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博物馆中收藏有大量中国近现代风云人物的信札文献资料,其中绝大部分信札,都是20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逐渐入藏当年的天津历史博物馆的,而有一封信札却不同,它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于1937年11月1日写给刘光华居士的。它是天津博物馆在2016年于杭州西泠印社拍卖公司的春季拍卖会中竞拍而得的藏品,既丰富了天津博物馆关于李叔同藏品的内容,同时也是天津博物馆入藏时间最晚的一封珍贵信札。
这封信的主要内容为弘一法师向刘光华详述了刘光华的父亲刘绍成,即克定上人,于不久前在厦门辞世时的细节与相关善后工作,具体释文如下:
仁者,见此信后,应生悲痛,因尊翁克定上人已于前日因病谢世矣。尊翁在家时,为余之再传弟子。(尊翁入南京高师时,余已出家,由旧生周玲荪任课)出家后,于去年一月到厦门,依余学习戒律。今年五月余到青岛弘法,尊翁仍居厦门。上月中旬余返厦门,尊翁即来同居。数日后患泻疾,后渐沉重(泻止体弱,不肯服药),至上月三十日下午二时余谢世。病重时,由同学诸师照料如法。三十日上午即轮流念佛,助其生西,余亦屡加策励。命终时无有痛苦,舍报安详。次日入龛时,四肢柔软如生,似有生西之象。因时事不宁,未能久停,已于三十一日下午三时焚化。厦门近状,想仁者于报纸中可知其概。余誓不移动,愿为厦门诸寺院护法,共其存亡。
尊翁生平事迹,乞仁者暇时写其概略寄下,余愿为之作传。通讯乞寄厦门中山公园妙释寺转交弘一收。谨此奉达,不宣。
十一月一日,释弘一启。
尊翁遗物,已分赠诸僧众。其中有仁者来书二通,附奉上以为纪念。
从信文中可知,克定上人在出家前求学时,曾就读于南京高等师范学堂。弘一法师当年也在南京高等师范学堂任教过,但是在刘绍成就读时,弘一法师已经离开学校出家了,而当年弘一法师的学生周玲荪曾经教过刘绍成,所以法师称刘绍成为再传弟子。周玲荪1912年曾就讀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图画手工专科,与吴梦非、金咨甫、李鸿梁等人同班学习,在此期间随李叔同学习音乐与美术,并受影响至深。
后来周玲荪任教于南京高等师范学堂,曾任艺术系主任。想必是在周玲荪的讲述下,刘绍成对弘一法师的艺术与人格心生仰慕,估计在刘绍成出家后赴厦门追随弘一法师持戒修行的过程中,周玲荪也起到了引荐的作用。只可惜克定上人追随法师不久后,即不幸染病故去。
此信中,可见克定上人从容淡定的生死观,“泻止体弱,不肯服药”,也可看出弘一法师对他这位病重弟子的临终关怀,并让人不禁联想到弘一法师圆寂时那著名的“悲欣交集”。弘一法师于1942年圆寂,也是因为疟疾,再加上伤寒。而且,也是不肯服药,临终前几日仅服清水。这其实是大师内心深处顺其自然、生死看淡的人生观。对于告别尘世,是悲伤;对于往生极乐世界,是欣喜,此当为“悲欣交集”。可见克定上人生死看淡、向往极乐世界的人生观,与弘一法师是一致的。其实当初在1884年9月,弘一法师的父亲李世珍在天津去世时,据说也是因为患了痢疾一类的疾病,并在病重之际,自己决定顺其自然,不再服药,并请来高僧在病榻前诵《金刚经》。弘一法师时年只有五岁,曾在父亲病榻前静聆高僧诵经。不知弘一法师在圆寂前,是否也想起过早已远去的慈父。
此信后面几句,提及了当时厦门的局势。自1937年9月开始,日军疯狂轰炸厦门,写此信时的1937年11月初,正是厦门抗战的最紧要时刻,弘一法师表示自己不会因避战乱而离开,会一直在厦门守护寺院,与寺院共存亡,可见法师爱国爱教风范。
此封信札的价值不但在于内容很有史料价值,更在于其书法价值也是弥足珍贵。弘一法师的书法大致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出家前,一是出家后。弘一法师自幼习书,早年间在津门故里即以书法篆刻称名一时,尤其是魏碑风格的作品,现在看来也是顶级书家的水准,津门书坛至今在魏碑风格上,仍是鹤立于全国,似有文脉基因。弘一法师礼佛以后,不但思想状态发生了变化,书法风格也逐渐改变了,变得清寥旷远、散淡自然,远离了一切烟火气,有一种内在的、平静的、而又不失法度的美。所以弘一法师在世时,其书法作品就颇受藏家追捧,而法师又刻意远离名利、远离权贵,所以散落在社会各处的书法作品并不多,这就更显得珍贵了。
相较于大字书法作品,法师的信札书法因为用笔纤细、书写随意,所以尤其耐人寻味。本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可以放大,成为绝佳的“弘体”书法范本。从此信中的措辞与格式来看,弘一法师特别强调细节,每一句话都断好了句读,这在同时期的古体信笺中并不常见。
此信据拍卖公司拍前提供的信息显示,原件一直保存于收信人刘光华家族中,唯一的遗憾是在20世纪60年代时,收藏者因为时代的原因将弘一法师所书写的收信人名字撕下去了。此信的信笺有红色标识为“涵芬楼制”,涵芬楼是商务印书馆旗下的藏书楼,创立于1904年。涵芬楼以其藏书优势,复刻出版了许多有价值的旧版书,因为有出色的木刻与印刷技术,出过许多不同花式的信笺,类似于今天的“文创产品”。民国时期的许多文人,都用过涵芬楼出品的信笺。克定上人出家前曾供职于商务印书馆,弘一法师所用书笺是否为其生前所提供,不得而知。■
(本文节选自天津美术馆馆长马驰编著的《霓羽泠光——天津博物馆藏近代书札选样研究》一书,有删改,题目为编者自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