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导引】近年来,一些专家总是带着建议出现在媒体、网络上,那些看似离谱的建议却往往能够被送上热搜,通过不同的“专家”之口试探着老百姓的反应。而专家们的建议总能与时俱进,每次都巧妙地将社会问题转移到年轻人、女性身上,有“专家称年轻时不应为钱去选择工作”,还有“专家称年轻人工资低可能是能力不够”……这些言论遭到网友的嘲讽,甚至还出了“年轻人为什么不爱听专家建议”“建议专家不要建议”的热搜。
无论这些专家的水平如何,他们的经济、社会地位无疑属于中国的精英阶层。作家洪晃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的精英阶层已经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普通人的生活。他们太多的人集中在怎么样从1个亿变成10个亿,10个亿变成100个亿,但是没有一个人想到说‘那好了,那我的消费者呢,我的普通老百姓,房价高的话他们没有地方住啊,完了,租金又上去了,房价还没下来。大部分的时候媒体一碰到精英,都把他们说得很漂亮,我们也都在给自己做人设,这不光是一个精英人群的问题,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个问题。”因此,专家们的“名声变差”,还真不能怪网友挑剔,实在是现在的“专家”,既不专业,也不实际,却总是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和说教的口吻来指责年轻人不够努力。而另一些专家的建议则属于“正确的废话”,比如“早睡早起”“健康饮食”等,难道年轻人不知道熬夜、吃外卖不健康吗?可是加班、升学压力的问题不解决,年轻人该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内去协调与平衡才是他们面临的真正困境。但对如何解决这个矛盾,专家却不发声了。空泛的建议背后,实则是这些专家脱离群众生活造成的后果。
索维尔在《知识分子与大众》中分析了专家与知识分子的相似之处。他提到了专家很容易被权力集团收买,成为利益与权力的代言人。比如,每当公共领域发生了大事件,利益集团就会利用专家的权威为自己的过失背书,或者利用专家的身份为自己的目的铺平道路。专家并不等于知识分子,专家扎根于自己的领域,每个专家只对自己熟悉的领域负责。而知识分子应当在扎实的专业理解上,从真理、道德、未来和人类的自由出发,帮助弱势群体提出他们的诉求。当下,专家中出现的这一问题也体现在了知识分子身上。邓晓芒在文章中指出,儒家知识分子的动机并非出自对真理的追求、对社会问题的批判,而是为了满足向统治者负责的动机;而多数道家知识分子更是官场中的失意者,因而他们其实并不具有真正的批判所蕴含的开拓性和启蒙性。当“知识分子”和“专家”不为人民考虑,甚至脱离现实生活时,他们的追求也就只剩下了利益。因此,被老百姓反感也就是必然的结果了。
【作者简介】邓晓芒,湖南省长沙市人,1982年获武汉大学哲学系硕士学位,毕业后长期在武汉大学任教,2009年12月起担任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湖北省哲学史学会副会长,《德国哲学》主编。
【附文】
当代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
鄧晓芒
一、什么是知识分子?
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正面临着身份的困惑。
到底什么是“知识分子”?按照《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的定义,知识分子就是“具有较高文化水平、从事脑力劳动的人”,“有一定文化科学知识的脑力劳动者”。
这是一个极其中性的定义,它把知识分子拉平到了与一般老百姓同等的地位,即他们都是“劳动者”,只有文化水平高低的不同。
知识分子用“知识”来劳动,普通老百姓用体力来劳动,如此而已。按照老百姓的朴素看法,劳动也就是谋生、“糊口”,那也就可以说,知识分子就是用文化知识来谋生糊口的人。但这与知识分子的自我期许还是有不小的距离,与现实状况也对不上号。
假使知识分子与工农大众真的只有分工的不同,那为什么如此多的工农大众砸锅卖铁,拼命地让自己的子女踏进大学的门槛?为什么成为一个知识分子要经历如此激烈的竞争,往往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为什么即使在“文化大革命”的时代,青少年和他们的家长仍然为不能享受到好的学校教育而感到惋惜?
知识分子是社会的精英,这也是国际社会的共识。“知识分子”这个词来自十九世纪的俄国民粹派,这些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西方启蒙思想。反观俄国落后的现实,他们便产生了一种使命感和精英意识。他们主张深入民众,向民众学习,和民众一起忍受苦难并率领他们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因此,“知识分子”这个词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中性的词,而是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它意味着以国家民族的“知识精英”自命,带有政治实践的目的。
进入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延续了下来,但性质已经逐渐有所变化。
随着整个西方社会文化水平的提高和大学教育的普及,并非所有受过大学教育的人都可以称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头衔已开始限于有文化知识的人中的一小部分,即对社会现实采取批判立场的人文知识分子。这种批判立场并没有明确的实际政治目的和个人野心,而是从自己的学术专业标准出发,对现实提出的一种超功利的个人意见。
显然,形成这类知识分子的一个前提就是这批人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边缘化”。这不仅是由于他们人数较少,而且是由于他们不肯跟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而只愿意以个人身份发表意见,不惜与公众唱反调。
但正因为他们的意见具有对现实的超越性和超前性,因而往往对一个时代的公众生活产生极为巨大的启蒙作用,使社会趋向于更公正、更合理、更道德、更和谐。所以,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淡化了其中的意识形态色彩,更多的是知识论的和启蒙的色彩。
这种知识分子在古代的典型代表就是苏格拉底。
苏格拉底以个人身份与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讨论教育问题、美德问题、善和美的问题、知识和定义问题、宗教和信仰问题,却触犯了保守势力,最后以身殉道。
古希腊哲学家大都具有这种为学问献身的精神,如赫拉克利特放弃王位而从事哲学研究,最后饿死在牛栏里;德谟克里特为了不让感性蒙蔽自己理性的光辉而刺瞎了自己的双眼;阿基米德在敌人的刀口下护住自己画在地上的几何图形;亚里士多德作为亚历山大大帝的“太傅”,并不跟随皇帝去东征,充当军师,反而要亚历山大在征途中为自己的学术研究搜集动植物标本……
在这些人看来,精神领域是一个无限高出于世俗生活的独立王国,哲人的使命就是在这个领域做出自己的开拓。
二、两种类型的中国知识分子
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则有完全不同的来源。“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蔡元培先生之所以有那么大的号召力,与他身为前清进士、翰林院编修的士大夫身份不无关系。直到今天,民间还把考上名牌大学或成绩拔尖的考生称为“状元”。
在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的自我感觉中,除了眼界和所学内容有很大的改变和扩展外,他们与过去时代的在朝或在野的士大夫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出路就是“仕”,“学而优则仕”。
士的内涵倒的确是人文知识分子,在那个时代,即便是自然科学知识,如天文、地理、气象、物候、测算等等,也都是入仕的本钱,是一个优秀的士大夫所必须具备的。但更重要的当然是熟谙经史,深通谋略,懂得治人牧民之术,又能文章盖世,遣兴移情,标高自重,具有道德修养、审美情趣和个人魅力,如此才能获得“为官一方”的人望。
但传统人文知识分子最要命的软肋是“知遇难得”,科场拔士取决于考官的眼力,范进之所以能中举全赖有一位与他惺惺相惜的学道周进,否则他一辈子不得出人头地,这就是所谓“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怀才不遇的传统知识分子要么在社会上沦为“九儒十丐”,要么像陶渊明那样隐居一隅。
于是自古中国知识分子就分为两类:一类是力图以自己的才能为统治者服务、实现自己的圣贤理想的,如范仲淹标榜自己的人格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一种建设型和忧患型的知识分子;另一类是隐逸型和牢骚型的知识分子,这些人往往生逢乱世或朝政腐败时期,他们远离政治漩涡的中心,有意使自己边缘化,甚至故意和传统习俗作对。如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个个放浪形骸、蔑视礼教,视官场为逐臭之所,不做“君子”而要做“飘摇于天地之外”的“大人先生”。
这两类知识分子大体上也就相当于儒家知识分子和道家知识分子,但实际上不如说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两种互补心态,并没有什么截然的分界。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善其身是济天下的资本,济天下是穷独时的向往,向往而不达则是一切牢骚的根源。所以不论是儒家还是道家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眼光总是盯着政治和官场,不是争宠揽权,就是愤世嫉俗,少有对自然知识和客观真理的探索和研究。
由此可见,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根本的毛病在于对权力和政治的依赖性,即使在他们对权势者进行批判时,这种依赖性也以种种方式表现出来。
就儒家知识分子来说,他们的确并不都是官场禄蠹,他们对权力的谋求也往往都有十分正当的理由,其最高境界是当“帝王师”,辅佐帝王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因而一个正直的儒家士大夫除了对皇权的服从外,还有一个更高的服从对象,这就是“天道”。
当然,“忠君”本身也是“天道”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忠君”有各种不同的方式和层次,最高层次就是当“谏臣”,即对皇上的一举一动不是一味服从,而是以“天道”的名义提出批评,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
在这种意义上,儒家知识分子是以世所公认且已经居于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为前提的,而不是立于个人研究的专业和学理基础上的,因而并不具有真正的批判所蕴含的开拓性和启蒙性。它更多地类似于鲁迅所描绘的奴才的批评:“老爷,您的衣裳破了……”
至于道家知识分子,通常认为他们对社会和整个权力结构的批判表明了他们对政治的独立性,似乎更符合现代批判型知识分子的定义。
其实,除了那些抱有“终南捷径”的算计的假隐士外,道家知识分子通常都是官场中的不如意者和失败者,他们对政治和社会现实的批判本质上和屈原的《离骚》《天问》一样,是一种牢骚的发泄和政治上一身清白的表白,或是一种失意后的心理补偿。
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心境中,其实还有一种潜台词:我已与浮嚣的尘世无缘,比那些名利场上的蝇营狗苟之徒要活得有意思得多!
因此道家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同样不具有积极促进社会变革的意义,而只是一种情绪化的个人宣泄,它所引发的审美体验和某些自然知识只不过是这种情绪宣泄的副产品,而非刻意追求的结果,更不是他们用来批判社会的专业立场。
三、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
儒道知识分子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影响是一脉相承的。
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基本上是由受过西方思想直接间接濡染的传统儒生亲手发动的政治变革;“五四运动”中北京大学的学生比“公车上书”时的康有为们更为冲动,虽然不再是为了皇帝,却是为了一个没有皇帝的“天下”,其实与知识分子的个体独立意识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五四以来的中国知识分子主要还是以各种方式从政、佐政、“报效国家”,对知识学问的一切探讨,对真理和美的一切追求,最终无不是为了这一目标、服从这一目标,当然也随时能够为了这一目标而被抛弃和牺牲。
有了这一根本目的,中国知识分子很少有为真理、学术、艺术和美本身而献身的精神,却在根本上把这些都当作手段,是“载道”的工具。一旦被“天道”所弃,他们通常都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并几乎无一例外地带上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一个人有无独立人格不在于他想什么,而在于他如何想;不在于他主张什么,而在于他如何主张。
1949年以后,大批知识分子一开始就是带着儒家知識分子的心态参加社会政治生活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这种政治情结,一直要到1990年以后才开始有了实质性的动摇,知识分子才开始大批地“越名教而任自然”,集体地走向“人文精神失落”“道德理想滑坡”的“渴望堕落”的“痞子精神”。
二十世纪末的中国知识分子,道家人格已成气候,这个时期几乎所有造成了轰动效应的文学作品,如贾平凹的《废都》、莫言的《红高粱》等等,都是对道家精神的推波助澜。
这些无疑都为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形成提供了一定的条件,扫除了最顽固的障碍,但其本身绝不是真正自由知识分子的积极心态,而是一种无可奈何却“没事偷着乐”的白日梦心态,带有逃避现实、取消意志和解构人格的自欺性,其必然归宿只能是放纵自然本能和肉欲享受。
世纪之交的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崩溃体现在知识分子身份的彻底丧失,除少数例外,知识分子整体上已被还原为工匠,不是“养家糊口者”,就是“劳动致富者”,并为自己的“看破红尘”而沾沾自喜。
生活一下子变得简单起来,也变得残酷起来,金钱成了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因而在今天,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已经寥寥可数,而且就连这少数坚守独立立场的知识分子,也面临着身份意识的困惑,即:知识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所究竟在哪里?
时至今日,我常为中国知识分子在个体人格上被毒害得如此懦弱无力而感到深深的羞耻,远过于鲁迅当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在我看来,明明有一条世界各国的先进知识分子都已经开辟出来的坦途摆在我们的面前,中国知识分子偏死抱住自己的陈旧观念不放,对这一坦途视而不见或不屑一顾。
这条坦途就是:知识分子并不只是以自己的知识谋生的人,甚至也不只是以这些知识去为社会服务的人,而是真善美这些人类精神生活目标的自由追求者,是人类自我意识和人生最高价值的体现者。他在探求和创建这些无限价值的同时,必然也是对有限的现实生活和社会存在的不懈的批判者。
知识分子追求自己的这些目标,根本上只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和好奇心,即人作为人的自我超越的天性,而不是将其当作用来达到某种另外的现实目的的手段,更不是服从由外部给自己规定好了的天命。但我们相信,人类社会正由于每个人的这种自由发展的努力而将从必然王国一步步迈向自由王国,接近于“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前提”的社会理想。
因此,為真理而真理,为学术而学术,为道德而道德,为正义而正义,为美而美,为艺术而艺术。总之,为自由而自由,这就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的最后基点。
当然,这也是人类生存和每个普通人发展的潜在方向,但知识分子在这方面是先知先觉者,他们最先意识到,每个人为自己争取自由就是为人类争取自由,当他们把这一目标当作个人目标来追求时,他们实际上也是为人类共同的前景开辟着道路。而当所有的人都能够达到像知识分子这样的生存境界时,知识分子的使命就完成了,“知识分子”这一角色也就从社会结构中消失了。
(来源:邓晓芒《徜徉在思想的密林里》,文津出版社,2021年9月1日版。文章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