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希声
在他睡去的几年里,她变了好像也没变。她不再那么肆意明媚,反而是他,慢慢变成了她的样子。
1
“妈,我再问一遍,我当真是您的亲生女儿吗?”程沉看着眼前的人,表情严肃。
程沉接到医院打给自己电话的时候,还以为自家老母亲出了什么事情,顾不得手头上的工作火急火燎就赶去了医院。
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不惜装病也要把她骗到医院,竟是让她来相亲的。
相亲对象还是个躺在病床上不知死活的植物人。
母女俩站在病房前,程沉透过窗户,远远地看着那个被插满了管子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程沉母亲好言好语:“你先进去看他一眼嘛,要是真不行……妈也不勉强你。”
“这是看看的问题嘛?他身上插得管子比我血管还多,把自己唯一的女儿推给一个不知道有没有未来的植物人,您怎么想的?”程沉欲哭无泪,要不是母亲死死拉住她的胳膊,她在听到床上那个男人是她相亲对象的一瞬间就要吓跑了。
“也不是没有未来的植物人,医生都说了他可能,也许,八成还有半年时间就能醒过来了……你看!人现在眼皮已经能动了!”
程沉尝试挣脱魔爪:“妈,我下午还有课呢,您别跟我在这开玩笑了。”
“沉沉啊。”老太太颦眉叹息,欲言又止,“我跟这孩子的妈妈是好朋友,他妈妈还没等到他醒过来也一头病倒了……这男孩真的挺不错的,跟女朋友一起出了事故,那孩子……唉,总之就是,如果他醒过来妈妈不在,女朋友也没了,你说他万一受刺激又躺回去了怎么办……”
程沉最害怕的就是母亲打这样的感情牌,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送进了病房。
“这孩子就跟睡着了一样。”
就像母亲说的那样,他皮肤白皙光滑,五官清秀,脸庞轮廓分明。如果不是他身上缠满了管子,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双眼紧闭,嘴角好像还微微上扬带着浅浅笑意。
嗯,虽然是个植物人,但比那些成日在自己身边围绕的大活人还要帅气好看。
“他叫什么名字?”
程沉不否认,自己就是个很没有原则的外貌协会。
“明阳,明媚的明,朝阳的阳。”
说是说相亲,其实也就是帮母亲生病的朋友照顾一下她生病的儿子。
程沉每天下了班以后都会来医院接母亲的班,每天重复着一样的工序,帮明阳擦脸,擦手,擦身体。
她擦明阳眼睛的时候总是会更加温柔,害怕自己稍微用力就会惊扰了他的美梦。
无聊的时候她会数他的睫毛,他的睫毛又长又密,但是总是数到一半就忘记究竟数了多少根了,所以她至今都没有数出来明阳到底有多少根睫毛。
更多时候,她什么也不干,就这样坐在病床前用手托腮,撑住自己的脑袋就盯着明阳的脸看。她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明阳是个健康的小伙子,像他这样级别的男生,自己还真没有这机会相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明阳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程沉也开始习惯每天家里、公司、医院三点一线的生活。该说自己是个热心肠吗?其实不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对这个躺在病床上男生产生了怜惜,生出了期待。
“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程沉擦着明阳的手指,他的手指纤细修长,一看就是没有受过苦。
她开始会惊喜于他每一次眼皮的活动,期盼着也许第二天她来的时候,明阳能够醒过来,坐在床头对着她伸手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终日的祈祷被上天所听到了,某个明媚的周末早晨,程沉来到病房就看见本该笔直躺在病床上的明阳竟真的坐起身,面带微笑对着她说:“沉沉,我回来了。”
2
“这什么情况?”程沉低头与母亲耳语。
“没跟你说过吗?你跟人家女朋友名字一样。”母亲却不以为然,两母女相同姿势双手环抱在胸前,盯着来给明阳检查的医生。
医生亦是很激动,嘱咐了明阳几句,临走时又把现在是明阳代理监护人的程沉母亲叫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了程沉和明阳。
“沉沉,过来啊。”明阳说话很温柔,他的声音很好听略带磁性,清澈又明亮。
程沉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
这人突然就这么醒了,反而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相处了,哪怕他们已经朝夕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沉沉。”见程沉没有反应,明阳又唤了她一声,声音很是虚弱,可依旧带着笑,温柔而美好。
程沉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她听到明阳喊她名字的时候有些恍惚,又觉得有些熟悉。
随着两人距离的拉进,让轻度近视的程沉清晰了明阳的笑。看到他的笑,连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情不自禁道:“你醒啦。”
“怎么瘦了?”明阳伸出手摸了摸程沉的脸颊。
程沉不知道为什么,在明阳的手接触到自己脸的一瞬间,她竟然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情不自禁用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他看到程沉的眼睛红红的,他皱起了眉头。许是刚刚醒过来,长时间的沉睡让明阳还在恢复重建语言系统,只是本能的一个劲重复着“我回来了”。
但很快母亲的声音又让她清醒过来:他等的人,并不是她。
母亲站在门口唤她:“沉沉,你过来一下。”
“去吧。”明阳松开了手,示意她过去。
“怎么哭了?”老太太看见女儿面颊上留下的泪痕,拿出纸巾递了过去。
程沉接过纸巾胡乱一擦,事实上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流泪了:“他什么情况啊?”
总不能是他们在梦里的时候确定了关系吧?这相亲相得这么随便就算了,在一起也这么随便的吗?
“小伙子,睡太久了,后遗症,医生说他忘了很多事情,应该是把你当成他的女朋友了吧。”
这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不是。
程沉心一沉,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心里某一个地方“噗通”摔了一下,缺失了一角。
醒来后的明阳十分粘程沉,连输液时也一定要牵着程沉的手。
程沉每天早晨会来到他的病房,因为明阳说,希望每天早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而她,风雨无阻,安排好医院一天的计划后,八点准时从医院出发去上班。
时间久了,程沉有时候也恍惚了,理所当然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女朋友。
程沉有很多次都想跟明阳坦白,其实她并不是他等待的那个“女朋友”。
可是,明阳那么好。
程沉贪恋拥有这个男生所有的美好,也舍不得终止所拥有的关于他的一切。哪怕她每天走出病房后又会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好,其实本就是不属于自己的。
欢愉着却又提心吊胆,害怕也许有一天,明阳就像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一样,他又突然恢复了记忆,想起来了一切,那时候她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你在想什么?”明阳看着时常会对着自己发呆的程沉,宠溺地撩起了遮挡住她脸庞的鬓发别到耳边。
“在想,如果我做了让你生气的事情,怎么样你才会不恼我。”程沉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但其实她心虚得很,心惊胆战地说出了这句话。
有一天他想起来了一切,会怎么样?
程沉是这样的,一旦产生了期待,恐惧就也一窝蜂找上门来。或许是因为过去苦难太久,稍感甜头就会感觉惶恐。
明阳一把把她揽进怀里,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恼你的。”
程沉听到这句话无论如何也沉不住气了,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用全身的力气控制不让自己颤抖,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明阳,你不恼我,因为你以为我是你的沉沉,可我根本不是你的那个沉沉啊。”
她是这么想的,与其等他有一天想起来,失去现在所拥有的的这一切,倒不如,情绪到了,自己坦白,兴许还有机会得到谅解。
3
“事情就是这样的,所以我真的不是你的女朋友,我只是我妈拉过来跟你相亲的一个相亲对象。”程沉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解释完一切,她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了下来。
明阳怔怔看着她许久,伸手想给她擦眼泪,却被程沉躲开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用袖子把自己的鼻涕眼泪一抹,低垂着头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等待明阳的判决发落。
明阳很久没再说一句话。
程沉想,这么久没有出声,他现在应该很生气吧。但是明阳这么温柔的人,生气都是这么不动声响的。
又或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好再说的了,他的沉默仿佛给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下了一道死刑,程沉的泪水落得更凶了。
程沉也不敢抬头,看着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滴落在医院本该洁白却泛黄了的瓷砖上。
“帮我个忙吧。”就在程沉以为他们之间真的已经完蛋了的时候,明阳的声音又响起,“陪我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明阳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看上去并没有一点愤怒,虽是微笑相对,这个笑却显得苦涩。
程沉不忍心告诉他,他的“沉沉”已经找不回来了。她更受不了别人问她“好不好”,所有以“好不好”结尾的疑问句,在她那里最后都会变成肯定回答的设问句。
“好。”
何况是他。
两人十分默契,对那天的事情绝口不提。在出院之前的日子,还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程沉还是尽心尽力地去照顾他,只是他不再那么主动粘人,也少说了些想念。
程沉心里有所落差,却也庆幸,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毕竟明阳给予的温柔一如既往,不曾有任何减少。
指尖轻落在最后一个音键上,悠然的钢琴曲戛然而止。她抬眼望向窗外,竟然正对上了明阳那双亮亮的眼睛。
程沉惊喜道:“你怎么来啦?”
明阳是偷偷从医院溜出来的,他想知道,每天三点一线的程沉走过的路上是什么样的风景。
程沉收拾好东西从乐团的琴房里走出来,责备道:“赶紧回去,被发现我们俩都惨了!”
明阳想帮她拿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觉得身份不合适又神伤收回。于是转换了心情,重新问起:“你在这里工作啊?”
这不是明摆着嘛,谁看都是没话找话。
“嗯。”程沉淡淡回答。
明阳眼底有一瞬捉摸不透的欣喜,不露声色问起:“你弹了很多年钢琴了吗?”
程沉认真回想了一下,肯定道:“嗯,很多年了吧,从我记事开始就在弹钢琴了。”
“为什么开始弹钢琴。”
一辆鸣着长笛的车从身边飞驰而过,明阳下意识将程沉往里一拉,她就顺势进了他的怀里。
这一下仿佛激起了明阳不好的记忆,死死抱住程沉不肯撒手,耳边还传来他大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的程沉边抚摸着他的后背,还想着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却无果,只好给了一个潦草的答案:“我忘记了。”
4
明阳出院的那一天,万物都在庆贺他的重生。他在这里住了三年,很多人都来恭喜他出院,想亲自送他离开。
“走吧。”明阳和众人打完招呼,向她伸出了手。
程沉待在原地不动,他却走过去,主动牵起了她的手:“走吧。”
程沉就想挣脱出他的手掌,却没有想到明阳早就预判了她的下一步的举动,加重了力量,反问道:“真的要放开吗?”
不是。
程沉在心里跟另外那位“沉沉”道歉了无数次。这样的幸福,就仿佛是自己从她那里偷走的一般。
而后轻轻一挣,这次很轻松地就脱了他的手。
她并没有信心,如果继续下去,自己还能保持这份理智。
“你要带我去哪里啊?”程沉并没有看见她挣脱出明阳手之后,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去找回跟她的回忆吗?”一瞬的失落过后,他又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大步向前,没三两步就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一个抬头,发现明阳已经走得老远,她赶紧一阵小跑上去:“怎么找啊?”
“你跟紧我走就好了。”明阳回答她,放慢了脚步。
明阳带她来的地方是央市第一中学。
“你带我来我的高中干嘛?”这是程沉高中毕业以后第一次来到这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明阳说带她去寻找记忆的地方,居然会是自己的母校。
“这里也是我的高中。”
明阳带她走进学校,这天是周末,只有高三的学生还在上课。校园里安静的很,下课钟声如约而至,却不见有多少人蜂拥出教室,和记忆之中的校园生活,完全不同。
“我们那时候,一下课就往小卖部跑,大家都是狂奔的那种,买根烤肠还没开始嚼就又往回跑了。”程沉感叹道,看着昔日熟悉的校园,她的眼中仿佛还能看见年少时的自己奔向小卖部的身影。
“你高中的时候,人缘一定很好吧。”明阳不动声色地询问道。
“太久了,我毕业都六年了,早就不记得高中时候的事情了。”
说话间,两人就走到了学校的小卖部。还没走进小卖部,烤肠的香味就已经飘进了程沉的鼻子里,勾起了高中时的回忆,垂涎好久不见的味道。
“你吃烤肠吗?我请你吃烤肠吧!”
还没等明阳回答,程沉就蹦蹦跳跳地钻进了小卖部。没一会儿,她手上拿着两根烤肠就出来了。
“喏,给你。”程沉一手拿了一根烤肠,对比了一下,把烤到爆开的那根递给了他。
“谢谢。”明阳接过烤肠,咬了一口,味道如初。
一定是因为烤肠太好吃了,一下子让程沉忘记了两人之间的那些芥蒂,对着明阳笑颜如花。
“好吃。”
两个人就站在小卖部前,门口有两颗老槐树遮住了所有阳光,却依旧有细碎光亮从缝隙间偷溜进来,荫影零碎映在程沉的脸庞,她把烤肠吃了个干净,嘴角泛起一丝油光。
明阳愣住了,好一会儿,程沉出声提醒他才反应过来,贴心地接过了程沉手上吃完了的木签,和自己的那根一起扔进了垃圾桶里。
“我跟我女朋友也是在这个小卖部认识的。”
一句话,又把他们间的距离拉开,程沉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
“我高中的时候从来不吃小卖部的零食,有一天,一个女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然后呢?”
“是啊。她说,烤肠特别好吃,她请我吃烤肠。我问她为什么要请我吃烤肠,她说,因为烤肠好吃啊。”
明阳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浅笑,似乎时光真的把他拉回到了那个遇见沉沉的炙夏。她用黄蓝相间的绸缎长绳束着高高的马尾,朝他跑来的时候,马尾会左右摇摆,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停在他面前,忽地凑近面前,露出两颗小虎牙。
程沉不知道啊,原来帮他找回记忆是件这么不容易的事情。
这比她想象的要难得多,听他满脸爱意的回忆起不属于她,没有她的那段时光,难过只有自己的份。
“明阳,你一定很爱你的女朋友吧。”程沉叹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
明阳沉默了好久,最后开口:“我好像都想起来了,你要听吗?”
“好。”
因为是他的过去,程沉也还是忍不住好奇想要知道。
5
明阳高中时候是个特别冷漠的人,一张臭脸却受到了很多女生的喜爱。于是他放出自己不喜欢异性的消息,好以此来避开无法处理的爱意。他从来只跟今朝厮混在一起,年级里早就有不少关于两人的流言蜚语。
消息放出以后,果然没有女生再敢靠近他。
除了一个人。
沉沉把他堵在小卖部,扬着笑对他说:“嗨明阳同学,请你吃烤肠!”
明阳沉着脸看着她,到底是保持了礼貌:“为什么要请我吃烤肠?”
沉沉眼睛一转,似乎还没有想好理由,很快反应过来:“烤肠那么好吃,请你吃好吃的,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
明阳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把一旁叼着烤肠的今朝一把拉到面前:“同学,你不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吗?”
此话一出,今朝惊住了,无措地看向明阳,努力传递: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
沉沉用手勾了勾手,示意他凑近点。明阳弯下了点点腰,沉沉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我们俩,公平竞争好不好?”
哦,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轻咳了两声,把今朝推向她:“拿走吧。”
从那天起,沉沉同学就经常会出现在他和今朝身边。每每她出现,都是先闻其声,再见其人。不用寻,她只要看见他俩就会喊:“嗨!明阳同学,请你吃烤肠呀。”
有时候在课间走廊,有时候在体育馆回廊,有时候她会从他们班门口,与他匆匆对视后,从路过的窗边朝里喊。
请你吃烤肠,谢谢你把今朝让给我。
明阳觉得沉沉是个很聒噪的女生,他甚至威胁过今朝:“你能不能让她安静一点?”
当时的今朝也是轻笑两声:“也不知道这是拜谁所赐!”
明阳带她走到篮球场,他说:“以前,她总是会站在球场的一边给我加油鼓劲,别的女生给我送水,她给我送烤肠。可是她明明不懂篮球啊,但她每天还是会来,从不曾缺席。”
明阳带她走到图书馆,他说:“她最不喜欢图书馆了,但是知道我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都会去图书馆借还书,她总是会跟我假装偶遇。”
明阳带她走到礼堂背后的小树林,他说:“她把我约到这里,骗我说她要去留学离开我了,我一着急就在这里亲了她。”
“在操场,如果没有我牵她的手,她连一圈跑操都坚持不了。”
“在走廊,下了课我靠在栏杆旁,一抬头永远都可以看到她热情地对我打招呼。”
“在天台,她给我围上了她亲自织的围巾,可我明明都跟她说了要好好上课,不要做于课堂无关的事情。我那天很开心,但还是很严厉地批评了她。”
“下雨时坐公交,她喜欢若无其事坐到我的身边,假装不认识我。”
“冬天骑电动车,她坐在我的前面,用戴着手套的手盖在我骑车的手上。”
“我说我要去北京,她说她的成绩考不上北京的。结果,高考成绩出来,她的成绩好到想去北京哪所学校都可以,可我明明都做好了呀……准备好了要为她留下来了。
“这就是,我跟她,全部的故事了。”
听明阳说完所有关于他们之间的那些故事,程沉早已泪流满面:“明阳,为什么你的故事都跟我的回忆是一样的呢?”
6
程沉的回忆里,高中每天买烤肠等在篮球场一边的是她;无论下午睡几节课,第二节课下课后的大课间铃声永远是她的闹铃,听到铃声就会去图书馆制造偶遇的是她;小树林里骗人的是她。
总有那么一个人会牵着她的手陪她跑完二十分钟的跑操时间;下了课她永远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占领栏杆的绝佳位置只是为了给某一个人打招呼;花了不知道几个政治历史课,在手上戳了几个伤口才织好的围巾,戴在了谁的脖子上。
因为喜欢某个人所以爱捉弄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在公交车上装陌生人的游戏;因为喜欢某个人,冬天的时候害怕他的手长冻疮,所以尽可能帮他抵挡风寒;因为喜欢某个人,拼了命,把自己所有的潜能都逼了出来,只是为了能和他的距离短一点……再短一点……
这些明明是她的回忆啊,而她回忆里的那个人是谁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但她的回忆为什么会变成明阳的故事呢?
“沉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明阳和今朝成为朋友,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今朝是唯一一个知道关于他家庭还愿意跟他做朋友的人。
他的人生和他的名字毫不相关,他的世界里从来没见过明媚的阳光。
自他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父亲,听母亲说,父亲是因为不良嗜好死的。舅舅为了让姐姐无下限地给予自己金钱,把自己姐夫骗了。最后,明阳父亲在最后清醒之时,选择了自杀。
外婆对于舅舅的溺爱导致了今天的局面,而外婆最后也被舅舅活活气死。自从外婆去世后,再无人包庇舅舅。母亲不愿帮他,也对他无可奈何,他们连搬家的钱都没有,母子俩能做的只有避而远之。
明阳从没想过,舅舅来家里偷钱的那天,会刚好被沉沉撞见。
一个看上去那么文静软软的女孩子,却挡在他和母亲前面,问他的舅舅:“你要多少钱?我有钱。”
程沉从小到大参加钢琴比赛赢了很多很多奖金,她父母从来不克扣这些钱,多多少少加起来也是个小富婆了。当她把卡摔到那个男人面前时,她觉得自己真是帅呆了。
明阳丝毫不领她的好意:“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程沉看着他生气的样子也不恼,反而一脸灿烂地说:“别担心,只要他敢用这张卡里的钱,警察一下就会找到他!我已经报警了,那里面的钱能让他坐好久的牢。”
“明阳,别担心了,以后都没事了,他再也不能伤害到你们了。笑一个。”
明阳忘不了那个夜晚,他家住在一个煤油灯都没有的黑巷子里,没有月亮的夜晚,外头黑得根本看不清路。但他就算没有光也可以走出这条巷子,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用薄薄的鞋底去探水泥地的纹路。
直到她的出现,第一次那条小巷里有了光亮。
他这才惊觉,爱意悄然滋长。她独占天光,万物黯淡。
黑暗中见过光,便忍不住追随她,并想要拥有她。
程沉身上有他想要却不曾拥有的东西——生命力。
明阳一开始并不敢主动,直到程沉把他约到小树林,告诉他自己要出国留学了。他再也抑制不住爱意亲了她。
程沉蒙了,眼底却是忍不住的喜色:“你什么意思?”
明阳心跳不止,夜色掩住脸颊上的绯红,他磨蹭开口:“你不要喜欢今朝了,他有喜欢的人。”
程沉真没想到这个家伙竟然真的以为自己喜欢今朝!只能用行动证明,主动在他的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傻瓜,我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你啊。”
7
程沉的记忆里,高中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只有身影却看不清脸庞。
她回到家,翻箱倒柜想找回那段高中的回忆。可是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房间里,一点关于高中的痕迹都没有,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的干净。不仅如此,她仔细回想,除了这三年有很明确清晰的记忆,三年之前的全都是模糊不清的。
“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程沉近乎崩溃,明明都是相同的回忆,她却怎么也找不到明阳的身影。
程沉母亲偷偷背过身去抹了眼泪:“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程沉点了点头。
她就是心疼女儿,以前不告诉程沉,是因为明阳不醒,她觉得这段记忆失去了对她来说也许是一件更好的事。
这也是程沉自己的选择,选择忘记了有关于明阳的一切。
现在明阳醒过来了,作为母亲,她觉得这个选择还是该交回到程沉自己手上。
程沉的过去被一点一点揭开。
原来,沉睡的是他。
失忆的却是她。
三年前,明阳和程沉开始在外面租房实习,两人的生活每天都很平凡但却并不平淡。这一切平静的日子却在明阳舅舅李大冲出狱后被打破。
出狱后的李大冲为了报复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他伺机在小区内用一辆车直接把程沉绑走,再用程沉来威胁明阳。明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他会用生命去护住程沉。在冲突之中,李大冲失手将两人推下悬崖高坡。明阳紧紧将她护在怀中,高速滚动后受到强烈撞击后变成了植物人。因为有明阳用身体保护着,程沉并没有受到更严重的伤害,只是醒来得知明阳变成植物人的消息后,悲痛欲绝,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就忘记了有关于明阳的一切。
医生说,忘记明阳是程沉自己的选择,不应该让她再受到刺激了。
从那以后,程沉经常会突然晕过去,但她自己并不知道,她的意识里就只是睡着了一样。但其实在她晕过去的时间里,她就像是变了一个人醒过来不停地崩溃大哭,哭累了又晕过去,醒来又会恢复了成了不记得明阳的程沉。
程沉在清醒时把有关明阳的一切都封锁了起来,只是做母亲的知道,她有多么爱明阳。
程母不是不介意明阳家复杂的背景,只是她和程沉一样,知道明阳是个好孩子。
程沉被绑架以后,程母恨不得杀了明阳。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的女儿根本不必经受这样的无妄之灾。然而,明阳应约去见李大冲。走之前,他对程母说:“阿姨,我知道我配不上沉沉。我一定会保护她的安全,等她安全回来,我会主动离开。我很爱她,如果我没有保护好她,我绝不独活。”
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三年,谁也再没走进过她的心里。
程沉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愿看到女儿变成这样的人。
听说了明阳可能会醒过来的事情后,她觉得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这个世界上,只有明阳能让程沉变回到从前。
8
校园里覆上一片金黄,鼻尖满是桂花香。阳光洒在活动楼一侧,明阳的耳机里是他那天躲在窗外偷录下来程沉弹的那首名为《光》的钢琴曲。
这首曲子,他太熟悉了。
那是他陪在程沉身边第一次参加比赛,从来只出现在校园里的烤肠女孩,在舞台上的模样竟会是这副模样。
今朝坐在他身旁,用手肘顶了顶他的胳膊:“程沉,原来还挺好看的哈?”
明阳嘴角露出一个无法捉摸的笑容:“她一直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
下台后的程沉毫不避讳投进了他的怀中,明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程沉嘴角渐渐上扬:“我今天才明白,我弹琴,是为了看见大家在听完我的曲子之后都能露出这样明媚阳光的笑容。”
“我决定了!我以后,要进乐团!永远要弹钢琴!”
明阳宠溺地看着她附和道:“好,进乐团,永远弹钢琴。”
在他睡去的几年里,她变了好像也没变。
她不再那么肆意明媚,反而是他,慢慢变成了她的样子。
只是他确定,像她这般的女孩本该一生平安顺遂,偏偏为他分担了一半的阴暗。纵使再多改变,变成什么样,他都爱她。
他不是没想过离开,但她把他拉出了沼泽,让他变得那么好,怎么都不该停在这个时候。
明阳不知道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强行唤起程沉的记忆究竟是不是一件对的事情。只是,他实在是忍受不了,程沉总是在拒绝着自己。
他窃喜就算是失忆之后的程沉还是会再次爱上他,可也纠结,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补全上他们之间缺失掉的那几年。
程沉对他说:“明阳,你一定那个很爱你的女朋友吧。”
天知道他看到那个落寞的表情,有多么想上前紧紧拥抱住她。
那年在耳畔,他轻声说道:“我的女朋友会发光诶。”
明阳不敢去找她,只能每天都回到他们最初开始的校园里,徘徊在校园各处有他们痕迹的地方。
“是啊,我很爱她。真的真的,非常爱她。”明阳低头喃喃自语。
“嘿,同学,请你吃烤肠!”抬头,那个熟悉的人,递给他一根烤肠。
“沉沉……”
“嗨,明阳。”
是我,你的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