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教育回归常识、回归人性

鲁兆周

我喜欢读《红楼梦》。《红楼梦》所蕴含的人情世故、妙想哲思是言说不尽的。作为一名教师，我每次读《红楼梦》，在欣赏书中意蕴之深厚丰美的同时，总会联想到中国教育现状，不胜感慨。

曹雪芹是伟大的文学家、建筑大师、医学家和美食家。《红楼梦》第四十一回写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由贾母领着，畅游大观园。凤姐为博贾母开心，捉弄刘姥姥，给她头上插满新采的菊花。刘姥姥不但不生气，反而凑趣说：“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大观园里缺少的是生命的张扬和野性，需要这个乡下来的老婆婆把生命的质朴和本真带进来，好像刮过来一阵清新的风，风里裹挟着泥土的气息和野花的芬芳。

刘姥姥进大观园，左右逢源。贾母怜老恤贫，把贾府的特色菜“茄鲞”拿给刘姥姥品尝。

凤姐儿听说，依言夹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来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异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这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果又夹了些放入口中。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子弄的，我也弄着吃去。”凤姐儿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子一拌就是。”

刘姥姥听傻了眼：这要十几只鸡来配它，难怪那个茄子都没有茄子味，完全不像茄子了！“鲞”，指剖开后晾干的鱼，是腌醋成干的片状物。“茄鲞”应是切成片状腌醋的茄子干。这道菜最大的特点是过分的精致化！以现代科学的眼光，吃太过精致的东西是不健康的，刘姥姥带来的蔬食野菜反而是健康的、新鲜的，是个“野意儿”，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贾府人覺得稀罕，连贾母都说“我正想个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地里的好吃”。土地长出来的原汁原味的东西，有雨水、阳光在里面，吃到身体里就会有一种生命的活力。对贾母来说，刘姥姥带来的瓜果蔬菜是另外一种生命的滋养。“茄鲞”是中华饮食文化发展到极致的产物，但它的营养价值真的比我们常吃的家常菜“肉末茄子”“清蒸茄子”高吗？无论哪一种文化，如果过于追求形式，过于精致，就会失去事物的本真，比如汉赋，比如昆曲，往往曲高和寡，不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昆曲最初只是清唱，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后来加入各种戏曲元素，追求精致和完美，终成百戏之王，却由于太高雅，用典深僻隐晦，老百姓欣赏不了，反而日渐式微了。

在《红楼梦》中，刘姥姥就像个土地婆，一个介于人和神之间的人物，把大地的生机、生命的智慧和活力带进大观园，使得大观园里的贵族公子小姐个个笑声不绝。大观园里那些奶奶、小姐、少爷们，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都是些发展得过分了的东西，是生活极度精致化的产物，失去了原来的天然。刘姥姥这个时候把地里刚摘下的茄子带进来，等于把乡间自然的生命带来了。更为重要的是，刘姥姥还是个民间艺术家，即兴创作了一个“若玉小姐”，让情哥哥贾宝玉大为感动，“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焙茗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焙茗先去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下一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是《红楼梦》的高潮之一，也是刘姥姥的高光时刻，她多么像个优秀的喜剧演员，“长袖善舞”，“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带着浓烈的乡土气息，让人笑出了眼泪。刘姥姥不光带来了蔬食野菜，也给大观园这个青春王国带来了最原始、最纯朴的欢笑。

贾母领着刘姥姥从蘅芜苑出来，又到饭点了。贾母一看，这是什么？蟹肉，太腻了！鹅肉，鹅油这么卷着，也太腻了。贾母的特色菜就是“茄鲞”。正如《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中所说，“中国古代最精致的生活，到了《红楼梦》的时候已经登峰造极了，什么都过分的精致。”这样的珍馐美味，大观园里的主人们也没有胃口。刘姥姥很聪明，她看出来了：“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算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道风儿都吹的倒。”而每天吃着最简单的五谷杂粮的刘姥姥，七十五岁了，眼不花耳不聋，“咕咚”一跤跌倒，立刻就能爬起来，照样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在满桌的美味佳肴中，那道“茄鲞”尤为引人瞩目，它似乎在告诉我们，生活还是简简单单的好，过于追求精致化，往往会让生活变得纷繁而复杂。就像夏天的荷塘，荷叶翻滚着绿色的波浪，荷花盛开，水面密布菱、芡实，水下水草丰茂，看上去很美，像浓墨重彩的油画，可是，这样美的荷塘，由于缺氧，鲜有鱼儿在水中的曼妙舞姿。

当下的中国教育就像“茄鲞”，早已失去了“茄子的味道”，失去了教育的本真。所以，国家出台“双减”政策，减轻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力度之大，前所未有。教育这道菜，可以是“肉末茄子”，也可以是“清蒸茄子”，但决不能烹制成“茄鲞”。

我把时下的中国教育比作“茄鲞”，是有充分依据的。

先从学校管理说起。现在，许多校长推崇“教育是精致化的服务”，像燕子筑巢一样，不断增设学校管理机构。一个普通小学就有党支部、校长室、工会、教导处、德育处、教科室、党务办、总务处、少先队大队部、安全办、信息中心，林林总总。学校各部门每学期都有工作计划，每周都有中心工作，布置任务，检查落实，总结表彰，还得上报总结和宣传报道。除此之外，还有教育主管部门和其他部门下发的任务。所有这些工作最终都落到教师身上，教师心力交瘁，敢怒不敢言。学生从走进校门的那一刻起，就置身于这种“精致化的服务”的包围之中——进了校门，必须在少先队文明监督岗的全程监督下拉开距离，靠右行走，不得大声喧哗；进了教室，不得追逐打闹；下课了，也只能在走廊里活动，不得下教学楼 ；每天有晨会，每周有班会、队会，周一还有“国旗下的讲话”……校园里的每一个空间都是功能性的，师生在每一个空间里，都有明确的规定动作，都被一双双有形的或无形的眼睛紧盯着，不能越雷池一步。这种精致化的管理，不仅不能为师生提供成长与发展的良好环境，反而容易造成师生精神上的窒息，适得其反。

再说学科教育。我还是拿小学语文古诗词学习来举例吧。小学生学习古诗词，是要花很大力气的：学前要预习，学完了要会背诵，会默写，会说出古诗词的意思和所表达的情感，知晓古诗词的作者和重点字词的意思，有时还要把古诗词改写成小散文。语文教学有周考、月考、单元考、期中期末考，每次考试前，教师要组织学生复习古诗词，要达到上述的“四会”。考完了，教师要组织学生纠错，丢分的学生要抄写古诗词。就这样把“茄子”做成“茄鲞”，学生还是记不住古诗词。我曾做过测试，让学生默写上学期学过的古诗词，遗憾的是，几乎没有学生能完整地写出来。

在校园里，我听到的最多的词就是“打造”，打造校园文化、打造特色教育、打造名师、打造名校、打造名校长……“打造”在《现代汉语词典》里有两种解释，一是制造，二是创造或造就，既有强行而为的意味，又有匠人做法的意思，而教育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过程，它需要唤醒，需要浸润，需要影响，需要付出、积淀、坚守和期待。回想我小时候的课堂，没有电子白板，没有五光十色、花里胡哨的现代信息技术手段的运用，更没有矫揉造作的表演，教师就凭着一根粉笔一本书演绎着课堂的精彩。可是，老师们那清新工整的板书，那优雅从容的教态，那眉飞色舞的表情，那妙趣横生的语言，那鞭辟入里的讲解分析，朴素无华，温馨亲切。

很多时候，我们的教育就是在烹制“茄鲞”，高耗低效。在这样的教育语境中，教师始终处在一个没有教育理想、缺乏教育情怀的“低欲望”状态，沉浸于自己习惯的肤浅、刻板的教学中，不能自拔。教师习惯了在课后辅导上下功夫，题海战术和无休无止的考试，是他们获得“佳绩”的两大法宝。以牺牲学生的好奇心、想象力和学习兴趣为代价，学生最终被精心打磨成考试机器。

怀特海相信：“成功的教师有一个秘诀：在他的头脑中有清晰的规则，他知道学生必须以精确的方式掌握什么。因此，他不用勉强让学生为熟记许多无关紧要的知识而烦恼。”我还是拿小学语文教育来举例。小学语文教育，一言以蔽之，就是培养学生听说读写的能力。“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语文教育的关键是培养学生的阅读兴趣。读书对学生来说不仅是知识的获得，更是文化的熏陶。读书可以带给学生内心的热情、长远的目标、积极的行动，让他们成为终身学习者，在任何环境下都有获得幸福的能力。当学习对学生而言成了一件非常快乐的事，他们就会通过不断地阅读完善自我，享受生命成长的过程。

还是回到《红楼梦》中来吧。住在大观園里的少男少女们山珍海味吃腻了，连丫鬟们都变着法儿开小灶：司琪“要碗鸡蛋，炖得嫩嫩的”；晴雯要吃面筋儿炒的芦蒿，还得少搁油。“吃腻了肠子，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

在贾府极盛的那个冬天，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群孩子们在干什么呢？在割腥啖膻，在即景联诗。这回芦雪庵赏雪写得非常美：“（宝玉）出了院门，回顾一望，并无二色，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似装在玻璃盆内一般。于是走在山坡之下，顺着山脚，刚转过去，已闻到一股寒香扑鼻，回头一看，却是妙玉那边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这是景美，还有人美：“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我的眼里还有一幅画面更美：史湘云和贾宝玉在园子里吃烧烤。他们抓了一大块鹿肉，吃得兴高采烈。李婶娘看见了，回来说一个带玉的哥儿和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说要吃生肉，让一伙人赶快去看。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可能是鹿肉的作用，这一次即景联诗，史湘云才思敏捷，诗联得最多。目不识丁的凤姐吃了烤鹿肉，也石破天惊地来了句“一夜北风紧”，顺利拿到诗社的入场券。

教育不需要“茄鲞”，需要的是朴素、本真。列夫·托尔斯泰说：“朴素是美的必要条件。”爱默生也曾说：“我们把美归结为质朴无华，实实在在，恰到好处。”教育是一种真实的简单的生活，这种教育生活会让学生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发呆，去遐想，去思考，去体验，让每一个学生都有一个内心的私密空间，这个空间是非常珍贵的，因为有许多个人的反省和回忆在里面——去感知世界的脉搏，去聆听大自然的声响，激发好奇心和想象力，主动探索未知世界的奥秘。我们的教育最缺的是什么？是“从容”，是“有情”。教育缺少“从容”，在教师队伍中就很难见到气定神闲、识见高远的人；教育少了“有情”，就很难见到天真烂漫、情趣盎然的有教育情怀的教师。教育不需要过度开发，过度开发往往违背了学生的成长规律和教育规律。

治大国如烹小鲜。教育这道菜，不需要大量的佐料，不需要精加工，因为清淡、原汁原味的食品才是健康的，最有营养的。让教育回归本质、回归常识、回归人性，教育的道理、教育的智慧、教育的表达都应该是自然朴素的。

（作者单位：安徽当涂县团结街小学）

实习生 何美好

责任编辑黄佳锐