南方漕船北上的重要节点,是唐朝在江淮之间的物资转运重镇。宋代,两淮转运副使驻节楚州(淮安),管理东南各路漕运和赋税,使得江苏的战略地位和经济地位得到了极大提升。明代,管理漕运事务的漕运总兵官、都御史、淮安盐运分司、清江造船厂、户工二部榷关等众多机构都曾在淮安驻扎[2]。淮安因而成为集漕运指挥、河道管理、漕船制造等众多功能于一体的重要运河城市,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都得到极大的提高。清代,漕运总督、河道总督均在淮安开署办公,淮安因而有“天下九督,淮居其二”的称号。除此之外,江苏区域内的徐州、仪征、扬州、苏州等一众城市也都曾因是漕运管理机构的驻扎地而闻名一时。
江苏区域还是明清两朝重要的钞关所在地。明清时期征收商税的众多钞关,仅江苏境内就有徐州关、淮安关、扬州关、上新河关、浒墅关等,占了一大半。这些钞关之中,位于淮安的淮安关所入更是位列明清时期全国常关税之首,是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众多漕运机构围绕江苏运河中轴驻扎,不仅是对江苏区域内漕运中轴地位的肯定,也促进了漕运中轴地位的长久稳固。
3.沿河而兴:商业城镇的聚集
江苏漕运中轴地位还体现在沿河而兴的众多商业城镇。江苏漕运中轴在促成粮食、物资空间转移的同时,也拉动了一批沿岸城镇快速兴起,原先人迹罕至的乡村可能因运河的流经和漕船的经过而成为人声鼎沸的商业城镇。
江苏运河自开掘之时,便与城相伴而生。“春秋时,吴将伐齐,于邗江筑城穿沟”[3],依靠运河的带动,邗城成为江淮之间的一大都市,后世闻名一时的广陵便是在其基础上才得以发展[4]。三国时期,孙权开凿破冈渎,将建业(今南京)纳入江南运河网,使之成为苏南区域内一处重要商业都会。六朝时对破冈渎的维护和上容渎的开凿,更是直接推动建业成为南朝重要政治和经济中心。
进入“运河时代”后,沿河城镇更是随運而兴,繁荣无二。隋唐,邗沟的通航条件得到极大的改善,扼守江、运咽喉的扬州一跃而成为江淮之间重要的商业城镇,加之盐铁转运使的设置,一时间扬州官司如云、商贾如织,极大地促进了扬州的城市发展,“扬一益二”之名由此而来。至宋,真、扬、楚、泗四大转搬仓的设置,带动区域经济快速发展,沿运市镇繁荣一时。苏南的常州、苏州、江宁也因运河的带动而商贾云集,经济发达。这一时期,漕运中轴上的各类城镇不论是规模还是发展程度都远超前代。
元明清时期,纵贯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将彼时中国最为繁华的东部地区南北贯通,万千漕船往来其上,官、商、军、民穿梭其中,沿运城市带形成并极大地带动了沿线经济的发展和城镇的兴起。以淮安为例,作为漕运总督驻地,仅驻扎于此的官吏、兵丁总数即已过万,而每年沿运河往来的所有漕船又要在此进行查验,大量的运丁、船夫聚集于此,再加上往来的民间客商,形成一幅“商贩辐辏……牵挽往来,百货山列”[1]的壮观景象。巨大的人流、货流量帶动淮安成为运河上一个重要的商业城镇。此外,徐州、扬州、苏州、常州等城市和运河各闸坝附近的小城镇也因漕运的繁荣获得不同程度的发展。
三、联结沟通的文化中轴
直至康熙年间,今天意义上的江苏省范围才基本明确,行政区划上的长期割裂加上南北交界的独特区位,使得江苏区域内形成了众多独具特色的区域文化。这些区域文化相互交流融合,促成了今天江苏境内以区域本色、江苏特色、中华底色为特点的南北交融、多元一体的文化形态,这一过程中,大运河的文化中轴作用功不可没。
1.南北交融的文化中轴
全国性大运河贯通之前,江苏区域性运河的发展,已极大地促进了区域文化之间的交流传播。秦汉以前,江苏区域内整体文化风格以尚武任侠、彪悍善战为主,而这一时期直接服务于军事目的的邗沟等区域性运河的开凿,进一步促进这种尚武文化的传播和巩固。秦汉之际,受北方中原文化和地方尚武文化影响,南北交界的徐淮形成了交融南北独具特色的楚汉文化,一时成为江苏区域内的文化高地。汉末三国,得益于孙吴的经营,融合了北方中原文化的吴文化一跃而成江苏区域内的文化主流。两晋之交,北方南迁的门阀士族携带的中原文化精髓也通过运河来到南方,两大文化在碰撞融合中形成了一种既不同于汉魏中原文化也不同于原有吴文化,而是兼具二者特点的江东文化[2]。以上种种,足见江苏区域文化形成过程中南北交融的时代特色和运河文化中轴的独特作用。
全国性的大运河贯通后,大运河在加速南北商品、人员、技术交流的同时,更进一步便利了南北文化的迁移、传播、交流和融合。一方面,全国性运河网的形成,也为北方文化的南下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江南文化的内涵得到进一步丰富,江南的文化中心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另一方面,江南文化通过运河对北方中原文化反向输出[3]。江南原有的区域性运河和密集的天然水网纳入全国运河网之后,南北之间更为频繁的物资、人员往来带动了人口的大量流动,南北之间和江南各地区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进一步加强。这种交流过程中,刚柔相济、融贯南北的江南文化凭借自身优势对北方中原文化的反向影响不断增强,以诗性审美为特色的江南文化为以伦理道德为核心的北方中原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如《旧唐书》有载:
于长安城东九里……穿广运潭以通舟楫……广陵郡船,即于栿背上堆积广陵所出锦、镜、铜器、海味;丹阳郡船,即京口绫衫段;晋陵郡船,即折造官端绫绣……吴郡即三破糯米、方文绫。凡数十郡。驾船人皆大笠子、宽袖衫、芒屦,如吴、楚之制……观者山积,京城百姓
多不识驿马船樯竿,人人骇视。[1]
可以看出,伴随运河而来的“大笠”“宽袖衫”等江南文化符号,为当时的京城百姓带来了巨大冲击,足见大运河在南北物资、文化交流中发挥的巨大作用。
2.多元一体的文化中轴
以一个较长的历史景深视之,大运河与统一王朝的发展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国家一统大运河便通畅、繁荣,分裂动荡大运河也往往因缺乏维护而效能降低。因而,“统一”“一体”日渐成为大运河的文化基因,大运河日渐成为国家一统、文化一体的符号表征,强化了中华文化的整合性,成为维系统一多民族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纽带。
大运河文化在王朝大一统的政治环境中不断酝酿发展,形成了一种自上而下关注大运河的文化共识,这种共识促使“统一”“一体”的理念凝聚在大运河之上,也深深烙印在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中。在古代社会,通过大运河的连接,中央可以更好地管理、协调、控制地方,地方也进一步服从中央,大运河维持一统的作用体现得尤为明显。如唐建中三年(782年),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叛变,率军阻断运河,一时间“江淮路绝”[2],一向“以江淮为国命”[3]的唐中央几近崩溃。彼时,主政江淮的镇海军(治润州,即今江苏镇江)节度使韩滉得知消息后以弓兵护卫闯过被叛军封锁的运河“运米百艘以饷李晟……比达渭桥,盗不敢近”[4],在其支援下中央军最终收复长安,稳定住局势。其后,韩滉又派兵北上协助收复汴梁,打通运河交通线,唐王朝才得以转危为安。此番韩滉与唐朝中央的互动充分展示了大运河在维护大一统局面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与此同时,统一、一体的文化基因并没有压抑区域文化的多元性,五色斑斓的区域文化镶嵌在大运河文化中轴之上。大运河串联京津、燕赵、齐鲁、中原、淮扬、吴越六大文化高地,沟通江苏境内楚汉文化、淮扬文化、金陵文化、吴越文化等区域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包容、开放、多元、互动的文化空间。从时空维度看,由区域运河到全国运河网,大运河的发展历程就是一个从局部到整体、由多元到一体的演变历程。从民族融合维度看,历史上几次大规模的衣冠南渡,运河都是重要的路线之一。这一过程中,侨族与土族、少数民族与中原民族之间的融合不断加深,最终共同统摄于中华民族之内。这种变迁也是一种经由运河的局部与整体之间互动的一种多元文化间的互动,但是这种互动并不是一方取代另一方,而是在保留自身多元特色的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对于整体的文化认同。这种以运河为轴连接整体与局部的良性互动正是构成“开放包容,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的基础。
四、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面向当下的意义建构
从历史到当下,大运河承载的社会功能虽逐渐转变,但附着其上的历史意识与凝聚性要素却须臾不曾减少。对于江苏而言,大运河“美丽中轴”不仅在时间上成为一个桥梁,连接着过去、现在与未来;而且在空间上,作为凝聚性结构形成区域内部的自我整合,也促成区域与整体的文化黏合,成为当下每个生活主体集体记忆与文化认同的巨型媒介。因此,完善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面向当下的意义建构既是现实任务,也是历史使命。
1.从历史到历史意识
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的提出首先是对历史的一种肯定与传承延续。江苏省作为运河历史最为悠久、运河资源最为丰富的地区,打造大运河作为江苏发展的“美丽中轴”具有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历史基础和现实条件。与此同时,话语总是深嵌在语境中的,运河中轴在当下被“征召”,体现出江苏省对大运河历史文化资源的在地性承续、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体现出一种面向当下、力图生产出新的意义维度的实践。从一个更广阔的视野看,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始终是贯穿古今、流向未来的文脉“中轴”,是沟通九州、连接世界的航运“中轴”,是济世惠民、承载兴亡的国运“中轴”,也是创造奇迹、拓展文明的精神“中轴”。简言之,这个新的意义维度的核心就是从历史走向历史意识,路径是历史文化资源的活化应用。
列维·斯特劳斯指出人们对历史的“使用”分为“冷回忆”和“热回忆”两种方式,所谓“热回忆”就是指通过当下对过去的指涉为当下与未来寻找支撑点,将历史内在化,使历史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热回忆的特点就是永不知足地追求改变[1]。当下的中国正是处在这样一种热回忆的状态,社会寻求急剧发展的同时又要求我们从历史中寻找可资继承和提供动力的历史要素,而大运河正是满足这一要求的支撑点。因而,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的提出,正是对大运河历史文化资源“热回忆”的应用。典型如“美丽中轴”中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江苏段的建设,其作为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示范段的建设,一方面体现了国家文化的“在场”,“依托原有的文化遗产和文化故事资源,以‘文化为主的设计理念和设计实践,通过文化主题,结合各种文化元素在景观上的运用和表达,构建集文化传播、休闲为一体的新型公共空间”[2]。通过建立中华文明的重要标识,承载中国人的文化乡愁,“把国土空间(espacenation)搬上舞台,把领土当作布景”[3]。另一方面也是地域文化特色的再现,利用大运河地域文化品牌完成江苏形象的“提示”与意义的“邀请”,提升公众的情感关注度。通过征用历史文化资源打造多彩的地域文化品牌,从而塑造优秀的国家品牌,这对于民族国家而言是非常关键的。同时,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江苏段中,历史向历史意识与历史叙事的转化更多体现在推进历史文化与现代公共文化、文创产业、工业设计、城乡建设、数字化传播、中外文化交流的文化杂糅中,让大运河历史文化资源继续支撑美丽江苏的当下与未来。这种活的历史特性在不断的自我更新之中持续展示,这也是大运河其特殊的文化个性所赋予的。
从历史到历史意识,“美丽中轴”面向当下也意味着沿运的物质与非物质遗产不再被视为静态对象,而是一个创造性保护的对象。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指出:“传统不应该被视为是本真的、固而有之的存在物,而应该在一个动态过程中对其加以观照”[4]。这一过程应该是“一个不断生成的建构性的行为”[5]。大运河“美丽中轴”承载着江苏众多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流淌着多样的伴生文化。在这条巨型文化线路上,不仅有“大运河原点城市”扬州、“漕运之都”淮安、“三湾抵一坝”三湾、“科技之光”清口枢纽等代表过去的文化符号,也有依托于这些文化符号形成的当代大运河文化符号,如依托“大运河原点城市”扬州建成的中国大运河博物馆、依托“漕运之都”淮安兴建的中国漕运博物馆、依托运河水工科技建设的徐州大运河水工博物馆等。值得注意的是,“传统”与“新兴”之间并不存在决然的二元对立,传统是一种“用过去的古旧元素与信息建构新兴释义与主权的一种错综复杂的过程”[1]。这既强调了传统作为“一种可阐释的话语创造”[2],也表现出文化的延续性,肯定了传统在现代社会存续的可能性,进而“在当前话语与过去话语之间创建有效链接”[3]。这些依托运河“美丽中轴”建设的文化景观集文旅融合与历史传承等众多功能于一体,依托“传统”价值符号使新兴事物传统化,形成一个既有文化连续性又有多维价值包容性的话语空间。
2.从空间到“凝聚性结构”
以现有规划看,“美丽中轴”将江苏区域内大运河复杂的空间分布进行了地理空间抽象[4],这正是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在空间层面的体现。这里大运河江苏段即包括现在仍然存在或运行的和过去各个历史时期曾经存在或运行的运河主河道,如京杭大运河江苏段、隋唐通济渠(汴河)江苏段,还包括现在和过去各个历史时期存在或运行过的大运河的重要支流,如秦淮河、天生桥河(胭脂河)、胥河、古盐运河(通扬运河)、新通扬运河等。在这个历史界定上,“美麗中轴”在空间上得以有所依托,并能够聚焦于“一轴”进行布局,如《江苏省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实施规划》提出的“一轴三片四核多支流”的空间布局,正是建立在这种对大运河复杂地理空间的抽象之上。
除了区域空间布局,江苏大运河“美丽中轴”更有一种打造大文化区、建构“凝聚性结构”的雄心。所谓“凝聚性结构”就是文化黏合剂,“每种文化都会形成一种‘凝聚性结构(Konnektive Struktur),它起到一种连接和联系的作用”[5]。“凝聚性结构”还是集体身份认同的参照框架,阿斯曼认为“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利用参照框架来记录和寻回回忆,记忆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框架之外”[6]。对于大运河江苏段而言,无法回避的是,行政上长久分置和地理上横跨南北的特征,让江苏这片土地之上历时性地形成了众多独具特色的区域文化,这一方面成就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形式,另一方面,也造成民众对整体文化认同感的不足,形成“散装江苏”的区域文化隔阂。“美丽中轴”正是要突破这种“散装”的文化区域认同,既尊重大运河的历史源流,又灵活地以核心区、拓展区与辐射区等划分模式将江苏全域13个市均纳入“美丽中轴”之中。在当下,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的建构就是要串联众多的小文化区,以大运河联结沟通的文化积淀,形塑、整合江苏的文化特征,连接这些异质的文化空间,构造出一个具有共同的经验、期待与行为的“象征意义体系”。当然,“美丽中轴”文化空间并不是静态的文化展示平台,区域内部的文化发展是动态的,通过各个区域之间动态的交流与互动,凝聚了各个区域文化指向整体空间的向心力。对于江苏来说,不同异质文化交流交融、扞格互动,形成既统摄各个子系统文化,又建构出超越每个具体子系统的整体性新文化。
此外,“美丽中轴”作为“凝聚性结构”既是实体,也是话语,它使地域成为由符号体系和情感体验构成的“家园”。一方面,“美丽中轴”由大运河之上一个个具体的文化符号构成,如河湖水体、堤堰闸门、衙署寺庙、会馆故居、曲艺民俗等等,这些形形色色的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都可以充当地域文化符号,构建出各具特点的文化场所。这些文化符号作为集体记忆的显像,也为个体记忆提供了富有历史景深与当下意义的参照框架,承载个体的文化乡愁和集体的家园记忆。另一方面,“美丽中轴”不仅是具体所指的实体空间,也成为现代性语境中离散个体的精神“家园”,“美丽中轴”中负载的历史叙事与文化符号构成了“家园”的情感体验,为生活在此的主体提供文化向心力,使其得以向历史中寻找身份与归属的寄托。
3.从文化符号到国家认同
从宏观层面看,近年来,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等巨型文化符号在国家话语中密集性涌现,一方面显示国家文化的“在场”,因为“国家文化”不是不言自明的[1],而是以共同的“历史记忆”为基础再生产的文化符号;另一方面取决于中国当下的独特处境,面对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交织,民族国家主体必须征用大运河等巨型文化符号,对内形成中华民族的记忆之场,对外在复杂的国际环境中讲好中国故事。从中观层面看,一条大河的丰盈当然离不开每一条支流的充实,民族国家形象也是由众多的地域形象所构成,国家认同与地域认同紧密相连,区域文化认同最终也会如涓涓细流一样汇聚到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河流中。
从个体层面看,历史作为话语资源,需要完成在当下语境中与现时受众的沟通。以数字技术与社交媒体为支撑的新媒体创造了新的时空语境与新的族群认同,“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的生活,正在被全球化和认同的冲突性趋势所塑造”[2]。在新媒体无远弗届的当下,虚拟空间深刻地影响着实体空间,在几乎所有重大事件上,他者、异域的观察和评价都会介入“我们”,民族国家的认同备受考验,关于“我是谁”“我们是谁”的反复追问正是表征着民族国家个体、集体身份的焦灼与建立认同的迫切。大运河本身作为集体记忆的显像,可以唤醒逝去的时间与阐述当下的空间。它以巨大的时空体量与显明的民族文化精神成为中华民族的镜像,从而构建表征国家总体意识形态的国家形象、巩固国族认同、为公众认知中国形象提供了具有历史景深的“停靠地”。对于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来说,离散的空间和割裂的时间在“美丽中轴”的串联之下,成为凝聚时间和空间、实体与话语、符号和情感的“家园”。“美丽中轴”连接起大运河江苏段标志性场所、仪式、典籍、水工遗存、制度管理、风俗文化等等,构建了一个具有历史灵性的价值认同体系。
民族国家当下的历史书写存在一个当下个体在跨越传统与当代时面临的某种矛盾的认同困境,而大运河“美丽中轴”的出现,缓和了历史与当下的这种张力,满足了当下历史书写所追求的一致性与进步性的双重要素[3]。对于传统和过去来说,作为古代王朝“生命线”的大运河本身就是对历史的忠实承续,它连接北方与南方,用一条河流将广袤的中国东部平原连接起来,对于维系“国命”、生产共识厥功至伟。对于当下和未来来说,“美丽中轴”又有与时俱进的元素,它能在历史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融入现代化的要素,形成具有历史灵性的文化记忆。
总之,“美丽中轴”既能联接历史想象的诸多断层,实现多元一体文化的在地性显现,也能作为民族国家自我想象的区域历史镜像,这正是“美丽中轴”对大运河的承续与再创造,也是其面向当下的意义建构。当然,价值的认同不只是描述与阐释的问题,重要的是转化创新并被接受,因而大运河江苏段“美丽中轴”建设不仅是一个学术论题,更是一个实践的范例。它需要在现代性主体对传统的凝视中打造人民个体的心灵归属地,在具有深厚历史底蕴的空间中彰显其现代价值,营建好与现代文明相呼应的生活空间、生产空间和生态空间。
〔责任编辑:吴玲〕
[1]《江苏:千年运河重生,擘画“美丽中轴”》,《新华每日电讯》,2021年6月17日。
[2]许慎:《说文解字》卷14上《车部》,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301页。
[1]贺长龄:《清经世文编》卷97《工政三》,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364页。
[2]楊守敬:《水经注疏》卷30《淮水》,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558页。
[3]王健:《江苏大运河的前世今生》,河海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页。
[4]欧阳修:《新唐书》卷41《地理五》,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058页。
[5]王应麟:《玉海》卷22《地理》,《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94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46页。
[6][7]脱脱:《宋史》卷96《河渠六》,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381页,第2384页。
[8]张廷玉:《明史》卷85《河渠三》,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79—2083页。
[9]历史上江苏在不同时期的名称和范围并不固定,今天意义上的江苏省直到清康熙六年(1677年)才由江南省(明代称南直隶)独立出来;民国时,江苏范围基本未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除将部分地区划归上海外,江苏省范围未有大的变动。
[1]赵尔巽:《清史稿》卷127《河渠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773—3774页。
[2]江苏省地方志编撰委员会:《江苏省志·交通志·航运篇》,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3页。
[3]朱偰:《大运河的变迁》,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54页。
[4]季生:《江苏交通年鉴2015年·水路》,江苏交通年鉴编辑部2015年版,第148页。
[5]吴琦:《漕运与中国社会》,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页。
[6]脱脱:《宋史》卷175《食货上三·漕运》,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251页。
[1][2]郑民德:《明清京杭运河沿线漕运仓储系统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0页,第124页。
[3]卫哲治:《(乾隆)淮安府志》卷6《河防·运河》,《中国方志丛书·江苏省》第397号,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523页。
[4]邹逸麟:《舟楫往来通南北——中国大运河》,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版,第132页。
[1]孙云锦修、吴昆田纂:《(光绪)淮安府志》卷2《疆域》,《中国方志丛书·江苏省》第398号,成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103页。
[2]李伯重:《东晋南朝江东的文化融合》,《历史研究》2005年第6期。
[3]刘士林:《大运河与江南文化》,《民族艺术》2006年第4期。
[1]刘昫:《旧唐书》卷105《列传第五十五·韦坚》,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22—3223页。
[2]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29《唐纪四十五·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四》,建中四年十一月条,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7307页。
[3]董诰:《全唐文》卷753《杜牧六·上宰相求杭州启》,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806页。
[4]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31《唐纪四十七·德宗神武圣文皇帝六》,兴元元年五月条,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7429页。
[1]杨·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9页。
[2]王健:《推动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江苏段建设》,《群众》2019年第10期。
[3]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62页。
[4]Richard Bauman, A World of Others Words: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s on Intertextuality, Londo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2004, p.147.
[5]王杰文:《新媒介环境下的日常生活——兼论数码时代的民俗学》,《现代传播》2017年第8期。
[1]Eriksen,Anne, "Our Lady of Perpetual Help:Invented Tradition and Devotional Success", Journal of Folklore Research, Volume 42,Number 3,September-December 2005,pp.295-321.
[2]Richard Bauman,A World of Others Words:Cross- cultural Perspectives on Intertextuality,London: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4,p.147.
[3]康丽:《实践困境、国际经验与新文化保守主义的行动哲学——关于乡村振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思考》,《民俗研究》2020年第1期。
[4]李明、王何芮:《“美丽中轴”历史脉络与地理、文化空间建构》,《新华日报》,2022年4月12日。
[5][6]杨·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壽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页,第6页。
[1]路璐、吴昊:《多重张力中大运河文化遗产与国家形象话语建构研究》,《浙江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
[2]曼纽尔·卡斯特:《认同的力量》,曹荣湘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
[3]路璐、许颖:《大运河文化遗产与民族国家记忆构建》,《浙江学刊》202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