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涛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已不愿去亲近那些需要花时间和精力去细心体味和长久凝视的绘画作品。数字图像时代特有的快速和躁动使得各种文化观念和艺术形式得到迅速而繁复的传播,这不仅让受众拥有了更多文化消费上的选择,也给绘画艺术家的创作思想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他们不得不以卓越的创造力应对绘画的边缘化和失语的危机,在这种接受环境恶化和创作思想迷乱的双重进逼下,“绘画死亡”的论调再次甚嚣尘上。
其实,在近代艺术史上,绘画就曾多次接到死亡判决书。据说在1839年的那个夏天,法国著名写实画家保罗·德拉罗什看到达盖尔发明的摄影术后,说出了绘画死亡的断言。然而,20多年后,日后被称为“印象派”的几个青年画家将强烈的色彩引入再现性绘画,以色彩语言的张力使绘画得以继续振作。不过再现性绘画终究是抵达了终点,塞尚、修拉、梵高和高更等人将绘画导向了非再现性的秩序、情感和素朴价值观的追求,为绘画的现代主义形式革命开辟了道路。很快,现代绘画在马列维奇的黑白方块中走向了至上的理念,形式已趋向归零。这似乎应验了黑格尔的预言,“最大的可能是,艺术已经失去它真正的真理和生命,并且被运送到观念的世界”。按照黑格尔的观点,艺术完成了其使命,将走向哲学。绘画又一次被判定死亡。
这段话不仅是对油画目前的所面临的现状描述,也是绘画这个传统的专业方向在整个艺术生态里面的处境。油画作为经典的画种在艺术史上占据重要的地位,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和气质,如同古典歌剧和交响乐,大众欣赏这一类传统的古典艺术时往往附属于某种“灵韵”。“灵韵”是本雅明提出的一个概念,是区分古典传统艺术和现代大众艺术的关键,又被称为“灵光”,传统的油画艺术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由此带来独特性和距离感而产生出灵韵。我们知道早期的艺术源于宗教,艺术从一开始就诞生在教堂这种特定的空间,后来进入美术馆,也是纪念人类精神的活动场所,人们欣赏油画艺术一定要到这种特定的场所,并且要有一定的仪式感,把欣赏艺术当做具有美感和神性的享受。另外油画作品也具有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在印刷术发明以前即使再高超的画家也不可画出一模一样的画作,即使同一题材也有不同的呈现效果。这种欣赏艺术时对空间、时间上的要求,独一无二的体验感并由此而带来某种距离感、仪式感,带来某种“灵韵”。随着印刷术的发明和科技的进步以及复制传媒的普及,这种“灵韵”就逐渐消失,用100年以前本雅明的话说就是“机械复制时代灵韵的消失”,到如今只不过换成了数码图像复制。特别是当今社会,每个人在家里都有手机,在手机里看电影、在床上看名画,所以说机械复制的大规模生产,破坏了这些作品的独特性和距离感,使得他们不再是被仰视的艺术,而是被普罗大众消费的产品,随着工业技术大规模复制这些作品,对比原有本身的艺术,这些商品丢失的大量的信息,再高级的相机也无法捕捉到原作的细节,也缺失在教堂和美术馆现场的体验感,同时也造成了仪式感的缺失。
随着传统经典绘画中“灵韵”的消失以及现代艺术大规模复制对艺术审美的冲击和颠覆,如何坚守、如何保持定力,是对传统以外的艺术保持敌意,还是持有一种开放性的态度,是当今每一个艺术家和艺术教育者思考的问题。
在学院教育中对人才的培养和定位是全方位的,我们不止是培养掌握某种技术语言的画家,而是要培养服务国家、服务社会的艺术人才,应该是在纵向与横向两个方面定位。在纵向上是对美术史的梳理,特别是梳理现当代史,即使对现当代艺术抱有敌意,也要有深入地了解才能进行剖析和批判。在横向上要了解当今世界艺术生态,包括美术馆系统、美协系统、画廊、博览会、拍卖商业系统,还包括同时代活跃的艺术家、批评家、策展人等。只有在横向和纵向上准确地定位,才能给自己未来的艺术道路作出判断。以湖北美术学院为例,通过“A3计划”项目将艺术家的作品带入艺术现场,乃至社会中,包括美术馆、画廊机构,甚至书店、咖啡店、商城等小型场地,以服务社会和大众。
未来绘画的走向和趨势,应该是多元和动态的,我们知道在古典、写实绘画追求立体、逼真、透视准确等再现性的形式语言,而在现代主义那里是非再现的、平面化的、媒材化的,在形式语言上对艺术本体的追求,而在当代艺术那里又引入了观念的导入。当今,各种艺术思潮影响着绘画,使得绘画进入了一个多元糅杂的时代,造成绘画的创作方法也是五花八门,绘画的边界也变得模糊,我想就以下几个方面谈谈我的认知:
一是对于非再现性的绘画作品,来自于现代艺术的抽象绘画近几年在国内各种艺术空间得以流行。这种对形式主义的追求重复于西方上世纪20-30年代现代主义的老路,大部分所谓的抽象探索作品我们都能够找到100年前所对应的风格,而且还失去了当年的先锋性,沦为中产阶级的消费商品。而那些企图在中国传统文化找到灵感的抽象意象作品,往往浮于笔墨形式的表面,而非具备中国传统文人气质的传承,很难出现像苏东坡那样集文学、书法、绘画于一体的大家。
二是对于再现性的绘画作品,写实也好,具象也好,更应该具备其叙事性、文学性,也就是要讲背后的故事。以色列作家尤瓦尔瓦·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人类之所以成为智人而优于其他动物,比其他动物更高级,就是人类掌握了语言,不仅仅掌握语言,而且会讲故事,有一种虚构现实的能力,并以这种方式创造各种莫须有的传说、神话,形成宗教、党派、公司等各种组织,形成了组织能力,随着语言由此进入抽象领域,这就是所谓认知革命,也就是讲故事的能力,在当代绘画里就是我们说的绘画中的观念。在商业上有一种说法:顶级销售卖的不是产品,而是观念。如果一件作品后面有故事,只能会使作品更加让人信服、感人,转播得更广。
三是场域感,有艺术起源于宗教一说。确实,绘画与宗教有着无法割舍的关系,是一个从教堂到美术馆的过程,教堂不仅是一个被日常空间隔绝开来的神圣领地,同时也是聚集着各种感性设置的场所,从视觉到听觉、从语言到音乐、从感性到理性、从信仰到迷狂,教堂是最为壮观的艺术宫,既是剧场又是画廊,既是音乐厅又是教室,所有门类只是服务于唯一目的,基督教信仰的精神性和超越性。绘画只是进入了美术馆以后成为单一的门类,弱化了场域感。艺术作品要与空间、光和观众的视域方式相关,和环境的关联中被生产,观众对整体场域的感知成为未来的工作领域。比如美国画家罗斯科在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顿的罗斯科教堂,试图唤起宗教的体验,在教堂的东、西、北墙上,罗斯科将其作品组织成三联画,如同传统的祭坛。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像过去那些宗教杰作那样,引发巨大的精神碰撞,从审美与精神上为人带来治愈与平静。
最后,绘画还是涅槃在其死亡之地,思想观念寓于绘画之中使绘画得以重生,并以更加多元的可能走向我们。重生后的绘画纯化语言以更好地传达观念,关注社会问题以期望世界变得更好,重回写生以在当下境遇中实现绘画的真理性,融入数字技术以实现新的蜕变……绘画的不死之姿似乎提醒着我们,它是经过多次涅槃重生,以流变的图像展示自身的。■
(作者系湖北美术学院绘画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