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呆萌老太太

文/耶雅亿

老太太是我的奶奶，她总有时间陪你。她会兴致勃勃地连续给你讲十遍她的故事，因为她老是忘记刚刚已经讲过了。另外，她醒得早，所以你钻进她的被窝儿，她也不会讨厌你，如果你愿意，她甚至可以早上五点半就给你讲睡觉前才该讲的故事。

三年前的一天，我在高一（3）班的家长会上受了一肚子气。

饭桌上，我喋喋不休地批评儿子玉铭：“老师说你是班级的搅屎棍子，把整体分都拉了下来！”玉铭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咀嚼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坐在旁边九十多岁的太太扑哧笑了起来，并用她一贯的高嗓门说：“玉铭啊，老师夸你呢。她说你是搅屎棍子，那别的同学是啥？”

我憋不住笑了起来。饭桌上的气氛一下缓和了，原本我想好好唠叨玉铭几句，没想到又被老太太给搅黄了。吃好饭，玉铭照例去拿手机。老太太逗他说：“老师眼睛里啊，你可比所有的同学都强啊！可别让人家失望哦。”

玉铭给老太太挤挤眼睛，一老一小暧昧的眼神分明有死党的味道。

玉铭转去温习功课后，我禁不住对老太太说：“您老能不能别在我教孩子的时候搅局？他现在是高中阶段，人生最关键的几步。”老太太脸上写满了不屑：“我只记得你小时候天天疯玩，高考却是全县状元，进清华又咋样？还不是大二得病，差点自杀……还是我贫下中农的媳妇把你送到各地找医生……”

老太太一提起我的“不堪往事”，我有理也变得没理了。当年，我因为不能适应名校的巨大压力而一度抑郁，多亏了她老人家包揽了老家所有的农活，让我母亲陪我求医问药。磕磕碰碰，我终于完成学业，成就了事业，却接连失去了父母。为了尽孝，我将她接来同住。

她老人家目不识丁，却有一套朴素的“农妇教育理念”。对孩子，她是“野养散养”“盲目鼓励”加“严格管教”。

说来奇怪，玉铭并没有被她“惯坏”。除了应试成绩不好，玉铭屡屡在航模和作文比赛中获奖。他性格阳光、人缘极好、爱做家务、热爱运动，还会种植各种蔬菜。老太太常说：“考不上大学，就务农。谁说男孩子，一定要在鸟笼子里养着？”

玉铭所在的重点高中，被防盗围栏和监控摄像头包围着。老太太常戏称学校是“鸟笼”，还鼓励玉铭“早恋”：“你太爷像你这么大，已经做爹了。谁说寻分数 （考试）比寻对象重要？”

当我们在家里谈论某学霸的成绩排名时，老太太常常翻白眼：“第一名，排在那里被几百个人追，多累啊。爹娘怎么忍心让孩子做第一名啊？”

由于我们夫妻早准备好将来送玉铭出国读大学，所以对老太太这套“不食人间烟火”的家教理念，也睁只眼闭只眼。

老太太已经跟我们一起在上海生活了十年，然而她的生活方式仍是“田园诗”般的。她将自家的花园地改造成了菜地，一年四季的蔬菜都带着玉铭种出来；她养了三只狗、一只猫、两只乌龟和一缸金鱼；她喜欢用缝纫机做衣服，并且坚决抵制洗衣机。

除了学业，老太太在其他方面对玉铭的教育都很严格的。比如：自理能力、动手能力和责任心。

玉铭永远不会忘记，在他读初二的某天，被班主任突然叫进办公室。班主任说：“你太婆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你回家。”

走到门卫室旁，玉铭看到一辆出租车等在那里，站在车门口的老太太说：“打的费算你的，把垃圾丢掉再回学校。”原来，从玉铭会走路起，老太太就训练他丢垃圾。到初二之后，他开始找借口推卸这件事情。老太太笑眯眯对他说：“下次你再忘记，我就去学校找你。”玉铭以为这是一句笑话，没想到老太太言出必行。

这是老太太此生首次“打的”——来回的费用都从玉铭的零花钱里扣。算算经济账，想想自己要补写的请假条，玉铭终于意识到“扔垃圾是人生中头等大事之一”，从此他再不敢懈怠家务的责任。

老太太就是这样——她老人家认为重要的事情，没有折中、不讲理由、千方百计地训练玉铭做；她老人家认为无所谓的事情，就算是“好好学习，冲刺名校”的真理，她也嗤之以鼻。

“隔代亲”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当玉铭到青春期之后，跟我们父母渐渐疏远，跟老太太却依旧打得火热。

“太婆从不唠叨，”玉铭说，“她很酷、很潮，而且很有范儿。”

我们不明白玉铭为何给老太太这么高的评价。在我们眼里，老太太只是个固执、落伍、甚至有点乖戾的老太。然而她思想中农妇般的天真和固执，显然很合玉铭的胃口。

玉铭从小就很喜欢《蛋壳里出来的婆婆》的童话。

主人公小男孩从一个捡来的蛋里，孵化出了一个长着翅膀、满脸皱纹、只有手掌般大小的婆婆。奇妙的是，婆婆像婴孩一样不懂人情世故、不会说话生活，需要小男孩时时呵护。在这个过程中，小男孩学会了珍爱生命，更懂得了为人父母的感受。

从玉铭高二起，老太太的帕金森综合征开始恶化。几个月的时间，她就变成了一个需要我们“时时呵护、不断重复”的“老小孩儿”。当我和妻子都倍感乏力的时候，玉铭一下子“长大了”。就像童话里的小男孩那样，他对老太太充满了耐心和爱怜。吃早饭时，他不厌其烦地叮咛老太太：“项链（写着联系方式的挂牌）戴好没有？家里的电话是8215676。给我背一遍！”

老太太皱着眉头，想很久才说：“826——6666。”

玉铭教她好多遍，她依旧背不出来。要是我们，早就放弃了。玉铭却会换一种方式教老太太：“菜园里种着向日葵、丝瓜和葡萄……”老太太背出来，玉铭才放心地让她出门去遛弯。因为小区里只有我们家种了这些植物，老太太记住这些，保安会将她送回来。

向来爱清洁的老太太，患病后总是忘记擤鼻涕。玉铭一遍遍地给她擦干净，每天都给她洗脚，两周剪一次脚指甲……这让我想起了玉铭小时候“因为老师怕臭，不敢在幼儿园拉屎”的事情。那时候，老太太每天都跟他说：“臭臭不脏，是草木的粮食。人啊，种什么就收什么……施够大粪，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如今来看，这话应验了。老太太当年在玉铭身上所种下的“耐心和爱”，在她风烛残年时得到了收获。

玉铭每个早晨都帮助老太太洗脸，将她凌乱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他每个傍晚都陪老太太散步，照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一告诉老太太名字……看到他像照顾芭比娃娃一样关爱老太太，我们心里倍感安慰。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老太太的教育是无比成功的——还有什么比教给孩子“人情味和耐心”更重要呢？多年种植植物、照顾动物、清扫垃圾等训练，塑造了玉铭的品格。当老太太病成一个“婴孩”时，她得到了玉铭无微不至的呵护。

《蛋壳里出来的婆婆》童话的结尾，是婆婆坐在一只风筝上随风飘逝……看着老太太越来越羸弱的身躯，我很担心玉铭将来无法接受生离死别的事实。

在玉铭出国读书之前，我跟他好好聊了一次。出乎我的意料，玉铭对这些早有了思想准备。

他说：“小时候，太婆常说落叶归根，冬去春来。一种生命的结束，是另一种生命的开始。就算将来……我没机会见太婆最后一面，我也不遗憾。因为，太婆给我的这些记忆，这些鼓励，让我在应试教育最残酷的打压中，没有失去自信。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太婆，你知道，她像‘蛋壳里出来的婆婆’一样，把生活变得那么美好和可爱……”

玉铭告诉我，他出国后会一直给太婆写邮件，让我要每天都读给太婆听。我看着懂事的儿子，泪水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告诉他，人人都爱太婆。她虽然不识字，却一直用生命在培植我们。就算她老成这个样子，也依旧是我家价值连城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