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德
岳父从小就没了父亲。
寡母领着几个儿女,日子过得恓惶。
成年后,岳父当过很多年的生产队长。有一年,从白洋淀过来两个卖席子的人,村里人要把他们抓起来,因为那个年代不允许私人做小买卖。岳父跟村里人说,那两个人是他的亲戚,只是过来投奔自己。好说歹说,村里人才放过他们。岳父把卖席子的人领到家里,不仅好吃好喝招待了,还偷着帮他们把席子卖给了四邻。一家人都埋怨他,怕岳父因此惹出什么祸来。岳父说,你看,他们多可怜,想那么多干什么。
两个卖席子的人此后每年都会来看望岳父,每次来都要带很多白洋淀的特产,然后便是说了无数遍重复的感激的话。当然了,走的时候,岳父也不让对方空手回去。自行车后架上,白面、红薯粉、山药,总之满满当当。岳父的意思是,人家年年来看咱,这是有良心的人,咱也不能亏待了人家,别人敬咱一尺,咱得敬别人一丈。
岳父似乎什么样的苦也吃得下。家里之前养着一头母猪,每到产猪崽的时候,岳父差不多要住在猪圈里,白天黑夜都要守着,生怕母猪压死一头猪崽。毕竟把猪崽养大卖掉,差不多是一年里最主要的经济收入,马虎不得。我毕业后,赤手空拳来到冀中平原这座小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结婚的时候,岳父鼓励我说:“这不算什么,谁还不是白手起家,你俩好好过日子,以后什么都会有的。”单位分房,我分到一个三居室,要花费四万七千元。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东拼西凑,借了四万元。买房后的那几年,岳父年年种西瓜,想多点收入,贴补我们。有一年,西瓜长得喜人,个个溜圆,结果快要上市的时候,一场冰雹,颗粒无收。还有一年,西瓜也长得喜人,还没遇上冰雹,结果那年家家的西瓜都好,拉到集上,卖不上价钱。即便这样,留给自家吃的,都是地里捡回来的歪七扭八的瓜。我说:“爹,反正也卖不上价钱,好的咱们自己吃了吧。”岳父笑一下,说:“别这样,卖一分(钱)是一分(钱)的。”
岳父爱看戏。他最喜欢的是地方戏保定老调,有两个曲目非常爱听,一个是《潘杨讼》,一个是《忠烈千秋》。他还讲,保定老调的名角叫王贯英,由她扮演的寇准简直绝了。岳父每每谈到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粉丝道出追捧的明星,满怀赤诚。那时,王贯英经常下乡演出,有王贯英演出的地方,岳父必然要去看。他偶尔为我讲戏的内容,我只是配合着点头,其实他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岳父有时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就跟我强调说:“这些戏唱的都是忠君爱国,正邪交锋,唱的是正气,唱的是大义,你上课也许用得着。”岳父知我教书育人,他的心里大约明白,教书应该教什么样的书,育人应该育什么样的人。可惜,那时候的我年轻,心里很抵触戏曲,总觉得咿咿呀呀半天唱不了一句,太麻烦,一看到戏台,听到戏曲,远远地就逃走了。岳父老了之后,电视机旁边总要放一张大大的纸片,纸片上醒目地写着播放戏曲的频道。除了地方小戏之外,岳父也看河北梆子,还看京剧、豫剧、黄梅戏,差不多只要是唱戏的,他都爱看。
多年父子成兄弟。有时候,我跟岳父开玩笑,揶揄他。我说:“爹,你看你,也没给俺们挣下什么基业,有个房子,也伸不开腿。”是的,岳父家的房子是冀中平原典型的青砖包坯的小矮房子,开间不大,门窗不大。最重要的是,我1.8米的个子在炕上睡觉,常常伸不开腿。每当这个时候,岳父就会来一段《潘杨讼》的唱段:“我迈步来在五凤楼下,凌烟阁修盖的甚是威风,阁前悬挂忠臣匾,字字行行写的清,头一家忠臣老赵普,论武将还属杨令公。”他唱得有些跑掉,似唱,又似念白,像是反驳我,证明他在这个家立下了功劳,又像是宕开一笔,避而不谈。总之,岳父曲折迂回,我问过,他答完,两人相视哈哈一笑,便是这般温馨日常。
岳父病重的时候,二百斤的汉子瘦成了一把。住院的日子,他已经无力上卫生间,每次我抱着他,给他一个支撑,然后他缓挪脚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几步远的卫生间。有时,中途累了,他就把头倚在我的肩膀上,休息一会儿,苦笑一下,慨叹一声:“唉,你看这人啊,说不行了,也就一步也走不了了。”
从患病到去世,岳父在这个世界艰难地挨了三年。三年里,无论是病魔平常的纠缠,还是最后时刻极度的痛苦,他始终没有对侍奉左右的人有过一句大声呵斥。有时候,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着我们还守在身边,他总是说:“别管我,你们快歇一会儿吧。”岳父只是冀中平原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呈现出这般温厚和体贴,让我觉得,这不是一般的人,这是一个伟大的长者,一个慈悲的亲人。
岳父活着的时候很喜欢我,我很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